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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梦仙湖

 书路天涯 2013-07-27

    

                                谨以此篇献给美丽的娜娜



   那玲与肖琴、郁萍在瑞士的莱蒙湖游船上,靠着窗舷,看着湖的景色。湖如弓形,静静地躺在瑞士和法国之间,坐落在阿尔卑斯山下。湖畔是日内瓦城。湖因山美丽,如果把阿尔卑斯比作一位雄伟的青年,那么湖就是一位美丽待嫁的少女。因为日内瓦城紧依着莱蒙湖,所以,莱蒙湖也被人称为日内瓦湖。湖是什么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那玲的心情,如同湖上的飞鸟在飞翔,时起时落,想到情深处,竟垂下了泪。

肖琴和郁萍是那玲大学时的同学。前半年,她们就相邀一起游瑞士,经过半年的准备,她们踏上了瑞士的国土,扑进了莱蒙湖的怀抱。就是这一汪湖水,让那玲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她的当年,想起那位王子,想起那些旧事来。

肖琴也快四十了,已是一个快上大学的女儿的母亲。她以前曾跟那玲说过,要让女儿嫁给那玲的儿子。那玲说,你家公主可是比我儿子大五岁啊。那玲跟肖琴虽然同年,却没能像肖琴那样大学一毕业就嫁人。那玲大学结束,又读了两年的硕士。硕士时期的同学,有的继续深造,有的走出国门,唯有她留了下来,走向了社会。因此,她结婚晚了,生育也就晚了,孩子也比肖琴的女儿小了五岁。那玲知道肖琴是在玩笑,可是那玲是个认真的女人,就像她从事的化学工作一样,什么事都很严肃认真,也鲜有玩笑,把一切事物都当作存在着的事物看待,怕一个不小心会发生什么化学反应,引起什么裂变,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件来。

郁萍似有似无地出现在她俩的身边,更多的是游走在那些外国帅哥身边,用她流利的英语跟帅哥们交流着。看到那玲垂泪,她轻轻地问,想起什么了?什么事让你这样怦然心动了?想起当年的那段情了?

看着已快四十的郁萍,还打扮得鲜花招展似的,那玲苦笑着,用纸巾轻轻地抹了一下眼睛,对郁萍说:“我哪有啊……”

“人要为自己活着。别总是像黛玉似地伤感多情……帅哥哪里没有?”

能像你这样吗?那玲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当年在大学的时候,你就是一个到处撒下花瓣的女人,整天身边有无数的帅哥缠着。那玲看着远处,湖水从浅蓝到深蓝,白云在空中像一朵朵白色的花朵盛开着,远处的阿尔卑斯山尖上还有银色的雪。湖面上点缀着一片白帆,像是风把它慢慢地推移着。人生也就像是风在推着走,有些不由自主地走着。那玲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她们走上了船的上层,有一个平台,还摆放着一些桌椅。她们要了几杯咖啡。那玲挨着栏杆坐在冰冷的铁椅上。肖琴见她这样沉思着,就悄悄地拉了一把郁萍,她俩竟悄悄地走到船的那一头去了,把那玲一个人留在这边,任由她思绪乱飞着。

 

那年,那玲刚高二。

那天,早上的阳光特别明媚,窗外的阳光照进教室,把教室的黑板都照亮了。

班主任突然走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位青年。

那玲坐在前排,突然间眼睛被强光射着了,定定地看着那位青年,心突然被人挖去,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全班都站了起来,同学们齐声说:“老师好——”那玲竟然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跟同学们一起像唱歌一样地说。她依然是坐在位置上,因为是第一排,就显得特别的突兀。班主任苍白的头发摇动了一下,刻满皱纹的脸上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厚厚的玻璃片后的眼睛轻轻地眨了一下。

“同学们好!”班主任老师用手压了压,示意同学们坐下。他苍老带着微哑的声音对同学们说:“今天,我给大家介绍一位你们新老师。师大刚毕业,冯岭老师。”班主任在黑板上写下了两个大大的字——冯岭。班主任老师要退休了,新来的冯岭老师要接替他们班级的班主任。他穿着白色的衬衣,熨烫得很平整,领口敞开着,下巴光光的有些鲜亮泛着青光。眼睛大大的,炯炯有神,站在班主任的旁边微笑着扫视全班的同学。

那玲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冯老师。当冯老师的眼神与她相遇的时候,那玲心头突突地跳动起来,脸上突然就热了起来,忙把眼睛低了下去,不敢再跟冯老师的眼神对接。

班主任看到了那玲那双盯着冯岭老师的眼睛,微微地笑了一下,介绍完了后,班主任就离开了班级。冯岭老师还在教室里,他拿起点名册:“同学们,我们认识一下,我报学号和名字。被点到名字的同学请站起来,让我认识一下你……”

“……”几个同学点了名,站了起来,然后坐下。“7号同学——那玲……”那玲依然坐在那里看着冯岭老师,似是没有听见叫自己的名字。冯岭老师又叫了一遍,然后说:“那玲同学今天没来上课吗?”

那玲旁边的那位小个子男同学李小强轻轻地拉一下那玲的衣服。那玲惊醒过来,不满地说:“你干吗?”

“老师在点名叫你呢?”李小强说。那玲站了起来,全班的同学都聚焦在那玲的身上,在那玲的后背插上很多芒刺。那玲看到了冯岭那张笑脸,看到了冯岭伸出白净的手往下压了一下。她坐了下来,依然是那样盯着冯岭看着,而冯岭却是没有再看过她,把眼神投向了别的同学。

 

老班主任还没有退休,下课后把那玲找了去。办公室里就老班主任一个人,看到那玲推门进来,就招了招手,让那玲到他的旁边,示意她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那玲看到冯岭老师的那张桌子空着,别的老师的办公桌也空着。冯岭老师也许下课就走了,也许到外面跟同学们在一起,办公室里没有他,那玲心里空荡荡地。那玲在老班主任的桌边坐了下来。

“你最近的成绩下来了……”班主任老师微笑着说。

“我也不知道啊。我好像不适应再读书了……”那玲说。

班主任老师微笑的脸变了,一张那玲似乎不认识的脸,厚厚的镜片后面的眼睛像是一把剑向那玲刺了过来。

“我知道你为了什么。我现在不想把答案说出来。我今天找你来,只是一件事,你得把别的什么都搁下,不能胡思乱想。你毕竟还小……有些事得等着时间,有些事是强求不了,你的当前主要任务就是把书读好。你知道吗?你可是班级第一,全年级第五,你一下子掉到了什么境地?你已是班级第十,全年级第四十,后年你怎么参加高考?不能分心了啊……”

班主任可谓是苦口婆心。

班主任老师说得很隐晦,那玲心里其实很明白。自从冯岭老师来了,她的心就荡起了波浪。冯岭一天不到教室里来,她就像是没有了主意,看什么都入不了心。有时,在课堂里听到冯岭老师跟同学们在说话,她的心思就会随着飘出了窗外,就会想站起来到窗前去看他一眼。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心里总是放不下他。每次只要冯老师出现在班级里,她的精神状态就会被调节得最好,听课也最认真,注意力也特别集中。可是冯老师的课只是一门地理课,不是主要的课程,对于他们要参加高考的同学来说,这只不过是可听可不听的课而已。然而她就是喜欢上了地理,感觉老师知识面特广,喜欢听他讲各地的风光,听他讲各地的民俗,感觉自己似乎上课就是在旅游。她更喜欢冯老师说话的声音,话似乎从胸腔处喷涌而出,讲课的时候就感觉他在诗歌朗诵,每字每句都在敲击着她的心房。

班主任老师跟那玲说了很久,那玲似乎认识到了自己,当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那玲却又涌起了想见到冯岭老师,那种感觉很强烈,无法抑制。她知道自己这段时间成绩落下来的原因就是因为冯岭老师到来的缘故,可是她却说不出口。

 

回到寝室,忻怡已经替她打来晚饭了。忻怡一直是对她崇拜得无体投地,只要那玲想要什么,忻怡总会努力去替她做着。她见那玲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去了,就主动地替那玲把晚饭打来了。同学都已经到班级里晚自习了,屋里只有那玲和忻怡。

“你爱上他了吧?”忻怡凑近那玲问,见那玲不答,忻怡自己说了起来:“你可好幸福啊,敢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嘻嘻……说真的,这些天你眼里只有冯老师,没了其他人了。真的好让人羡慕啊。我们可不敢那样……爱的滋味很好吧?”

那玲抬头看了看忻怡。“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上他了。我心里总是冒出他的影子来,可是不敢向他表白。他那么英俊,他那么有气质,他那么男人味儿……我长得很丑,怕他看不上我,所以我心里很难受……”说着,那玲竟有点想哭,忙把碗里的饭扒拉到进嘴里,也不知道嘴里的饭是什么味儿,菜是什么味儿,努力地咽了下去。几口饭就把碗里扫荡干净了。她第一次在同学面前承认了自己对冯岭老师的好感,说出来了,倒觉得坦然了。

听到那玲说自己很丑,忻怡捧着那玲的脸细细地看了一回:“美倒不是很美,难看倒也不难看,离丑还有一段距离。”

“好了,你别开玩笑了。”那玲推开忻怡的手,轻轻地叹了一声:“为什么那天我就失去了自我呢。看到他走进教室里来,我的眼睛就没法离开他……”

“因为你没有爱过。因为班级里的男生没一个能够进入你的法眼。其实,班级里有些男同学和女同学就在悄悄地爱着……”

“真有这种事?”那玲有些无法思议,她可是从来没有听到别人提起过,在班级里的女同学间,她除了跟忻怡走得近一些,就是跟一群男同学相处在一起。她不喜欢班级里的女同学,感觉她们做作,感觉她们神经质,感觉她们心眼儿太小。她还讨厌她们常常为了一丁点儿的小事大声嚷嚷甚至尖叫的样子。她几乎跟所有的男同学都相处得很好,跟他们很哥们儿。忻怡曾经还为此跟她说过,别跟男同学走得太近,否则让老师会说你早恋。那玲嗤之以鼻,不以为然,跟忻怡说:“我跟他们不会有事……”那玲断然这样说,忻怡当然相信,因为那玲在班级里太优秀了,那些小男生简直就进入不了那玲的法眼。那玲是什么人,那玲是城堡里的公主,那玲是班级里的骄傲。那玲在班级里排在第一位,其后还是女同学,那些男生们只知道玩,学习成绩永远追不上那玲。

“当然啦。她们只是偷偷摸摸地,你跟男生走得那么近,那些男生也都是没有成熟的。只有那几个像是成熟了的,才会偷偷地跟女同学开始相处恋爱起来。”

“那你有吗?”

“我?我唯你是瞻,哪敢越位?嘻嘻……”忻怡笑了起来。

 

这一堂课,是地理课,是冯岭的课。

那玲早早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着冯岭进入课堂,她不想放过冯岭的每一个动作,她也不想放过冯岭每一句讲课,在她耳里,冯岭讲课的声音就是最美的音乐声。

冯岭在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进入课堂站在讲台上。挺拔的身子,俊朗的脸容,好看的五官,滋性的声音……“同学们好!”

那玲机械地站了起来,又机械地坐了下去,刚才回答冯岭的那声“老师好——”就像是水波在颤抖。

“今天,我们讲季风气候……”

那玲感觉自己在卡拉OK的包房里听音乐,只知道这是歌声,而忘了这是在上课。一堂课下来,她一点都没有听进去,感觉那声音才是最美好的。上完了课,冯岭老师跟那玲说:“等第三节课后,你到我办公室里来……”冯岭说完,他就走出了教室。

冯岭的影子没了,整个班级几乎是同时爆发同一种声音“喔——耶——”

那玲站了起来,转过身看向同学们,满眼都是坏笑的样子,几乎还有忻怡。

“你们——”

“耶——”男同学继续叫着。

那玲只好放弃,转身坐了下来。她知道,再怎么样也不能得罪全班大多数。她得忍着。她旁边的男同学李小强在她耳边说:“看来有戏了……”

“什么有戏?”

“冯老师找你了……回来后跟咱说说,他对你……”

“滚……”原来李小强不怀好意,那玲举起粉拳向他捶了过去。李小强忙避让着逃离了课桌。等到那玲放下了粉拳,李小强又回到座位上坐了下来:“哥们,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你说一声……”

那玲看了看李小强,他的态度是真诚的,不像是在奚落或者是在嘲笑,让那玲竟然对他心生感激。

 

第三节课后,那玲走进了冯岭老师的办公室。原来的班主任已经三天两天不来,那张办公桌已经空着了。那玲站在冯岭的面前,冯岭却让她坐到对面原来班主任的座位上。那玲却站在冯岭的面前不肯移步,胸口高高地抬着,头却低低地垂着,眼睛看着冯岭老师的头顶,看他在批改作业。他的办公桌上不但有上课的书本,还有一本红色封装的《中国国家地理》。书刚刚合上似的,当中有一张书签露出一条小尾巴。

“听赵老师说过……”赵老师就那玲以前的班主任。“他说你以前是班级的骄傲,学习成绩一直是第一名。这学期,你怎么啦?”

还不是因你而起,你还好意思问?那玲很想把这想法说出来,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你知道,你们现在高二了,不能再落下了,明年要高考,这样下去,会影响你一生的啊。”

“嗯……”

“那你该怎么办?怎么追上别的同学?怎么回到班级第一的交椅上?”

“不知道……”那玲确实不知道,也许她需要他答应喜欢自己,确定自己跟他的恋爱关系,她才会把心思定下来回到学习上来。

“有些事,该放就放一放……不是什么事都可以急的……”

冯岭并没有看她,眼睛还在同学们的作业本上。

那玲看着他张翕的嘴唇,像是一朵正在盛开的花朵。她根本就没能听进去他的说话意思,她好想伸出手去触摸他翕动的嘴唇。

“你呀,在动什么心思呢。看来得跟你父母联系了……”

“你说什么?”

“跟你父母联系。”这几个字说得很响。“等你期末了,考试成绩下来,成绩一落千丈,你父母怪罪我们,那就是我们失责了。所以,我们还是跟你先谈谈……”

“你桌上这本杂志可以给我看看吗?”那玲答非所问。

冯岭皱了皱眉头:“现在看这些闲书可不好。你如果能把成绩提高到以前那样,你拿去看倒无谓。”

“也许看这书对我学习有帮助呢……”

“既然这样,你拿去就是。”

那玲拿起书本就飘出了冯岭的办公室,像一朵云。

 

开学两个月,已是十月底了,冯岭在课堂里对同学们说:“这次我们外出,是我跟校长要来的。你们都知道,高二了,不能分心了,学校方不同意我们外出。我说,我绝不会让同学们的成绩下来的。你们想出去吗?如果想出去玩上一天,保证成绩不下来,那么我们这次就这样定了,星期六一天时间。”

星期六原来都是上课的,学校对高二年级的安排已经没有星期六了。

“喔——耶——”全班的同学都高呼着,只有那玲似乎没有听见,也没有反应。

她当然想跟大家出游梦仙湖,但是更想跟冯岭老师单独出游。这一天终于来到,整个班级去十里外的梦仙湖。那玲竟然为了这一天兴奋了好几天,比她以前参加什么竞赛获奖还要兴奋很多。

这些在城里长大的同学们虽然不是第一次来梦仙湖,但还是兴趣盎然,热情高涨,一路上高歌猛进。

湖在山色之间,在天光之下,一片深蓝。据说在很早以前,有对青年相爱着,因为女孩家里嫌男孩家穷,没有同意,他们就私底下相邀来这里,想躲在这深山里相爱相守一生。一个清晨,他们从各自的家里出来,携手一起走到大山里来。他们走啊走啊,心里别提有多满足,今天他们可以在一起永不分离了。他们在一块岩石上站着,指着天说:老天啊,你见证我们的爱。又指着山上的泉水说,老泉啊,你用你的水滋润我们爱的心田。又指着山上的一棵老树说,老树啊,我们的爱愿意像你一样天长地久……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后面却来了女孩家的父亲和父亲带来的一群人。他俩看到他们追得近了,正无可奈何的时候,忽然天上传来一个声音,你们站在云朵里吧……岩石之下升起了一团云雾。他们踏上了云雾后,云雾就升了起来。山泉也在说,你们飘到对面的山间去吧,这里马上就会变成一片海子。他们朝脚底下看去,脚底下果然很快就涨起了水,变成了一个海子。他们飘到了对面的山间,白云停了下来,他们站在那边的岩石上,看着她父亲已经无法追过来了,就朝海子那边大声地说:“爸,我们爱着,有天帮忙,有山泉帮忙,我们将永远生活在这山林间了。爸,你和娘以后好好生活,让哥哥弟弟照顾你们吧……”说完,她和他就隐没在山林里了。

从此,这里就被人称为梦仙湖了。

梦仙湖很美,时常有白云缠在山间,如同一条飘带随着舞姿在飘动,也时常戴在山的顶上,如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也像美女头上的白色帽子。两山当中的水像是一条深蓝色的绸带,映着天上的白云,有小鸟儿在湖面上飞过,如同是山水间的精灵。同学们在山路上走着,歌声惊扰了山林里的鸟儿,时不是扑愣着飞起,落到远处的丛林里。他们来到了湖边,一条小船已经在岸边泊着。要渡到对面,用这小船可以省去他们很多的路。同学们分了几批过去。那玲看着山林像是一幅油画,红的,黄的,灰的,白的,色彩丰富极了。

真美啊……

“是的,是很美,最美在秋天。”身后传来冯岭老师磁性的男中音。

 

那玲回头看了看冯岭,看到冯岭的眼睛看向远处的山林,看向远处的水面。水面倒映着山林,水面上也是五色纷纷,还漂浮着一些树叶,就像小船在水里飘着。

到了天色转暗了,他们又分批从海子对面乘小船回过来。那玲依然是最后一批,和冯岭在一条船上。冯岭指挥着同学们下船。那岭从船上跳下来的时候,忽然惊叫了一声“哎哟……”

“怎么啦?”李小强同学忙把她扶起来,可是她站不起来,人萎顿在地上。

冯岭指挥完别的同学下船就凑到近前:“脚崴了?”他蹲了下来,伸手把那玲的脚捧在手里,替她脱去了脚上的旅游鞋,要脱她的袜子的时候,那玲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想把脚抽回来。她跟男生很随便,可从来没有让自己的脚让异性这样捧着过。“别动。”冯岭低声地命令着。那玲只好让冯岭老师把她的脚捧着,然后脱了袜子。冯岭看到她的脚踝处已经肿了起来,就用手掌把她脚踝轻轻地搓揉起来。冯岭抬头看了看四周,只有山顶上还有太阳,就对班长说,你把同学们先带回去,我替她搓揉了再回去。班长召集了大家走了。忻怡想留下陪着,却被班长拽着,离得远了,班长说,你傻啊……

山里只有那玲和冯岭了。虽然脚踝处很痛,却是那玲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候。“今天可以和冯岭老师单独在一起……最好今天就在梦仙湖边住上一晚……让我靠在他的怀里享受这幸福时光……”那玲在心里念叨着。冯岭从包里取出松节油,又给那玲搓揉起来。他一边搓着,一边在说:“上次跟你说过,让你该放下的放下,不该想的不要想,可是你没听进去……你这小脑子在想什么呢?你不该这样啊。”冯岭趁机开导起来。

“嗯。我知道……”

“知道了,你还不放下!”

“有的事怎么放得下?”

“不放下也得放下。有的事,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的。你放弃了,才能得到,要努力才能得到。高三后考不上大学,我怎么向你父母解说?”

“可是……”

“没有可是。只有你考上大学了,其他的事才能有机会说起……”

他是在暗示自己吗?搓揉了一会儿,那玲终于可以站起来了,可是脚踝处还是痛,走一步,嘴角就抽一下。冯岭在那岭身边蹲了下来:“来,我背你回去。”

“……”

“别犹豫了。你想我们在这里过夜吗?”

 

那玲在冯岭老师的后背上趴着,随着冯岭的脚步,她的身子在轻轻地颠波着,就如同一艘小船舴在轻波之上。两个合在一起的身影在湖边的路上急速地移动着,山林间慢慢暗下来的光线,如同雾一般缠在他们的身上。那玲幸福得要晕过去了,她把身子紧紧地贴在冯岭的身上,虽然隔着衣衫,自己的胸部尽量贴紧他的后背,头也搁在他的肩上,闻着他身上传过来的汗味儿。

“冯岭,我好爱你啊……”那玲真想跟冯岭说。她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要说出来,她也不知道这句话用什么方式说出来。走出了一段路,冯岭开始喘着粗气,汗水已经从头上流下来,流进了衣领,像是一条小溪。后背也湿了,把那岭的前胸也湿了一片。两片湿湿的衣服更回紧密地贴在一起。“歇一会儿吧……”那玲在冯岭的身上说。

冯岭把那玲放下。那玲箍在冯岭脖子上的手却没有放开,趁他转身的时候,那玲却贴紧了他。此时,一个老师一个学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面对面地贴着了。那玲踮起脚,把脸凑向了冯岭的脸上,把嘴唇也盖住了冯岭的嘴唇。“老师……吻我……”

冯岭一时手脚无措,等他反应过来,忙把那玲的手掰开,然后把她推离自己的身体。“那玲同学,我们不可以……”

“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无法控制自己,从看到你的第一天起……”那玲脱口而出。

“你坐下。我们得好好谈谈。”冯岭把那玲扶着坐在一块石头上,然后就在旁边也坐了下来。

“你想说什么?你嫌弃我,是吧?我很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看你说些什么呀。你不丑。可是,可是,我是老师,你是学生……”

“老师就不可以跟学生那个吗?”既然都说出来了,那玲的话说得连贯起来了。

“让学校里知道,学校会停我职的。”

“你知道梦仙湖的故事吗?我们可以学那对青年,在梦仙湖的山林里生活。”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该你要的。我们是什么时代啊。这一切不会适合我们的。”

“你嫌弃我……”那玲有点想哭。

“你别这样。我不是嫌弃你,是……”

“你不嫌弃我,那我们就可以……”那玲抓起冯岭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你感觉得到吗?我的心为你跳动,我的人为你活着……”

冯岭从那玲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然后正色地对那玲说:“如果你连大学都考不上,那你我怎么谈爱?怎么谈生活?”

“好的。我听你的,我一定考上大学。等我考上大学后,我再来找你……”

 

冯岭思索良久,眼睛看着远处,山峦已经成为轮廓,四周极为安静。

“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们到这里来吗?”

那玲看着冯岭的眼睛。她的眼睛一直就没离开过他的脸上。她静静地听着他说话。

“这里叫梦仙湖。”

这一直是叫梦仙湖的呀。你这不是多此一说嘛。她喜欢听他说话,没有插嘴打断他。

“以前这里没有湖。有一年,一个道士从这里经过,看到这里风景秀丽,就在这里的山腰上建了一道观叫梦仙观。他想在这里修道升仙,希望在这里得到仙人的指点迷津。有一天,来了一位女人,很美,但是却穿得十分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穿得十分破烂。美丽的女人向道士要求借宿,道士皱着眉头,他说我这里这么简陋,荒村野岭,孤男寡女,也没有多余的房间,这可怎么住?美丽的女人说,这不难啊,我可以住在你的殿里。道士说,殿里供奉着真人。美丽的女人说,什么真人假人的,只有活着的人才是真人呢。你连活着的人都不敬重,却去敬重那些虚无的真人,不是本末倒置吗?道士说,要不这样,我的房间让你睡,我在殿里坐一晚上。美丽的女人说,这还差不多。晚上,美丽的女人几次来纠缠道士,道士在打坐静修,不为所动,美丽女人只好放弃纠缠道士的念头,自行在道士房里睡了。第二天早上,道士做好早饭,到房里去找那个美丽的女人一起用餐,看到女人走了,在他的墙上留下一行字:“此处成海子,全仗你缘故;保留小道观,水漫湖边路。”他忙跑到观外去看,面前真的是一片海子,湖水碧绿如镜,原来的那些山岩和树林都浸到海子里去了,原来的缠在山间的白云都似乎浮在了海子的表面上去了。后来,梦仙湖就因梦仙观而名了。”

“没有别的了?”那玲那双纯洁得如同清泉一般的眼睛看着冯岭。

“没有了。”他改编了那个美丽的女人与道士的一夜之情的故事。那个激情的夜晚几乎要把这道观烧成灰烬。海子就是因为不让道观被燃为灰烬而漫上来的。他不敢说,怕说出来会引起那玲的激情。如果他们也燃烧起来,就会毁去那玲的一生。他这一次坚持要到这里看山看水,就是因为那玲。他想让那玲知道,现在不是她恋爱的季节。冯岭不是不爱那玲,而是他不敢爱,不敢去爱一个小他那么的女孩,不敢去破坏一个有着美好前程的女孩。不是像那玲自己说得那样,她不丑,从第一天看到那玲的那双热烈的眼睛的时候,他也感觉自己被燃烧了,但是他得忍着,不能陷入到这欲望的火堆里。他借今天的游梦仙湖当作是他与她的一次幽会,没想到老天真会给人机会,她的脚崴了,让他能够与她单独在一起,能够让他与她如此地贴近,也让他把想说的话跟她说了。他不是一个没有欲望的人,他不是守清规戒律的人,可是,他必须得守着。

 

冯岭心里也很想跟那玲在这里呆得时间长一些,能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年轻的骚动,美丽的诱惑,哪个男人不想要呢。然而他不能这样做。这次游梦仙湖是他在校长那里竭力要求来的,他就是想利用这一次出游,要跟那玲好好谈谈。后来,他发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他不能跟那玲说那些事,没想到老天爷给他机会——那玲的脚崴了,班长又把全班的同学带走了,给他创造了这样一个美好的机会,也是一个可以让他跟那玲好好聊一次的机会。

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是一个正常的青年男人,对于年轻美好的女孩,他自然也无法抗拒。第一天跟着老班主任来到教室,他就看到了那玲的目光,看到那玲异样的表现。在他心底里,那玲很美,那种瘦弱的美,如同一条柳枝,在春风里摇曳,如同春天里的新芽,也许在阳光下明媚透亮,如同一泓山泉,活力四射,清澈甘甜。那玲让他怦然心动。

对于那玲的表现,他想过很多,他不敢接受这份爱。自己没有世俗的权势,没能力给那玲撑起一把遮雨的伞,那玲的路还很长,谁知道她考上大学,走上社会,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呢?女大十八变,离开小城,到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以后的眼界宽了,心胸大了,还会回过来跟自己结婚吗?自己都已是二十五六岁的人了,人家才十五六岁啊。前班主任提醒过那玲,那玲依然故我。自己只好也旁敲侧击,那玲依然沉浸其间不能自拔。他下决心利用这次机会跟那玲好好聊一下。他原来想跟她说自己已经有恋人了。后来,他还是跟那玲说,等你考上大学再说。

他不想打击她,怕那玲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心承受不起。

他也不想看到她抹泪,怕自己控制不住,怕坠入到爱河里不能自拔。

因为这个女孩不应该是自己的。

因为这个女孩的身体也不属于自己的。

看到那玲听他说的那句“等你考上大学再说”话时她安静了下来,冯岭的心也放了下来。虽然是缓兵之计,但也许可以让她的心回到学习上来,回到参加高考的轨道上来。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后来,这一切都按照冯岭的意思在进行着,那玲也将心回到了学习上,坚持着一年多没有来找过他。

冯岭以为这事就样结束了。

 

终于考上大学了。那玲以高上一本分数线40分的成绩考上北京化工大学。她拿着通知书来到冯岭的寝室。门关着,在门外听得出来,冯岭就在房里。那岭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一条缝,冯岭的脑袋挤在门缝里,露出惊讶的神色:“是你?”

“是啊。你说过,我考上了大学,就可以来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这是你应该考上的。考上哪里了?”

“考上北京化工了。”

“你不感觉亏了吗?”

“什么亏了?”

“以你的成绩,应该可以考进北大或者清华的呀。”门没有打开,那玲也没被让进屋里。

“嘻嘻,我感觉这样保险一些……”

“可是,这不是你喜欢的专业啊。”

“我会努力的,只要进大学就行了。你说过,我考上大学,我们就可以……”

“我说过吗?我不记得了……”

“冯岭,你——”那玲生气了。

“什么呀?你为我考大学?你为我活着?”

“是的。我就是为你考大学,就是为你活着。”

“你想想,如果你考不上大学,你家父母会怎么想?他们的心血全被毁了。他们的希望也全都毁了。你回去吧,你父母在家里等着你呢。跟他们好好相处一些日子,过了这段时间,你将离开小城到北京去了,离家远了,父母会想你的呀……”

“不。我想跟你在一起。”

“这……这是不可能的事呀。你看看,你才几岁?我都几岁了?我比你整整大十年呢。十年啊,你不叫我老师,也得叫我叔叔呢。”

“不。我不想做你的侄女……我要做你的女朋友,我要跟你结婚……”

“这行吗?你大学毕业,我都快四十了,我能等到那一天吗?”

“我们现在就结婚……”

“你疯了。这不可以的。你回去吧。”说完,冯岭把脑袋缩进门里去,把门关上,把那玲关在了门外。

 

那玲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她回到家里,就躺到床上,饭食无思,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好像那上面画着冯岭的照片。她妈回家来看到那玲这样,就问:“你怎么啦?好端端的,考上了大学,还这样垂头丧气的……”

“高兴的是你们。不是我。”那玲抢白了一句,头转床里的墙,不理她妈。

她妈并不理会她,这些天她的高考成绩就开心上了,今天听到女儿电话里告诉她北京化工大学录取通知寄到家后,她就兴奋地跟单位的同事说了。单位同事还说该好好庆祝一下,所以回家后,她就不准备做晚饭,想等她爸回来去饭店里好好嘬一顿,以示庆祝,没想到女儿却是一脸的不高兴,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顿晚饭就被那玲的心情不好泡汤了,说来说去,怎么劝都没有用。她妈唉声叹气着,她爸皱着眉头吸着烟。

第二天,她爸妈都上班去了,那玲一个人走了,没有给爸妈留言,也没有邀上她的同学忻怡,乘了车去了梦仙湖。

她走在当年和冯岭走过的那条路,回忆着趴在冯岭后背上的心情。山色湖色,都不在她的眼里,虽然是八月的天气,走在树底下却不感觉太热。这里是小码头,一位船工就坐在岸边的小屋里吸着烟。“小妹子,想到海子那边去?”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单身一人的那玲。

那玲既没点头,也不回应,脸上冷漠的表情,让那船工没有继续问下去。

那年就是在这船上跳下来崴的脚……

那年就是在这屋前他把自己的脚捧在他的手心里……

那年就是在这地上他蹲下了身子让自己趴在他的背上……

一幕幕的情景如同电视在脑海里播放着,每一个细节都没有忘记,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恨自己,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他,让自己成为他的人?她后悔,当年自己为什么那么听他的话,这一听话却不能走近他了。他不肯接受自己,他毁了当年说过的话,那玲感觉失去了一片天空,看到满天的云霾,那玲喘不过气,失神地看着面前那片蓝蓝的湖水,似乎海子里有个人在向她招手。

那个人就是冯岭。

他怎么会在海子里?

她向他走去,在海子的岸边向冯岭扑了过去……

 

船工一直看着有些异常的那玲。看到她向海子扑去,已经来不及了,他衣服也没脱就跟着跳了下去。他把她救了上来。他把她背到小屋里。

“你这是何苦?有什么事想不明白的呀。年纪轻轻就做这种傻事……”

我做傻事了吗?我分明看到冯岭在水里向我招手的……那玲在心里想着。

船工可是傻傻得没了主意,他的浑身湿透了。面前的这位小妹子也浑身湿透了。这里离家还有段路,自己不能离开她,怕她又会跳到水里去。船工想了半天,不得其法,只好拉起那玲:“走,上我家去,把你这身湿衣服换了……”也不经那玲同意不同意,就硬拽着她向村里走去。到了他家,他让他婆娘找出女儿的衣服,让婆娘陪着那玲把湿衣服换了下来。

这一晚,那玲就在梦仙湖边的小村庄里住了下来,第一次在别人家过的夜。

第二天,船工问那玲是城里的还是镇上的,那玲说,我自己会走回去。船工说这不行,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必须要把你送到你家人面前亲手交给他们才行。船工和他的婆娘死活不让她一个人走,时时刻刻跟在她的身边。快吃中饭的时候,门外有人的声音:“就是这家……昨天看到他领回一个湿衣服的女孩儿……”船工忙朝门外走去,看到门外有村子里的人,也有几位打扮得像城里人的男女。

“我家女伢儿在你这里?”

“进来说话。”

人进了他家,看到了那玲,那个女人就扑了过去,搂着那玲哭叫着:“你这是做啥子嘛?啥子事让你想不通啊……”

来的人有那玲的父亲,有那玲的母亲,还有她的班主任冯岭,还有她的同学忻怡。

父亲看到那玲,脸舒展开来,忙给村里的男人们递着烟。

冯岭看到那玲,皱着眉头,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憋在那里没有出声。

忻怡凑近那玲,跟那玲抱在一起,轻轻地抚摸着那玲的肩头。

那岭从妈的肩头上看过去,看到冯岭的眼睛,那眼神里有责备,有怜爱。看到这双眼睛,那岭用一种恨意,用一种怨怼,似乎想跟他说些什么,可是她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当着爸妈和忻怡,还有船工一家,还有村子里的很多人,她忍住了。她想诉说,她想倾泄,她想扑到他的怀里。

父亲对船工千恩万谢,从来没见他这样低微地低头哈腰着。“我们会再来的,一定会再来重谢你们的。”

“吃过午饭再走吧……只要你们不嫌我烧的饭难吃……”船工的女人说。

那玲还是走了,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衣服走了。她妈提出她的湿衣服。

“伢儿,你可是考上大学的呀,都还是北京的呢……”船工乐呵呵地说着,把他们送到了村口的路边。“没得啥子事嘛,考上大学是好事哦……”

 

原来,昨晚那玲妈回家不见那玲在家,就心头鹿撞,隐隐不安,忙给那玲爸打电话。那玲爸忙也下班回家,到了家里,寻着那玲的电话本到处打电话,终于打到忻怡这里。忻怡一急,就赶了过来,思来想去,估计那玲会到老师冯岭这里来。她可不敢把那玲对冯岭的情感说出来。高三两个学期来,忻怡已经听到过别人在说冯岭老师找了个女友,为了不让那玲受到打击,就一直没敢告诉她。别的同学都沉浸在冲刺学习中,也就没有同学大嘴巴向那玲透露片言只语,因此,那玲还满心希望在考上大学后能够与冯岭老师牵手,成为他的爱人。

忻怡跟着回到那玲家里,冯岭却回学校去了,忻怡将冯岭老师已经有了女朋友的事跟那玲说了。那玲呆呆地听着,没有表示,她想起自己很傻,那天冯岭老师没有让自己进他的寝室,里面肯定有他女友在,所以一直就没把门开直。

第二天,那玲还是去了找冯岭老师,她希望从冯岭的嘴里说出来,希望听到忻怡说的话是真的。她想亲眼目击,她想亲耳闻听,眼见为实,耳闻是证。她到他寝室,却发现门关得紧紧的,敲了几次门,倒是把旁边的寝室的老师叫了出来。

“哦,是那玲啊,这次考得不错,完全可以进北大的呀……”

那玲忙跟他打了个招呼。

“他已经回家了。他想回去结婚……可能到开学才会回学校。你什么时候去北京报到?”

那玲忙找个茬告别了那位老师,失神地回到了家里,过了几天她收到一封信。她拆了开来,却是冯岭给她写的。信很简单,上面说:

“那玲同学:谢谢你对我的这片心。我早就已经有女友了,只是不想打击你,不想让你消沉。你考上了大学,我很高兴,希望你今后能在完成学业后,找到一个比我更合适你的男友。你的老师:冯岭。”

那玲看了几遍,信上的字确实是冯岭老师写的。她把信放在唇吻了几下,然后折叠起来夹进她的日记本里。

初恋,就此结束了,结束得无影无踪,结束得她心情失落,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孤独的大雁,找不到雁群,迷失了方向……

 

“伢儿,今天我想到梦仙湖去,把人家的衣服给送回去,还买了些礼品去答谢人家……”早上那玲还懒在床上,她爸站在她床边小心翼翼地跟她说,怕勾起她的心事,本来想瞒了她,她爸还是这样试探着跟她说了。这些天,她的心情好了一些,只是言语少了,她用在家的空余时间给她妈做些日常的家务,洗衣服,烧菜做饭,打扫房间。她妈说这些事不用你操劳哩,然而,她妈上班后,她还是忙碌起来,就是忻怡来找她,她也是一边做事,一边听忻怡跟她说话。说话的基本都是忻怡,那玲只是当一个忠实的听众。

“你不会有事吧?”忻怡见她寡言少语的,不无担心地问。

“不会。”

“真的?”

“真的。”

“那就好。你可知道,班级里,就你跟我是最要好的同学呢。”忻怡的意思很明确,你那玲有个三长两短,她会接受不了。

“哦,是吗?”

“你没感觉?”

到底是闺友,忻怡无所顾忌地问那玲怎么就那么想不开,要跳到梦仙湖里寻短见。那玲想了一想,说:“我没想寻短见呢。我会游泳。当时根本就没想到寻短见,只是产生了一种幻觉,感觉他就在前面,我就是忘情地扑向他……”

“这次班级里别的同学怎么样啊?”因为她前段时间的心都在冯岭身上,所以关心班级里的同学情况就少了,很多事都充耳不闻。那玲忽然想起李小强他们这些男同学,这些天怎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不来看看她,叫上她出去一起玩?

“听说班级里这次考上有十五位同学,去北京有你和李辉,去上海有宗麟,去安徽合肥有两位,去山东济南有两位,去山东青岛有一位,留在本省的有七位。我就是留在本省的,被师大录取的。”她哪里知道,考得好的,兴高彩烈,考得不好,垂头丧气,所以,大家都躲着,不想见到任何同学。

“别的班级呢?”

“全校五十六位同学被大学录取。有三十二位被二本录取。还有很多好像去大专什么的,我记不住了。我们班级这次考上大学名额最多,冯老师很得意……”说到冯岭,忻怡忙止住不说了。

她爸见那玲这些天的心情已经平稳了,跟忻怡也有说有笑的了,就把去梦仙湖的事跟那玲提了一下。听爸说要去梦仙湖,她就说,我也去,忙起床穿衣,吃了早饭就上了她爸的车去了梦仙湖。

 

她去梦仙湖,并不是去答谢船工,而是想再去感受一下梦仙湖,回味当年的那股热情。

到了船工的家里,船工和他婆娘给他们端茶送水的,留着他们吃饭。那玲说:“我在这里可以呆些日子吗?”

船工说:“你不是要去学校了吗?”

“还有半个月呢。爸,我想在这里呆上几天。下星期你来接我,好吗?”

见女儿说得真诚,她爸就征求船工的意见。船工说这是好事啊,我攀上城里的亲戚了。你想住多久都可以,就是不能影响你去北京上大学啊。那玲说,这不会呢。就是我在这里,会打乱你的生活呢。那玲果真就在船工家里住了下来。他的女儿在外面打工,她睡在他女儿的屋里,好在乡下的房间大,房间多,她住在这里基本不影响船工家的生活。她像在家一样,帮着做些女人的事,每天还到梦仙湖去陪船工说说话。

她每天在梦仙湖看景,船工以为她只是为了看梦仙湖的景色,而那玲只是想在这里回味当年的爱。船工还是跟村里的小屁孩们说,让他们每天在远处缀着那玲,担心那玲还会跳进梦仙湖里。小屁孩倒是忠于职守,既不离她太近,却总在他们的视线里,绝不过来到她身边来影响她。那玲完全没有想过,船工有这样的安排,只是时不时会在路上,或者在远处的山坡上,那玲会在路上遇上,小屁孩也只是跟她笑一下,与她擦肩而过。不过,让船工他们担心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八月初的天,景色没有当年那个十月底的浓墨重彩,那玲却醉在其间,在这里的山间小路上随意地走着,也不一定就在船工的小码头上回味当年的故事。

再过一天,她就要回城了。回城后,她将去北京了。她又一次在当年坐过的岩石坐了下来,想起当年曾在这时她的嘴唇与他的嘴唇相接。这日子过得真快,一晃竟将满两年了,而他却早就忘记了自己。她向梦仙湖岸边随意地走去,离村子大约有三公里的路。路很平整,时而卵石砌的路,时而是山路平实的路,路的两边都长着高高的树,似是有上百年的老树。她在这些树下面走着,人就显得更渺小了,如同一个精灵在山林里穿行。她看到一片空旷,这里果然有一座建筑,掩藏在大树林里。她向这屋走去,到了门前,门楣上镶着一块匾。匾有些破败,字有些残缺不全,那玲还是认得出上面写“梦仙观”三个字。

 

那玲信步走进梦仙观,房屋都破败了,有些已经没有屋顶,只留下一些断垣破壁。阳光斜照着,时不时在这些断垣破壁上留下斑驳的光影。观里没有道长,也没有游人。院子里都长满了野草,那些树也没有修整,枝桠显得十分的零乱。殿后的一棵那玲叫不上名的树已经死了,枯枝伸向天空,就像一个人伸出双臂,在向上天呼唤着,又像一个穷人,在无奈地向上天申诉着什么。道观不大也不小,走不了二十分钟的时间,那玲已经把那些破败的屋檐都看了个遍。她想起冯岭说过的故事,水只漫到观前的路,于是她返身向外走去,想去海子边看看。她走出道观的门,站在门前向湖那边看去。观前的台阶向下延伸,一直到了前面的一条横向的路,然后就是一片树林。海子就在树林的前面。她沿着石级向下走,台阶不多,也只有十几级而已。她走向了路边,站在树林边上寻找通向海子的路。

树林不大,她看到树林边上的湖边,那里竟然有人。

那玲凝神看了看,那里有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的身影很熟悉,是她的老师冯岭。那女人大概就是冯岭的女朋友了。看到他和她坐在湖边,还紧紧地搂抱在一起,那玲心里有些酸楚,泪水慢慢地涌满她的眼眶,她的视线慢慢地模糊了。

她很想扑过去,把冯岭身边的那个女人推开,跟那个女人说,这个男人是我的。可是她的双腿像是被注了铅似的,怎么也迈不开双脚。她转身,向来路走去。她已经没有心情欣赏这里的水光山色了。整个山林的生机勃勃竟然让她心里很灰,没有了生气,心情跌到了最低处,心灰意懒地回到船工的家里,在他女儿的房里和衣躺在床上。

她想起冯岭说过,这里像瑞士的莱蒙湖,只是比瑞士的莱蒙湖小一些。当时,那玲只是因为莱蒙的发音跟英语的柠檬的发音相近才记住莱蒙湖,她的心里只有家乡的梦仙湖。这里有着她的初吻,这里有着她与她心仪的男人紧紧地贴在一起的美好时光。然而,这个男人今天跟另一个女人紧紧相拥着了。

这个女人确实是冯岭的新婚女人。在那玲进入高考冲刺期里,冯岭的父母给他介绍了这个女孩,一个刚大学毕业回乡里当老师的女孩。家人都认为这是门当户对的,冯岭虽然心里有那玲这个女孩,但他没有接受,当时也只是缓兵之计,现在在家人的催促下,他就跟这个女孩儿结婚了。在新婚后,他带着她来到梦仙湖,当作他的一次蜜月旅行。

那玲看到相偎依的冯岭和一个女孩儿,心里在想,一切都已经不再是我那玲的了,整个世界都已经不属于那玲了。她心静了,静得近于封闭起来,对世事漠不关心了。

 

上了大学,她对任何人都冷冷的,似乎别人都是欠着她什么。那些男孩看到她,都想走近她,向她表示些什么。她当然知道男孩们在追求自己,然而,她没能把这些男孩看在眼里,也不想收下他们这片泛滥的感情。那玲的心被厚厚的冰层封冻着,年轻人没有那份毅力融化她的心房。寝室里的同学默默地看着她,肖琴曾经跟她开过玩笑,说你那些哥们缠在你身边,犹如一群狂蜂,想采下你这朵冷艳的鲜花。那玲听过,也没有辩说,对肖琴说,由他们去吧。肖琴很想打听她的过去,然而那玲对过去缄口不言。郁萍对那玲说,你能不能把你这些哥们介绍给我啊。肖琴讥讽郁萍说,你还嫌少吗?你一个月换三个男朋友,几乎十天一个,当心你到时候无法选择嫁给哪位帅哥才好。郁萍被肖琴一说,就把身子压在肖琴身上,在肖琴的身上呵着痒痒,嘴里嚷着,看你再说,看你再说。

大学,她就这样孤寂着,除了图书馆和教室,除了食堂和寝室,她几乎没去过任何地方。在同学之间,所有的男同学都跟她相处得很好,但没有一个是她的恋人,只有肖琴和郁萍是她相处得最久的朋友,而肖琴就像是她的恋人一般,就像当年她身边的那个忻怡。

每年放假回家,她总要到梦仙湖去,冬天里的梦仙湖,湖上结着冰,太阳照在冰面上,泛着白色,山上也都没有了色彩,只有黑白世界。船工家也热闹起来,女儿带着女婿回来,儿子带着媳妇回来。假期虽短,但还是会到船工家小住几日。暑期里,她会在这里呆得长一些。她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她感激船工,而是在这里可以回忆这里的初恋。她总忘不了那个叫冯岭的男人。暑期里回来的时候,跟忻怡徜徉在小城的街上,忻怡告诉她,冯岭有了女儿了。

这跟她有关吗?但是她还是耐心地听着。关于他的消息,她总感觉是虫子在咬噬着她的身子四肢,感觉虫子在吞食她的心房。她不想听,却又十分渴望知道他的一切。

“没有别的了?”

“没有。你当我跟他一起生活的呀。我那天到学校去看过冯岭老师,只是感觉他没有以前的光鲜活力了。”

“为什么?”

“不知道。”

 

她又到梦仙湖。暑假里,这里是避暑的好地方,这里的气温总比城里要低好几度,晚上,还得穿上长袖的衣服,还得盖上薄薄的被子。

她吃过早饭,拿着英语四级,在梦仙观那里寻到一处地方,坐在那里慢慢地消磨着时光。

“爸爸,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呀。”空气里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犹如仙乐一般。

“因为这里很美。”一个在那玲的耳里十分熟悉的声音。她曾经为这个声音迷恋过。

“为什么说这里很美的呀?”

“因为这里有山,这里有水……”

“奶奶那边不是也有山有水吗?”

“因为这里的山和水跟奶奶那边不一样。”

“我看就是一样的……”

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女孩进入了那玲的眼帘。那个男人朝那玲这边看过来,眼睛对上了,男人的身子像是抖了一下,凝固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塑。那玲也看到了他,只有十步之遥,她也凝固了,似乎心突然被抽空了似的。他们对视着,足足有一分钟,就如同一个世纪在对视着。

“爸爸,你怎么啦?”女孩见男人不走了,就拉动男人的衣角。男人惊醒过来,想举步走过来,却在那边犹豫着。“爸爸,那位姐姐怎么啦?”

“你叫阿姨……”

“不。我叫她姐姐……”

女孩不像她爸,而是向那玲跑过来。“姐姐,我们一起玩,好吗?”女孩稚气的脸,十分可爱。

那玲蹲下身,拉起女孩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呀?我叫梦娜。我爸姓冯,我就叫冯梦娜了。”

“梦娜……梦娜……”那玲喃喃地咀嚼着这个名字,把梦娜搂进自己的怀里,难道冯岭把对自己的爱都寄托在女儿身上?那玲忽然想起什么事,问:“你怎么不和你妈一起来呀?”

“我妈不在……”

“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

“梦娜,我们得走了。跟姐姐拜拜……”男人强行把女孩抱走了。

那玲想叫住冯岭,却开不了口。她看到男人不再是当年那个洁净的大男孩,胡子也没有刮,衣服也很零乱,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邋遢。难道人在结婚以后,就不再是英气勃发了吗?

 

那玲见他们走远,再也没有心思看书了,就挟着书本回到了船工的家。

这是她在梦仙湖第三次看到冯岭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第二次的背影。第三次的相遇却没有说一句话。

时间过得很快,那玲大学毕业,找工作的路不畅,她没能走进社会,又考上了研究生。读研的两年过得很快,又挨上研究生毕业,在写完研究生毕业论文等答辩有一段空余的时间,她没有去社会实践,而是又一次走到了梦仙湖。神使鬼差,可以说梦仙湖有一个她的梦。这个梦怎么也抹不去,而是历久弥新。她在北京看过颐和园,却总是对家乡的梦仙湖最有感觉,梦仙湖是她心中最美的湖。

她依然在湖边看着景色。这里的一石一草,她都十分熟悉了。她又一次到那破道观去,虽然她来过这道观很多次了,却总有一分亲近的念想。她在道观的石级上坐着,心却在飞翔,想让这里的空气把她的心洗涤,想让这里的宁静把她的心清静。然而,冯岭竟然也来了,似乎就像是与她相约而来。为什么总会在这里遇上他?那玲可没想过要去找他,他却不约自来。难道是冥冥中有缘?她看到他从道观里走出来,经过她的身边,停下。“你今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那个磁性的男中音,此时却已经显得有些苍老。那玲听到声音,站了起来,朝他看过去,还是那双眼睛,眼角已堆上了皱纹,头发已经花白了。就这么几年,怎么老得这么快?那玲很想知道答案,可是却矜持着,似乎心头有恨让她开不出口。“那玲,你应该在北京的呀。”

“嗯。毕业论文等答辩,有一段时间空闲,于是就回来看看这里……”那玲终于把压在嗓门口的石块搬开。

“怎么一个人回来?”

“怎么需要几个回来?”

“哦……”冯岭没有多问,也没有跟她告别,就向石级下的路走去,慢慢地,身影隐没在山林中。

那玲很想追上去问问他,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人变得如此萎靡,为什么却又不告而别,这几年过得怎么样,那个叫她姐姐的小女孩还好吗……很多问题想问,她一个问题都没有问,就失去了他的影子。她要追上他,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她呆呆地站着,呆呆地想着,什么答案都没有得到。

 

还是在忻怡那里得到了答案。

每次回来,她总会跟忻怡联系一次,见一次面。这一次她和她坐在小城的小咖啡馆里,好像有人说过,品味爱情最好就是喝咖啡,每一口都是苦涩的味儿,从第一口到最后一口都是一种味儿。而品味男人就如同是喝茶,泡第一杯与泡最后一杯的茶水肯定不一样,泡第一杯的时候,茶是苦涩的,而泡最后一杯的时候,茶就淡而无味了,如同白开水一般,虽然茶叶还在杯子里,那颜色就不一样了,何况再喝那茶水?她俩的面前放着一杯咖啡。忻怡不太喜欢咖啡的味儿,那玲却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抿着,享受着这咖啡的苦涩。这里不像北京的咖啡馆,有精致的杯子,还有精致的小屋,还有精致的布置。这里的一切都很简陋,只是几张破败的小桌,几张破败的椅子。破败不要紧,要紧的是她和她坐在一起,那玲可以从忻怡那里听到关于冯岭的故事。

“他离婚了。”

“什么时候。”

“好些年了。他女儿出生后不久。”

那玲想起那年冯岭一个人带着女儿去梦仙湖。那玲想起有些萎靡的冯岭。那岭想起那个叫她姐姐的女孩。那玲猜想,也许那一年他带女儿去梦仙湖的时候离的婚吧。

“为什么离婚?”

“那个女人跟了别的男人。他容忍着,但是他父母容忍不了。”

那玲想起那个穿得花俏的女人背影。

“那个女人跟她那边的一位领导搞出事来了,可是那位领导却不肯离婚跟她结婚。事情拖了半年,那女人提出离婚了。女儿判给了冯老师。”

那玲想起当今这社会这样的事多了去,却没想到这事会发生在冯岭身上。忻怡说得很简单,就是这几句话,却让那玲感受到其间曾经发生过很多事……怪不得原来英俊的男人变成了一个萎蘼的男人了。社会上四十左右的男人应该是最风光的时期啊。

“你没有对象?”忻怡问。

“没有。”

“你为他守着?”

“不知道。就是没这份心。”

“你还会去找他吗?”

“不知道。”

忻怡放下还剩半杯的咖啡说:“我得先回了。我家儿子在等我呢。现在不像当年了,不自由呢。”

“你想什么自由?在外面也找个野汉子?”

“死妮子,说什么呢?”忻怡朝那玲挖了一眼,拎起包就走了。

 

那玲在咖啡馆里又坐了很久,屋外已是灯光的夜。小城有别于北京,再怎么灯光也没有北京城的亮。那玲看着窗外那条寂静的路,小城总比北京宁静。

要去找他吗?

找他重新拾起那片爱?

那片爱还能回到以前吗?

那玲已经习惯了冷漠,习惯了没有爱的日子,扪心自问,感觉她已经没法回到以前了,自己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小妮子了,不再是以前那么清泉般的爱了。既然如此,她还能再去拾起那片爱吗?爱情已经像是羽毛般地被风吹走了,此时只是爱在她心头留下的一片影子。那玲还想到,如果重新拾起这片爱,自己放弃在北京的工作?自己回来做一个叫自己姐姐的女孩后妈?

她无法走出这片阴影。

她没法给那女孩如此博大的爱。

她不是《简爱》小说里的那个女主角。

她离开了咖啡馆,走在夜的冷风中。那玲用衣服裹紧身体,尽量保持着衣服里的温度。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却没想到自己的脚走到了当年的学校。“我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呢?”她苦笑着。“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吧。”学校的门总是开着,夜晚的教室还亮着灯,就像她当年在这里夜自修一样。她在教室的外面一个门一个门走过去,一扇窗一扇窗看过去,在一个教室的窗外看到了冯岭。他正俯着身子给一个小男生在说些什么,那玲只看到他的背影。这背影已经是既熟悉又陌生,似乎看到当年他站在讲台前在黑板上写字的身影,以似乎看到一具已经佝偻了的陌生的身影。

她在黑暗处看了很久,突然手机响了,她忙按了接听键,快步离开窗口,就像逃离一般。她不敢让他发现自己,怕与他单独在一起,如果有机会跟他单独在一起了,如果他想向她表白些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拒绝他?是不是会扑进他的怀里寻找那片曾经的爱?

逃离是最好的方法。

原来自己爱他还是那么热烈与沉厚。她总忘不了他。所以,她每次总想到梦仙湖去寻找那一片海,寻找那一片爱。只是时过境迁,这爱已掺杂了许多别的东西。正如在咖啡馆里想到的那些,这些东西阻碍着她向他走过去。

 

回到北京,很快就结束了论文答辩,很快就走向社会,她来到了西安这座城市,在一家世界五百强旗下的公司成为一名员工。在这里,有个男孩走进了她的生活。她不能停留在以前的那片感情里。她父母已经再三敦促她快点成家,于是,她就接受了他。原来这个男孩竟然是她大学的同学,竟然是她以前的哥们。

“你一直在等着我?”结婚那夜,那玲问他。

“哪能呢?我只是在远处看着你……”男孩坏笑着。

“你的初恋?”

“哪能呢?我不是那种清心寡欲的男人……”

“可以说说吗?”

“过去的事,何必提起?就像我一样,我也没想过问你过去的事啊。我想拥有的是现在和将来。”

“哦。”

男人把她抱住,替她脱了衣服,火焰在热火中越烧越旺。

“喵……喵……啊……岭……冯……¥%#%……*%#

那玲在他的身子底下情不自禁地叫着。完事后,男人气喘吁吁地问:“灵?风?是什么意思?”

那玲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成为自己男人的身子底下潜意识里却叫着冯岭的名字。她有些愠怒,冷冷地说:“谁知道那时候我在叫什么啊?谁让你那么猛?谁让你把我弄得忘乎所以?”

“我……呵呵……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那玲有些心慌。

“没想到你还是第一次。没见到床单上那抹女儿红?”

那玲低垂下头,脸红得像是桃花开。

 

她带着他再次回到了小城。

她和他牵着手走在梦仙湖的树林里。

船工一家和小村庄都在为他们庆贺着。

“这里有什么好看啊。”在这里走过的他有些不满。“我还真以为是瑞士的莱蒙湖呢。”

“你怎么啦?来了就来了,这是我家乡的莱蒙湖,是我家乡的梦仙湖。”那玲有些不满,回头想了想,当然也是,人家不是生长在这里,更没有在这里经历过什么,人家凭什么要爱你的家乡,凭什么要爱你家乡的梦仙湖?她到这里来,也许是对过去的告别,今后也许再也不会来了。

被抢白了一通,他不再吭声,可是那玲却有些向往了解莱蒙湖了。当年冯岭可没有详讲过莱蒙湖。

“你可以自己上网查一下,有机会去那里感受一下。我说的,不一定能感染你。只有你深入了解了,你就会感受到莱蒙湖的魅力。”他大二的时候曾经作为交流生在法国呆了一年,在这一年里,他在莱蒙湖边坐过游过看过,他对于莱蒙湖有他自己的认识。

从梦仙湖回到家里不久,忻怡就过来了。她朝那玲的那位笑笑,然后对他说“我可以把你的这位带走吗?我想带走她一个下午。”

“我们不能一起吗?”

“不能,因为我们是闺密,我们之间有我们之间的秘密,不适宜男人参与其间。呵呵……”

他有些不情愿,但也无奈,只好说:“那好吧。”

那玲把他留在家里,和忻怡一起走出屋外,在街边的一棵树下站着。

“什么事神神叨叨的啊?”

“想带你再去看看他。也许是最后一眼了。”

“谁?”那玲知道她要带自己去看谁,还是问了一句。

“冯岭老师……”说着,忻怡的眼睛竟然红了起来。

 

忻怡把她带到了医院。

冯岭得了胃癌,已经是晚期。这种病早些发现,应该可以治的,然而却被拖到了晚期。

那玲在病房里看到了骨瘦形销的冯岭,别说是以前的萎顿,现在是连模样都没了,真没想到冯岭会落到这般的地步。

冯岭满头是汗,忍着痛,想起身跟那玲打招呼,却没能挣扎起来,那玲把他按住:“别坐起来了……”说着,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冯岭喘着气对忻怡说:“你怎么把她给带来了啊。你啊,怎么能让她看到我现在这般模样?”

忻怡转过身去,在抹着眼泪。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啊?”那玲几乎在叫着说。

“病来如山倒……才半年光景……去过上海……看了都没用……”

“胃不好,大多是因为心情不爽造成的。”不知道李小强什么时候也来了,还有一些那玲的哥们儿。他们想跟她说,这都是因为他那个跟他离婚的女人,因为当年不曾接受那玲的爱……当着老师的面,这些话没有说出来。

“你……你结婚了?”冯岭吃力地问。

“嗯——”那玲点点头,手却紧紧地握着冯岭的手,似乎要把他从死神那里把他拉回来。

“怎么不把他……不把他……一起带过来?”

“……”因为忻怡怕那玲看到冯岭这般模样会控制不住,会让那个男孩儿看到那玲对冯岭深深的爱。虽然这些年那岭没有跟冯岭太多接触,也没有感情的纠葛,忻怡可是知道,那玲一直没有结婚就是无法把心中的那段情忘了。有人说,初恋是刻骨铭心地爱。忻怡也知道,其实冯岭的心里也是深深地爱着那玲的。那个女人会红杏出墙,虽然有她自己受不住别人的诱惑的缘故,但是,在冯岭的生活中和情感中冯岭总是会时常流露出对那玲的爱。当年冯岭离婚后,忻怡曾经遇上过冯岭的女人,曾经听过她的倾诉。当时,忻怡听了后十分的吃惊,却也一直压在心底里没有跟那玲说。

 

那年忻怡学校毕业,到冯岭女人那个学校去实践,那时,冯岭的女人正跟他正在闹离婚。

从忻怡的情感上,她受不了那个女人对冯岭的态度,一次在单独相处的时候,忻怡就质问她,你为什么要这样,让冯岭老师戴绿帽子。那个女人愤愤地说,是他先给我戴绿帽子的,你知道吗?

忻怡不相信。那女人却说:“在我们恋爱的时候,他就给我戴绿帽子了。”

忻怡想起了那玲。“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他亲口跟我说的。他们相抱着,他们亲吻着,那天他把我带到梦仙湖,就看到一个女孩的身影在偷窥我们。我原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我到梦仙湖,那又不是什么名胜,也不是什么著名的旅游景点。原来他是想带着我重温旧梦,原来他是把我当成了当年的那个深深爱着他的女孩。如果这种事轮到你头上,你受得了吗?”

“据我所知,冯岭老师跟她没有什么。”

“什么没有什么!男人跟女人有什么,你用什么去检查这个男人?只能看他这颗心是不是在我身上。然而,他对我不冷不热的……”

忻怡打断了她的话:“冯老师可能是因为带班的缘故,你也是老师,也知道高中时期学生们学习的重要性。”

“你也帮着他,你是不是也爱他?”

“……”忻怡无言以对。说实话,她也爱这位班主任,因为是那玲这样深深爱,她只能在旁边袖手旁观,只能是深深祝福。

“让我说着了是不?我现在让开了,你可以介入,我没有意见。只不过,你不要拿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也不想再说什么。我给他戴帽子了,大家扯平了。”

这故事,忻怡一直没有跟那玲说起过,就是那玲这次来了,又走了,忻怡也没有说过。

 

回到工作岗位不久,那玲接到忻怡的电话。电话里,忻怡告诉她,冯岭走了,当年班级里的在小城里的同学都来了。

那玲接着电话,眼泪就不断地流,如同梦仙湖山上的泉水,止也止不住。

单位同事问:“你怎么啦?”

那玲说:“我的高中班主任死了……”

那玲生了一个女儿,做完月子后有一段时间,就回到了小城。她像往常一样,到了小城后,总要到梦仙湖去逗留一两天。这一回,她更是想去梦仙湖了,因为忻怡曾经在电话里跟她说过,冯岭老师的坟就在梦仙湖的梦仙观边上。早上一早,她在船工家里吃过早饭,就带上一个包离开了船工的家。她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向梦仙观走去。她在梦仙观的旁边找到了冯岭的坟。

坟不高大,也不突兀,坟上已经长满了野草,一块墓碑上刻着“冯岭之墓”四个字。

她在坟前跪下,从包里取出香烛,在坟前点燃,然后朝坟头磕了三个头。她久久没有站起,泪光里看到了冯岭当年穿着平整的白衬衣站在她的面前,看到了冯岭穿着运动衫背着自己在山道上移行,看到了自己捧着冯岭的头把自己的嘴唇按压在他的嘴唇上,看到了冯岭因为自己考上大学的笑脸,看到了冯岭把自己拒绝在他寝室的门外……

“你为什么要这样……”那玲对着苍天呼号着。群山在回声,海子的水面激起了波浪。

她在坟前坐到了天黑,回到船工家的时候,船工的婆娘看到那玲一天时间里竟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心里焦急,拉着那玲问:“你怎么啦?今天遇上什么啦?”

“没什么。我好好的,不用担心。”

第二天一早,她吃了早饭就离开了梦仙湖。从此,梦仙湖就成了她记忆中的一片水、一朵云、一棵树、一座山……她从此再也没走进梦山湖的那条路。

 

肖琴和郁萍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那玲的身边。

“你这是怎么啦?多愁善感,暗自垂泪,像林黛玉似的……”肖琴说。

“想起我当年的老师。当年老师跟我们说,我们家乡的梦仙湖像这里的莱蒙湖。”

“想到老师,为什么要流泪啊?”郁萍鼻子朝天地哼了一声。

“人家有人家的故事呗。”肖琴说。肖琴把手搭在那玲的肩头,把嘴唇凑近那玲:“是不是那个老师是你的初恋?”

那玲点点头。

“怪不得你在大学里对所有的人都冷冷的。那么多男同学追你,也没有人追到你。看你平时跟他们很亲热,却没有一个成为你的恋人。我们当年都感觉好奇怪呢,我们的大美女竟然如此绝情。”

“是呀,当年可把我妒忌得快要发疯了……”郁萍说。

“你那位初恋情人呢?现在怎么样?”

“死了。”

“啊——”肖琴和郁萍同声叫了起来。“为什么?”

“我在大学期间,他老婆出轨了,以为我跟他有过那层关系,所以她要报复他。这是他死了以后很久,在我同学的博客里看到的故事。他一个人带着孩子,心情不快,不久就患了胃病,后来变成了胃癌,后来就死了……临终前,我去看过他,原来十分英俊的男人,四十岁就像六十岁一样,人只剩下六十斤重。看到他那个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什么叫骨瘦形销这个成语……”

“哦,原来是这样。那你怎么还来莱蒙湖?”

“我那口子曾经说过,以后有机会去看看莱蒙湖,一定要亲身感受一下,比较一下家乡的梦仙湖美还是莱蒙湖美。你们这次说要来瑞士,我那口子知道了,就竭力怂恿我,我就跟你们来了。”

“那你感觉美吗?”

“你们该知道的。”那玲的泪水再次滑落到莱蒙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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