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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狗的事业

 bijibei 2013-06-21

一条狗的事业



        1

       日本“3·11”地震中,福岛老人大江五郎痛失爱犬Aya,紧急逃难时,它被割舍了。此后,老人愧疚不己,两次冒险返寻,未果。8个月后,灾民还乡,老人远远地看见自家的报废车旁,有个影子静静趴着,是Aya!虽瘦弱不堪,无力跑向主人,但它活着!它一直守着家的残骸,老人惊呆了。
 
      东京涩谷车站,有座犬的铜像。1924年,一条叫八公的犬随主迁来东京,每个晨昏,它都在这个车站迎送主人。某天,主人未归,他上班时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此后9年,该犬每天准时蹲候于此,风雨无阻,直至终老。1987年,诞生了一部著名电影——《义犬八公的故事》。
 
      这些伟大的举止,其实只是一条狗的平静事业。

      狗的特质在于,它需要家。一条狗,天生即有归属,它直奔人而来,它是来投亲的。它以儿童身份,闯入亲情体系,成为一名四条腿的家庭成员,成为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狗黏人,如皮筋,其一辈子的嬉戏跳跃,皆以主人膝盖为圆心,以主人唤声为半径。人类从狗身上获得的,正是父母从儿童身上获得的。

      幼儿会长大,会叛逆,会用复杂覆盖简单,以深刻替换纯真。狗不,它是永远的蒙童。其心智稳定,不求深奥,不改伊始。你见过一条狗用智力欺负另一条狗吗?即便冲突,也仅在体力上进行,这正是儿童特征。
 
      人不仅做家长,更是狗之偶像、狗之宗教。一个人,无论社会角色多卑微。在膝下狗眼里,都是伟岸的,是神明,是唯一和全部。狗之仰,会让一个乞丐成为富翁,让一个流浪汉成为国王。此等崇拜,不单是骨头的贿赂,更与狗的基因和秉性有关。执著、依恋、忠诚,耳鬓厮磨、情大于智,狗身上最迷人的东西。亦是儿童的品质。
 
      每条狗,都有一双手抚摸它的头,它用摇尾和皮毛的温情来回报。唐人潘图有诗,形容了落魄之人还乡:“归来无所利,骨肉亦不喜。黄犬却有情,当门卧摇尾。”
 
      有幅照片,拍的是纽约街头一个男人和一条狗:理查森,男,1984年起连续投资失败,2007年破产,妻子离弃,亲朋远之,唯有一条叫Jooy的狗寸步不离,陪之街头流浪。从Jooy的恬静的睡姿中,可见它对主人的信仰和对现状的满足。
 
      这样的忠诚度,大概唯影子可比。 

      精神上,或者每个人都需要一条狗,以弥补同类之间的缺失或断裂的那种关系。

       2

       苏格兰爱丁堡,一个病重的老人请流浪狗巴比吃了顿饭,老人去世,送葬队伍前往墓地,巴比一路紧随,驱之,无效。此后14载,除去觅食,巴比一直蹲守墓旁。为纪念,当地人在广场立了座巴比雕像。
 
      日本有家养老院,专门收养退休的导盲犬,每条狗去世后,有一座小墓碑,它服务过的盲人或亲属常来扫墓,带来鲜花和它喜欢的玩具。
 
      这些故事的启示是——

      仅靠同胞之间产生的情感,在体型、成分、配方和营养上,也许是不够的。人与动物往来的价值即在于此,尤其性灵动物,人在其身上的投入和彼此交换的内容,定会反哺自己,使人更加像“人”,此即宠物的诞生原理和美学意义。人在宠它中体验被宠,在被需要中实现自我需要,在被器重中学习自我器重。
 
      但双方并不完全对等。动物美德,会无遗地赠于人类;人之美德,只是部分地、有条件地对异类开放。
 
      2008年5月12日午间,四川北川县,一条叫小花的狗忽然狂吠,拼命叼人衣角,众人惊惧,随之离屋。俄顷,地动山摇,房舍成墟。地震一周后,为防疫,政府颁灭狗令,小花被绞杀,毫无逃避之意。
 
      狗从来不怀疑主人的召唤,任何时候,都会径直奔来。 人陶醉于这份信任,而自己却常常撕毁它,辜负它。
 
      重庆西南政法大学校区,有条整日徘徊,神情凄然的狗。据附近店主说,它叫大黄,主人是名学生,两年前毕业时抛下了它。过去,主人傍晚即带它沿此溜达,这曾是一条快乐的狗。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嗅得这条路的意义,它行走在往事里。
 
      我在微博上说:“这是一条狗的《寻人启事》。可怜的孩子,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
 
      一个辜负了动物的人,很容易辜负他的同类,撕毁人间契约。

        3

       我曾多次被问:何以反对吃狗肉?何以鸡杀得,狗杀不得?
 
      我问:你会围剿一只老鼠,但你会侵害一只“米老鼠”吗?你会面无表情地宰一只鸭子,而当一只“唐老鸭”跑过来,你还下得去手吗?
 
      是“熟人”的身份震慑了你。这份难度和阻力,就叫文明。此即动物眷属的涵义。
 
      不忍,不愿,不敢。因为它的社会性身份,因为它已被充分人文化、人格化了,因为你热爱这个童话里的精灵。无论它住在卡通积木里或大摇大摆走出来,你都会垂怜有加。
 
      它们是老鼠、鸭子,却是另个版本的老鼠和鸭子。

      于是全变了。

      狗也一样。它离人太近,太贴身,每条狗都被主人赋予了唯一性,都有一个随时让之竖起耳朵的昵称,在生活角色、情感地位和彼此给予上,它已逼近人类自己的位置了。狗不再是洪荒年代的狗,人也不再是山洞里的猿。这就是进化,这就是狗的殊遇之由来。世上有一种权利,只有当它普遍被弃用时,我们才深切感到:人,配得上更多的授权。
 
        吃狗肉,即这样的权利。




     文:王开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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