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
今年初春的这件事，让我难忘至今——
前一夜的疾风骤雨，使东君乱了脚步。晨起开窗，扑面而来的是犹似残冬的寒意。不觉到了午后。我去赶乘开往松江的车。换乘一次后，上了轻轨五号线，准备坐到莘庄，再依次换乘一号线和九号线。车上人虽不很多，但排到我时还是没有座位了。好在只有几站路，我握紧扶手站定。行至中途，不知何时，车厢中飞上一只黄白相间的蝴蝶。我几乎和对面一个穿粉色绒线上衣的小女孩同时发现它。随着孩子一声清脆稚嫩的呼叫声，大家目光纷纷焦距于蝴蝶：它扑着无助的翅膀，绕过一个个陌生的乘客，从一扇窗飞往另一扇窗。每到一扇窗前，它都会加速双翅震颤的频率，奋力想穿透玻璃。对它而言，一层玻璃隔开的不是车内与车外，而是生与死。虽然，寻求突围的迫切并没有改变它固有的轻盈，但我分明感受到它内在的焦虑。它的翅粉因反射了初晴的阳光而变成金黄，但在我看来，每一粒金粉似乎都连接着一根因绝望与恐惧而痉挛的神经。它能历历分明地感受到外面的春天，甚至能感受到叶的色泽与花的质感，却无法逾越。
人们开始议论起来。一个小伙子说：“看来这车内的环境还真不错，蝴蝶都来光顾了。”“是外面更糟糕罢了”，一位老先生回应道。小女孩好像有些着急了，她蹙起小眉头，视线随着蝴蝶上下翩飞的轨迹在车厢内游移，一只小手紧紧牵着她父亲的衣角，喃喃自语般地问应该怎么救它。
孩子微弱的声音仿佛提请了大家，于是救蝶活动就此展开。我是车厢中唯一站着的人，走动起来比较方便，当蝴蝶在车窗上乱撞时，我试图将它捧住，但速度慢了，会引起它的警觉而避开；速度快了，又担心用力过猛而伤着它，真真轻也不是，重也不是。于是我改变策略，试图将它从车厢中部驱赶到车门附近，待到站车门开启时再用书一扇，借风力将其“推”到车外。但实际并非如此简单，它根本不听我的指挥，从车窗撤回后，绕我头顶转了一圈，迅速飞到一位老先生身上，接着又从老先生身上飞到一对情侣之间，继而飞到一位女士身后的靠背上。所经之处，大家或拟用手轻轻捧住它，或欲借手中书报等物扇风向车门处“推”它，或侧身躲过它，或起身让过它，无不小心翼翼，唯恐伤到它。
此时，我忽然想起格非小说中的一幕：女主人公某一天看到马路上不知何人遗落了一枝玫瑰，路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但她留心到：大家都有意无意地绕过了玫瑰，没有去践踏或碾轧它！这一件偶然的小事竟使一贯对生活持怀疑态度的她重新审视生活，甚至想与这个“乏味的世界”达成和解。如果仅从表层的、理性的、客观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角度来看，玫瑰不过是一种植物，一朵花遗落在路上与一片叶吹落在路上似乎没有多大区别；就路人而言，踩踏或碾轧了叶并不足深惜。玫瑰如此，蝴蝶呢？它不过是一种昆虫，而且可能是所谓的害虫，其虫卵变成幼虫，甚至可能危害庄稼和树木，所以多一只少一只生一只死一只生在何处死于何所都是无关宏旨不值一提的。再进一层说，遗失路上的玫瑰即使被绕过，最终也是枯萎；困于车内的蝴蝶即使被放出，最终也是死去。可是，无论车厢内的蝴蝶还是路中央的玫瑰，其本质都是困厄中无助且脆弱、且极有可能被瞬间毁灭的美。这种美能激起我们心灵深处一种本能的怜悯与同情，甚至是一种休戚相关、感同身受的情怀，使我们自然生发一种必拯救之而后心安的强烈愿望。程明道曾从雏鸡身上看到了“仁”，说“观鸡雏可以知仁”，或许也正是因为雏鸡柔和稚嫩且又充满生机的生命，容易触发人心底一种难以言说的怜爱与温情，在专注欣赏的瞬间，暂时忘却身外种种的缘故。
且再回到那只蝴蝶。后来它折腾得渐渐失去了固有的轻盈姿态。在众人协助下，它且行且止，终于跌跌撞撞地来到车门附近。在车门开启的关键时刻，却忽然蓦地一转，撞到相反一侧紧闭的车门上，众人为之唏嘘。最后，它似乎力竭神疲，栖止在离车门极近的一个座位之下，无声无息地“喘息”着。距它栖身处几厘米之外，是一个刚上车不久，握扶手站立的年轻人的脚。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用眼色示意年轻人挪移一步，然后慢慢俯下身去，右手拢成弧形，用左手轻轻捏起蝴蝶的双翅，我几乎没有感受到它的挣扎。当我站起身时，回头发现很多人在注视着我轻捏蝴蝶的手，分明以目光助我一臂之力呢。此时车又到站，等车门再次开启后，我将左臂伸出门外，张开两指，蝴蝶起初像叶子一样飘到站台上，沉吟片刻，缓缓飞起。车又开动时，我转身发现，那穿粉衣服的小女孩反跪在她的座位上，两只小手握着座位的椅背，正向行驶的车窗外极目远望。她应该是目睹了蝴蝶被救并飞走的整个过程，分享了全部的喜悦。初晴的天光映着她清澈的双眸，眼白处晕着淡淡的天青色，而幽深的瞳孔中，或许正有彩蝶翩跹。
车很快到了莘庄站。下车后，我感到步履似比上车前轻捷许多，不由得低头扫了一下自己捏过蝶翅的指尖，感觉好像还有些滑润，仔细看时，却分明没有沾上一丝蝶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