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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匈牙利隐身观鸟(附照片)

 红瓦屋图书馆 2013-06-21

在匈牙利隐身观鸟(附照片)

森林里的苍鹰 刊头摄影:尼克拉斯·尼尔森(Niklas Nilsson,瑞典)
  □王晔
  Bence Mate (班池·马特)是多次获世界级大奖的自然摄影家,人称“隐身摄影师”。他的作品大多和他设计的,位于匈牙利Kiskunság国家公园的森林、湖泊里的多个“隐身处”有关。五月初,我到班池的农庄——一个野鸟摄影地呆了几日。农庄的主屋是个单层建筑。比房子高的是树,树上挂满鸟屋,和树一般高的是木制观鸟塔。开阔的草地给挖开一个个坑道,活脱是考古现场。细看,土坑内壁上凿了密密麻麻的小窟窿,据说是为喜欢这种居住环境的鸟儿定制的。车程一刻钟内的森林里就有三处“饮水站”。限于篇幅,我单说说在那里的体验。
  凌晨,月亮还高挂着。车从农庄边的小土路上开出去,路边新绿的白杨在不远处聚成穹隆。今年,匈牙利的春天比往年推迟了一个月,一些本该已抵达的鸟还在来这里的路上。树绵延着到小树林,到森林。小土路的南边是条小河,河外透着田野,田野边隐约可见连片的李树满开着白花。向导说,今年雨水比往年多,河的水位高得异乎寻常。说是异常,看来不过普通小河的水量,匈牙利的“通常”偏干呢。白天和黄昏,总有一对白翅黄池鹭沿河且飞且舞。当它们短促停歇,才露出棕色身体,飞动时,我看见的只有宽大的白翅膀。忽闪的白翼把一整条流动的河飞成单供它俩调情的所在。这会儿,打得火热的这一对不见影子,没准还在哪儿酣睡。雉抖着鲜红的羽毛沐浴着黎明的微光,在土路中央踱步。车不得不慢开,等雉跳到树丛里。车开约两分钟,路左现出开阔的草地。这里是普斯扎的边缘,匈牙利大草原的一部分,类似的文化景观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文化遗产。眼前的草低到脚脖子,叫人疑惑这到底是草原还是休耕的地。向导四十来岁,他说普斯扎的草从来就是这高度。
  车右拐,离开草原,颠进林中小道。这里的林子没有色调暗淡的冷杉,多椴树、白杨、栎树、山毛榉,都不算粗大,生得密,在眼下的春天,翠绿、明亮。
  车在草上碾过,森林里意外地出现了一块五十平米左右的小草地。草地那一头有水池,水池后是个几乎贴地的建筑。向导钻进隐身处,打开一条长木板,窗玻璃就露了出来。他又跑出来,拿网清理水池里的落叶,用水泵抽出些清水,添入池中。最后留给我一只当地手机,让我随时通知他来接。事先,班池郑重关照过:尽量别发声。小解可在林子里,但要走开些,不然,兔子呀小鹿之类闻到人的气味,就不来喝水了。而人一旦走动过,起码要安静半小时,鸟才可能再出现。
  隐身处是大半截在地下的四方形土窝。两面封闭,一面是扇小门,一面有长条窗高出地面。里头有坐两三人的空间。坐在木凳上,视线和地面的草持平。日光从隐身处背面和侧面而来。窗玻璃选特殊材料,里头瞧得见外头,外头看里头是一抹黑。银色穿戴如手表、项链类,有反光,须严禁。在这里看鸟,得穿深色衣服,最好是黑色。
  向导的车颠走了,林地立刻静下来。我插上形同虚设的门闩,坐在木板上,大脑一片空白。我来这里,是好奇,也是正巧想找个宁静地方换换脑子。我以为看鸟总是雅致的休闲,可一见这土窝子,心不免一沉——这旅行和巴黎游太不同了,和两小时车程外的布达佩斯游也全不一样!我盯着隔了窗玻璃嗡嗡打转的一只黄蜂,觉得来这里的决定有些鲁莽。
  这个早晨,等了一小时后,第一只鸟落在池边。第一只引来第二只,从6点到11点,共计见到15种身长15厘米左右的小鸟。后来的几天,我在不同时间蹲点另几处饮水站,感觉鸟在下午更渴些,喝水活动也更频繁。在土窝里蹲着,清晨穿了毛衣还觉得凉。下午,着短袖也有些闷。而眼下,还是气温最适宜的春季。
  鸟将出现还是有征兆可寻的:一根树枝晃了,不是有风。一阵阴影移过,并没有云遮。更不用说翅膀的震动以及由远而近的啾啾鸣叫。在饮水站窝了一阵,我开始学习辨别林子里光线的变化和细微的声响——那些通常很容易忽视的。可听觉也会做出错误估计,比如听来明明是呼哧、呼哧的大扇大舞,落到眼前的却是只小个头的锡嘴雀。再细看,锡嘴雀个头小,身体却结实。要支撑体重,飞行时大力扇翅也在情理之中。说到飞行,约12厘米长的大山雀紧急起飞时,它的半扇展开的翅膀,目测有身体的两倍多宽。看来,但凡做了鸟,无论体格,能飞总是最紧要。
  鸟都很警觉,林柳莺算特别胆小的一个。它们总是看别的鸟下了水,才跟下来,一面还在忐忑地左顾右盼,不等喝第二口已无心逗留,呼啦一声飞回树上。锡嘴雀要来总是一大家子,壮着声势,彼此也有个照应。松鸦也常来,体格比小雀儿大至少一倍,可也和小雀儿一样谨慎,总是先跳上池边树枝观察形势,看看没有比自己狠的,就嘎嘎地嚷起来,刺耳的声音透出“鸦”的本质。可它羽毛绚丽,红灰色的身子,翅膀上有黑白蓝三色的斑纹。
  一只雄锡嘴雀走到玻璃前,猛然看见自己的影子,慌张地跳到左跳到右,半小时过去,一小时过去,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它还在来回地跳,全忘了来这儿喝水的初衷。我敲玻璃敲不走它。它还铆足劲直接朝着玻璃撞了两趟。这对它可危险。我指望iPad打开时的光亮能赶走它。白光一闪,锡嘴雀给电了一样,保持原来的姿态弹开去,又像是给橡皮筋拉着,随即弹回来。iPad或许救得它一命,这样反复多次,也难保不把它逼疯。我只得关上窗,早早撤退。班池听说我遇到的麻烦,问,敲窗了吗,敲敲就飞走的。我告诉他,我不但敲了窗,连iPad也用上了呢。班池说,眼下是交配季节,雄鸟对同类异性更多戒心和斗志,所以才这么固执呢。
  一只乌鸫一上午埋头在水池北侧有淤泥的地方,不喝水,光在淤泥里点点啄啄,终于,抬起头来,一嘴泥,偶尔外带一根小树枝。它昂着头,自豪地走上两步,突然飞走。一分钟后原先那地方晃动着什么,先是喙,再是小小的头,然后是乌鸫的小身体从一根木头后面完全探出来,继续衔泥。我叫它“盖房的”。
  来水池边的,除了小鸟,也有体格大了两三倍的,比如鸥歌鸫和大斑啄木鸟。褐色羽毛上洒着小黑点的鸥歌鸫爱歌唱,嗓子尖。大斑啄木鸟从头到尾点缀着鲜艳的红、白、黑色,花枝招展,一直在附近敲打木头,间或发出嗒嗒的带颤音的响声。饮水站的水池,一般在西侧垒了石子,南北两侧砍了两棵树拦着,木头上长着青苔。啄木鸟是和别的鸟一样从树上飞下来的,也和别的鸟一样喜欢踱几步。可它从不到石头边大家公认的最佳饮水点,舒舒服服地站着喝水。啄木鸟将两脚扒在木头上,歪下身子,把头颈垂到水面,用倒挂的姿态。它有自己的横与竖。吊在木头上,无论什么角度,对啄木鸟而言,都是“如履平地”吧。
  坐在隐身处看鸟只隔层玻璃,鸟在七米之内,真就是眼皮底下,比看树丛里的鸟清晰多了。加之眼下的交配时节,雄鸟都拿出浑身解数打扮自己,颜色格外鲜亮。比如雄乌鸫总是黑身子、黄嘴巴,可在冬天,羽毛灰黑,嘴巴淡黄,现在是羽毛油黑,嘴巴明黄。雌鸟颜色单一些,可羽毛看来也比其他时候细致、柔顺。
  一只雄锡嘴雀捉了只蝴蝶,喂给一只半推半就的雌锡嘴雀。雌雀收之腹下,振翅。雄雀也振翅,双双飞上同一个枝头。蝴蝶不白给,成了交配的前奏。
  苍头燕雀学名Fringilla coelebs,雄雀红脖子、红肚皮,背上有黑白相间的花纹。雌雀偏黄绿色。它们在冬季要避开寒冷地区,比如在瑞典,雌雀常抛下雄雀独自迁徙。植物学家林内给它命名,用“coelebs”,据说就是取拉丁文“单身汉”之意呢。不过眼下,单身汉也正忙着调情、成家。
  布谷鸟的声音悠扬,一直听得见。忽而这声音特别近,最后完全就从房顶掠过。一只布谷鸟息在草地上,不过几秒,它就跳上了棵椴树。布谷鸟从不来池边喝水,特别审慎、圆滑。
  鸽子和斑鸠细看还真有一定区别。比如英文字面意思叫项圈鸽的,住宅花园里常见,脖子上有圈纹路,好认,中文名是斑尾林鸽,灰黑色,和多数的鸽子一样,偏肥大。眼下,这林子里英文字面意思叫海龟鸽的,身子细长,小小的银色的头,脖子两侧是黑白相间的条纹,背上的羽毛叠出黄黑两色圈状图案,中文称作鸥斑鸠。
  有时,林子里一切静好。倒映着树木的水池里突然移过一道阴影。一只灰色的苍鹰在草地上空盘旋一圈,停在东侧的树上,又不知哪儿去了。小鸟集体失声,更没了影。一只幼小的燕雀来池边,刚要点水,见了鬼一般,一个趔趄,惊飞而去。不见了大鸟,也没有了小鸟。我等了一小时,实在不耐烦,从土窝里立起身来。感觉有个“人”从我头顶的瓦片上也立起来。惊得我屏息、止步。嗖的一声,一只灰色的苍鹰掠过水池,低低飞过草地。朝西,再没踪影。失踪了的苍头燕雀呀、锡嘴雀们立即落到池边快活起来。原来它们都没走,刚才的一小时里都躲在某个枝上、某片叶子后拿小眼睛紧盯着呢。
  有一天,下午五点,林子里的光线渐暗。我想是不会再看到什么了,准备打道回府。突然冲出一道阳光,点亮森林,点亮水面。一只黄色的小鸟就在水池边。它的黄色如同夕阳。它在日落时分出场,别的鸟竟不好意思鼓噪,等着这只夜莺开唱。夜莺从容地起了腔,声音高低错落,底气十足,简练也婉转。
  小小的隐身处、窄窄的饮水池是个通道,它们把我拽入一个微观也庞大的野鸟的世界。于是,我体验的林地和通常散步感受的在本质上不再相同,重叠又相异的空间让我一时穿越,真所谓洞里三日,世上三年。数小时成了一瞬,不过几群鸟蹦跶了几圈而已。
  我去饮水站看鸟,并非总有收获。听说一个饮水站有黑啄木鸟安了家,我慕名去蹲点,呆了一上午,什么也没见着,什么也没听见。黑啄木鸟没在,就连最常见的燕雀也没一只现身。水池前方50米处立着棵山毛榉,树皮坑坑洼洼,确实像黑啄木鸟留下的痕迹。可那个上午,那片林子在沉默的春天里,我可是窝在隐身处四小时,大气没敢出呢。大家吃午饭时,我还是闷闷不乐。班池说:“肯定不是你惊了鸟,八成有苍鹰之类的大家伙蹲在附近,把其他的鸟全给吓跑了。”班池又说:“看鸟就是等运气。不同的时刻碰上什么,事先谁也说不准。”还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另一天,我按计划早起。夜里飘过急雨。早上雨停了,风不止。树枝一直摇曳。在饮水站呆四小时,统共见五只小鸟。外加一只蜥蜴在池边排卵。风把鸟儿吹得不想出门了呢。
  鸟,敏感而好动,要拿镜头适时捕捉最动人心魄的行动和氛围,得有技术。但更重要的怕还是耐心,有耐心、能吃苦才能等到意外的情景。现在我能看出,班池的不少获奖作品正是饮水池边的捕捉。我认出了那里的石子和木头,我在那里看到过相似的画面,可他拍下的鸟远比我看到的特殊、戏剧、充满动作,更充满情感和语言,仿佛这些鸟是单对他透露了最私密、最放松的内情的。我见到的班池是个始终穿迷彩服的农村小伙子,瘦小却有好筋骨。他从小爱鸟,是个好猎手,成年累月、四季都在隐身处猫着,熟悉鸟的习性,预测可能发生的行为,就这样,也还是要等上几个月,才捕捉到了那些最精彩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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