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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兽”众生相——《三联生活周刊》

 皖林专栏 2013-07-29

“魔兽”众生相

2009-11-17 12:28 作者:陈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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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普通人印象中,玩游戏的人,通常是宅在家里,个性孤僻,没有生活的人,对社会贡献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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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哥(上图左二)在游戏中的角色及带领团队参加副本活动场景系列

在普通人印象中,玩游戏的人,通常是宅在家里,个性孤僻,没有生活的人,对社会贡献甚少。

《魔兽世界》的不同处在于,它的受众太广泛。就本刊记者采访的玩家中,就有大学老师,有程序员,有摄影师,有清华大学学生,有公司老总,有无业游民……回顾往事种种,他们共同的感慨是,打怪升级打装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最后真正留在记忆里的,是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感情,只有这些是真实的。

暴雪公司曾经做过一个类似“心灵鸡汤”的网站,专门记录“魔兽”玩家的种种事迹。

一个匿名的母亲说,《魔兽世界》鼓励了她的两个儿子之间的团结互爱,他们会分享装备,建立团队,彼此扶持。

一个罹患脑癌的10岁小玩家,在临终前终于达成心愿:拜访暴雪在加州的总部,做一天游戏设计师。他给一个NPC配了音,设计了一个寻找失狗(以自己的狗为原型)的任务,还设计了一把强力弩。最后,用他父亲的话说,“他是一个好孩子,一个聪颖而热忱的孩子,一个WOW的死忠,一个爱吃糯米布丁和奶油拌面的孩子,一个在无尽痛苦中仍不忘微笑的孩子”。

中国的服务器上也可以找到类似的悲情故事。

一个警察玩“魔兽”,后来殉职,有玩家在游戏里为他组织了葬礼,很多“战友”前来祭拜。

重庆一个“魔兽”公会的会长在网上卖号,打算凑两三千块钱给妻子治病,结果无数玩家慷慨解囊。

还有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妙人。比如“三季稻”,人称三哥,他是国服里的一个传奇人物,独来独往,专杀小号。他不参加任何公会,也不参加任何活动,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有个联盟玩家给自己的ID起名叫“部落不是东西”,然后到处躲避部落的追杀,历尽艰辛,乐此不疲。

还有一玩家一根筋要当大奸商,不练级,不打怪,只是在不同种族之间倒买倒卖,囤货居奇,最终控制整个服务器的经济命脉。

其实,游戏和现实世界一样,不管是谁,总有点追求。在《魔兽世界》里,有人求升级,有人求装备,有人享受打到BOSS的过程,有人追求领导公会的快感,但也有BJ这样的游侠——他最大的乐趣是发掘游戏里面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他会一个人去爬山,游泳,客串做奸商,躲在没人的地方钓鱼,或者和小妹妹在山顶看日出。为了抓一只宠物,他可以在树下连续盯上40多个小时,如痴如醉,跟谈恋爱一样。走出游戏,又觉得自己很傻。BJ今年33岁,是一个程序员,家住南京,有家庭,有事业,热爱生活。

Kungen:“魔兽”第一战士

5年来,昆哥(Kungen)已经习惯了“魔兽”粉丝们的崇拜,虽然一开始,这种崇拜对他来说显得那么诡异和陌生——有人会给他打电话,街上抓住他要签名,他走出比赛现场,甚至有人会下跪,泪流满面。

“我享受这种名气,至少觉得很好玩。”他在邮件中告诉本刊记者。

Kungen,在瑞典语中是“国王”的意思。在《魔兽世界》里,昆哥的确是国王一样的人物。他玩的是牛头人战士,是全世界公认最优秀的战士,也是最有钱的战士。更重要的是,他一手创办了Nihilum公会,并率领公会几乎包揽了TBC时代(《燃烧的远征》,是《魔兽世界》第一部资料片)所有重要BOSS的FD(First Down,首次击败)。

去年11月,Nihilum与另一顶级公会SK合并,在一个迪拜富豪资助下成立了Ensidia公会(www.),真正成为《魔兽世界》有史以来实力最强的PVE公会。昆哥是会长之一,也是管理人员,这成了他的正式职业。

关于他在《魔兽世界》之前的真实生活,昆哥不愿透露太多细节,也许是为了保持神秘感。只知道他叫托马斯?班特森?亚玫戴欧,26岁,瑞法混血儿,和女朋友住在瑞典的哥特堡,是左撇子。

他说,无论在游戏,还是现实世界,他都是极其好胜的性格。不管做什么,都非赢不可。

“我是天生的战士。”他在邮件接受采访中说,“不管什么游戏,我总是选择坦克战士,因为这是副本里最重要的一个职业。如果我是DPS或者治疗职业,而队里的坦克平庸迟钝的话,我会疯掉的。但是,身为坦克,无论你的战友有多差劲,你都可以带着整个团队继续前进。”

他最喜欢玩副本,人称“副本机器”。在他看来,副本是整个游戏中最具戏剧性和竞争性的内容。他之所以从来没有对《魔兽世界》厌倦过,就因为世界各大公会就副本进度的竞争从来没有停止过。“只要暴雪给我们足够好的内容,让世界上最好的公会在一个公平的基础上互相竞争,我就能保持足够的兴奋度来玩这个游戏。”

其实,Kungen对《魔兽世界》的兴趣,最初始于PVP(玩家对玩家)竞技。他以为这个游戏会像《亚瑟王宫的阴影》一样,是个人英雄主义的游戏。因此,他的计划是迅速升级,迅速撂倒(PWN)所有联盟。但很快,他意识到这个游戏不应该这样玩。他开始集中到PVE(玩家对环境)和公会上。他的新目标是,创建一个全服务器最好的公会,于是就有了Nihilum。Nihilum是拉丁文,意思是“不存在于世界上的公会”。

看几条Nihilum的招新条件,也许你就明白它的风格了:

你必须很成熟,而且非常非常非常的有耐心,最少18岁;

你必须在任何时候都全神贯注,注意细节,这非常的重要;

你必须能开玩笑,能容忍别人,如果你是个感性的人,Nihilum不适合你;

假如我们有兴趣我们会联系你,如果我们不联系你,表示我们对你没兴趣,别联系我们。

很多人以为,像昆哥这样的人,大概整天混在《魔兽世界》里。其实,他是一个很有节制的玩家,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比如新的资料片出来,或者有新的副本时,才会玩得很疯狂,一天15个小时不在话下。但一般时候,他一周平均只玩几小时。

“我并不是外人所以为的那种整天没有生活的人。”他说,“我喜欢音乐,基本上什么歌都听,尤其是RNB和嘻哈音乐。我还是个肥皂剧大王,我追看《加州靡情》、《豪斯医生》、《我怎么遇到你妈妈》、《24小时》,还有各种各样的扑克秀节目。”

他还喜欢一切体育运动,尤其是足球和篮球。只不过,自从玩《魔兽》以来,他就没时间运动了。5年来,他每年买一张健身卡,但一共只去了三四个星期。

“两个星期前,我又开始去健身房了。”他说,“希望这次能坚持下来。”

最后我问他,如何评判一个玩家在《魔兽世界》中的成功?

他说:“拜托!不过是个游戏而已。只要你玩得开心,就是赢家了。”

云星

炎魔锤、逐风剑、黑虫坐骑、蛋刀、橙弓……凡是你能想象到的,《魔兽世界》里所有的装备,“云星”都有。很多装备现在已经不稀罕了,但几年前,全服务器只有他有,全中国也不多。

见到云星是在第五大街的一家咖啡馆里。他今年22岁,身材瘦弱,大冷天就穿一件衬衫和薄外套。头发是韩版的造型,神情淡淡的,说话时眼神总是飘到远处,不与你做正面接触。

几年前,他喜欢在网吧里玩“魔兽”。他的装备一拿出来,周围总有许多人围观赞叹。比如橙弓,那是猎人的装备,他的职业是盗贼,拿了并无多大用处,但当猎人还在苦苦追求,求之不得时,他已经拿一把橙弓在玩了。他很享受这种虚荣感。

“玩游戏的人都虚荣吧。”他说,眼神仍然飘向远方,说不清是骄傲,还是自嘲。

很难想象,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在《魔兽世界》里是一个活泼爱闹、叱咤风云的人物。

“我跟游戏里的人交流,比跟现实中的人交流要痛快一些。”他说。

《魔兽世界》里,云星可算是一个相当执著的人。一个ID下来,他亲手把所有的职业都玩了个遍,每个职业都练到70级。国服没有DK(死亡骑士),他特地跑到台服去玩,也练到满级为止。

4年来,他说不清楚自己在“魔兽”里一共投入了多少时间、精力和感情。

上大学的时候,除了吃饭、睡觉、上课,基本上所有空闲时间都混在游戏里。现在工作了,一来没有那么多时间,二来该拿的装备也都到手了,“魔兽”本身对他的吸引力也就大不如前。但是,每天上完班回到家,他还是习惯性地上线,把语音挂上,静静地听公会里的人聊会儿天。基本上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但有时候,他们也会说,哦,你回来啦。像家人一样,尽管他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这些人在现实生活中是什么样子的。

在咖啡馆昏黄的灯光下,听他讲游戏里的人和事,我突然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好像他并不活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而是在那个遥远的,我并不熟悉的幻想空间里。对他来说,也许那里是一个更有人情味的地方。因为玩游戏,他疏远了一些真实生活里的朋友,与父母也不亲近。

云星生于1986年,他的童年是在模型玩具和任天堂红白机中度过的。他还属于中国第一代数字原住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父亲给他买了一台电脑,希望开阔他的眼界,但他对电脑游戏入了迷。那时候游戏不多,大都是纸牌游戏,但凡是能玩的,他都喜欢。

他毕业于一所并不怎么样的专科学校,但因为资深“魔兽”玩家的身份,得到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收入也还不错,反而比当年很多同学过得都要好一些。

白天,他是一家游戏公司的产品经理,朝九晚五,生活的基本内容就是上班、睡觉、吃饭。渴望得到什么?赚钱吧。赚的越多越好。

晚上,他是云星,“杀手天堂”公会里的著名盗贼,技术一流,银行里搜罗了“魔兽”各个时代的奇珍异宝。

游戏之外的时间,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和朋友出去喝酒,聚会,去夜店,逛迪厅。他不喜欢运动。

“其实,我把游戏和生活分得很清楚,因为我怕沉迷。虽然在周围人眼里,我绝对是沉迷的。”

“我很清楚,我在游戏里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大堆0和1。运营商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不过,这也没什么。”

对“魔兽”来说,重要的不是你一个人有多牛的装备,而是你所在的公会是否厉害。比起装备,他更享受打副本的快乐。

他所在的公会叫“杀手天堂”,最风光时,会员一度超过500人,全是死硬派,每个人都像疯子一样的热衷于“开荒”(第一次打副本)。

那时候,开荒对他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情。经常半夜两三点一个电话过来,立刻从被窝里跳出来,火烧眉毛地赶去救场。

有一次开荒,一个BOSS卡了他们有一周的时间,天天晚上去打,总也打不过,最终击杀的那一刻,快感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像打赢一场战争一样。

说到这些事情,云星的眼神里开始流露出年轻人特有的那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对他来说,现实生活中大概从来没有过这么激动的时刻。

他们是一代新人,他们从游戏中体味到的七情六欲、自由意志或者团队精神,可能比现实生活更丰富。

他们热爱游戏世界,因为在现实中,你付出了,不一定就有回报。但游戏里,你付出了,就一定有回报。

蛀牙

“蛀牙”的家在北京西城一个刚建成的小区。采访那天刚好赶上大雪,比预定时间晚了一小时。

她让我在客厅的沙发里坐下,顺手塞给我一个抱枕,手脚麻利地泡了一壶大红袍,又拿出一盒精致的巧克力。窗外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客厅里明亮整洁。

她穿一套家居服,大概30岁年纪,高个,短发,圆脸,眼睛大大的,爱笑,笑起来给人感觉很温暖。

“在游戏里,我经常标榜自己人长得漂亮,高学历。”她一边沏茶一边笑着说。

一个年轻的大学女老师,的确不像典型的“魔兽”玩家。她有家庭,有事业,书架上装满了书,电脑里装满美剧和电影,周末会和老公出去看电影,和闺密一起逛街。去年,她刚考上建筑学博士,每周都要在北京和天津之间来回奔波。

总之,与我们对网络游戏玩家的刻板印象不同,她是一个有生活的人。但是,她每天仍然要花三四个小时在《魔兽世界》里。在那里,她过着另外一种人生。曾经有学生无意间知道她玩“魔兽”,试图用金币“贿赂”她,但是她说:“属于游戏的,只停留在游戏里。我不希望游戏和现实生活发生任何关系。”

“我不是因为生活得太差,所以在游戏里找平衡;或者是缺少什么,到游戏里去找什么补偿。只是一种正常的消遣方式而已。”

然后,她带我进入她在游戏里的世界。铁炉堡,联盟主城,隐藏在深蓝山脉之间,白雪皑皑,晨曦微红,两个怪兽扛着铜锤,沿着陡峭的山崖行走。“你不觉得很漂亮吗?”她转头问我。

在游戏里,她叫“一颗蛀牙”,是一个侏儒法师,长相滑稽,穿着绿色长袍,走起路来像豆子一样蹦来蹦去。

因为是中午,游戏里没几个人,她与旁边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打了声招呼,打了几下木桩,她说这是试验新天赋的DPS能力。

她骑上一只白色大鸟,说这叫始祖幼龙。这条龙得来不容易,必须收集齐50种不同的坐骑,辛辛苦苦忙了大半年。

她向我一一展示她的坐骑,神情很是得意。收藏各种宝贝和宠物是她在游戏里最喜欢干的事情之一,大概是因为女人天生的收藏癖。传言曾经有玩家为了搜集全《魔兽世界》里所有的宠物,花费了10万元。

从内测算起,蛀牙已经在“魔兽”里混了4年多,也算骨灰级的玩家了。

一般玩家都会练好多个号,把各种职业都试一次,但她只练一个号,一个职业,而且永远在一个服务器上。

很多玩家,一定要拿到最好的装备,而且最早拿到。但她不是。

她不喜欢在游戏里打打杀杀。她是联盟的人,但从不杀部落的人,也杀不过他们。遇上有人要砍她,就一逃了之。万一逃不走,也就乖乖就戮。反正死了还能复活嘛。不幸遇上联盟和部落血拼,她就躲在一边等死,若是侥幸不死,就在一旁瞧个热闹。

她玩副本,只是为了和大家在一起,聊聊天,享受一个过程。大家也愿意带着她,尽管她技术很烂,对集体作战没什么用处,但有她在身边,插科打诨,活跃气氛,整个过程会轻松愉快很多。

“‘魔兽’给我的乐趣,是跟人交流的乐趣,而不是玩的乐趣。我的快乐都是建立在友谊的交往之上。”

其实,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她会突然有一种空虚的感觉——你在游戏里的满足感,能给你现实生活带来什么呢?然后,她会离开游戏一段时间。真的不玩了,也就没有任何留恋。但最后,她发现自己总是回到这里。

大概是4年来,她习惯了有这样一个地方,有这样一群人,每天上线都会相互打个招呼,大家在一起很和睦,很愉快,气味相投,有一套自己的语言、传统和调侃方式,以一种特有的方式彼此关心着。

今天某某结婚了,某某生孩子了,哪儿哪儿下雪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上大学时宿舍里一帮女生凑在一起闲聊一样。

去年,因为九城与网易交接,国服即将关闭,公会里很多人都惶惶然,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于是拉着战友在每个战斗过的地方拍照留念。大家都很伤感。

她也见过那种很冷漠的公会,不管你说什么,都没有人理你。大家聚在一起,只是为了打副本,19点半组队,零点打完,打完就散。后来那个公会解散了,她很高兴。

其实,她的公会里大部分人都比她年轻,但她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

“我不大喜欢接受自己已经30岁的现实,总想要倒退到几年前的状态。社会规则要求你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要结婚、生子、好好工作,好像每个人都必须走这样的路。相比之下,游戏是一个简单得多的地方,你不用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不过,就性格而言,游戏里的我和现实中的我是完全一样的。”她说,“快活,爱热闹,爱管闲事,爱说话,说话还挺逗。”

说起来有点搞笑。她是闲得发慌才到游戏里来,但到了游戏里,还是继续做一个闲人。大概天性如此。

玩家之间有一种说法,人品如戏品。一个人在游戏里的品性往往反映他/她真实世界里的个性。比如推倒BOSS的时候,有人很大度,绝不争抢无谓的装备,但有些人就锱铢必较。

不久前,蛀牙所在的公会闹分裂,就因为有人发现会长中饱私囊。即使在《魔兽世界》里,因为利益而分道扬镳的事情也是时有发生,跟现实世界一样。

但是,游戏里结下的友谊,与现实生活中毕竟不同。信任被辜负的感觉,睡一觉也许就忘了,但毕竟也是辜负。

游戏里绝交特别简单,互相不说话,过几天就把你忘了。一转服,又是一个新世界。

“昨天我去屠城了。”第二天,蛀牙在MSN上激动地告诉我,“9个团,300多个人,整整一通宵,好家伙,机器卡得都快动不了了。”

所谓屠城,就是打入对立阵营的主城,把他们的领袖杀掉,会获得一个成就,叫“为了联盟!”

我惊讶地问,“你不是不喜欢打打杀杀吗?”

过了一会儿,MSN上传来这样一句话:“可能我这种胆小怕事的人,偶尔也有想一刃敌人的念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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