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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晋如:二十世纪旧诗史 (下)

 爱雅阁 2013-06-23
徐晋如:二十世纪旧诗史——《六》
第六章 保守的自由派陈寅恪

伴随着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最终胜利,五四以来新文学的地位也被以法律的形式肯定下来。而与此同时,包括旧体诗词在内的旧文学却日益走向边缘。旧体诗词的作者群急剧下降,可供发表旧体诗词的园地大量削减。从1949年以后直到文革结束,创作旧体诗词事实上已经不具备合法性。郭沫若等人可以写一些应酬性的句子,而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创作旧体诗词成为地下行为。这些地下诗人当中首先值得注意是陈寅恪。

陈寅恪生于1890年,他的父亲是清末同光体江西诗派的领袖陈三立,而祖父则是维新时期力荐康梁,并参予变法的湖南省巡抚陈宝箴。陈寅恪的母亲是陈三立的继室,他的舅舅乃是南社著名诗人俞明震。1902年,他跟随异母兄长陈师曾漂洋过海,到了东京,这是他第一次睁开双眼看外面的世界。这年他12岁。两年后,他第二次赴日本,进入东京巢鸭弘文学院读高中,次年秋天因脚气病回国,旋进入上海吴淞复旦公学攻读。1909年,他由复旦公学毕业,立赴德国柏林大学攻读语言文学。次年又转至瑞士Gurich大学继续攻读“语言文学”。1912年陈寅恪归国,在上海家中自修,1913年,他第四次游学,入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社会经济部读书。1915年回国。1918年冬,他第五次远涉重洋,头三年进入美国哈佛大学研究梵文,后四年转至德国柏林大学梵文研究所研究梵文。在国外凡18年时间,他专注于文史研究中最冷僻的然而也是很基础的语言文字之学。陈寅恪学习了许多已经死亡了的但又是研究中古中亚细亚历史所必备的工具的文字,仅仅为着满足他学问欲而不厌其烦;他在国际知名的大学校多年,却从未获得任何学位。这就把“学者为已”的精义发挥殆尽。

陈寅恪幼岁负笈东洋,足迹遍三大洲,却始终保持着他的文化信仰。在年青的时候,他就一身长袍马褂的打扮,决不因身在国外就入乡随俗。但长期国外的生活经历使得他服膺自由主义终身。从1926年7月开始直到解放前夕,他一直在清华任教。他开始任清华学校时期的清华研究院国学门导师,其后经历国立清华大学时期、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时期、清华复员时期,他的命运都是与这个自由主义的学校联系在一起的。解放前夕,陈寅恪南下到了岭南大学,在这里,他带着对清华园的深情怀念走过生命的最后历程。

三十年代末,陈寅恪的视网膜已经严重驳离,要想赴英国就医,因欧战爆发,未能成行。等到1945他接受牛津大学的邀请赴英,虽经过两次手术,终未能治好。晚年的陈寅恪双目全盲,只能依靠助手查阅资料,记录他口述的文字,来完成他的著作。文革中陈寅恪及其夫人唐筼惨遭迫害,于1969年秋季相继身故。

陈寅恪大量创作旧体诗词集中在1949年至1969年这二十年间,时间大致与当代文学十七年相当。陈寅恪早年为诗,随写随弃,有不少赖吴宓钞存才得以保留。而在1949年以后,他预感到自己的诗作将会是一个时代的心灵证见,每有吟咏,都由夫人誊钞整理。不幸文革中被抄走,拨乱反正以后经其女多方奔走呼告,才寻回一部分。

也许因为陈寅恪从小就目睹一个清贵世家衰微的过程,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有了强烈的忧患意识及忧惧感。1919年春,吴宓在哈佛大学中国留学生会作《红楼梦新谈》的演说,陈寅恪题辞云:

等是阎浮梦里身,梦中谈梦倍酸辛。青天碧海能留命?赤县黄车更有人。

世外文章归自媚,灯前啼笑已成尘。春宵絮语知何意,付与劳生一怆神。

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哀婉凄凉之情。即使是在生活富足安定的时候,他的诗中总是弥漫着感伤的气息。他对中国文化的衰亡趋向抱有清醒的认识,更由此生发出哀惋痛惜之情。1927年王国维自沉以后,陈寅恪仿效王国维《颐和园词》的风格写成《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

或问观堂先生所以死之故。应之曰:近人有东西文化之说,其区域分划之当否,固不必论,即所谓异同优劣,亦姑不具言;然而可得一假定之义焉。其义曰: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已之心安而义尽也。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其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夫纲纪本理抽象之物,然不能不有所依托,以为具体表现之用。其所依托以表现者,实为有形之社会制度,而经济制度尤其最要者。故所依托者不变易,则依托者亦得因以保存。吾国古来亦尝有悖三纲违六纪无父无君之说,如释迦牟尼外来之教者矣,然佛教流传播衍盛昌于中土,而中土历世遗留之说,曾不因之以动摇者,其说所依托之社会经济制度未尝根本变迁,故犹能藉之以为寄命之地也。近数十年来,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不待外来学说之掊击,而已销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虽有人焉,强聒而力持,亦终归于不可救疗之局。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至于流俗恩怨荣辱委琐龌龊之说,皆不足置辨,故亦不之及云。

汉家之厄今十世,不见中兴伤老至。一死从容殉大伦,千秋怅望悲遗志。曾赋连昌旧苑诗,兴亡哀感动人思。岂知长庆才人语,竟作灵均息壤词。依稀廿载忆光宣,犹是开元全盛年。海宇承平娱旦暮,京华冠盖萃英贤。当日英贤谁北斗,南皮太保方迂叟。忠顺勤劳矢素衷,中西体用资循诱。总持学部揽名流,朴学高文一例收。图籍艺风充馆长,名词瘉埜领编修。校雠鞮译凭谁助,海宁大隐潜郎署。入洛才华正妙年,渡江流辈推清誉。闭门人海恣冥搜,董白关王供讨求。剖别派流施品藻,宋元戏曲有阳秋。沈酣朝野仍如故,巢南何曾危幕惧。君宪徒闻俟九年,庙谟已是争孤注。羽书一夕警江城,仓卒元戎自出征。初意潢池嬉小盗,遽惊烽燧照神京。养兵成贼嗟翻覆,孝定临朝空痛哭。再起妖腰乱领臣,遂倾寡妇孤儿族。大都城阙满悲笳,词客哀时未还家。自分琴书终寂寞,岂期舟楫伴生涯。回望觚棱涕泗涟,波涛重泛海东船。生逢尧舜成何世,去作夷齐各自天。江东博古矜先觉,,避地相从勤讲学。岛国风光换岁时,乡关愁思增绵邈。大云书库富收藏,古器奇文日品量。考释殷书开盛业,钩探商史发幽光。当世通人数旧游,外穷瀛渤内神州。伯沙博士同扬搉,海日尚书互倡酬。东国儒英谁地主,藤田狩野内藤虎。岂便辽东老幼安,还如舜水依江户。高名终得彻宸聪,徽奉南斋礼数崇。屡检秘文升上紫殿,曾聆法曲侍瑶宫。文学承恩值近枢,乡贤敬业事同符。君期云汉中兴主,臣本烟波一钓徒。是岁中元周甲子,神皋丧乱终无已。尧城虽局小朝廷,汉室犹存旧文轨。忽闻擐甲请房陵,奔问皇舆泣未能。优待珠盘原有誓,宿陈刍狗遽无凭。神武门前御河水,好报深恩酬国士。南斋侍从欲自沉,北门学士邀同死。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适幽居。清华学院多英杰,其间新会称耆哲。旧是龙髯六品臣,后跻马厂元勋列。鲰生瓠落百无成,敢并时贤较重轻。元佑党家惭陆子,西京群盗怆王生。许我忘年为气类,北海今知有刘备。曾访梅真拜地仙,更期韩偓符天意。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犹有宣南温梦寐,不堪灞上共兴亡。齐州祸乱何时歇,今日吾侪皆苛活。但就贤愚判死生,未应修短论优劣。风义平生师友间,招魂哀愤满人寰。他年清史求忠迹,一吊前朝万寿山。

在陈寅恪看来,王国维对于清王室的眷恋属于一种文化信念,本无所谓对错。但无论怎样,应当获得相当的尊重。《挽王静安先生》中说:“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即表明了文化遗民的坚韧态度。

但在1929年清华为王国维树立纪念碑时,陈寅恪撰写碑文,思想又有所改变,云: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为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陈寅恪自称平生议论不出湘乡南皮之间,即持以中西体用说为核心的文化保持主义。而这篇碑文则体现了他的自由主义的思想。早在1930年,他的《阅报戏作二绝》第一首云:

弦箭文章苦未休,权门奔走喘吴牛。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

这首诗传递了他早岁的哀叹,也成了他一生的最好注脚。文化保持主义和自由主义这两种矛盾的思想贯穿他的终生。1949年以前,他的思想以文化保持主义为主,而1949年以后,自由主义则成为他诗歌的主要底蕴。但是在后一时期,他仍不时有东城老父之忧,许多现象被认为是用夷变夏,是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侵蚀。《癸丑冬伦敦绘画展览会中偶见我国新嫁娘凤冠感赋》:

氍毹回首暗云鬟,儿女西溟挹袖看。故国华胥今梦破,洞房金雀尚人间。

承平旧俗凭谁问,文物当时剩此冠。残域残年原易感,又因观画泪丸澜。

作者自注:“此三十八年前旧作庚寅冬偶忆得之。”那么,这首诗实际是体现了1950年的心境。又如《广雅堂诗集有咏海王村句云“曾闻醉汉称祥瑞,何况千秋翰墨林”昨闻客言琉璃厂书肆之业旧书者悉改新书矣》:

迂叟当年感慨深,贞元醉汉托微吟。而今举国皆沉醉,何处千秋翰墨林。

这个时候,他更注重保持自己的文化气节,《辛卯广州端午》:

菖蒲似剑还生绿,艾叶如旗不闪红。惟有沉湘哀郢泪,弥天梅雨却相同。

他把对于生命本体、对于自由的思考融入到诗词中去。《文章》:“八股文章试帖诗,宗朱颂圣有陈规。白头宫女哈哈笑,眉样如今又入时。”《男旦》:“改男造女态全新,鞠部精华旧绝伦。太息风流衰歇后,传薪翻是读书人。”《偶观十三妹新剧戏作》其一:“涂脂抹粉厚几许,欲改衰翁成姹女。满堂观众笑且怜,黄花一枝秋带雨。”

作为海内外知名的大史学家,陈寅恪不仅思考现实,更思考历史。《歌舞》:“歌舞从来庆太平,而今战鼓尚争鸣。审音知政关兴废,此是师涓枕上声。”《经史》:“虚经腐史意如何,谿刻阴森惨不舒。竞作鲁论开卷语,说瓜千古笑秦儒。”《旧史》:“厌读前人旧史编,岛夷索虏总纷然。魏收沈约休相诮,同是生民在倒悬。”

陈寅恪对主流哲学的态度需要辨别,需要批判地看待,但他首先是一个诗人。他的诗苍凉沉郁,情丰意厚,作品中充塞着阴柔韧久之美。他以七律最称见长。《改旧句寄北》:“葱葱佳气古幽州,隔世相望泪不收。桃观已非前度树,藁街翻是最高楼。名园北监空多士,老父东城剩独忧。回首卅年眠食地,模糊残梦上心头。”

他的七律诗中,咏节令诗自成组织。《癸巳七夕》:“离合佳期又玉京,灵仙幽怨总难明。赤城绛阙秋闺梦,碧海青天月夜情。云外自应思往事,人间犹说誓来生。笑他欲挽银河水,不洗红妆洗甲兵。”《乙未人日》:“岭南此日思悠悠,愧对梅花六岁留。废疾久遮今世眼,登临犹发古时愁。画符道士翻遭祟,说梦痴人总未休。节物不殊情绪异,阿龙何地认神州。”《乙巳元夕次东坡韵》:“断续东风冷暖天,花枝憔悴减春妍。月明乌鹊难栖树,潮起鱼龙欲撼船。直觉此身临末日,已忘今夕是何年。姮娥不共人间老,碧海青天自纪元。”陈寅恪有多首次东坡韵的诗,这就正像苏轼和陶诗,借古人意趣,浇自家块垒。

陈寅恪晚年的诗风含蓄凄怆,隐具及汝偕亡的意态。《甲辰五月十七日七十五岁初度感赋》:“吾生七十愧蹉跎,况复今朝五岁过。一局棋枰还未定,百年世事欲如何。炎方春尽花犹艳,瘴海云腾雨更多。越鸟南枝无限恨,唾壶敲碎独悲歌。”对于苦难他具有相当的承受力,以勇锐的气概直面惨淡的人生。《丙申六十七岁初度晓莹置酒为寿赋此酬谢》:“红云碧海映重楼,初度盲翁六七秋。织素心情还置酒,然脂功状可封侯。平生所学供埋骨,晚岁为诗欠砍头。幸得梅花同一笑,炎方已是八年留。”

徐晋如:二十世纪旧诗史——《七》
第七章 极左时代的独醒者高旅

从1957年开始,极左势力统治着中华大地长达二十馀年之久。许多早年投身革命的现代文学作家长期遭到迫害。面对着理想的毁灭与价值的动摇,他们创作了大量的旧体诗词,成为一个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心态的纪录。1984年6月出版的《倾盖集》就是他们的一次集体亮相。《倾盖集》是九位作家的合集,包括:王以铸《城西诗草》、吕剑《青萍结绿轩诗存》、宋谋瑒《柳条春半楼诗稿》、荒芜《纸壁斋诗选》、孙玄常《瓠落斋诗词钞》、陈次园《朝彻楼诗词稿》、陈迩冬《十步廊韵语》、舒芜《天问楼诗》以及聂绀弩的《咄堂诗》。

九人中聂绀弩的做诗经历是最奇特的。他虽然从小受过古诗的声律训练,但青年时期“拥护白话文,反对文言文,根本不做旧诗”。(《散宜生诗》自序)1959年,他在东北850农场劳动,正赶上要求全国作诗,这个指示也下达到850农场。正是在这个半强迫的情况下,聂绀弩开始了作旧诗的后半生。早在六十年代,聂绀弩的旧体诗已在小范围内传播,不迟于七十年代中期,就已有了追随者。据虞愚说,七六年七七年间,有很多人都在学“聂绀弩体”。(周健强:《聂绀弩谈〈三草〉》,《聂绀弩诗全编》442页,学林出版社,1992年12月)聂绀弩在他身殁前后,启导来路,厥功甚伟。

聂绀弩的诗多用口语俗典,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同时又注重对仗的工稳。《推磨》:

百事输人我老牛,惟馀推磨稍风流。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

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

《清厕同枚子》:

君自舀来仆自挑,燕昭台畔雨潇潇。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

白雪阳春同掩鼻,苍蝇盛夏共弯腰。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便肯饶?

何处肥源未共求,风来同冷汗同流。天涯二老连三月,茅厕千锹遣百愁。

手散黄金成粪土,天将大任予曹刘。笑他遗臭桓司马,不解红旗是上游。

聂绀弩善于雅俗对、今古对,但他最擅长的是用典故传递思考。燕昭王千金求士,自古以来传为美谈,而今天的知识分子却被迫接受改造,到北大荒舀粪,这样的强烈反差,不能不使读者跟着参与对历史的思索。但是情感是诗歌唯一的内容,聂绀弩的作品形式是诗,而本质则是杂文。

聂绀弩在长期的政治斗争当中逐渐领悟了老庄无为的思想,这使得他尤其偏爱“樗”的意象。无用之用,是为大用。他的诗幽默、诙谐的境界都来自于这种思想。其实就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聂绀弩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说:“但就一般情况而论,阿Q气总是不好的。如果我的诗真有读者,请千万戒备,不要受其毒害。”(《散宜生诗》后记)

七月派诗人胡风的《狱中诗草》也是这个时期的代表作品。从1955年5月被捕时起,直至1979年1月恢复自由,诗人在漫长的25年间,惟有用旧体诗的形式记录他的情感。在狱中,他苦苦反思自己进三十万言书的行为,而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始终不曾动摇,他艰难地延续着追求真理的道路。《1956年5月17日》(八首选二):“重忆评文论世时,春蚕无叶怎成丝。因攀石齿伤天足,为采花英染战旗。能语禽虫真友谊,有情哭笑小儿诗。何期累汝成囚首,从此低眉只浣衣。”“竟到周年受谪时,沉冤不白命如丝。惯从一面窥全面,忍见红旗变黑旗。发肤已焦犹烤火?舌唇尽裂怎吟诗?成千手印兼签字,只为循真脱黑衣。”长期的铁窗生活,使得他的诗具有国殇的精神。《昙花诔》组诗就是他精神面貌的传神写照。“昙花拼一现,月夜吐奇香”,他从中寻得精神的契合。他回顾当年的战斗历程:“倚马抒深蕴,长情跃跃奔。生亡狂角逐,爱恨猛煎烹。友敌千型面,悲欢百味心。飞光如吐色,一泄万人惊!”面对现实,他把希望寄托给将来:“工耕千载苦,民憾尚难消。颗粒伤生泪,锱铢逼命刀。心惊迎破晓,肉跳待临宵。冤血凝沉石,专求铁笔雕。”

但是上述这些人在旧体诗词创作上的成就都远远不如高旅。高旅(1918-1997),新闻工作者,小说家,文史专栏作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生於江苏省常熟县一贫农之家,学名邵元成,字慎之,以字行。另有笔名家天、孙然、秋野、牟松庭、劳悦轩等。他作为新闻记者,长期参加抗日救亡的工作。

日本一投降,他即参加上海《申报》(任特派员),立即由大後方以记者身份再赴前敌,先後到南京、上海和东北等地采访。1948和1949年在青岛养病时逢全国解放,1950年应当时的社长张稚琴和总主笔聂绀弩之邀,赴港任香港《文汇报》主笔,并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和电影评论,至1968年因抗议“文革”而毅然辞职。

1968至1981年期间辍笔十三年,以作小生意维生,不曾发表任何文字,但在家中翻译了大量法国、德国、意大利、苏联、美国、埃及等国的文学名著,积累文稿一百多万字。

1981年重新执笔,为报纸专栏不间断地撰写了大量杂文和小说,一直到他因心脏病急性发作而去世的28个小时前,才停止写作。

他对古典诗词颇有研究,有《广津阳门诗注》和《岭南唐人诗抄》等研究著作。他自己写的旧体诗词逾千首,包括:《愿学堂诗存》(含《战时吟》、《战後吟》和《禁诗》)、《愿学堂词存》和别集《北门诗抄》、《危弦集》等,仅有极少数曾在报刊发表。高旅对诗有独到的见解。他曾说过,中国人学外国诗为抛金饭碗告化。他遵从幼时师长邹朗怀先生之教:“到中文拉丁化之後再学新诗不迟”,甘冒守旧之名,坚持写旧体诗词。但这并不意味他盲目排斥新诗,他也曾写过少数极好的新体诗,还曾翻译了大量的法文诗和英文诗。他的手稿中有一篇题为《记者与诗》的诗话:

“古时无记者,好诗人皆记者也。白乐天说:‘文因时而写,诗因事而作’。记者与诗,故极相合。再看李杜,佳作无不是因事而作。後人以吃酒看花为事,事固不错,写诗可大家看看,但与人则无关。惟多走路,多见识,遇各式各样的事,方有佳作机会。苏东坡,因为遇事,又远到海南岛。清之黄两当、查敬业,都有事,或走了不少路,都在做记者。若问几辈诗人的诗好不好,从这个角度看去,要看他是否在记者式的生活中得来,便可入选,再论甲乙。酬酢敷衍叹老愁贫之作,大抵数在十之八九间,皆可筛去,故所余并不太多,尽读之可也。”

聂绀弩1962年给他的信中说:“近曾读韩、苏二集,对古诗略有所窥,知兄诗有大家风也。”谌震先生也曾以《深有预见的当代诗史》为题对高旅的诗词作出极高的评价。

1950年抗美援朝战起,他的《偶感》三首就有了深刻的洞见:“未降东寇我先降,攘土寒盟事益常。大国用权支霸骨,愚夫怀义拾微芒。兵遮鸭水冬云暖,心为雅城密约凉。抗美击苏先後耳,世仇千载说边疆。”“六国奇才用斗量,连横夺主一夫强。马前立槊驱降卒,牛後同盟卖烂枪。(余言苏联援助决不可能无代价,故用卖字,人惑於“无私”,皆不信焉。)先取黄巾埋骨地,且题赤壁逐鹿场。(由此战得保全台湾。斯大林曾谋以长江为界分中国为两朝,今似售计於台湾矣。)天山初定遗三箭,只怕单于度晋阳。”“烂熟六经事未通,书生自比钓鱼翁。曲钩洵比直钩妙,大网岂与小网同?天马行空唯物论,神坛俯首急先锋。无涯知海人生短,正是漆园午夜钟。(或言此战为苏联发踪,大谬。苏固欲从中取利,而中华民族自有抗美之理、之情、之道。抗美为民族主义的,基於此,他日必抗苏。)”

历史最终证明了高旅的先知先觉。《胡风案有感》二首(第一首又题《伤胡风》):“卿云深处棘门新,白虎堂前起杀声。雄主殊恩九族累,严城大闸一肩撄。文章有价付生死,世事无常并古今。黑土黄泥俱似铁,火犁磨尽未能耕。(曹白曾曰:“中国的黄泥,比俄罗斯的黑土还难翻。”)” “从来圣代总如此,却令迂人涙满襟。头角露时须削尽,风华当日即消沉。先生不事咸阳吏,有日终弹中散琴。贱付头颅甘乱掷,穷通何苦冤仇深。” 诗中对于胡风案件的见解和认识,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是难以企及的。1958年作《哀鸟雏雨中飞坠窗前》:“羽翼未成便学飞,凤凰燕雀差几希。长空云蔽犹纵目,向晚雨来自湿衣。倘效举棋虑失局,何堪恋巢苦啼饥。九皋千里先休问,更莫空论是或非。”借物寓意,表达了对于反右运动中受冲击者的深挚同情。《吊前苏联顾问宾馆四首》作于1960年:“上宾池馆遍中州,锦幛聊遮国士羞。久奉载车舍利骨,难寻赁酒鷫鸘裘。峣边壁垒惊中夜,花里楼台拜小侯。今日凭栏休信指,兴亡似失匹夫谋。”“与国修盟却谢恩,玄冰万丈负鲸吞。纵横极目无余子,迟早抽刀有裂痕。恨事最伤现眼报,快人何耐违心论?十年岂少逆鳞客,不负丹心负罪言。”“顾问三千已撤回,浮沤友谊更成灰。竞怀白笔朝宗阙,虚奉红蕖作芋魁。万岁声中传解冻,百花格外要争开。权宜滞变轻新主,苦酒盈垆是旧醅。” “又见亲苏复反苏,两朝故事逐雄图。朔风古道程犹远,东海前人梦已枯。争向邯郸质世子,欲留三姓称家奴。可知历史必然性,杨柳玉门备说郛。”对于历史的必然性具有极为深刻的洞见,沉郁当中隐含着辛辣的讽刺。

作于“文革”年间的《时事十七首》更是对个人崇拜和专制主义作出最为愤怒的控诉,奏出那个时代的最强音。如 “未举抗疏已逆鳞,判他永世不翻身。帝威赫戏聊尝夏,民主空华赖剧秦。九地生死多契阔,三家分合悉沉沦。将军今日向南面,说道此时又立新。” (第二首)“乱说乘风更乱动,知谁慢捻与轻拢。能将大乱兼天下,遂令高明闭眼孔。毛氏红书遍世界,牛皮黑漆做灯笼。当前摆定一条路,万岁声中学懵懂。”(第六首)“马上治之十八年,一鞭击地老三篇。代除首领飞鸣镝,人是佃农务力田。闻道炼成万应药,仰看坐在九重天。沉沉王者古来有,更有家家一炷烟。”(第八首)“呼啸而来红卫兵,门前草木也伤情。先生抱病尤须斗,夜战挑灯切莫停。休怪尽人呼造反,只因恃党发神经。宋慈徒作洗冤录,一代中官覆大明。”(第十首)他以诗人的敏感和历史学家的深刻,认识到人民基本权益得不到保障的根本原因:“动辄人头千万颗,葫芦滚地不嫌多。(盛行一说,谓不如何如何,便有千万人头落地。)遂疑中土居蛮族,方令终生下奈河。已觉随时堪没顶,复知同室惯操戈。本钱八亿成筹码,输个精光又若何!”(第十五首)在那个人妖颠倒的时代,作为个人完全没有独立的可能:“人民合是螺丝钉,天命圣王护百灵。比作涡轮怜失格,况充牌位坐空庭?规章任务要求大,血污婴儿气味腥。自定教条难自践,黄堂晚节亦惺惺。”(第十六首)作者总结道:“无产只从抽象生,自操专政便专横。几番失意发穷恶,大叫有权开乱枪。同志忽成氧化碳,至亲环护紫薇星。方知昔骂家天下,正欲爬高十二层。”(第十七首)

高旅是那个时代站得最高、看得最远的知识分子,他的诗以理性见长,在审美的维度上稍嫌薄弱。高旅诗作题材涉及1936年-1996年60年间中国发生的几乎所有重大历史事件,是弥足珍贵的当代诗史。

 
徐晋如:二十世纪旧诗史——《八》


第八章 夕阳之歌——从陈永正、刘梦芙到徐晋如、容若

“文革”结束后,中国当代文学进入了新时期。旧体诗词创作创作种群迅速扩大,全国各地诗词组织如雨后春笋,诗词爱好者由地下创作转为公开吟哦。1977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天安门诗钞》,编者署名“童怀周”,即“同怀周”之意。此书正式出版之前,集中作品就已流布全国,而且大多采用了韵语的形式。但是“四五”运动毕竟是政治运动而非文学运动,由于它的发生而附带来的韵语体诗歌的短暂繁荣也并不能表明旧体诗词创作队伍的复苏,也不能因其流布遍及全国就可以说旧体诗词比新诗更加为群众喜闻乐见。天安门运动中产生的诗歌更确切地说应当是歌谣,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形式上,都同严格意义上的诗歌相去甚远。同样,此后几年间大大小小的刊物杂志上所发表的所谓的“旧体诗词”,尽管有一部分在形式上合乎格律,却在内容上同真正的诗歌迥异其趣。

数量上繁荣质量上贫乏的“老干部体”统治了诗坛,据中华诗词学会统计,新时期旧体诗词的创作总量远远超过盛唐,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后新时期。截止1996年底,全国从事旧体诗词创作的人达一百四十万。而其中的最大部分,则是“老干部体”的诗词。“老干部体”诗词的兴盛是新时期旧体诗词界特有的现象。“粉碎”以后,正也是新老干部交替的重要时期。从前的各级干部因年龄关系,纷纷离退休,他们年轻的时候,或者忙于打仗,或者忙于工作,生活安定下来需要消遣,也有记叙一生勋业的要求。但是他们文化水平大都较低,没有读过什么书,加之多年生活优渥,早就失去对于底层的体验,当年纷飞的战火硝烟也已成为模糊的记忆,所以创作出来的韵语体文字也没有诗的情感。从内容上讲,不外是歌颂现实、忆苦思甜,从创作动机来看,不外出诸学习文件、阅读报纸。创作思路一般秉承“文革”中提出的“主题先行论”,语言枯槁,意象贫乏,滥情滥景,千篇一律。这种情形迄未改观。

但也并非没有例外。“文革”结束以后直至今日,从事旧体诗词创作并取得较高成就的有刘梦芙、陈永正等人。刘梦芙1951年生,安徽岳西人。他的父亲刘凤梧也是一位诗人,平生为诗四千余首,风格近于黄节。刘梦芙的《登采石矶翠螺峰瞻太白塑像浩然作歌》:

高原万里长江来,巨龙奔啸涛如雷。泻落天门阻牛渚,横空绝壁何崔嵬!翠螺山色东南美,绰约烟鬟映江水。人道峰头葬谪仙,白云高卧呼不起。我来江上乘扁舟,放怀偶作名山游。百丈危崖独登眺,水天一色空吟眸。蛾眉亭畔长松碧,巍然巨像凌霄立。广袖迎风势若飞,举杯欲向青天掷。轩昂气概浑如生,摹公千载垂仪型。啸傲乾坤泣神鬼,酒酣喝月月倒行。悠悠往事思天宝,长安初奉君王诏。彩笔挥成白雪章,沉香亭北清歌袅。公侯眼底皆无人,珠玑咳唾怀经纶。何期狐鼠在君侧,如天大道多荆榛!鲲鹏未展摩云翮,还山却道承恩泽。散尽黄金剑影孤,秋风仍作飘蓬客。锦袍江上垂鱼竿,歌哭人间行路难。骑鲸一去不复返,明月沧波生莫寒。星河飘渺瑶池远,光芒万丈留诗卷。高名只许少陵齐,大音寥落徒悲叹。拜公遗像哦公诗,灵祠长峙江之湄。异代萧条一洒泪,公今逝矣来者谁?神州桑海惊千变,舆图换稿开新面。劫火曾哀宝玉焚,融冰倍惜春光暖。吟旌重树气同求,艰难重任承前修。扫除芜秽挽哀绝,试看光焰腾吴钩。君不见迩来禹域欧风靡,金钱一拜灵魂死。纳贿何多贪墨徒,蔽日还愁阿谀吏。又不见商潮卷地文场蹙,群儒下海争相逐。妖娆歌女满银屏,郑声销尽英雄骨。风骚断代真奇辱,青年竞作“追星族”。弈叶精华弃若遗,诗魂应在苍天哭!浩浩长江东复东,翠螺峰上斜阳红。江山有情生我辈,挥戈返日呼群雄。风雷待辟新世纪,飞腾华夏云中龙。文明伟业迈唐宋,诗坛首应标奇功。仙灵来归跨黄鹤,掀髯一笑吟天风,掀髯一笑兮吟天风!

是作曾经在全国性的诗词大奖赛“李杜杯”诗词大赛中获得一等奖。诗作体制煌煌,辞藻雄伟,有强烈的现实性。刘梦芙的七律诸作,沉痛哀艳,近于黄仲则。刘有诗集《啸云楼诗稿》。

同时期重要的诗人还有陈永正。他生于1941年,广东茂名人。现为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研究员。作品集为《沚斋诗词》。作于1970年的《再寄刘郎》:

夜半朔风排天来,广野荡坼声何哀。城北有客独不寐,忽忆海南真奇材。谷中樟楠高百尺,四山壁立不得出。地僻正宜屯云雷,我今胡为长叹息?但悲君去城中空,千树万树不能红。尽日书空谁堪语,夙昔情怀一记取。邂逅论文沙面阴,大道未同恩未深。五载相过犹貌敬,话牵时势各沉吟。岂意地仄天欹后,众流俱向海东就。重逢梦觉喜生还,豪气飞扬皆改旧。故交得心成新知,吾辈有合终不移。握手雄谈连朝夕,有时呜咽各无辞。刘郎何事与我别,使我忽忽心如结。黄云碧海行路难,朗朗唯见中天月。

语句沉雄悲凉,从一个侧面表现了文革中知识分子的心态。1972年所作的七律《山川》:

山川草木负前期,危涕江楼忍独归。东海每悲狂士蹈,中宵恰值老鼍饥。翻寒脱叶林犹黑,入梦游魂月亦微。我欲呼天问奇字,摹崖来写大王碑。

虽稍嫌晦涩,却字字沉痛,尾联更见悲壮。

1995年3月17日静安诗词社在清华大学宣告成立。这个完全由在校学生组成的诗社没有任何风格的标榜,也没有任何有形或无形的纲领以为统率,它的成员中真正具有成熟的艺术风格的仅有容若、徐晋如等,但是它的成立却标志着旧体诗词后新时期的到来。它的主要创作成员不再像绀弩体那样,把现代性——理性、反思、诘问作为诗歌的主体精神,而是重新开始审视“诗缘情以绮靡”这一古老的命题。情感是诗歌唯一的内容这一观念重新受到重视。在语言风格上,静安诗词社推崇古雅、深邃,而力图超离口语的束缚,完成诗歌语言陌生化的任务。社会现象不可能成为他们关注的焦点,惟有作为独特自我的创作主体在当下切实的感受才是他们所关怀并为之吟哦的。

徐晋如是静安诗词社的创始人,也是其中最重要的成员之一。他于1994年进清华,并在1996年转入北大,然而却始终没有中断与该社的联系。更因其遭际坎坷,成为诗社创作力最旺盛的作家。早年徐晋如醉心于绀弩体,并曾刻意模仿郁达夫的创作风格。但是他后来逐渐认识到,他的人生态度过于严肃,是不适合绀弩体那样的俳谐气质的,而对于郁达夫的追慕则更多地带有情感的色彩。同绝大多数诗人不一样,徐晋如对于唐宋名篇多不寓目,而独喜诵近代以来的诗歌。他不依傍任何前人。2000年的夏天,徐晋如完成了划时代的诗词理论著作《缀石轩诗话》,这篇诗话是在王国维《人间词话》发表以后最重要的古典诗词研究著作,作者建构起以生命为核心的诗学理论体系,彻底颠覆了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

在徐晋如的诗集《胡马集》中,他实践着自己的文学主张。他坚持认为,文学最核心的东西是关怀,对包括自身在内的宇宙人生的终极关怀。诗歌是他献给自己——不自由的个体的唯一慰藉,也表达了他对于生存状态的更大自由度的的认识与向往。

同这个时代的其他青年诗人一样,他的诗歌也开始于爱情的憧憬,所以,早期徐晋如的词作要多过诗作。而当他意识到爱情远非生命的全部时,律诗便成为他作品中最大量的部分。

作于1997年9月的《秋兴八首》感慨深沉,寄托幽微:

秋兴八首

也曾锦句满蛮笺,近已无心看月圆。枕上谁知又听雨,山中何幸未逢仙。

歌场侧帽青春逼,浮世存身暗夜绵。不尽前修惆怅意,蓑衣还自钓江边。

其二

还乡未及问莼鲈,客梦秋风总笑吾。窗下时观红拂记,天涯苦觅海山图。

张仪辱楚徒前舌,温峤过江已老奴。醉里秦娥相忆便,长街又自万人呼。

其三

带叶红菱逐水生,野塘寒柳碍人行。淹留过午蝶翻恨,聒噪盈途虫浪鸣。

入洛高才情自蹇,临湘太傅愤难平。功参造化今谁者,肆意狂徒窃老彭。

其四

声声烂漫说花光,翠接荫交鸟语妨。庙乐即今崇郐下,谪心千古怅衡阳。

仲尼似虎斯文警,伯道无男天盍亡?潦落频年诗酒病,人间浮浪竞轻狂。

其五

梧桐叶落石苔寒,蟋蟀鸣堂旅鬓残。理想如今被花笑,河山似此遣谁看。

硕人依涧终无寐,众庶罔知尽达观。天命岂真穷大道,琴操一曲奏猗兰。

其六

向晚虫蝉湿不飞,江头枯树旧知几。三年瘦马终延宕,四野寒阴竟合围。

塞上轻鸿还渐渐,云中病鹤故依依。大梁豪客都安在,随处曹商矜乘肥。

其七

历落西风怅玉尘,清波颓滞昔曾春。边城日黯埙声咽,龙野星横血色新。

孤注澶渊情似昨,媾和绝漠使还频。武陵早自流花信,沉睡千家未避秦。

其八

歧山嚲凤向空吟,秋肃时伤万里心。机杼犹随城上月,干条已化日边林。

芜城书记哀欢尽,夔府拾遗兴慨深。错与东篱商世事,刑风来处老愁侵。

诗中有对于往事的追怀与怅惘,更有对于未来的忧惧与期盼。作者立足于当下的层面,努力寻求富有历史性的话语地位。组诗的意象是文化的而非自然的,诗的主体形象在其中得到了与古人的心灵契合。徐晋如深具忧世情怀,他把他对于历史和社会的关爱通过一个个的文化意象表达出来,哀婉深致,一唱三叹。

徐晋如能够把古典的温柔敦厚的阴柔之美与他自身气质当中阳刚的、野性的美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待漏词赠陈朴》:

此夕围炉得暂欢,酒馀长铗不知弹。花边仍似泽边客,席上才消心上寒。

青鸟曾传情独苦,天台今去路应宽。援琴人已潇潇瘦,梦外行云尚渺漫。

其二

谑谈语半转凄清,不止诗文月旦评。礼乐原知三代妄,风雷真欲十洲鸣。

孔颜凋落悲何极,世态终迁意不平。群玉山头眠未得,仙姬绰约冷吹笙。

他承继了楚骚的传统,用娟娟美好的女性化意象来指代不能实现的理想,却始终不失其须眉身份。于是,剧饮、弹铗这样的传统意象重新进入了他的审视范畴。无限的低回悱恻,都凝固入相对封闭的言语当中。但他的诗中出现得最多的是关于拯救的意象:“何当堙九仞,神禹奋雷霆”(《再酬涵元斋主人》)、“若木已燃天半烛,持将决与下方民”(《戏为》其一)、“欲作明王狮子吼,芳荃错杂正沉酣”(《清谈误国或犹未必然士风陵替谁之过欤》)、“彭蠡眼看兴孽浪,云端谁破雪城围”(《丁丑戊寅间感事》)。徐晋如的诗中有中国传统诗歌所缺乏的古希腊式的悲剧精神。这种精神同样为当代从事其他文学样式创作的作家所不具备。像“天日盍亡及汝亡,诺亚方舟不住将!”(《今夏大暑闻自元大都以来未有若是之高温者》)这样的句子,只有他那样英风侠慨的人才写得出来。但是最能体现他焦灼不安的躁动心境的是《连朝风雨如晦总难成睡》:“海气东来挟怒霆,中宵悚听雨敲声。初如灵谷佳人语,渐似剑池冰胆鸣。长夜不须愁梦稳,馀生端为俟河清。旧邦新命阐何日,一念中原猛泪倾。”

徐晋如思考得最多的是自由的问题。《清华逢李孔铸》:“抟水运风都笑休,徒然金尽敝貂裘。畸人不独艰于世,白发从来种在愁。避地能成真隐士?看花仅胜绝风流。沙虫势逼惊猿鹤,安得乐郊供自由!”无情的现实使他逐渐认识到,作为绝对幸福的自由——也就是庄子所谓的逍遥的境界是不可企及的,于是他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人生有待终谁免,却认扶摇是自由!”(《南楼》)

静安诗词社的另一位重要诗人容若原名刘志平,是清华大学化工系热力学专业的博士生。他比徐晋如更能感受自然的神秘的美,更加注重最微妙的感觉。在这一点上,他的天赋是无与伦比的。

他认为古典诗词的终极之美是温柔敦厚,诗歌需要的是一种感觉,现代人完全可能进入古人所欣赏的意境,获得并发展意境。他为自己的第一部诗集定名为《红牙集》(1997年夏编竣),并题诗说:“红牙檀板寄玄音,不洗千秋述古心。偶坠风花非自主,早知天意剩微吟。思量权作董生隐,排解定须陶令琴。当日何期清意足,如今倍觉入情深。”这部分地可以见出其艺术追求。在《红牙集》里,他把晚唐哀婉凄艳的风格与当代青年的独特思考有机地结合起来,赋予作品绵邈的美。

《效玉溪生〈燕台〉诗》:“莹莹碧玉倚庭空,微雨双飞意态同。山色流春天地暖,水声荡桨玉颜红。有情丝竹偷写意,无限夕阳遥及风。回首无端抛一笑,浮光泻影照惊鸿。”“浓妆不掩淡生香,愁对一帘丝雨长。寂寞轻销金鸭冷,沧溟斜引玉肌凉。回风不带云烟返,锦字须同岁月荒。红烛光摇腰新瘦,断肠细点旧辞章。”“远共天涯望眼穿,明河照影有谁怜?人间乞巧多情鹊,天上重逢促别仙。白发惊秋频自问,红颜易老岂幽眠!梧桐休恨敲窗雨,梦里画眉情倍妍。”“冰河梦断无人语,衰柳秋深正客眠。庭上几回吟雪乱?河阳一县斗花妍。乌衣白袷笑深巷,翠袖红巾认前缘。奇树经冬犹再发,朱颜回顾黯潸然。”

社会转型期的茫然与惆怅,总归凝成一团幽恨,他无法容忍世人对于理想的嘲弄,只好独自拥抱无言的寂寞,于是凄迷惝怳的意象在他的诗中居最大多数。

从第二部集子《冰炭集》开始,他的诗风变得苍凉深沉,具有了历史的沧桑感。《王静安自沉七十一周年》作于1998年:“湘波犹自怨荆人,取义销沉泥沼身。警世几时成绝响,新民总惜逐微尘。断碑挺拔苦凌俗,奇字流传尽失真。弦上古音久凄绝,向谁刻意问天均?”“痴顽吊古又伤今,破碎千秋翰墨林。大道缘何局生计,小资由此惑人心。近春红楼醉嫌浅,经岁青骨梦犹深。螳臂当车只须折,敢夸眉样学浮沉。”“忍抛家国丧斯文,独避红尘自断魂。纵奈高名成小隐,难逃俗累老江村。花欺旧苑生争艳,龙赛春江死负恩。料是书生血易碧,妄为众庶恨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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