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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读书经验谈

 雪峰读书 2013-07-05

读书经验谈

芦笛

人一生中智力发育最关键的时期,我觉得是中学时代。在这时期给我最大教益的不是师长,而是我的小姐姐和小哥哥,正是他们帮助我搭下了一生的思维框架。我常想,如果我生在现在的独生子女家庭,绝对只会浑浑噩噩地长大。从原始天资来说,我其实非常平庸,完全是靠后天建立的良好思维习惯变得聪明了的。

上初三时,大饥荒终于过去了,社会上出现了难得的宽松气氛。书店里出了许多著名数学家们为中学生们写的小册子,小哥哥和我都是热心的购买者(用省下来的早点钱),一块看,一块琢磨那些问题。一天小哥哥问我:你看见这段话没有?跟着就打开华罗庚写的一本小册子(书名忘了),老华在上面说,他有一次在科大上课,学生问了一个让他终生受益的问题:当初那位数学家是怎么想出这定理来的?

小哥哥接着说:你知道这话的意义么?其实那问题不完全,应该是当初人家是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又是怎么解决的?’”

这话极大地震动了我,我还从来没想到这上头去,是啊,同样都是人,当初人家怎么就会想到许多我一生也想不到的问题上去,而且想出了答案?

从此,不管学什么,我都注意人家的思维方式,也时时琢磨人家是怎么会想到那些问题的,思路又如何展开。可惜教科书上从不讲这些东西,全得靠课外读物。上次在《论自由思辩在人类认识中的作用》中介绍的伽利略的思路,是我在爱因斯坦写的科普文字里看来的,而牛顿的思路,是我看了他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之后悟出来的。

上高中时,一天小姐姐又跟我交流学习心得。我家是个大家庭,不过大哥哥姐姐们太大,跟咱们这些小字辈儿没什么共同语言。小姐姐比小哥哥就大两岁,咱仨自然成了一块儿玩的夥伴。

小姐姐算是天然领导,那倒不光是年龄形成的等级,她其实是孩子们中最聪明的,所以咱们对她的领导很服气。尽管如此,她不像小哥哥,对我这笨蛋非常有耐心。我上小学时,有几次作文写不出来,还请她捉刀(老芦小时候居然有写不出文章来之时,现在说起来谁会信?)。她内外双修,文理都行,那种玩意自然不假思索,立刻就口授成卷,让我过后在班上大出风头。

那天她问我:你知道怎么把书读厚,又怎么读薄么?

我当然不知道,于是她跟我讲解:看一本书或是学习一个新内容,最初掌握的东西非常之少,那就是读得很薄,此后得继续琢磨里面的涵义,随着理解的深化,领悟的越来越多,脑袋里的书也就变厚了。随着理解深入,你彻底掌握了人家的思维方法和整个思路,能够自己重走一遍前人当初走过的路子,此时你就会忘记了各种结论等具体内容,留在脑袋里的就那么几条,这便是把书再次

我闻所未闻,如聆仙乐,越想越觉得有理,于是便把这一套用在正在学习的高中功课上,果然发现特别有用。

例如物理学吧,你一开头学习一个新物理概念,哪怕你把定义背得烂熟,其实也丝毫没有什么理解。这理解的深化,得靠解题来完成。解题过程中的思维活动,让你对那概念的理解越来越丰富,这便是变的过程。等到后来豁然贯通,你就根本不用再去记住那些推论,脑子里只留下了原始的那几个条条。而要作到这点,你得在掌握了所有内容后,在峰巅回头下看,总结一下你是怎么爬上山来的。

────的读书辩证法,让我在中学时代就吃透了那点玩意的基本思路。到高三时,我已经能总结出:解析几何的整个思路就是那个笛卡儿坐标,靠这玩意来把几何图形化为数量分析,用代数的方法去解决几何问题。三角的基本出发点就是那单位圆,它用射影的巧妙定义,扩大了从三角形里来的各种函数的概念,突破了三角形内角的天然上限,把角度延伸到无穷大。高等数学最关键的概念是极限,靠它把运动引进了数学和几何,用无限的逼近来求出某个瞬间的确定的值。

正因为有了这种一般中学生根本没有的高屋建瓴式的理解,我的中学知识掌握的不是一般的深入和牢固。文革结束恢复高考,我用不足一月的时间重温阔别11年半的教科书,一天内就能温习完一册并解完所有习题,还常常在温习过程中想起当时教室里的气氛来。

这种读书方法并不光适用于自然科学,对社会科学同样有用。文革期间看哲学和社会科学的书籍,我也使用了这一套读书方法,同样受益无穷,可以说,直到现在,它仍然是我使用的基本读书方式。

可惜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一套诀窍。对理科学生来说,解题不是为了帮助对概念的理解和对思路的掌握,本身却成了一种目的。教师面临的巨大压力,使得他们独出心裁发明出各种花样来,用马戏团训练小狗作算术的方式,把学生造成一种解题机。哪怕丝毫不懂数学公式的涵义和物理公式的物理意义,掌握了那套技巧,照样可以成功地解答各种难题。

文科教育就更糟糕。就连教师自己也不知道这────的辩证法,更不知道世上还有思路这档子事。对于中国人来说,文科=不用脑筋,涉及到的唯一智力活动就是记忆。理解和思索是根本没有的。所谓高才生,就是能够把印在纸上的文字搬运到大脑中去,搬得越多,储量越大,也就越有才。这就是文科成了落第秀才收容所的根本原因──它为那些没有能力掌握数理化、只知道机械记忆的同志慷慨提供了庇护所。这也就是中国文科学人为何在国外碰壁的根本原因──他们以为看书就是记忆,绝对不知道去梳理原作者的思路和发现各种理论的隐含前提。如此录音机式的本事,决定了他们只能到网上来发表学术论文,还在后面按规矩附上参考书目。

其实凡理科学者都知道,理科也玩这套,不过那是论文引言中的综述内容,而光靠写综述是绝对不会获得出版的,您必须有自己原创性的发现才成。同理,要发表文科研究论文,您不但得说出前人没说过的话,还得在逻辑上无懈可击才行。更何况您那综述只证明您根本就误解了原作者的意思。

总之,据我观察,网上活跃的绝大多数写手们,似乎没有谁知道我在中学就学会了的东西。网上写手似乎就两类:学院派票友派

学院派扮演的基本是鹦鹉角色。这些人的东西(包括最出色的朱学勤的文字在内)的共同特点是大学问讲小道理或无道理,广征博引,展示他们的丰富知识,行文一派文绉绉,绕山绕水,从不使用俗话,让你看了云天雾地找不到北,最后的唯一感觉就是此人真有学问,但绝对想不起他/她说过些什么话,更不用说受到什么启发了。

票友派倒痛快,没那些装腔作势,借以吓人墙头芦苇,山间竹笋的恶心样。不过除了王力雄一个例外,他们的通病是还停留在第一个读薄的阶段。换言之,许多人对所谈的话题只有一个朦胧的概念,根本谈不上深入的认识领会,便敢出来放言高论,所以他们不像学院派,倒是言之有物,可惜多半很肤浅片面。

这不是说这些人没看过书,例如当初某网人就开了个书单,列出来的那些书许多连我都没看过。我相信他不是吹牛,但那又怎么的?这种人看书,就像我陪游的某些国内亲友一样。他们回去也可以说:XX地我去过,不就那么回事么?却根本不知道那些人文景观的历史内涵。

简言之,许多人看书,无非也就是到此一游。看的时候走马观花,过后有点影影绰绰的印象,便以为自己很博学,动辄闹出无知笑有知的笑话来。

有位网友说:最重要的是观点。这话其实暴露出他到现在也没掌握读书方法。其实,无论是看书还是看文章,最重要的一条,还是领会人家的思路,找出隐含的前提,再琢磨其中有无破绽。不学会这一条,您就根本不能算会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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