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事事幽

 

惯于随顺的好，早去了命题的心思。前夜关窗而眠，不想一并关去了一枕宿雨清凉，推开一窗雨滴的刹那，竟有了些患得患失。想到夏天美好的短暂，未免动了写字的念头，不想这一念间，竟只字未着。日前评说一球友，练球时生龙活虎，得心应手，一上了场则动作僵硬，了无章法，冠之以“目的颤抖”，不想这话竟是合盘送给了自己的。

季节的行过，如了人生，无处不是风景，不是经历。若依了心思，则总有些许挑挑捡捡的计较，暗自里希望着夏的好，得以长了再长，莫若“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的最好，岂非便是静安“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无奈而贪恋？

一些事物，不消说出口的，只心里知道，便是真个喜欢。定要让我说出些夏天的好，却又有些一言难尽着的。这样的季节，属于这样一个地方，刚巧撞见了，便是说不得的欢喜。北方夏天夜晚的清凉，无需空调，也要盖了薄薄的被子方好安然入睡，若被爆在化在融在热浪里的江南人听了去，不定怎样的心情！短短夏天的美好，并不足以抵了四季流淌的佳山秀水，无论如何也叫不得幸灾乐祸着的，而况我所以为的好，不过江南故旧里的一抹，像是久已艳羡了宫廷里王妃生活的村妇，只在一棵大榕树下午睡醒来，向着丫鬟招一招手：“快给我拿盘柿子饼来！”

夏天的好，便是生之艰者亦得以形缓，一温一饱，旧时乡下颇得来容易而宽厚，不若饥寒之迫人无奈，断人生途。小时暑假，整日里山间河沿庄稼地里野来，不消带些资粮用度，渴了便随意黄瓜、柿子的拽了来，将些叶子裹上拧了，便算是清洗的干净。若进了山的，还有些野葡萄蔓儿、山梨的酸鲜聊以生津而解渴，侧耳听了，隐约流泉轻响，自是一派轻喜的满足而踏实。饿了的，几棒乌米下来，满口黝黑，已是半饱。若逢了谁家的苞米地里，免不得要破坏些许，几声咔嚓清脆，地头拢起些柴火，胡乱一阵烘烤，早已清香四溢，有时耐不得尽熟的青涩，终是饿不着的好。便是那时节的麦子，经了烟熏火燎，竟香得无可无可的出奇，至今口齿留香。偶有被人家驱赶而叫骂着的，多时做做样子，如扎了草人儿吓唬野鸟儿般的，无心追究，更无意伤害。

一杯茶热热地下了，清苦得朴素，朋友家人自饮着的，无名牌商标等级产地，如了自家园里茄子柿子黄瓜，近于本质的滋味，无一色香之乱耳。

贪吃如我，夏天的好得以繁盛，有过年的满足感。

夏天的好，不消藏着掖着，热了、累了、困了的，只管一通大汗淋漓，迎风站定，飘飘而欲仙欲醉，此乐何及？或一桶井水从头浇到脚，透了心的凉；或一头扎进河里，登清凉境，爽得由内到外不知人生几何。亦或屋檐底、树荫下，择一木凳木椅或仰或靠，两耳不闻风引蝶穿鸟跃林间，任远近蟋蟀蛙声吵成梦乡，只鼾声轻起，更神游九重噫！

若遗世而独居，料四下无人，索性去了遮拦，与天地共生，而不欺暗室，是起了羞耻心后，最接近天生地长的自由，岂言语欣然可道断者！

夏天的好，最是清凉舒爽而永夜清辉，如了草药收过的汁儿，于白昼火热里熬出的一滴闲散，青出于蓝，有生之欢娱。不消蚊帐，不起蚊香，亦不亮灯，只半根艾条燃成暖意一缕，远去了母亲的抑扬顿挫绘声绘色，只虫声呢哝星月尽洒的清夜，像极了爱讲故事的阿公阿婆，慢声细语间满是岁月里意幽情绵活色生香，陶陶然不由人不沉醉。那定是母亲未尽的心愿，亦是我们长长的梦境，一生也走不出来。

亦最是爽极，白天晒过的被褥，置身其中，有阳光淡淡幽香味道。

夏天的傍晚，最喜一场雨的邂逅，无雨衣雨伞遮挡，就近寻一处廊前檐下，闲看漫天雨花随意挥洒，路人避之唯恐不及，忽记起刘文正《雨中即景》，旧时雨声俱到心头，恍然便是“岁月忽已晚”着了。

尤其赏心而悦目，临窗观雨，枕上听雨，似人生悲欢俱已写意，一场大戏成就，只消看了听了，便是走过活过，只留些余音于心上绕梁，竟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着的。

人生磨砺，总要经了时间的淘洗，云开雾散，尘尽光生。世间事，其发生发展，总有其规律和缘由，回头看，不似了当初的波澜壮阔，却是更加的意味深长。

一眼生机，一眼衰颓，一眼繁华，一眼萧条，差不多便是人生境况。

日子给了回味，自己却丢在了雨中，今之听雨观雨，意多不在当下，莫若旧时雨中嬉戏的饱有，而天地同欢的畅快。

夏天的好，万物得以俱生，每见燕寻旧巢、蜻蜓低徊，闻虫鸟相和、万籁有声，总似旧时相识。最喜“人生若只如初见”，人若此，物犹若此，惟盛夏而弥珍！昔庄子“夏虫不可以语冰”者，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夏天的好，最是雨季的殷勤，惊雷偶至，遂怀想平生作为，反思旧时错陋。五雷轰顶远不及天打雷劈来得可怕，多戏种有《清风亭》雷殛张继宝的演绎，老辈人口口相传的恶有恶报。旧时最怕的雷声，如今摇身一变而成引罄，时时唤醒良知。人生若是修行，何拒暮鼓晨钟。

西瓜的好亦是夏天的极致，并非红瓤的都叫西瓜，并非糖多的便能煞口，舍了夏季的滋养，便是外强而中干的徒有虚表。如了许多事物，处身其间，总有些莫名的惶恐，一条路，一座桥，一间屋，一趟旅行，一次航班，甚至仅仅一餐饭，生怕一个转身，便是面目全非！

旧时乡下，不消取暖时节，亦去了最是辛苦繁重形役，来自上天的体恤。

素喜读字，惟长夏稍许怠惰，耳目之所及，每晨昏天光云影草绿花红而群莺乱啼，不由人不生见异思迁心而喜新厌旧意也！

夏天夜里，偶有香气萦绕，竟不知出处几何！是夜梦醒，一窗虫哝，半室清辉，竟不知今夕何夕矣！……

夏天的好，最是零零散散的说之不尽，而挥之不去。

今晚且住，抬眼立秋在即，得良夜如许，惟倾以心怀，方不枉费了初心！借了这幅“长夏江村事事幽”，便有些应了此时心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