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斌
什么是历史建筑?1982 年,英国国际古迹及遗址理事会主席伯纳德·费尔顿(Bernard Fielded)给出了一个比较标准的答案:“历史建筑是能给我们惊奇感觉,并令我们想去了解更多有关创造它的民族和文化的建筑物。它具有建筑、美学、历史、纪录、考古学、经济、社会,甚至是政治和精神或象征性的价值;但最初的冲击总是情感上的,因为它是我们文化自明性和连续性的象征——我们传统遗产的一部分。” 每一个时代过去,历史都会给广州城留下一片建筑,新时代的继任者从来都不是在一张白纸上挥洒理想。 广州城的第一次大变样是民国时期,1918年10月广州市政公所成立,市政当局认为在城市建设上的当务之急是“拆城基、辟马路、设市场、设公园、设工厂”,“拆城基”被放在优先的地位。因为清代城墙作为一种国防工程与冷兵器一样,已经失去了军事价值,而且广州城外早在清代就已经比城内繁荣了,城墙极为妨碍城内外交通,也是广州城市扩张的障碍。因此,拆城筑路成为由民国政府主导的,广州开埠以来首次有计划、有组织的大规模市政建设工程。 到 1921 年,民国政府已经开辟了“广州城内最早且最长的东西向主干马路”。但是,由于疲于应付战乱,民国政府没有精力和财力实现后续的“设市场、设公园、设工厂”等现代化城建举措,但其一系列的道路建设基本形成了今日广州道路系统的大致框架,标志着广州由传统城郭向现代都市过渡。
九十年代的“荔湾广场模式”
新中国成立后,革命哲学焕发起了人们战天斗地、改造自然的豪情。北京市长彭真曾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南望时说,毛主席希望有一个现代化的大城市,他说他希望从天安门上望下去,下面是一片烟囱。这段话体现了特定历史时期领导人对现代化城市的理解和对摆脱落后面貌的渴望。 对于广州人来说,老城区道路狭窄,居住逼仄,环境脏乱差,老房子在岭南潮湿炎热的气候下显得格外破旧,还有小偷和抢包的出没,城市整体上并不十分正面。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的陆琦教授给记者举了一个例子,当时,有一个北京的专家来广州开会,一下火车就被抢了行李,气得会也不开就直接回去了。 改造旧城,改善生活质量是社会共识。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政府为主导的城市建设,关注的重点是“危旧房改造”,改善居民的居住环境。对历史建筑的保护重视程度不高。据华南理工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王茂生先生的统计,1988 年荔湾区金花街改造项目开始动工,保还是拆的标准主要是根据建筑物面积大小和质量好坏,其中保留了新建的面积较大的 3-5 层房屋共51幢,面积 52511平方米。房屋质量较差或面积较小的 3-5 层的房屋暂时保留,远期作为绿化用地。其它旧街坊大多拆除了事,拆除面积达到155300 平方米,大量历史建筑被夷为平地。与金花街不同,昌华街改造时保留了该地段内的 56 幢质量较好的西关大屋及仿欧式底层建筑,维持了这一传统街区的历史风貌。遗憾的是,金花街模式成为这一时期旧城改造的主流办法。 1996年竣工的广州荔湾广场是又一个备受争议的案例。 荔湾区是历史建筑集中的区域,生活条件比较差,据说,九十年代荔湾还有8000个马桶,急需改造。 政府在上下九路交界处划出一片4.5万平方米的地块,引入开发商,建成一座6层共14万平方米商场和一个共8幢1000多套豪华住宅的小区,号称是当时“广州市最大的旧城改造项目”。 这幢高达几十层的庞大现代建筑综合体无疑实现了极好的经济效益,也改善了不少人的生活质量,为人们生活提供了便利。但是另一方面,它却破坏了西关旧城区的风貌,它插在上下九路颇有风情的骑楼街上,插在老西关的一片旧式大屋之中,显得格格不入。荔湾广场还为这片区域带来了数量庞大的异质人群,直接改变了周边西关老居民的旧有生活节奏,有批评人士指出荔湾广场“破坏了老西关的文脉,将原本幽雅平行的筷子拦腰给砍掉了。”
建设性破坏:难以挽回的伤痛
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博士倪文岩把这种旧城改造方式称为建设性破坏,并在论文中将其分成两类:“一是大规模建设造成历史建筑大量拆除;二是不适当的新建(主要是大型市政建设及部分高层建筑等)造成历史建筑的外在环境与原始风貌被严重破坏。而建设性破坏的根本原因在于管理的失控。” 1993年12月28日,广州开始修建地铁一号线,沿线历史建筑众多。为修地铁,广州模仿香港引入开发商沿线发展地铁物业,骑楼成为建设阻碍,开始被拆迁。拆除了广州中山路沿线一带的很多骑楼,中山四路—中山五路的骑楼街被拆毁。广州骑楼在民国时代是规划发展对象,像一条龙一样贯穿旧城道路,广州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的汤国华教授曾对媒体介绍过:“广州骑楼的特点在于,每条骑楼街、每栋骑楼都非千篇一律,特别是水刷石装饰各不相同。骑楼宽高比、宽深比都符合黄金分割律。骑楼的高度、深度和马路宽度也是相对应的,例如人民路是市内最宽的马路,其两边骑楼的高度、深度也同样最高最深。”中山路骑楼被拆打断了历史文脉,对景观的完整性伤害很大。此外,六二三路、人民路、解放路等骑楼街都曾遭到过拆除和破坏。其中人民路骑楼风格多样,英美风格、苏式的以及更新的马赛克立面建筑,被称作“万国骑楼街”。85岁的老摄影师李瑞然曾感慨“那时候拆骑楼好大胆,不理会什么,总之整条街都要拆掉。” 2000年以来,广州按照修编的《广州市城市总体规划(2001-2010)》中提出的广州城市 “东进、西联、南拓、北优” 八字发展战略,大力扩张城市,确立了“一年一小变,三年一中变,2010一大变”的确切时间表,广州城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全方面伸展,新城一片一片地建起。按照发达都市模式建设的新城无论是居住还是生活都更加舒适和现代化,城市设施也更新,源源不断地从旧城中吸引追求更高生活质量的市民。2000年,广州附近的番禺、花都撤市设区,广州的市区面积从之前的1443平方公里跃升至3718.5平方公里,城市面积扩张了两倍还不止。年轻人搬到新区买了新房了,老年人口却基本没有离开旧城。在崭新发亮的新城面前,旧城更显得老迈,日渐空心化,老化。旧城的治安、卫生、消防都在下滑,交通设施也在变糟,有实力的商户不愿进驻?? 建国后,旧城很多成套的房子被分割、隔断后分给多家使用,多户混居任意搭建,缺少维护,更别提整体性的保护性维修、投入,现代人的过分使用实际上是在透支老建筑的生命,最终沦为危楼。据统计,“新河浦一带仅违章加建和加层的建筑就有 290 幢,占建筑总量的 47.8%”,危房化的历史建筑“越改越多”。旧城的空心化无疑进一步加重了老建筑的破落。
恩宁路废墟上的“拆与停”
2006年,中国规划年会上,广州的城市规划就被批判东南西北都有,唯独缺乏“中”,城市发展“喜新厌旧”会导致城中心旧城的塌陷,出现旧城空心化。为解决旧城问题,2006 年 12 月 25 日,广州市第九次党代会上把上述的八字方针改为十字方针,加入了“中调”的概念,目标对准旧城。 在“中调”的发展战略指导下,作为旧城改造试点的恩宁路危房改造项目被推上舞台。在《广州市荔湾招商项目汇编》上写道,“恩宁路改造地块位于多宝街中部,西北与多宝路、龙津路交接,东南延伸至十甫路,与上下九商业步行街毗邻,总面积81146平方米,是昔日正宗西关大屋的汇集地,现有房屋1965户,面积149137平方米,区域内有泰华楼、八和会馆等历史、文物建筑。” 有资料显示,恩宁路“诞生于1931年,有18米宽,1公里多长,沥青路面,可以并排行八顶大轿”,被民间誉为“广州最美老街”。恩宁路、龙津西路与第十甫、上下九步行街骑楼连接,一同构成了全广州最完整和最长的骑楼街。 走在恩宁路上,路面起起伏伏,街道两旁不经意间就可以找到一座名人故居,或者路过一间地道的广州铜器店,路边还不时有悠闲走过的街坊大妈,瘦瘦的,步履矫健——岭南特有的市井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粤剧梨园公所八和会馆就在街面上,硕大的门上描画着两个门神。粤剧名伶薛觉先、马师曾、芳艳芬、张活游,随便挑一个都是一部活的粤剧史诗,他们都选择在这里落脚置业,带动相当多的粤剧艺人在恩宁路聚居此地。 除了戏剧之外,著名的金声电影院也在这里,当年放映的第一部电影《爱丽丝梦游记》曾轰动全城,李小龙祖居也藏身在一所小学校里,所有这些共同承载了很多广州人的往事与记忆。正因如此,恩宁路的改造项目备受瞩目。民间文保人士担心恩宁路的改造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荔湾广场,会不会落得个破坏历史街区的结果。 中山大学规划研究院院长李立勋曾谈到过:“20世纪末期,广州在旧城不断开发高楼,并建设高架路、内环路、地铁,带来大片拆迁,对历史文化的冲击非常大。从具体的历史地段、建筑物、历史街区,到整个城市格局、风貌都受到严重的破坏。”李立勋院长非常担心改造过程保护建筑被高楼“挤对”。 广州本地的媒体也把恩宁路列为重点追踪对象,《广州日报》就曾发布过多篇关于恩宁路改造的新闻,在一篇“恩宁路旧城改造不惊动西关文化”的新闻中还曾对政府改造的诚意提出过质疑:“《广州市荔湾招商项目汇编》显示恩宁路1965户中的1539户将被拆除,通过改造后,该地块与上下九步行街形成功能互补,大大提升地区商业竞争力。”《新快报》报道“恩宁路规划追踪:规划局表示重建也是一种保护”一文质问:“在今年八月出台的恩宁路规划改造方案上,六处建筑被列为重点文物保护项目,包括李小龙祖居、八和会馆、宝庆大押、銮舆堂、泰华楼和一片古老民居;为何出现在房管局的拆迁范围之内?广州市规划局给出的回答是,之前规划中提到的要保留骑楼、古老民居等只是一个原则性的规定,是对最终改造完成之后恩宁路的整体风貌提出的要求,但并不表示保护区内所有的建筑都要原封不动。而拆除一些已经成为危房的古建筑,进行‘修旧如旧’的重建也是一种保护方式。所以,究竟哪些建筑要重建、哪些要修葺,将由房管局、文化局以及区政府等职能部门来决定。”这个回答显然加剧了民间的担心,更强烈的质疑声音来自自发的民间文保组织,在新浪微博上专门有一个“恩宁路学术关注组”,这是一个自称是学术共同体的松散组织,他们记录恩宁路历史,做口述访谈,编撰恩宁路社区志,制作了《恩宁路社会影响评估》和《恩宁路改造项目规划意见书》,并且密切关注恩宁路改造的前程,不时通过网络对改造施工过程中的细节提出抗议,甚至还模仿流行MV“江南STYLE”在微博上发了一条名为“恩宁STYLE”的视频,用说唱音乐讽刺政府对民意的忽视。 《国家人文历史》记者在恩宁路拆迁现场走访时发现,在一片拆了一半的内街街区里,很多房子人去楼空,屋里一片狼藉,或堆放着垃圾,一些房子的外墙上都写着两个字——“拆”与“停”。两个字同样大小,同样的颜色,同样是一个圆圈中写一个大字,肩并肩地刷在墙上。访问周边居民才明白原来是政府拆,市民喊停的意思。或许这两个字最能体现出恩宁路之前发生过的冲突。拆迁似乎还在继续,据民间文保人士称,在居民与拆迁方的僵持中,恩宁路部分区域一度成为弃儿,垃圾无人清理,一些空屋沦为拾荒者的乐园,不过目前已经得到恢复,但据记者实地观察,部分空屋仍是垃圾满地。未来如何,各方都在拭目以待。
为亚运会“穿衣戴帽” 2010年前夕,为迎接第16届广州亚运会,广州对很多外观破旧的历史建筑进行“穿衣戴帽”,即为建筑加上新的外墙,加建屋顶,显得“整齐美观”。在整修人民中路儿童医院的老骑楼时发现,楼体外的批荡有三层,有底灰、草筋灰和石灰膏,中间最厚的草筋灰制作工艺已经罕见,据说需要“用专门的大池子,提前一年堆积稻草碎和石灰闷制”。敲掉的批荡有的厚达4厘米,对里面红砖能起到很重要的保护作用。“穿衣”时,直接用瓷砖取代批荡。岭南气候湿热,人们白天大多会用空调,楼体昼夜就会冷热交替呼吸一次,瓷砖不透气,楼体里的水汽呼不出就逐渐腐蚀红砖,造成砖体粉化,一碰就掉。另外,红砖与瓷砖热胀冷缩系数不同,一旦温差变化大一些,伸缩系数更小的瓷砖就极易脱落。一些被刷上漆的建筑也有类似的问题,油漆塞住了红砖表面的微孔,由内往外渗出的水蒸气使红砖表面起酥起泡。倪文岩博士称之为保护性破坏,即“从保护的目的出发,但却使用了不恰当的保护方法和措施,最终破坏了历史建筑的原始风貌,有些甚至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对此,汤国华建议应该是清洗,恢复原貌,而不是用各种现代的东西掩盖。“既然是修旧如旧,那建筑原本的痕迹就应该要保留,不可能让一个70岁的老太婆,打扮成20岁的样子。” 2010年1月26日,广州本地媒体的头版头条不约而同地提到市府将启动旧城改造。“动迁60万人”、“涉及建筑1050万平方米”、“斥资近千亿元”等关键词提示人们这将是一场更大的旧城改造工程。广州城有史以来最大规模旧城改造方案《广州市旧城更新改造规划纲要》的征求意见稿出炉,广州城里建成时间超过30年的建筑都划为历史旧城,涉及54平方公里,“预计整个旧城改造涉及60万人的动迁,需要近千亿改造资金。” 根据以往广州旧城改造的经验,不管是建设性破坏还是保护性破坏,每一次改造多少都伴随着对老建筑一定程度的伤害。这次这么大的规模到底是灾难还是福音,部分受访市民表示担忧。 改造所需的千亿资金显然是一副沉重的负担,“纲要”中提出将“吸引市场资本的参与,提高旧城更新改造的效率”。吸引社会资本进入,并非不可,但一定要做好规范和引导,而不是任其逐利。广州文德路上的“万木草堂”原是康有为宣传维新变法之处,引入社会资本活化利用历史建筑后,渐渐成为一处致力于弘扬文化的纪念馆,草堂负责人龙东江认为如果管理得当,民间资本进入不失为历史建筑活化利用的好办法。对于旧城改造,龙东江建议最好是把居民、学者、政府、商人拢到一起,坐下来,谈一谈,各方通过协商合作会让事情更合理、更顺畅。广州大学汤国华教授也认为改造之前,各方的充分沟通非常重要,像金陵台、妙高台强拆事件中,如果政府、开发商事先能约定好开发地块上出现需要保护历史建筑怎么办,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 对于这份空前规模的《广州市旧城更新改造规划纲要》,广州市将其公示在市规划局网站上,全部内容毫无保留,提前征求社会意见。希望这将是一个由社会各方博弈走向各方合作的良好开端。 (参考资料:倪文岩,《广州旧城历史建筑再利用的策略研究》;任天阳、魏海波、王景春主编,《城变——广州十年城建启示录》;《广州日报》、《新快报》、南方网、奥一网的相关报道)
链接: 广州近年来建设性破坏的历史建筑和建筑群一览表
引自华南理工大学倪文岩的博士论文《广州旧城历史建筑再利用的策略研究》第33-35页
(原文刊发于《国家人文历史》杂志2013年7月下,封面专题《消失的老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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