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乍来的雨让秋凉突涨了几分，寒冷施法，冰冻往来人潮，只余二三背影残念。站在街这头远远望去，人在寥远的落叶走廊，失落得像一只无处可躲的鸟埋头梳理自己的灰色羽毛。
鹅掌楸的树叶渐次变色，像是专心描春的画者端坐久了，起身时不留神打翻了秋黄色染料，尽数泼在草绿底板上，氤染出一秋的青黄色浓稠湿气。天空重得像忘了拧干水的毛巾，被树桠撑着还往下垂。跋涉在时空罅隙，脚步因湿冷水洼而止不住呜咽，沉沉踏一首自赏的悲歌。啪嗒啪嗒的伤音，好似踩碎一山枫叶。
几年前的秋天，我曾在傍晚独自爬上高高的山坡，俯眼看村庄里最早的一抹炊烟缓缓升起。它一步三回头，与灰瓦屋顶耳鬓厮磨，像远行游子对家的苦恋，曲笔书写今生一回的死别。它美不过日落时分天边飘渺的烟霞，却更像掉队孤雁在满眼的昏黄里流浪。孤苦徘徊，最后清静得不剩云烟。炊烟无疑是悲情的代表，召唤贪玩孩童回家的同时，舍身把自己变成这渺渺天地间的一缕游魂。而天空何其心狠！睁着血红的独眼阅毕了这一往的情深，竟连一丝痕迹都不许演员留下。我听见倦鸟说，天下的苦情戏这么多，你总不能，为每一场都流泪吧。
春风来了又去了，夏荷开了复残了。生灭如炊烟，来于尘土终归尘土，在这宿命的天地里，我带不走一片云彩也留不下一抹淡痕。我不为悲情写序，也无法为它作跋。它充斥我，而我不过途经它。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本书啊！里面写满的悲欢离合，连风都只敢匆匆翻阅几页，再不忍卒读。
我曾一度陷入对生的绝望和对死的挣扎中，生，则必遭磨难，死，则必被遗忘。痛，你独自躲在角落里哭。死，存生者参加你的葬礼淌几把泪，然后把你埋进土堆。每个生命的悲苦，本质上都是顾影自怜，纵有人为你撑伞又如何？寒风终是刮过自己的脸庞。
那时，我尝不出丰收，只捧得起一张张枯枝败叶的脸。一幅再美的山水画，若遇见失路的诗人，也徒增伤悲。看风景的人，因看得久了，衣襟上也沾满山水寥落。看风景的人对着一掬即破的镜花水月，责问生之意义何在，既然不免一死，生前所有努力都将成泡影，有何理由要自己生？叶尸底下的虫子挠挠头，只以蛩音作答。看风景的人失望至极，转身却看见自己的宽松袖袍里飞出千万只美丽的枯叶蝴蝶。
春梦暧暧少年时，也曾以为自己可灿烂如星辰天光，迎风歌唱，手臂为羽翅。经受过大欢喜与大失望之后，反而明白一切盛景只是过往云烟，明媚春花开到最后，也为一抔尘土。春花又何尝不知日后的凄凉，它却仍旧要大肆开一回。不为争奇斗艳，更不为取悦谁，只是因为是花便开，不是再自然不过了的吗？所以即便风吹雨打，它也要美，美到它水洗过的芬芳，饱含风霜。生命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们生前即便万般眷恋，又何能免于成空？而如今，我愿重新审视，明白生命绝非达到某种结局的手段，它自身所承载的种种痛与甘，收获的欣喜与失去的悲伤，皆是人生长河中，永不倒流之灿水。
再多的风景都只是眼中画，而不是白手帕，永远拭不去你满身的雨水和尘埃。定律如是。别人只知你走过了万条水千座山，哪知你这一路来的遍体鳞伤。在无人窥探的阴暗角落，你如小兽自舔伤口，可贵的是在晨光照进身体的时刻，你眼底依然炸开真实笑意，如一朵不改初衷的金色烟花。
遂知生，即是意义。是问题，也是回答。活过，痛过，爱过，恨过，自会有春雷冬雪，将种种往事尘埃落定，留下一身云淡风轻。山长水阔，皆不因你来过而改变自身模样。荣枯既定，我喜见的，是自己因流过千百次眼泪而愈加明亮的眼眸。
水声滴答，与脚步二重唱。我走在，这样一条沙沙落叶与萧萧雨歇的路。一路的清脆压抑，喜悦沉重，水之淡然步之决然，合写乐章。从此不再期盼生命中只有单一的欢愉，永远的晴空万里，此去经年，不管曲何时终人何时散，谁中途离席谁赏到落幕。我都，一一铭记，轻轻感激。
岁月本身，并不会让人慈悲。予人慈悲的，是饮了岁月苦酒的自己。我料定我一生，就像在满山风雨里煮一盏清酒，在炉火寂灭时捻灯芯余温，冷夜里裹布衾入眠，在梦中流几滴能温暖清秋的泪。春里种树，秋扫落叶。对空山说话，看黄叶飘满茅屋顶。泉水泠泠，当涉江渡河，流云掠过的，是我冷极而暖的心。
我知道秋凉，并未走远。直到某个无雨时日，我听见落叶走廊里，那只落单的鸟腾空而起，“扑哧扑哧”拍打着翅膀，飞向了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