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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一曲难忘/刘隆凯
 我向遥远的儿时去作寻觅，却无法忆起自己跟京剧结上缘的。只是依稀记得，小时大人不时牵上我去看京戏，常常开演了才进场，场内座位也很简陋，印象深的是卖小吃的来回穿梭，特别是茶房丢送热毛巾又快又准。至于戏台之上，或打或唱，对我的吸引力似乎比不上那小包的瓜子或者在头上飞来飞去的毛巾。
实在说不上什么时候自己才开始专注于台上的戏。我虽自诩为京剧爱好者，看过的戏並不很多，爱看的也就更少。《打渔杀家》、《玉堂春》、《四进士》之类我是爱的，特别爱的当数《红娘》。如果清点我所看剧目的复现率，《红娘》必定名列榜首。我唱戏不行，背戏词倒不差，《红娘》的说白唱词，我几乎是烂熟于心。一念叨“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那普救寺里暖融融的春意，热辣辣的爱情，就一下子占满了我的心。
从大人牵上看戏，到自己买票看戏，该是我钟情于戏的一个标志。我那时买票也有名堂：只挑正座，它恰在特座两旁，实惠；还要买右边的，可以看到角色的出场，够味。座位虽偏，我却自得其乐。看的戏，多半还是《红娘》什么的，兴趣窄得很。我对京剧本来知之不多，自己也满足于有限的一点知识，所以同一角儿一再唱“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羡神仙”，我一样兴趣不减。我忒中意这个红娘。我这“窄”中还有那么点儿“专”哩。
好长时间我都凝固了这个印象：普救寺里的主角，是那位丫环红娘。直到上了大学，书多读了些，才悟到那是荀慧生先生出于自己表演需要的又一创造。我先前不留意的任凭红娘调遣的莺莺小姐，方是元曲原作中的真正主角。我对这戏的更浓的兴趣，恰也产生在读大学时，这与我的师长的熏陶不无关系。先是元曲专家王季思先生正好于此时点校出版了《西厢记》，使我有幸结识了王实甫这部传世佳作，找到了荀氏《红娘》的文学源头。元曲中那些用真情写就的曲词，更令我如饮美酒，怡然陶醉。特别是，我从书中发现了我本以为不起眼的莺莺小姐，竟是那么光彩照人。
 
后来，我选修史学泰斗陈寅恪先生的“元白诗证史”，陈老又恰好讲到了元稹的《莺莺传》，对这个故事的渊源考订精详。不知怎的，知之愈多倒使得我对原来戏台上一片痴情的张生产生了厌恶之心，因为他对莺莺“始乱终弃”，还说什么“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破坏了他和莺莺共同设计的美的追求。
不过，等我再去看《红娘》，我这么个情绪却又自行消散了。我又醉心于才子佳人的一片挚情中。京剧在我的师长中也不乏知音，陈老就极爱听京戏。他早年讲学京师，欣赏过梨园诸多名家的绝技。迨到设席天南，目疾不利外出，当地京剧名角便到他的寓所聚谈清唱。记得陈老曾将喜爱京调之情，形之于诗，有两句云：“贞元朝士曾陪坐，一梦华胥四十秋。”有“唐人”美誉的陈老，显然让行云流水般的京腔撩起了他追怀往昔梨园笙箫的情思。还有一位治世界史的蒋相泽先生，是留美归来的，也对京剧十分着迷。他清唱《红娘》中的张生，颇有风致，我的一位同乡学友恰能串演红娘，因而，在时行粤调的校园里，不时也飘出这京腔京调来，真有些儿别具风情的了。
 台上红娘翩翩舞，卷里西厢韵味长。我心里並存着两个迷人的倩影。书卷上的倩影终于也出现在戏台之上，完全得力于田汉先生的生花妙笔。当“看晓来谁染霜林绛，总是离人泪千行”那声情並美的曲调凄然入耳，我的心灵又一次受到了撼动；一位曾使关汉卿生气虎虎挥斥八极的当代剧坛魁首，又成功地再现了王实甫心中的甜美的梦境.......。
从《红娘》到《西厢记》，我是带着不同的感受离开戏场的：原先登科团圆，令我欣悦开怀；以后的黄叶西风，让我黯然神伤。我喜，我悲。喜悲都适我意。我无心去作理性上的探索。始终活跃在我心中的，只有青春火热的红娘，只有火热青春的莺莺。少男少女如痴如醉的真情，在《红娘》和《西厢记》中不息地流泄着。这才是摇撼世代人心的神奇的力量。
 岁月匆忙，我与戏场上的红娘、莺莺睽别已二十多年了。如今，我也看戏。戏场早成了装潢气派的大剧院，所撼的是，华堂重门虽设却常关，一年演出不了几场。我也只能从偶闻的京调中，去探寻当年的流风遗韵。同光十三绝音容早杳，四大名旦，马谭诸派，也一一在沉入岁月的云幕中去。盛世正待鼓吹，广陵岂可绝响！
唉，《红娘》、《西厢记》，那些我已无从再睹芳华的京剧大师！每一思念，我深深遗憾，也切切期盼。是呀，待何时重聆“小姐小姐多风采”，再看碧云黄花泪纷飞，我也好欣然续旧梦，甜甜品味那时时不忘的一曲......。
[记：《曾经一曲难忘》是刘隆凯先生于1993年发表在上海文匯报上的一篇小品文。经刘老师同意，特推荐给京剧爱好者及愽友们于盛夏纳凉时品味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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