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使桑榆乖色养
误将书剑换浮名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黄仲则《癸巳除夕偶成》其一
朱筠是慧眼识英才的，但是作为教育部长，他的应酬实在太多，因此也难免顾此失彼。仲则和洪亮吉在他的幕府里担任校文的时候，他们的才华得不到展示不说，且一些闲人对仲则的才华大为妒忌，曲意交结不成，转而渐生嫌隙——这直接导致了仲则的愤而出走。
从乾隆三十六年起，仲则冬天到了朱筠府中，之后到乾隆三十九年，仲则仍然在这里。而在此期间，仲则有这样几件事情：养病，其实这是他一生都未能逃脱的阴影；喝酒，尽管有病在身，但是仲则好酒，从未间断；写诗，折腾得洪亮吉跟他一样，几乎成了夜猫子；游历，郁郁不得志仍然是这一阶段仲则的特点——乾隆三十七年历游黄山、白岳、九华。秋至安庆、六安。冬至颖州、凤阳。十二月归里；乾隆三十八年春至庐州、泗州，夏游徽州、杭州。秋复至徽州，冬归里；乾隆三十九年春游扬州，秋应江宁乡试。冬游江宁并谒袁枚，并且在随园度过了乾隆四十年的春节。
“君性不广与人交，落落难合，以是始之慕与交者，后皆稍稍避君，君亦不置意。独与亮吉交十八年，亮吉屡以事规君，君虽不之善，而亦不之绝。”在洪亮吉在仲则去世后写下的《候选县丞附监生黄君行状》中，他这样记录仲则——而这种落落难合的性格，事实上是仲则先天性格的一种体现，对于他来说，这种性格算是误了他一生的，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来说，正如李后主亡国之后，词风陡变，成就了他在文学史上不可动摇的地位；黄仲则何尝不是如此，若非他这种狂傲、敏感、多疑和多情交织的性情，他也难以成为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诗才。
“风仪玉立，俦人争慕与交。仲则或上视不顾，於是见者指以为狂。”清代学者、和仲则也是朋友的王昶对仲则如是评价。仲则生就一副傲骨，加上后天在交友时又眼界奇高，因此在当时可以和他交往的人其实并不是很多。在后文将要介绍袁枚、武亿等人，而在这里，先说他幕府生涯的是是非非。
事实上，自打采石矶一夕成名之后，在朱筠府内，谁都清楚仲则是“红人”，于是想要和仲则结交的人也自然就多了。但是仲则有如当年的阮籍猖狂，善为青白眼，因此得罪人也就是不可避免的。在后世的一些猜测中，多根据洪亮吉《黄君行状》中有“君日中阅试卷，夜为诗。至漏尽不止。每得一篇，辄就榻呼亮吉起夸视之，以是亮吉亦一夕数起，或达晓不寐，而君不倦”的说法，说仲则离开朱筠幕府是和亮吉两人一夕数起，搅扰了别人休息。
其实这一说法相当可笑，洪亮吉直言：仲则是“与同事者议不合”，然后当卖了衣物乘船前往徽州拜访郑虎文的。两个人尽管一个狂傲、一个粗豪，但是也不至于不知道夜阑人静时分，不可大声喧哗，纵是两人皆是酒徒，也不可能这么张狂无忌的。
而更可能的原因在于，仲则在这里根本就找不到知己，加上同僚的蓄意排斥，因此才会一气之下，直接远走。而不得不提及的是，在仲则远走之前，他和洪亮吉其实并没有住在一起，因此才有洪亮吉知道此事之后，紧急想将仲则追回来而不得的事情发生。由洪亮吉“越日追之”，就可以知道仲则肯定是为了别的事情和同僚发生了冲突，而此时洪亮吉并不在场。
而从洪亮吉的记录看，似乎他对于仲则离开朱筠的时间交代得并不清楚——若是从他的《黄君行状》去推算，仲则买舟而下的时间该是在乾隆三十七年年底，而这个时间看上去明显是不正确的。首先就是乾隆三十八年，朱筠奏请开四库馆，开始编辑《大典》和佚书，一时康乾时期本就流行的稽古之风的“朴学”，事实上就是考据学更加成为主流。“朴学”要求主张学问生史实依据，解经由文字入手，以音韵能训诂，以训诂能义理。而就是这一年前后，对此等训诂、考据原本没有深厚兴趣的仲则，也在汪梧凤的组织下到过歙县，读书于汪氏的不疏园，研讨训诂。不疏园在清代文化史上有着重要的作用，因为江永、戴震、程瑶田、黄仲则、汪中、郑虎文、刘海峰等文人学者经常在这里聚会并且研讨，皖派考据学就此开始发轫。
事实上，尽管不疏园后来一直延续，但是随着汪梧凤在这一年去世，郑虎文等人率先离去。仲则写下了《题汪松溪遗集并所著诗学汝为》，“先生往矣遗稿在，我得读之从后昆。岂其天意假司命，乃遣大雅来扶轮……乃知文字有元气，得古独厚方深醇……”其实，这个时期，仲则的心态是有一次很重大的变化的，那就是在学诗迟迟难以找到施展才华的领域之余，他想转而学习训诂，也就是返回“正道”上来。而这一思想最终没能成为仲则的主流，我们需要感谢袁枚——这是后话。
在汪梧凤去世后的第二年，也就是仲则和同僚发生冲突，他选择了前往徽州寻芳郑虎文。两人之间的情谊，其实也是在不疏园交下的。从洪亮吉交代仲则离开的语气上看，仲则应该是这一走就没有再回来，他的性格决定他不会再回来受一干俗人的窝囊气。而这该是在乾隆三十八年底或者三十九年初发生的故事。
在朱筠手下时，仲则和洪亮吉时而住在一起，时而各自奔劳。在此期间，仲则和亮吉互相唱和之中，其实两人早就流露出了对这份工作的不满。
不想过多提及仲则这段时间的写景状物的作品——因为类似《晓发牛渚矶》之类的作品，实在难以代表仲则的才华和性情。或许，怀人、饮酒之类的诗句，更能说明问题：“忍使桑榆乖色养，误将书剑换浮名。”在《重至当涂怀稚存》之中，仲则写下了这样的句子。事实上，当涂就是太平府，也是仲则和洪亮吉被朱筠看好的“发源地”——而这一次，仲则一个人买舟而去，大致是途中见到的昔日熟悉的景致，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三年了，他也该离去了，这里书剑浮名，填不平他心底的沟壑，因为那是怀才不遇，那是有志难伸。
癸巳，乾隆三十九年。那一年的除夕夜，仲则一个人，站在清冷的市集之上，长长的南北东西路，陌生的迎来过往人。已经离开了朱筠，下一步又将何去何从？仲则有些无奈，也有些后悔，但是这种后悔转瞬间就消失殆尽，因为那样的地方，不去也罢！
沿着门前的小路走回来，身边是流动的人群，耳中听到的皆是欢声笑语，人们是在品味着一年到头的短暂安闲和幸福的，而仲则一个人却在为了家庭和前途忧心忡忡。
不想回家去，老母、妻子和孩子都在期待着他能够给他们带去悠闲富足的生活，而这个理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实现——静静地盯着天上的一颗星，仲则神游物外，尽管是当事公认的才子，在采石矶一夕成名之后，早就成了文化界的名人，但是在家乡的门前，有谁认识这位才高八斗、满腹经纶的诗人呢？难以融入这其乐融融的春节气氛，仲则心内的悲苦，或许也只有那颗星才知道。
但总还是要回家去的，即使心怀惭愧。仲则在一个人在市集上看了半晌的星星之后，自己不由得也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仲则抖了抖衣衫下摆，然后转身走上了回家的道路。进了家门，妻子赵氏正在准备年夜饭，床头老母亲佝偻的身影前，七岁的女儿正在哄着四岁的弟弟，玩得开心。
仲则径直走到书桌前，这几乎是家里唯一的“大件”了，书桌上铺着红纸，笔墨砚台保持着傍晚时出去时分的样子，稍稍有些凌乱。初一要贴的春联已经写了一半，仲则正准备续写下去。女儿领着弟弟跑过来，帮着磨墨并看爸爸写春联。
一双儿女似乎都遗传了仲则的聪颖才华，很多古诗词都已经朗朗上口。大女儿更是时而自己也写一两首诗给爸爸看。仲则看到女儿如酷爱诗词，也禁不住有些百感交集——依靠着高人一等的才华，他尚且难以在外面立足，之后儿女们的命运又会如何？（仲则一子二女，此时次女尚未出世。）女儿不说了，那迟早会是人家的人，而儿子难道还要走上自己走过的道路吗？
想想刚刚在外面的心境，看看儿女天真无邪，在帮着他乱了一阵子之后，又笑闹着去和母亲和奶奶“捣乱”，仲则一时心乱如麻。他铺开了一张草纸，在上面龙飞凤舞地连着写下了两首诗：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年年此夕费吟神，儿女灯前窃笑频。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
仲则一时有些颓然，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的努力究竟收获了什么。这个时候，妻子进来准备摆放杯盘，在这个时候，她脸上同样还是高兴的——穷苦人家，只有在春节前后，才能多少改善一下生活，而且仲则从外面游历归来，这也是团圆年了。
收拾桌子，书桌也是餐桌。她看到了仲则写下的两首诗，她的脸色也变了一下，但是迅速就恢复了正常。她装成不知道的样子，轻轻地碰了碰仲则，“你将春联先收下，我去给你烫酒……”这个贤惠的女子，尽管腹内也有些墨水，但是和当年仲则的表妹比较起来，不啻于天壤之别。她非常清楚这一点，她知道仲则的心中，其实是一直有别人的影子的，但是她从来也没有去询问过，在她看来，能够拥有他，已经是一种幸福。尽管他经常处于贫困潦倒的境地，但是看上去他确实像个男人，因为他一直在努力……
三年多的幕府生涯，仲则何止一次如此感慨！而洪亮吉和他一样，都是不满于这样的现状。“吴钩三抚罢，相对惜年华。”洪亮吉在《与黄大景仁夜话》中如是写道，可见两个人仍然都怀有着郁郁不平之气，更有洪亮吉直接点出了两人工作的无聊，“我为书记才一月，已被青霜减颜色……我客南州无世名，故园有梦且归耕。”（《黄大景仁过访作》）“徒深三载约，抚志惊冉冉……虽余文史富，心迹倦批阅。独客路艰难，独愁衣带减。”（《登郡齐南楼怀黄二景仁作）夜话和过访，是在两人都在朱筠幕府时分写下的，那个时候，两个人就已经对这份工作的性质产生了怀疑，甚至洪亮吉已经直言不如归耕垄亩；而后面的怀景仁之作，则是在仲则已经离开的前提下，洪亮吉更加感觉到在这里的困窘和无聊。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