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杨苡先生，她因腰部旧伤，只能卧床。床头堆着一摞新书，如果无人来访，就静静地看书，也读报纸副刊；床头还放着稿纸，想起什么，还会写几行字。94岁的人，还在读，还在写；情绪很好，谈笑风生。有时我会有怪念头，想请杨苡先生到学校和现时的高中女生见见面，让她们知道，一名女生，从小爱读书，到老年时，是可以这样生活的。朴素的生活，高尚的追求，年轻时谁都会说，想做得好，很不容易。
我不常去杨府，但不知怎么的，见到老太太简朴的生活，总会想起一件旧事。有一回，她笑着问我是否认识某甲，我说认识的。她说，很有趣。那年她去医院看望了巴金，然后回武康路，看到老甲带三四人站在门口摁门铃，便静立在一旁。那老甲瞥她一眼，继续和同行人高谈，一会儿又上下打量她一番，不以为意。待看到开门人和杨苡打招呼，遂疑惑地问：“你也是仰慕巴金先生的读者？”老甲读书少，没听说过杨苡，更不知道她与巴金多年的友情。“你猜到了吧，他看我的衣着平常，便认为我是保姆。那眼神，有意思。”她的描述很真实，老甲就是那个样。
中国人说“人是衣裳马是鞍”，我听了觉得是对社会的批评。人怎么会是“衣裳”呢？昔有扪虱论道的，千古风流，而披了龙袍的，往往俗不可耐。从前西装革履地坐在主席台上高谈阔论的，那种鬼样子哪里把人放在眼里？犯了案下狱，穿上囚服，反而会说人话了。
穿衣得体清洁，这就很好了，然则到处都有势利眼。有位教授曾说起，因专注于读书，染了一些随意的习气，到某地交流，怕热，穿了件T恤，看到台下听众一律西装笔挺，很吃惊。后来果然有人议论他，说他穿得像农民工。我觉得他立在那里，即使不开腔，也能看出是个读书人啊。教授说，他最开心的，就是被官场当成农民工——以前总是要“思想改造”，“向工农群众学习”，怎么卖命辛劳也难以过关；现今社会进步，只要换件T恤就能和农民兄弟平起平坐，真合算呀。
一位同事到商店，看上一件上装，询问营业员，见对方反应冷淡，便表示是真心要买。哪知营业员上下打量他，冷冷地说：“这款服装是为成功人士设计的。”我的同事很惊讶，虽然这家商店是南京名店，卖些中高档货，但无论如何，营业员这样鄙视顾客，很少见。于是笑问营业员：“好眼力，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我不是‘成功人士’？买这套服装是不是一定要单位开证明？”此后我们一直当作笑谈。那位营业员是否属于“成功型营业员”，无从知晓；她怎样理解厂家广告词，我们也不知道，她心目中的“成功人士”是什么模样，则不难猜测。年轻的营业员如此势利，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某处见知名科学家某公，说起家常，表扬他老而新潮，敢穿色彩鲜艳的衬衫，问是不是在外国买的；某公大笑，说小店的“跳楼价”，五十元一件，因为怕以后碰不到，一下子就买了七八件，每天换，一个星期花色图案都不同呢。我听了很不好意思，我学养差，对人民也没有什么贡献，可是竟然穿六十元一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