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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忘记

 崔纽藏 2013-07-27

永不忘记

 

李心田

 

  

   王翔要去上大学了。他考试的总成绩是477分,被科技大学选去了。

    到火车站来送王翔的,有他的爸爸王恒元,他的妹妹王小慧,还有教了他三年初中的班主任潘老师。

    王翔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家。他进了车厢,从车窗里望着站台上的爸爸和妹妹,心头酸溜溜的,尽量地忍着,不让泪水涌出。而当他看着身材矮小的潘老师,一面笑着一面望着他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他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跟老师说,但又不知这么说。可是就这样骤然离去,又觉得实在未表达出对老师的感激之情。当火车快要开动的时候,他突然从自己的书包里抽出一个大信封,跑到车厢门口,双手捧着那个信封,喊道:“潘老师,给您!”潘老师走过去接住信封,王翔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老师!”然后转过身去呜呜地哭了。

    火车开走了。潘老师含着泪,带着笑,望着那隆隆驶去的火车。她心头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她启开王翔给她的那个大信封,抽出一张硬纸来,原来是一幅铅笔画,上面画着一个卖冰糕的孩子——那孩子守着一个冰糕箱,两只眼睛含泪凝视着,像是在沉思。画的下方写着:“永不忘记,谢谢老师。”潘老师的眼睛又模糊了,呆呆地望着远去的火车。

    站在潘老师身旁的王恒元说:“潘老师,咱们回去吧!”

    “啊!”潘老师抹了下眼角的泪,他们一齐向火车站外走去。

    “潘老师,我哥哥给你的信封,里面装的什么呀?”小慧好奇地问潘老师。

   潘老师说:“他送我一张画。”

    “我看看!”王小慧说着从潘老师手中要过信封,从中抽出那张画看了下,轻轻地说:“啊,是我哥哥。”

    王恒元抬头看了看,由衷地说:“潘老师,王翔能上大学,全靠您的帮助,我们全家都感谢您。”

    潘老师说:“王翔是个难得的孩子,应该深造。自古英雄出寒家。穷家的孩子知道日子难过,长大了,有了知识,能更好地为老百姓服务。”她语带感情,几致哽咽。

    王翔的家庭,生活很困难。他母亲原在一个街办的工厂当工人,有一次工厂失火,她救火时伤了眼睛。从那以后眼睛失明,不能工作了。父亲王恒元在铁路上当检修工,一个人负担全家四口人的生活,经济上非常紧张。那时王翔十三岁,上初中一年级,妹妹小慧才七岁。

    十三岁的王翔,自愿到街办工厂去顶妈妈的职务。但是,失明的妈妈坚持要王翔上完中学,因为孩子学习成绩好,她不忍心让孩子误了学业呀!

    王翔的班主任是潘若珣老师。她发现王翔的记忆力特别好,学过的诗词、范文他都能熟练地背诵下来。分析理解能力也强,数学题做得又快又准确。有一次,潘老师看见王翔的作业本上,数学练习题缺了十多页。她责问王翔:“为什么把练习题撕了?”王翔说:“为的是更好地记住。”

    “要是忘了,怎么复习呀?”

    “我在心里默算了好多遍,记牢了。”

    潘老师不信,当场让他复述,他果然清清爽爽、一点不差地复述了出来。这件事震动了全班,更感动了潘老师。

    初中三年,共六个学期,王翔每次考试成绩不但在全班是第一名,在全校也是第一名;尤其是数学,从没下过一百分。但是初中毕业的时候,他向潘老师说:“老师,高中我不上了。”

    潘老师吃惊了:“为什么?”

    王翔吃吃地说:“因为家里生活困难。”

    “有困难,我们帮你解决。”潘老师很激动,“你这样的学生,怎么能不升学呢?”她像是看见一棵可以成长为栋梁的小树要夭折,心疼地说:“我找你家大人去,再怎么困难,也得让你上高中。”

    放了学,潘老师走进王翔的家。那只有十平方米的房子里,挤着一张大床,一张小床,靠墙还竖立着一张铺板。一个角落里,十岁的小慧在点火生炉子,引火用的,正是王翔的数学练习本。潘老师的心里,像小屋子一样堵塞得满满的。她想,一个有才能的人,可以生长在这个小屋子里,但不应该毁坏在这小屋里。当老师,不就是发现人才,培养人才吗?她,教了三十年书,绝不能看着一个人才被埋没。

    正在生火的小慧,抬起头来,喊了声:“潘老师!”

    潘老师问:“你哥哥呢?”

    小慧说:“他上街道办事处了,要去当临时工。”

    潘老师“啊”了一声,又问:“你妈呢?”

    小慧说:“在水管子那儿洗衣裳。”

    “我来替你洗吧!”潘老师蹲下来,把手伸进水盆里。

    “哎呀,潘老师!”王翔妈一听声音就知是谁,她按住了老师那双瘦瘦的手。

    一边共同洗着衣裳,一边仔细地商量,最后潘老师说服了王翔妈妈,这位双目失明的妇女又说服了丈夫。干了半个月的临时工,开学时,王翔升入了高中。

    到了高中,班主任不是潘老师了。但是潘老师还是十分关心王翔。同样,王翔的学习成绩还是非常好,数学成绩从没下过一百分。

    距离高中毕业还有一个多月,潘老师发现王翔每天中午上学时,来得都很匆忙,而且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浸湿了。她想弄清是怎么回事,一天中午放学的时候,就推着自行车暗中尾随者王翔。她见王翔没有回家,穿过两条马路,走到一个冰糕批发站去了。

    几年来,潘老师对王翔有了一种特别的感情,这种感情是爱,是怜,还是敬呢?她也分不清,只是时刻想着这个孩子。

    “冰糕!冰糕!”王翔用一个小推车从批发站推出一箱冰糕来,一边叫卖着,向海滨浴场去了。

    潘老师的眼睛湿润了,她并不觉得卖冰糕是什么低下行为,而是觉得这个十七岁的大孩子,刚刚离开课堂,就去卖冰糕,而后又匆匆赶进课堂去拿一百分,太不简单了。她教了三十年书了,这样的学生还真没见过呢!她调转了车把,到菜市里买了一捆青菜,骑着车子向王翔家去。  在王翔家里,失明的妈妈告诉潘老师,家中已经确定让王翔考大学了。王翔为了给自己积累上学的费用,同时也给家里积点钱,他每天要去卖两厢冰糕——中午卖一箱,晚上卖一箱,每箱收入一元钱,每天两元,准备在两个月中收入一百元。

    潘老师把那捆青菜留给王翔的妈妈,当她从王翔家出来的时候,心中又涌起那种感情:有爱,有怜,还有敬。

    “冰糕,奶油冰糕,五分一根!”潘老师耳朵里老是响着王翔的喊声,老是看见他匆匆地走进学校,老是看见他被汗水浸湿的衣衫。而当她问及王翔的学习成绩时,回答仍是一百分。

    全国高考临近了。王翔在他家的那不到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准备功课。他每天早晨很早就醒来,不惊动任何人,躺在那临时支起的板床上,默默地背诵各科知识的要点,数学课,他复习起来更方便了,那印在脑中的各种符号、各种公式,全被他连接起来,系统起来了,他觉得数学就是些规律,掌握这些规律,可以由此及彼,一通百通。

    白天的时间,他还要卖冰糕。

    “冰糕,奶油冰糕,五分一根!”王翔到火车站,到电影院门前去叫卖,他要完成积累一百元的任务——一半用于自己上大学,一半留给家里。

    潘老师最近显得特别着急,一方面为那班初中升高中的学生操心,另一方面注意力更常集中在王翔身上。她担心那孩子,一边卖冰糕,一边参加考试,有把握吗?

    考完第一门课,潘老师到王翔家里来了,她见王翔不在,一问,王翔又卖冰糕去了。她有些恼怒,不客气地批评起刚下班的王恒元:“你们怎么能这样呢?既然让孩子考大学,就应当认真对待,谁见过中午卖冰糕,下午又考试的?你们对孩子也太不负责了!”

    王恒元向她解释:“潘老师,我们也跟他说了,这两天考试,就不要去卖冰糕了,可王翔不听,他说他会抓紧点滴时间复习,有把握考好。”

    潘老师说:“别听他的,谁也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老王说:“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可这孩子有个犟脾气,要办的事,一定办到底。他说这是意志的锻炼,也是对知识的考验。”

    潘老师心中一动:“对知识的考验?”

    “是的。他说只要知识真地掌握了,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经得起考验。”

    潘老师似乎同意这个观点,可是她一转念,却从衣袋中拿出六元钱来放在小桌上:“你跟王翔说,这三天不卖冰糕了,这六块钱,我补偿他。”

    “可不能这样,潘老师!”王翔妈感动地说,“您这么关心王翔,我们就感激不尽了,您赶紧把钱收起来。”

    “没关系,”潘老师说,“当老师的,应该关心学生。”

    “不用,不用!”王恒元说,“我们家里也不缺这几块钱,我这月才长的工资。”他怕辜负潘老师的好意,又说,“王翔这孩子,您是知道的,他计划办的事,就一定要完成,我是不愿违了他的心意……”

    “你跟他说,这也是我的心意。”潘老师转身想走,“叫他把这钱收下。”

    “不用,老师!”王翔推着冰糕箱站在门口,“潘老师,您放心吧,我一定能考好。”

    潘老师难过得半天没说话。她看着面前这个大孩子,灰色的衬衫上透着汗渍,脸色黑黑的,头发挺长。她叹了口气:“唉!”

    王翔站在潘老师面前,潘老师比他矮半头,他看得清那头上几缕白发。他望着那慈祥而湿润的眼睛,觉得潘老师像祖母,像母亲,但又不是祖母,不是母亲。他拿过小桌上的六元钱,塞进潘老师的衣袋里,声音微颤地说:“老师,谢谢您,我一定能考好。”

    潘老师怕伤了孩子的自尊心,没留下那六元钱,却留下一番嘱咐。

    那是第三天的中午,再考完一门课,全部考试就结束了。

    “冰糕,奶油冰糕,五分一根!”潘老师的耳朵里又想起王翔的声音。这时,天空传来隐隐的雷声,看样子要下雨了。潘老师看了下手腕上的表,“哦,一点了!”她忙喊来走娘家的大女儿:“玉婷,快跟我出去一下!”她推过自行车,拿了一个装点心的铁桶。女儿也推着自行车,跟母亲出来了。

    “妈,要干什么去呀?”女儿一边骑着车子,一边问母亲。

    潘老师说:“买冰糕去。”

    女儿说:“今天阴天,天气不热,不要买冰糕了。”

    潘老师说:“正因为阴天,我才要买呢!”

    可是遇到几个卖冰糕的,妈妈全不停下来买,女儿很是纳闷。

    快到海滨浴场了,潘老师停下来,指着一个卖冰糕的,向女儿说:“玉婷,你去,把那孩子所有的冰糕都买下来。”

    “妈妈,你要干什么呀!”女儿很不解。

    “你快去!”潘老师催着女儿,一边看手腕上的表,“快,买回来我再告诉你。”顺手把点心桶和两元钱给了女儿。可是潘老师却躲到墙角落去。

    女儿看着母亲似乎有什么心事,没再追问,到了那个卖冰糕的少年面前:“买冰糕。”  “您要几根?”那少年闪着求售的目光。

    “你这箱子里还有多少根?”

    “还有三十六根。”

    “我全要了。”

    卖冰糕的少年有些惊异,他看了看天空密布的阴云,又看了看面前这位妇女,心中不胜庆幸,把箱子里的三十六根冰糕很整齐地装到那妇女手中的铁桶里,收了钱,匆匆地推着小车走了。

    晚上,王翔来到潘老师家,他要向潘老师报告几门功课考试的情况。

    “你喝杯水吧!”有人在王翔面前放了一杯水。

    王翔抬头看了下那个端水给他的人,马上在记忆里找到了她。

    “喝吧,喝吧!”潘老师慈爱地望着王翔。

    王翔端起水杯喝了两口,那水是甜的,冰冷的,带着奶味的。

    “潘老师……”王翔的喉头哽咽了。

    “你是我教学几十年中见到的最好的学生。”潘老师站起来,抚着王翔的肩头,“你将来会很有出息的。”她在王翔的肩头拍了两下,“喝吧,我那儿还有一大壶呢!”

    王翔转脸看看那个一下子买了他三十六根冰糕的妇女,那妇女只是对他笑。

    “老师,我不知怎样报答您才好。”王翔说着深深地低下头,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杯子。  潘老师说:“不要报答我,将来有了本事,报答咱们十亿人民吧!”

    “哎。”

    从潘老师家出来,王翔的嘴里、心里都泛着冰糕的甜味。他走着,想起那头顶的烈日,想起那匆匆地推车叫卖的情景,想起那考试前五十分钟卖了的三十六根冰糕,他心头是不宁静的。

    夜晚,王翔睡不着,在灯下,他为自己画了一幅像——一个孩子守在冰糕箱旁,两只眼睛含泪凝视着,像是在沉思。他画完,想在画下写几个字,写什么呢?想来想去,最后写了“永不忘记”四个字。永不忘记什么呢?是不忘自己的童年吗?那磨练是难忘的。还有什么不应忘记的呢?是潘老师和潘老师的嘱咐:“将来有了本事,报答咱们十亿人民吧!”是!我永记不忘,不忘那些像我一样的,像潘老师一样的普通的人!谢谢老师,我记下了!于是他又在“永不忘记”下面写上“谢谢老师”。

  王翔考了477分,火车把他载往科技大学。潘老师拿着王翔送给她的那幅自画像,她心底又涌起那种特殊的感情:有爱,有怜,还有敬。同时她又加上一点:老师的责任。

 

    选自《人民文学》1981年第2期,有改动。

    初级中学课本《语文》第三册第25课,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年11月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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