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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论 [法国]狄德罗 具有广博的才智、美妙的想像力和活泼的思想的就是天才。人们的概念决定于他们的传授。人们投身于宇宙总带着或强或弱的感知，并形成万事万物的概念。大多数人的知识仅是在接受和他们所需要的以及有趣味的等等直接接触的事物相关，并由此产生双烈的感觉。只和他们激情无关的或与他们生存方法不相似的内容，他们不是根本看不见，即使看见了也毫无感觉地看一下，随后就忘记得一干二净。 天才人物的心灵尤其浩瀚，对万物及自然界的一切充满兴致，他接受的每一概念，必然唤起情感，一切都让他激动，一切浸于其身。 事物本身能使人的心灵激动．而事后的回忆更使心灵为之激动。天才人物就有这个特点，想像力使他走得更远。他回忆起概念时，情感之强烈更甚于当初接受概念之时，因为丰富的成干上万个概念已相互相连在一起，更容易产生情感。 天才当陷于他所注意的事物包围之中时，他不是在回忆，而是在注视；不仅是注视，而更是受到了感动。在那寂静、阴暗的陋室里，他观望那赏心悦目、美丽富饶的田野；怒吼的狂风让他全身冰冷；烈日烤炙他，狂风暴雨要令他畏惧。心灵就是那样，它往往喜爱这些瞬间转逝的感觉，面对这些感觉，心灵会产生一种无比珍贵的快感。心灵也不遗余力地增添这样的快感，想借助于真实的色彩与不可磨灭的线条，让它那些为之欢娱的幻想获得躯体。 当心灵在描述某些让它激动的事物时，有些事物的缺点即刻销声匿迹了。在心灵的画面上这时仅有崇高和舒意，此时，天才使一切都描述成美好的。有时，在最悲惨的事件中心灵仅看到非常可怕的情景，这时，天才就散布极其阴暗的色彩，表达出强烈的怨恨与痛苦的词句。天才给物质以生命，给思想以色彩；但在兴奋的激情中，他支配不了天性．也支配不了思想的连贯性夏天才被移植到他所创造的任务的环境之中，他获得它们的性格；假如天才最高度地感受到英雄激情，这时伟大的心灵就会产生藐视一切危险的自信心，或者发展成忘我境地的爱国心，这样崇高就产生了。美狄亚的“我”。老贺拉斯的“让他死”，②布督图斯的“我是罗马的执政”；③在其他激情冲动下，他让爱米奥娜讲出：”谁让你这样做的？”，④让奥罗斯曼讲出：“当时我被爱着”，⑤住让提厄斯式斯讲出：“我认出了我的兄弟”。⑥ ①高乃依的悲剧《美狄亚》（1635）第1幕第4场有这样的对白：“遇到这样悲惨的事故，你还剩下什么呢？——我，剩下我，我说，这就够了。”——译者注 ②高乃依又一部悲剧《贺拉斯》。——译者注 ③伏尔泰的悲剧《布鲁图斯》（1730）第5幕第7场。布鲁图斯亲自将犯叛国罪的两个儿子处以死刑。——译者注 ④拉辛的悲剧《安德洛马刻》第5幕第3场。爱米奥娜出于妒忌，让奥列斯忒杀死她的情人，后又懊悔不已。——译者注 ⑤见伏尔泰的悲剧《查伊尔》（1732）第5幕第10场。——译者注 ⑥贝克雷比库的悲剧《阿特柔斯和提厄斯忒戒斯》（1707）第5幕第8场。——译者注 恰当的字眼往往出于强烈的热情的力量，使人想出模仿性的和谐，多种多样的形象，最为鲜明的标记，模仿的声音以及有特色的语句。 想像力可以采取不同的表达。天才从构成心灵特点的各种不同品质中借取这些表达。某些激情，各种不同的情况，某些精神品质，这些都赋予想像力一种特色表达方式。想像力在回忆它的令天才论全部概念时，并不都带有感情，因为在想像力与事物之间，并非永远具有联系的。 天才也不是永远是天才。有时，他的可爱多于崇高；他在事物中感受和描绘的，雅多于美；他感受到和使人感受到的，柔情多于激情。 天才人物的想像力有时是令人欢快的。他留意人民细微的缺点，寻常的过失与胡闹；对想像力来讲，次序的对立面只是滑稽可笑，而这种滑稽方式如此别致新颖，仿佛是天才人物凭借眼力将滑稽塞进事物之中去的，其实他只不过是发现了滑稽。一位渊博知识的天才利用欢乐的想像力，扩大滑稽的范畴；凡夫俗子在违反固定习俗的事物里看出并感受滑稽，而天才发现并感到滑稽却是在触犯普通次序的事物中。鉴赏力和天才不是一回事。天才是纯粹的天赋，他的作品，是在即刻之间完成的；而鉴赏力则是学习和时间的产物，他立足于对大量确定或假定法则的认识，他导致产生一种常规的美，依照鉴赏力的标准，一件美的事物必须是娴雅的，完整的，经过精雕细琢而天衣无缝的。而一件天才的作品有时则很粗糙．随意、不守规则、艰涩，甚至原始。莎士比亚身上闪烁着崇高和天赋，犹如长长黑夜中的闪电。拉辛总是那样的美的；荷马充满了天才；而维吉尔则高贵雅致。 当鉴赏力的标准和法则成为天才的标准时，天才就打破它而飞向崇高、悲戚、伟大的境界。天才人物总是表现出那样的向往：喜爱自然所特有的永恒之美，热切地使他的画面符合某种他自己所创造的模式，这种模式也是他对美的观念和感觉的根据。他需要表达激励着他的热情，而这种需要不断受到语法和惯例的牵制。因为他写作所用的语言往往表达不出换一种语言就能表达的崇高的形象。荷马在单独一种方言中找不到他能很好表达的方式；弥尔顿常常破坏他的母语语法，在三四种不同的语言中，寻找强有力的表达方式。总之，力量，丰富，无以各自的粗糙，不规则，崇高，激励，这些正是天才在艺术里的特征。在动人心弦时决不软弱无力，在使人高兴时又令人惊叹，即使他的过失也让人惊叹不已。 研究哲学，需要有高度严峻的思考力，审慎观察的态度和习惯。这些与灼热的想像力不同，与天才所产生的信心也不相同，但如同在艺术里一样，天才的步伐在哲学中也清晰可辨。天才常会散布一些光辉的错误，有时又获得巨大的成就。在哲学中．探究真理要有执著的热情，又要有足够的耐心。人们必须善于掌握自己的概念的层次和连贯性，顺着脉络去探究结论．或打断脉络加以怀疑。必须探索、讨论，缓步行进。而无论在纷扰的激情中，还是在灼热的想像中，人们往往缺少这些品质。这些品质只有那些能冷静自持又有渊博的知识的人才具备。他每接受一种知觉，必须和另一种知觉相比较，寻找不同事物的共同点和不同点。为了让相距遥远的概念彼此接近，他可以使这些概念一步一步经历长途跋涉。为了抓住某些相近概念之间的奇特、细致又捉摸不定的区分和联系，他善于从同类或不同类的大量事物中抽出一个特殊事物。他用显微镜观察难以觉察的东西，并且在观察许久之后，才认为是更清楚了。这些人，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观察，得出正确的结论，找到某些天然的相似之处。好奇心是他们的动力；爱真理给了他们激情；对真理的渴望使他们具有持久的意志；这种意志鼓励着他们，却不使他们头脑发热，而是引导着他们在经验的基础上不断攀升。 天才对一切都具有很强烈的感受力，他一旦打破沉思，控制住自己的热情，就会不自觉地从事起研究。事物给了他印象，使他用随手拈来的知识不断丰富自己。他对自然只要注视那么几下，便能将其洞察。胚芽悄悄地进入他的胸怀，时机一到，它们就产生十分惊人的效果，连他本人也认为自己得到了灵感。善于观察是他的天性，而且观察空间是如此的辽阔，又如此的迅速。 运动是天才的自然状态。运动有时是很缓和的，人们难以察觉它，然而最为常见的是这种运动。它引起了风暴，只见天才被概念运动的激流所卷走，他不能自由地进行冷静的思考。在想像力活跃的人身上，各种概念借助情景和感情相互衔接。他把握抽象概念往往是通过这些概念与可感觉的观念之间的关系。他使抽象概念脱离产生它的精神而独立存在；他让他的幻想转化为现实；而对着他的创造，即他的新组合（人类所能进行的惟一创造）他充满信心和热情。在大量思想的冲击下，他积极将这些思想加以组合，是那么的轻而易举，完全自在地进行再生产。他找到了上千个貌似有理的证据，但对任何一个证据也不能肯定；他建筑了结构大胆的大厦．而理性却不敢走进去居住。他对这些大厦情有独钟，那不是因为它们牢不可破，而是因为它们比例协调和谐。他赞赏自己的体系，如同赞赏一首诗的布局；他把它们看作为一种美来对待，将它们当作真理加以呵护。 在哲学著作里，不能用真伪来辨别天才与否。 洛克的著作谬误很少，夏夫兹博里①伯爵的著作却极少真理，然而前者表现的只是知识上的广博、深邃和正确，后者表现的却是第一流的天才。洛克明察，夏夫兹博里贴在创造，构筑，建树。从洛克那里人们得到经他冷静观察，有条不紊地追寻以及枯燥无味地宜布的巨大真理；而从夏夫兹博里处得到的，往往是虽依据不足但却充满理性光辉的体系，在他犯错误的时候，他的口才的魅力仍然使人有一种心悦诚服的满足感。 ①夏夫兹博里（1671-1713)，英国哲学家。认为审辨善、恶、美、丑的能力，是人类先天就具有的。狄德罗在这里表现出对他有所偏爱。——译者注 然而，天才往往以最幸运和最出人意料的发现，加速哲学的发展：他像鹰一样大胆地无所畏惧地飞向真理——万千真理的源泉，随后是那些大群胆怯的人们循规蹈矩地匍匐着来到这些真理跟前。天才当他作为的时候是把自己的想像力放在光辉的真理旁边的。天才不能沿着跑道，一段一段地走完路程。他从一点出发，然后是直扑终点；他从黑暗中引出寓意丰富的原则：他很少遵循论证的逻辑性，用蒙太涅的话说，他是凭着激情的冲动来行事的。他所想像的多于他所看到的；他所创造的多于他所发现的；他所带动人多于他所引导人；他激励如柏拉图、笛卡尔、马勒布朗什①、培根、莱布尼茨等一类的人物；这些伟大人物由于身上想像力的强弱不同，因而建立起不同的光辉的体系或发现伟大的真理。 ①马勒布朗什（1638-1715），以神学为中心思想的法国唯心主义哲学家。——译者注 在治理国家这个浩繁而又缺乏深入研究的学问中，天才的特点和作用犹如在艺术和哲学中一样易于识辨。天才虽然往往深知在某个时期应该如何治理人民才是适当的，但天才本身是否宜于治理人民，我却持有怀疑，因为某些精神品质，正如某些心灵品质一样，它有优势，也有不足。在最伟大的人物身上，我们也能发现他们暴露出的一些缺陷或局限性。 冷静是治国者所必须的品质。缺乏这种品质，人们就很难把事情做好，把正确方法应用于实际的情况。这时人们就变得反复无常，缺乏应变的才能；冷静也使心灵的活动服从于理性，他在任何变故中想防止恐惧、狂热、急躁。这种品质岂不好似难以存在于被想像力所左右的人们身上吗？这种品质岂不是和天才绝对的对立吗？天才总是表现得极端的敏感，这种敏感使他能接受大量的新印象，因此他又能背离主要目标，情不自禁地泄露机密，违反理性法则，并且由于他的举止无常而丧失了人们对他因为远见卓识而赢得的威信。有天才的人充满了情感，为自己的爱好所左右，被众多事物分心；他们由于敏感猜测过多，而预见太少；他们的愿望和希望漫无节制。他们对客观事物的真相不断予以增补或删减，所以在我看来，他们宜于去推翻或建立起一个国家，而不宜于维持一个国家；他们宜于重建次序，而不宜于遵守次序。 正如在美术上不受制于鉴赏的法则，在哲学上不受制于方法，天才在政务方面也不受制于局势、法律和习俗。他为拯救国家而斗争时，充满了激情和思虑，可是．假如让他执政时，他会断送祖国。体系在政治上比在哲学上更具有危险性。想像力会使哲学家迷失方向，这时他只是在创造谬误而已。面当想像力与政治结合会使政治家迷失方向，这时他会铸成大错，给人民直接带来灾难。 在战争和会谈中，天才有如神灵，他能洞察种种的可能性，看出哪个是上好的计策，并付诸行动，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可是别让天才长期料理政务，因为政务上也需要专心、谋划和恒心。当亚历山大和孔代①成为事变的主军，那要在支战那一天，让他们去表现出对事物的灵感，因为在这紧要关头，不容人们仔细考虑。头一件事就是出好计，让天才来作出这样的决定，因为在这一刻必须一眼就能洞察敌我双方的兵力，其位置和运动的关系以及其选择的目标。当整个战役开始的时候，我们还是让蒂雷纳②与马尔巴勒③来。 ①孔代（162l-1686）17世纪法国名将。——译者注 ②蒂雷纳（1611-l675)，法国之帅，为人朴实、谦和，屡建奇功。指挥作战时深谋远虑，屡建奇功。——译者注 ③马尔巴勒（1650-1722)，美国之帅。——译者注 在艺术、科学、政务中，天才似乎在改变事物的性质。他的特点涉及他所接触的所有事物，他的光辉超越了过去和现在，照耀看未来；他走在他的世纪的前而，世纪跟不上他的步伐。对他作出批评的人被他抛得远远地落在后头，这些人脚步虽然稳健，却永远带有一种自然的单调性。想给天才下定义的人，对他的感受多于对他的认识。应该由天才来谈论自己，这一词条按理说不应该由我来写，而应由使本世纪倍增光辉的一位杰出人物①来写，因为，想知道所谓天才，他只要看看他自己就行了。 ①例如伏尔泰。（作者原注） 二 如诗人、哲学家、画家、音乐家等我们称之为天夭才的人往往都有一种使人们难以名之的特殊而又神秘的心灵的品质。缺乏这种品质，这种伟大并极其美丽的作品就不能创造出来。这种品质是想像力吗？不是。我见过一些具有美丽而丰富想像力的人，他似乎大有可为，然而却无所成就，或者成就甚少。这种品质是判断力吗？不是。具有过强判断力的人写出的作品松散无力而又乏味，这是屡见不鲜的。这种品质是风趣吗？不是。风趣的人是说话令人开心，但做事则不一定漂亮。这种品质是热情、机灵，甚至狂热吗？不是。热情的人有时激动过余，却并未做出什么有价值的事。这种品质是敏感吗？不是。我见过一些人，他们的心灵极易受到打动，听了某个崇高的故事就不能自制，兴奋、沉醉、疯狂起来，他们为那些动人的刺激而流泪不止，但一旦他们自己说话或协作，却会像孩子一样结结巴巴。这种品质是情趣吗？不是。情趣并不创造美，而是用以弥补作品的缺陷。这种才能也不是天赋的，它可以或多或少通过后天的培养。这种品质是头脑和脏腑的某种构造，内分泌的某种结构吗？我同意这个观点，不过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必须承认，至今为止不管是我还是其他人，对这一点都没有给出明确的概念，此外还需把观察力作为天才的重要因素。所谓观察力，不是指人们在日常所看到的那种对谈吐、动作、神色这些细节的窥伺能力，那是女人们所擅长的，她们对一些细节的掌握有时胜过最聪明的头脑，最伟大的心灵，最雄健的夭才。这是一些雕虫小技，就如让小米穿过针眼的那种技巧。这种不无可怜而又委琐，它是用在家庭那些琐事上的。比如仆人用这种技巧来欺骗主人，主人不用它来欺骗把他当作仆人的人，以便蒙混过关。我说的观察力，是人们不费神而在起作用的；它不注意瞧却一览无余；它不下工夫就知识渊博无师自通；它记不住任何现象却又为那些现象深深触动；它从现象获得的是其他人所没有的感觉；它是那样令人称奇，它说，这事能成……果然就成；那事不能成……果然就不成；这个对，那个不对……果然一一灵验。不觉在大事或小事中，它都显现出来。这种预见性因生活条件不同而各异，每种条件都有自己的预见性。当然它也会有失败，但那种失败不会引人鄙视，因为这种失败发生之前，他总疑惑不定。有天才的人知道自己在冒险，但他是那样的成竹在胸而不需要去算计可能失败与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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