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起大落 人生之乐 赌石的精髓是什么?有人说是暴富,那为何富了之后还要冒一贫如洗的风险去赌? 金盆洗手 初夏的一天,缅甸玉石商老M来家中接我,而后我二人衣冠楚楚、神情严肃的出了门,向普级押叽(佤城最大的佛寺)走去。谁也猜不透我们顶着烈日要上哪,要去干什么,连我们两家的亲属都不知道,而我们家里的人也不知道老M曾做过玉石买卖,甚至连老M的孙子孙女,也不知道老M做过玉石生意。他现在开着一家小旅社,一家人过着虽不显赫,却舒适、富裕的日子。 到了普押叽,我们已经是一脸汗水,衬衫早已湿透。老M满是皱纹的面孔,严肃异常,一句话也不说,也不露一丝笑容。我紧跟在他身后,同样不言不语, 进了大殿。 殿堂里宽敞、阴凉,香气扑鼻,青烟缭绕,地面被求神拜佛的人踩得光亮如镜。时值正午,大殿空荡无人。供上香,我跟着老M跪在顶天立地的佛祖释迎牟尼像前,拜上三拜之后,就开始起誓,老M说一句,我跟着一句: “面对神圣的佛祖我起誓……看过这件石头我就把它忘得干干净净,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再说这件石头,更不讲此石属于何人,如有违约,我赌一件垮一件,一直垮三代..…。” 起誓完毕,我们起身出殿。往老M家走的路上,老M的脚步不断加快,脸上露出一种神奇的光亮,细长双眼仿佛看见了金山银山、大海日出、美女佳肴,神采飞扬,仿佛刚才不是同我起誓看石头,而是宣誓就职当总统、总理什么的,满脸洋溢着自豪、得意、高傲和藐视一切的神情。我敢说,任何熟悉老M的人此时见了他,都会大吃一惊。 我们相识20年了,还从未见过他如此令人震摄的神态。如此,我确信,他许诺让我看的那件石头肯定非同一般。说来话长,隐约记得,我刚刚学做石头生意时,就曾听人说过,老M曾得到过一件高色正绿的、玻璃种的好石头,发了一笔大财,从此不干了。 那会儿年青,不知深浅,曾冒昧地向老M探问,那是怎么一件货?老M淡淡一笑,连连摇头,敷衍过去。后来又听老人们说过此事,有人将他卖掉的那块玉,描绘得无法形容,但无人亲眼见过。我也无心再问,只是相信人们所说,依他现在经营的小旅社,全家不该有几辆汽车,也无力将孩子全送到美国读书,夫妻俩也并不把小旅社的经营放心上,可见其有财路。我甚至想:老M是不是哪个毒品集团的老板。 虽然老M不经营玉石,由于我的客人常住他的旅社,我常到他那里,也常同他聊,告诉我的经营情况,关系甚笃。前几天,我赌垮了一件石头,损失巨大,跟他聊起此事时不胜感慨,觉得石头生意累人,辛辛苦苦几十次拼搏的积累,说丢贬眼就没了。我不明白哪句话打动了他,还是什么事勾起了他的情感,他突然说:“你要是愿意发誓,我给你看一件石头,兴许也给你指出一条路”就这样才有了今天的起誓。 老M家住的是一幢两层的木板楼,米黄色,表面看普普通通,屋里装饰豪华、气派,还有一架钢琴。家里无人,大概都让老M打发出去了。我们上了楼,来到老M的卧室,他迅速拉上窗帘,屋里暗了下来,他走到墙角摸索了一会,拿回一个布包,随手又打开灯。他将红缎子包裹打开,顿时,我眼前绿光一闪,霎时眼前犹如出现了春天那绿茵茵的草原;那堤柳轻曳,碧波荡漾的湖水;一个着绿裙绿衫的婀娜少女,置身在一片绿的海洋中,绿的光亮中,绿的生命中…… 红缎子衬托的是一块绿得醉人的翡翠!说它澄澈如水、翠绿如葱、透如蝉翼、光洁诱人,都太逊色了。它是一个神奇的生灵,浑身晶莹剔透,闪闪烁烁,宛如一颗硕大的露珠,坠在一枚红透的荔枝皮上,随时都会抖落,流淌;金黄色的灯光映进它的深处,宛如阳光洒进绿色的湖水,湖面上荡漾着一缕缕柔和的迷人的金丝绒般的涟漪,令人生出无限遐想:是儿时的梦幻和那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是火一般的初恋,深深藏在心底的刻骨铭心的恋情;是憧憬和希望,历经千辛万苦寻觅的蔚蓝港湾,??… 这霎间,我仿佛被眼前的宝石溶化了,净化了,宛如走进了它翠绿的世界之中。倏然,屋里一片漆黑,老M关了灯。我忙抬头寻他,想恳求他,再让我看一眼。话未出口,却听他说:“你再看”。 黑暗中,那翡翠依然故我,一汪碧绿,光芒四射,如同一个精灵! 我正惊叹不已中,老M收起了他的宝贝,我想请求再看看,终未说出口:这样的宝物是看不够的。下了楼,我们在客厅里坐下。老M侃侃而谈:“这是我30多年前遇到的,那会儿,我正像你现在的处境。这件石头只花了很少很少的一点钱,切开一看,我被惊呆了。为这件石头,我整整想了几个月:卖了这件石头,我可以再赌上个20次,100次,纵然每次都亏上几十万,我也垮不更何况赌上100次我怎么也会涨个几次吧!我可以成为众人拥戴的玉石大王,可以像个大英雄让成千上万的挖石头的人传说,我还可以同达官贵人、名门显贵攀亲结戚……可这又怎么样呢?每一次赌石你可以不在乎钱,可你能面对输赢无动于衷吗?你不能不绞尽心机;众人传颂,万人膜拜,是一种荣耀,可这种荣耀不会带来诋毁吗?更甭说小偷、强盗、各种贪官污吏。结交名流,出入上层社会,自然高雅、尊贵,可那里的杀机往往比明火执仗的强盗更为凶险、毒辣!……” 我困惑地望着老M。“思前想后,我决定金盆洗手!虽然在玉石界有金盆洗手的结局,但大多数人一旦赌上了瘾,特别赌涨时候,很难下决心金盆洗手,我做到了。我找来一个磨工,先让他到寺庙发了誓,不得说出这件石头,而后请他解下一片,磨了7枚戒面,我们全家吃了30年,剩下的石料你已看见, 至少还可以解下10片,我孙子的孙子也够用了。我至今不后悔我的决定,我就要这样平平静静过一辈子”老M讲完了。我茫然,不知该说什么,可我应该说点什么?人家把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了我。我脱口说出:“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 老M怔住了。 我也怔住了,这话似乎表示了什么。老M神情有些不自在了。搭汕了几句,便起身送客。我赶忙告辞。往家走的路上,我想了许多。无疑,老M是一片好意,是想劝我见好就收,别太贪心,应该像他这样金盆洗手。我承认,玩石头的人不管其结局如何,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曾发过,都享受过富贵荣华、衣锦还乡的殊荣。即便是有的机遇不佳,到了晚年,沦落为乞丐的人,也都曾有过风光与显赫的时代!如果用贪心两个字来概括,似乎太偏颇,我就难以接受。搞任何事都提倡一钻到底,搞科学研究研究出原子弹的,又研究出氢弹、中子弹,你说这是什么?还不是同玩石头一样,赌赢了再赌。况且,不能完全用赚钱多少来衡量品德,有的大商人、大企业家,他挣下的钱已经超过几百亿,他还在拼命工作,这是一句“贪心”所能概括的吗? 钱挣到一定时候就不是为了钱。 金盆洗手是一种归宿,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美妙的归宿,但在玉石界,年轻轻的就采用这种归宿的不多。大多数人在发迹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又开辟了其它行业,边做玉石买卖,边开工厂、商店或经营食品、木材什么的,以确保在玉石生意运气不佳的时候还可以养家糊口,又可用这部分资金扶持玉石生意。 玉石商们有一种说法:做惯了玉石生意再经营其他项目就像喝惯了酒,又去喝白开水。玉石讨价还价,张口闭口就是十万、百万。卖布卖盐,谈半天还是几分几厘之争。两者有天壤之别。 大风大浪里游惯了,到了游泳池就有点像进了洗澡塘。生意也是一种艺术,兴画家、演员、作家们如痴如醉,全身心的投人,玉石商就不应全身心的投人吗? 自然,没有见好即收、金盆洗手,从而失去了美好前景的人,在玉石界为数不少。我有个朋友,几乎是同我一起起步学做玉石生意的,应该讲,他的运气比我好,从500块钱起家,赌一块涨一块,几块石头下来,搬到了佤城,买了房子、车子。这时候,他遇见一块石头,重2公斤,带子不仅翠绿,而且绿得油亮。货主要300万,一分不让。他执意要买,可手头上只有180万,就把房子、车子都押上了,并让我去作证。 买下石头的第二天,他只约了我一个人陪他去解石头。洗了手,烧了香,解开了石头:只有一层绿皮。他只好带着老婆孩子又回山里去,从此杳无音信。 不过,金盆洗手的日子就那么好过吗?人的追求不光是吃饱喝足,传宗接代。要真是那么满足了,老M何必要让我看他的货,那瞬间他又怎么会呈现出那样光彩照人的神态,我那一句话又怎么会让他愣怔。肯定是刺伤了他哪股神经。 以后,老M似乎有些回避我,正面相遇也是一点头,便一低头匆匆而过,这使我很不自在,我觉得自己伤了人家,我老在想怎么同他聊聊,别为那句话想不通。可我又想不明白该怎么说。 这事就这么一直拖着,咯在心里,直到为周老八举行葬礼。 周老八的缅甸句字叫什么,我就不用说了,周老八是他的绰号,圈外的人没有几个知道,说了也无妨。 老八是个好人,就是机遇不好。他18岁上场挖石头,19岁自立门户开始赌石头,买进卖出,头几年还挺顺,很快就有了资本,娶了老婆,买了房子。以后运气就不佳了,先是倾尽资本,赌一件后江石,垮了,以后苦苦支撑了好几年,才缓过劲来。这时候,他又赌了一件上百万的货,又垮了,又是几年苦苦挣扎,待又积累下一笔资金,准备大赌一次的时候,又垮了。不是石头赌垮了,是他老婆装着钱跑了! 那是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娘们,同伴们都说,老八自从找了这个娘们就折了运,倒了霉。娘们跑了,老八也查不出线索,不知她上哪了,也不愿去找,仍然去赌他的石头。可是机遇没了。一次不如一次,一年不如一年,前几年,他只能是给别人跑跑腿,换点饭钱;楼房早已卖了,住在贫民区的小木板屋里,出门连屋都不用锁。曾有和他一起上场的伙伴,劝他别再赌石头,给他笔钱做个小买卖,可他硬不干。谁要是给了钱,他准保去赌石头。 从去年夏天,他病了,不少朋友凑钱给他看病,原本都是同行,穷富是个运气,谁都愿帮他一把,不过,人们都把钱交到医院,任他取药开支。如果是交到他手里,他还是拿去赌石头。 不幸的是,他太倔了,太把石头当命看了!他很少到医院取药,除非是动弹不得了,否则,还是围着石头转,谁有货了,他准得要去看看。碍着人熟,谁都会给他看几块,虽然他已无力购买,无法再赌,可他仍看得很仔细,久久地久久地盯着一件货看,眼里放射出耀眼的光亮,嘴角溢出一道道笑纹。 他死了,身上没有一分钱,身后没有一个亲人,屋里只有一床破棉线毯子。奇怪的是,玉石界的同仁几乎都为他的后事凑了份子,为他置新衣,买棺木,请和尚念经,隆重得很。下葬那天更是气派非凡,大家都来了,有几千万资产的大老板,有几万元的小老板,还有挖石头的、跑腿的,包括平时看不起他的人,把那片专门安葬穷人的墓地都站满了。人们都说,老八地下有知,当该眼目了。 就是这天,我看见了老M。夕阳西下,老树昏鸦,和尚正在依依呀呀念经,为老八超度,人们在晚风中静静伫立,我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地看见老M姗姗地来了,他在距离送葬的人群10几步的地方站下,默默地站了一会,抬了几次头,似乎想要看见什么,想和大家站在一起却又抬不起脚。终于他还是没有进圈,没有走近人们,揑着帽子,跚跚地走去。 那会儿,我看出他的背驼了,像一面红土山坡。我不知他为何来了又悄然而去,但我明白以后毋须向他解释什么了。 输得起才赢得起 赌石行业残酷,大起大落,瞬息定贫富,平地暴涨暴跌,玉石商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心里承受力一定要格外强!从这个意义上讲,玩石头的人不会把钱看得太重。因为你今天5万块买来的一件货,明天可能擦出一道绿,卖500万,反之,500万的货贬眼间就不值5万。你说,你是乐死,还是气死? 赌石头的人都追求一种心态:富不亢,穷不卑。今晚还是小贩,明早可能就是百万富翁,绝非鲜见。然而,真正要具备了这种心态也绝非易事。人天生就有就高不就低、能富不能穷的心理。在玉石界真正做到赢得起,亦输得起,富不亢,穷不卑,就我所见所闻,非岩温吐可莫属。不光是我,许许多多玉石商都对他赞叹不已。 我学做玉石生意时,听人讲,岩温吐可已经有6千多万资金了,那会儿,3千元就可以买一根5两重的金条,你算算6千万是多大的资产。这样的大人物我是无缘见到的,只是听人家说,他在仰光、曼谷、香港都有漂亮的别墅,在佤城也有一套。玉石商们有了好货,常常很得意地说一句:这货得留给岩温吐可看。几乎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距:有好货必须给岩温吐可看,岩温吐可看过的货就是好货。他开过价的货,更是身价倍增。 哦,那会岩温吐可光老婆就有四个。 后来,若干年间不断听到恶讯:岩温吐可赌垮了一件大马坎石头;岩温吐500万买了一件假货;岩温吐可的后江石解垮了;岩温吐可连解10件石头全垮了…… 恶讯频频传来,以至让人困惑: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是什么人非要这样诅咒他?!以岩温吐可的经验、实力,即便是机遇不佳,一连解垮10块,总不致于第11块还垮吧? 我不信。大约是1986年的春天,我在一个朋友家里看他刚刚从场上带下来几件石头,我进去时,屋里已经有几个人了,都是熟人,只有一位老人面生,衣着朴素,相貌平平。看石头时,若石头传到他手里,他便细细地看,若是没有传到,他也不伸手到桌上拿,只是一双锐利的眼睛,如饥似渴地盯着那件石头,仿佛要把他吃进去。 看罢石头,大家七嘴八舌为主人出主意,判断那件石头可卖个什么价,煞是热闹。老人不吭一声,听了会,便起身告辞。主人赶忙起身相送,并不挽留。稍顷,主人重回来,不无得意地说: “知道那是谁吗?” 屋里没有回答,原来同我一样,都不认识。主人提高嗓门:“岩温吐可!” 众人哗然,大疑。 “今非惜比,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啊。”主人感慨万千地说:“他彻底垮了。别人都不给他看货了,我是看在过去的老关系上以礼相待。他现在连几万块钱的货都买不起一件……” 真是赌石如赌命。暴涨暴跌,大起大落。 大名鼎鼎的岩温吐可可谓是一跌千丈,彻底垮了。他就栖身在佤城一个小旅社的6平方米的木屋里,什么别墅、洋楼自然是不复存在了,连那4个老婆也杳无踪影,屋里黑咕隆咚,大白天也没一丝光亮。我曾悄悄到那旅社,原想若是碰上,就同他聊聊,既有同情怜悯之心,又有取经学艺之意。可是,当我走到他所栖身的位于楼梯拐角之下的门前时,倏然生出一种恐俱、一种敬畏、一种说不出的震慑力,根本不敢举手叩门,站了片刻便惶惶地退了出来。 嗣后,在一些买卖场合,我曾多次同岩温吐可相遇。这些场合都不是什么一掷千金的大买卖,买卖双方大多是年青人,有的是乳臭未干的初出茅庐的后生,成交额不过几十万元。即便是在这样的场合,岩温吐可也只有站在一旁看的地位,无论是买方还是卖方,对他都视而不见,他很少开口,即便开口,后生们也置若阁闻,缺乏应有的礼貌。有时我真想揪着他们的耳朵问问:“你们这辈子能挣几个钱?要照10年前,给岩温吐可提鞋都轮不到你几个!” 唉,毕竟那是过去的事。现时的岩温吐可囊中羞涩,难抵小年青。玉石不认资历,不认钱,认的是机遇! 玉石商的不卑不亢中,透出一种更为残酷的情感。 岩温吐可老了,头发全白了,稀稀拉拉,胡茬也白了,脸瘦得像丝瓜,干瘪的身子弱不经风。不知何故,他脸上经常泛出红晕,烧红整个脸庞。他昏暗、迷茫的双眼略略有些发木,唯有见到玉石时,双眼才闪烁出神奇的光亮。他常常穿一身浅黄色的绸缎衣裤,那衣裤都显得十分的肥大,在他身上飘来飘去,越发显得他身躯干瘦如柴。 不管怎么说,我和岩温吐可很快就熟了。我们常在一起聊天,喝酒,看石头。不过,我们从来不谈他的石头、车子、房子和老婆,仿佛那一切从来就不曾存在。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一个小酒店,就着几盘小菜喝酒,外面风吼雨猛,间或几道闪电,一声闷雷滚滚而来,正是豪饮的时候,我们俩都喝得有几分醉意了,他让我看手相,算命。我就拽过他的一只手,就着灯光,仔细端详,“别动,别动,你一动我就看不清了。” “动不动都一样,就看看我还能不能再赌一回。”岩温吐可舌头打着卷,很是认真,“我的生意线断了。” 对天发哲,他通红的手掌心的生意线起头细,中间旺,到了末尾突然细得若有若无,而后又骤然变粗,嘎然而止。我仔细端详了半响,认定那末尾处细如游丝的生意线没有断,同气势如虹的尾巴是紧紧相连的。可是我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生意线,一种奇异的感觉使我的酒醒了一半。 “你说呀,照实说。”岩温吐可端着酒盅催促。 我抿了一口酒,平平静静地说:“你的生意线没有断,你还会发!” “你以为我喝醉了好胡弄呀?”岩温吐可低下头,使劲摇。“不,我说的是实话。” “你知道有多少人给我看过手相,”岩温吐可哈哈大笑,“没一个人说我的生意线还连着,谁都看得清,它断了。好,你比别人都敢说!是天下 第一大骗子!” 我困惑了,拽过他的手掌再看:红通通的手掌心中曲曲弯弯的生意线的的确确没有断!我抬起他的手掌让他自己看:“你睁大眼看看,是他们瞎说,还是我瞎说。” 岩温吐可被我拽得几乎趴在桌子上了,他斜着身子,眯着眼看了一会,猛地一下收回了自己的手,细细端详,力气之大,几乎将我带倒。他盯着手掌看了半晌,喃喃自语:“怪,怪,真是怪了。”他目光落到了桌上的酒瓶,忽然兴奋地大叫:“是酒,是酒让血管膨胀,露出了这条线!来.连干三杯!” 他自斟自饮,一气喝了三盅,这才摸着酒盅,缓缓地说:“小老弟,别人都没看出这条线,只有你看出来了,倘若日后我能东山再起,我一定要好好地谢你!我说:“日后发达那是你的福气,不说也跑不掉。潮涨潮落,谁都有个起伏。只是前辈起伏大了点,白手起家要想个好主意。” 岩温吐可哈哈大笑,又喝了一盅,压低嗓门说:“饿死的骆驼也比马肥,我还有点钱,几十万,还够赌一块石头的。同过去比,这是太少太少了,可我觉得自己还能赌赢,还能恢复往日的风光,甚至超过过去!” 岩温吐可神情昂奋,昏暗的双眼犹如看见了石头,进发出熠熠的光亮。我真没想到他还有几十万,他还要赌石。这是他那几千万浩浩荡荡的大军残存的唯一力量呵!他不是年青小伙了,跌一跤还可以爬起来。他要是再跌倒,兴许要折腿、断腰,甚至永远也站不起来了。我真心相劝:“前辈,如果就赌石头来讲,什么样的石你没赌过,什么样的风险没经历过,什么样的福没享过,现在到了这把年纪了,何必再去担惊受怕。以那几十万元做资本,弄个小买卖也好,放放债也行,这一辈子也够吃了。” “混小子,你怎么也这么说!照你说的那样,是到死也不愁吃穿。”岩温吐可又摇起头来, “你不知道,当初,我连赌连亏,丢了1千万时,别人安慰我:别怨,你还有1千万,从此不干了,睡着吃也够几代人的。我骂他,从此不准他登我的门!睡着吃是人吗?!我照旧赌,照旧垮,这期间有求胜心切,有被别人骗,最后只剩100万了,几个老婆一起来劝我。她们平时从未心齐过,这回步调一致了。我说,挣钱不光是为了吃好、穿好,要光图这个,那养你们就同养群猪!我继续赌石,还是切一个垮一个,那帮娘们也就一个跟着一个跑了。 “运气那么糟?你就没想过要停一下,没想过……”我插嘴问。 “运气这个东西我也说不清,兴许是前些年太顺了,现在不顺都集中到一块来了。不过,那会我想的并不多,实话跟你说吧,我是垮得入了迷,有的石头明知很危险,我就是要赌,不是赌一个、二个,一下赌了十个!我觉得这样更惊险,更刺激,更能提高我的水平。涨惯了,尝尝垮的滋味,这滋味比涨了更深刻。开初,我根本不当回事,是周围的人比我还着急,一赌垮石头,家里的人都垂头丧气,连大气都不出。” 岩温吐可又端起酒盅,我赶忙问:“莫非你有意识要赌垮?” “绝对不是。我可不敢吹这个牛。我只能说不怕垮,不怕输,我相信自己,相信我能赌赢,哪怕再垮,最终也会赢!我喜欢起起伏伏。如果一味的青云直上,上去了也未必有多美。好比无大悲就无大喜。人生平平静静也没活头,就说吃吧,天天山珍海味,珍俊佳肴,吃一天,一个月,一年,天天如此,你不运动,不消化,还会有好胃口吗?还吃得下吗?只怕会当成是受罪。” “这番话也只有前辈才说得出。”我半疑半信。 “不,许多人都懂,只是没我的体会深吧。人都想往高处去,这就说明了有低处。其实,人的一生永远都是在高高低低之中度过,只因为要有生存的必要条件,所以往往把荣华富贵等等表面的东西挂上了嘴,蒙住了眼。本质上人追求的不是这个,是起伏,是起起伏伏。今天是小贩,你想着成小店主,当了小店主,你还觉得是在低处,要当小老板;当了小老板同大老板比,还是在低处,又想当大老板……这其中还没说倒退、反复带来的起伏。反正,不管你是追求金钱、地位、名誉、发明创造,你都离不开起起伏伏的经历,没有起伏,你就没有乐趣,就完全没有意思了。就拿你来说吧,你现在的日子比你在山上时好多少倍?你现在洗手不干,不再赌石,去找个安安全全、平平静静的日子,不是一样过吗?而且还过得很好。可你要赌石,说不定结局还不如现在洗手不干。你为什么不去,非要赌石头,非要钻进这个充满风险、大起大落的行业中?除了追求高利润,就没有别的东西吸引着你?” ,我朦朦胧胧感到有点开窍了。 我想到了许许多多朋友和玉石界的传奇人物。他们中间有为数不少的人,结局并不太好,有的甚至很悲惨,这是按常人的目光看。因为即便是像周老八那样到死时载载一人,没有一套像样的衣服,没有一分钱,可他们都曾有过上马提金,下马提银的富贵。就是周老八,也有过楼房、汽车,就因为切垮一件石头,而全然消失。 有人将这称之为贪,且算为贪,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瞬间决定是贫是富之时,他置已经到手的楼房、汽车、美人等一切荣华富贵于不顾,奋起出击,殊死相博,这需要何等的勇气,何等的魄力,何等的意志! 相比之下,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就乐滋滋,喜洋洋,又是多么的渺小,卑贱。真理再往前走一步就是谬误,谬误再往前走上一步当不会成为真理,但是,有的事物如果能摆脱惯性的冲力,站在另一个角度看呢? 这天晚上,我和岩温吐可喝了4瓶白酒,直喝到雷息雨住,皓月当空,万物肃静。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夜晚。岩温吐可一席话使我对他毕恭毕敬,虽然我没有拜他为师,但心里一直像尊敬老师一样尊敬他。可是,不幸的是岩温吐可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却不断下降。 最不能容忍的是大的商人都不愿再让他看货,因为他只看不买,甚至不评论。一次,一个月,一年,别人还可以说没对桩的货,整整三年了,没买一件货,人们也忘记了他早年的风光,将他视为一个“食客”,就是跟着看看货,开开眼,给人家捧捧场,自己掏不出一分钱。无奈,岩温吐可还不给人家捧场。 大场合去不了,他就转到了中档商人之中。这般人修养更差,很快也就不给面子。岩温吐可很知趣,又退到了小商贩之中,在旮旮旯旯处看货,谈货。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怀疑他是否还有几十万,那天会不会是酒后胡言,就直截了当的说: “你要是看中了哪块货,如果只是10来万块钱,我可以借你” 岩温吐可莞尔一笑:“没有,没看中一块。”“这么长时间,三年了!” “没有,没看中一块” 我心凉了半截:完了,这人彻底垮了。钱也许他还有,但同样有一样,他不敢买货了。玉石界有这样的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呜呼哀哉。 嗣后,我同岩温吐可的关系淡了。 几个月之后,听人说岩温吐可上场上去了。我想:他不至于是要去挖石头吧? 又过了些日子,珠宝界忽然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岩温吐可发了!沸沸扬扬地传说他以10万块钱买了一块大马坎的黄红皮山石,也有的说是小厂区的,更有说是后江水石的,众说纷纭。反正这件石头卖了几千万元,具体数目也是众说纷纭。这件事在佤城玉石界沸沸扬扬了许久许久,带出许多人的感慨和联想,给无数受到挫折的人带来了生机,使无数赌石的人信心倍增,自然也使为数不少的人多多少少有点忌妒:岩温吐可运气太好了! 我闹不明白他到底赚了多少,只是想起那天喝酒的情景,觉得这事既突然,又仿佛是在意料之中,他该赚,这种事应该属于岩温吐可。因为这不是靠运气。这是运气之外所恩赐的。 不久,岩温吐可托人给我捎来一封信,信中大意是:现在楼房回来了,汽车回来了,老婆回来了,可朋友还没回来,我希望你尽快到密支那来叙叙旧。 我去了,遗憾的是去参加岩温吐可的葬礼。珠宝界人士中空前绝后的盛大葬礼!他因脑溢血突然去世许多人都谈论他撇下的几千万财产,也有许多人谈论他的运气和技巧,我觉得他们都太不了解岩温吐可了。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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