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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素描

 promisedland 2013-07-03

乡村素描

   

    月落乌啼时,我曾倚门眺望。那遥远的炊烟里,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如山花美好。

    炊烟,曾经包围着乡村的晨昏,它们以虚无缥缈的高度,拦截天空的伤口,留下一截一截断墙残垣的思考。

    青灰色的屋瓦和砖墙,是乡村最简约的躯干。屋瓦是一阕遗落民间的古谣曲,被无数道凉雨和白霜划得遍体鳞伤。哑默苍凉的时光,在屋瓦上匍匐,覆盖着村庄瘦骨嶙峋的记忆。如炭笔断裂处的粉末,无声掩盖日愈泛起的浮华。

    屋里的那一炉烟火,熏黑了外祖父古铜色的脸庞。斑驳的土灶,被一捆柴火温暖后,寂寥沉睡。

    这一对夫妇勤劳节俭辛苦持家,却一直不能生出一个正常的孩子。一个凄凉的夜里,外祖父将又一个胎死腹中的婴儿埋在后山岗上。山里的汉子,不肯轻易落泪,却有着让人绝望和揪痛的沉默。一个人坐在荒坡上,吧嗒吧嗒埋头彻夜抽着辛辣苦涩的旱烟,终于决定领养孩子。他在湖南街头领回一个瑟索枯黄的男孩,就是我的舅舅;又在几十里之外的一个矿区附近领回一个女孩,那是我的母亲。老天垂怜,后来,外祖父他们终于如愿生下一个亲生的孩子,我的小姨娘。而我善良懂事的母亲,为了不增加家里的负担,主动辍学在家照顾年幼的妹妹。

    风风雨雨数十年,她如疼亲生女儿般疼爱着这个妹妹。即使后来她随转业回到地方的父亲进城工作,也不断给姨娘家送去钱财衣物等,一年要回去看上她几回。

    檐缝里风干了陈年雨水的凄凉,外祖母的皱纹和瘦细小脚跃然纸背,将覆盖尘埃的岁月明暗不定地摆渡。一朵葵花背起阳光的高度,与黄昏的影子相依为命。

    在那个住着四户人家的大宅子里,外祖母家的几间屋子又旧又暗,厨房却较宽敞,很多个清晨,睡在雕花木床上的我会听见外祖母将水倒入水缸的闷响。土灶里的柴火发出清脆的噼里啪啦声,鸡鸭在木窗外叽叽嘎嘎聒噪不停。屋子外面是宽阔的晒场,白天晒满金灿灿的谷粒,晚上却是我和伙伴们撒欢的场地,乐此不疲玩着捉迷藏,接龙,抓小鹰等游戏;或者和小伙伴们头并头躺在篾团蒲里,听大人们讲姜子牙和梁山好汉,讲薛仁贵和王宝钏等传奇故事。

    幼时,最喜欢离了家奔向外婆家这个老宅里。和小姨娘在床上打着滚儿撒欢玩闹,她牵着我的手去礼堂里看外地人来搭唱的台戏,去村口的小溪里洗衣摸鱼,去村后的田野里摘西瓜扒红薯。她还牵着我羞答答地去见过一个年轻的男人,黑黑的,沉默寡言,却很温和。后来他成了我的小姨夫,在外祖父家当了上门郎。

    再后来,外祖父家搬了新居,屋里光线比原来好多了,房间也宽敞。外祖父开了一家豆腐坊,小姨夫和小姨娘每天忙碌着做豆腐卖豆腐。春天忙于播种插秧,之后种番薯种西瓜;夏天收割早稻,卖了西瓜后又种下晚稻。姨夫吃苦耐劳,西瓜种得又大又好吃。秋收后,姨夫带着干粮和男人们住进山里,烧出许多红旺旺火没有一丝夹心烟的好木炭,冬天可以拉到集市上卖到好价钱。

    那时候,木质的菊花开得繁密,外祖母间隙的咳嗽,在两三声狗吠中喑哑沉没。

 

   

    田野是一部没有屋顶的自然杰作。它以粗糙的谷粒和干裂的泥土为传媒,定期宣告着土地上的农事。

    祖辈的犁已经生锈,镰刀和锄头衍生着朴素的力量。蒲公英和野草无比虔诚,站着或卧倒,都坚持着倾听每一场拙朴的农事动静。祖父弯曲的背脊和滚落的汗水,如清贫的句读划伤枯瘦的晒场。

    曾祖父曾经是湘赣苏维埃政府地方上的一个书记,表面上是教书先生,却一直以地下工作者的身份活动。祖父十来岁时,曾祖父英勇牺牲,当时却得不到承认。祖辈曾经是地主,苏维埃革命时,土地被分了。曾祖母顶着别人的唾弃和白眼苦苦拉扯四个孩子。寡母带子,含辛茹苦,直至革命彻底胜利,曾祖父得到平反,爷爷被政府定为烈士子女,领着固定的抚恤金。曾祖母在母亲嫁过来后的第二年才去世,属于高寿。

    岁月凄凉,少时的流离坎坷养成了祖父极度沉默寡言的孤僻习性。记忆里,祖父神情冷峻淡漠,他一直不肯主动与我们孙辈亲近,连父亲也难得与他说上几句话。少时的父亲,过着艰辛的生活,早早开始独立谋生。祖父母一直犯着严重的哮喘病,身体常年虚弱多病,顾不上什么农事,那些微薄的抚恤金往往连药费也够不着。为了撑起这个家的生计,为了供养弟弟读书,年少的父亲如石头夹缝里顽强的草,自强不息。他早早辍学,四处帮人做工,当过泥水匠,木匠和篾匠等,业余时,却也喜欢吹拉弹唱,唱样板戏,拉二胡等。

    那一年,十七岁的母亲在人群中踮起脚跟,努力将舞台上演出的父亲仔细观看。初见,如池塘里的水莲花,端露羞怯怯的惊动。十九岁的父亲随地方剧团巡回演出来到母亲的村庄,不早不晚,与年华正好的母亲遇见,从此许下终身。之后,十九岁的父亲就去参了军。父亲在部队里埋头奋取,读书提干;母亲勤劳耕作,侍奉双亲,照顾妹妹。无数个夜里,她暗自倚着木门槛,苦苦翘首以盼。

    燕子驮着春色而来,牛车拉着秋天,从田埂上慢慢远去……

    山花开了,又败了。母亲的心事,如村外的山色,时青时黄。这一等待,就是五个年头。

    五年后,父亲请探亲假从厦门军区回来与母亲成婚。从此母亲告别那个小山村,吹吹打打中,披红戴花新嫁娘来到父亲的村庄。一个人挑起侍奉老人和维持生计的重担。一个人出工做农活,还要上山砍柴火,劈柴挑水打猪草喂猪养鸡,起早摸黑不停忙着家务和农事。大筐大筐的稻谷须得咬紧牙关一个人从田里挑回来,然后连续几日要挑到晒场上去翻晒。等谷子晒干了,又得一个人一筐一筐挑到楼上去存放。母亲秀美的脸庞晒得黑红,手也粗糙无比。

    父亲在部队每个月二十块钱的补助全部寄给叔叔当学费。叔叔读师范院校时发病退学,回家休养后却坚持也要去参军。为了照顾双亲,于是,父亲在结婚后第二年放弃全家随军去厦门的机会,毅然回到地方上工作。我的母亲,就这样,坐着父亲开来的吉普车里,一步一回头离开她白天洒满汗水夜里落满泪水的村庄,随父亲进城参加工作。

    长夜思念,寒鸦声凉,白霜为盼。父亲和母亲的结婚照,如今已经泛黄。隐约的磨痕中,父亲穿着帅气的军装,梳着两条乌黑发亮辫子的母亲穿着花格衣裳,彼时美好依旧透亮。

    岁月一笔一划刻着逝去尘殇。难忘旧时光里,父母那些相濡以沫苦苦厮守的拙朴温暖。

 

   

    童谣和捉迷藏,在夜里的晒场上如流萤穿梭,摇摇欲坠迷茫起落,寻找着苍茫记忆的出口。

    那时候,蛙鸣成河,牛在山坡上反刍着犁耙的沉重鞭影。年少的你我是待耕的牧童,唇际的柳笛吹响一朵朵春天清香的花事。

    桃花红,梨花白。故乡,故乡,你是我心口不老的新娘。隔一程山水,我挑灯秉烛,与你共剪记忆的温暖。

很多次,我回到那个旧宅,抚摸着母亲的旧时嫁妆。雕花的衣柜和木床,富实笨拙的木质钱箱,一张陈旧黯淡的红木八仙桌和四条破败的长凳,几张上过红漆而今斑驳不堪的靠背椅。旧式家具和橱柜发出暗沉光泽,盒式挂钟已经停止摆动,布满灰尘。打开后门,果树大多已经老去,荒草丛生的果园里,偶尔几株,亦是瘦削孤立。

    老屋身后,是广阔的田野,一条长满杂草的溪流和大片长满油茶树的丘陵。夜里可以听见不绝不息的蛙鸣。

    蛙鸣是擦亮记忆的一盏灯,它借着煤油灯的光亮和温度,将远行的人牵引,让每一个迷途的人儿懂得知返,让每一个迁徙者内心通亮。

    将落花的山谷和自言自语的溪流装订成册,我的村庄,在炭黑笔的勾勒下拙朴简洁。苍茫的谷粒亮出锋利的芒。篱笆与瞌睡的狗,老人与烟斗,老屋和村道,树在墙上斑驳的影,在岁月的雨水里,划落一地尘霜。

    祖母因病去世后,祖父愈发变得生冷。暗淡的老屋,丰饶的果园,冷漠寡言的祖父,一年到头病床上消瘦枯槁的祖母,凛冽的画面,累累层叠,压折着模糊的童年印象。

    父亲将祖父接到身边尽心服侍。那个老人,日夜沉默,不肯多言。或坐在屋里看书读报,或拄着拐杖孤独地坐在墙角边晒太阳,面色平静,一语不发。临终那一年,陷入痴呆昏迷中的老人嘴里不断喊着“回家、回家”二字。于是,父母毅然带着老人回到故乡,重新住进那个屋瓦涩暗的老宅。祖父临走的那一段时间,父亲与他同吃同睡,洗澡擦身、端水喂饭等尽心服侍。几个月后,那个老人,以89岁高龄阖然辞世,神态安然。

    村庄在寂静中悄无声息地老去,所有的变迁是和一切盛大无关的事,在很多人的心口留下孤独和苍凉一笔。它给你留下一些属于时间的记忆和线索,让你时而陷入寂寞的眷念和苍凉的回响中。乡村二字,带着粗野的天真,在饱满的乡愁里,恰如其分地设置一种乡愁的标志。

    这一种惆怅无以为继,像树枝一样瘦而坚挺。未见花香,有着墨黑的颜色形容和阵势,在记忆的天空下伸出坚硬的枝桠,在心口拖过一丝细细灼烧的感伤。

    那时有成群的牛儿在桃花盛开的坡上吃草。我不是牧牛人,却在执笔的一刻,看见纸笺上映出,泪湿的倒影。

    很想转过身,借一片春风,在梦里梦外,大寐或酩酊一场。然后我们可以听见风信子带来故土的密语,将你我殷切呼唤。归来吧,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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