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怀恋
一近暑假,我就想水。想地面上清凉凉哗啦啦流淌的小河水。
这“想”有点不着边际。一则我早过了“学龄”,也不再当老师,有暑无假,“想”系潜意识、惯性思维而已;二则我已远离乡土,旱居城中高楼,“想”乃空想,至多在睡梦中作次云中漫步或在幻觉中筑些海市蜃楼。 只有自来水。只有公共泳池中囚禁的水。死鱼眼白的日光下,挥发出氯味与白花花的汗水味。 找不到叮咚流淌的小河了,家乡的门前,悠游的童年杳无影踪。河被截流了,池塘被填平了,曾经兴叹的“荡”与“漾”(我们这儿称大片的水面为“荡”或“漾”),无声无息,风吹不来半片鱼鳞。 被告知,蓝藻。被告急,水灾。 是上帝好开玩笑,还是人类喜欢鼓捣?悖论下面呈现的不再是活水,更不会是庄子渲染的“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逍遥游。 大包圩,小包圩,堤外加堤,坝上垒坝,只要能拦得一时,护住一方,就是硬道理,就是大功告成。 于是,水断了脉。寸寸皆断。一座座水电站,一个个水利工程,让我们的父亲江(长江)母亲河(黄河)都精气神俱疲,不再怒吼,不再奔腾,也不再一泻千里、浩浩汤汤。 大禹垂头了。科学不屑于“把脉”,现代化等不及“调养”?堵远比疏高效,立竿见影,何乐而不为? 通则“利溢四海”,不通则“造福一方”。资源有限,任期苦短,各自为政的治理,注定了要让河道给政绩让路。是行举手之劳——补洞,还是效筚路蓝缕——开渠?不言而喻,得过且过! 于是,水系不复顺畅,水也不再载歌载舞。赤子之身,能雄壮投入的也只有那被广告宣扬成“水立方”的概念池中了——水,被提取了,被蓄在偌大的经济之盆中了。 留在自然界的,或被断流,或被污染,不再能饮,也不再能泳,难以为续,更难以修复。仅仅几十年啊,“眼前”已成“过去”,那些赤条条生动、晶亮亮闪动的嬉水场景也已凝结成为不可再生、不可再现的回想与渴望。 我的故乡是水乡,历史的印迹从来都那么滋润。(“莼鲈之思”让秋风也多情地吹起心的涟漪。)当唐代诗人孟浩然对着洞庭湖喟叹“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身居泽国的吾乡先人,意态从容,只以“人家尽枕河,水巷小桥多”加以回应,不张扬,却尽得风流。查阅夹在岁月页岩中的手绘地图,这样的感觉油然而生:足下那一方水土的的确确、实实在在是水“养”出来的,是水淌啊淌流啊流,用柔情与思念,用遐想与诗意,织出来,酿出来。难怪我们要称它为“水网”,定义这一方水土为“鱼米之乡”。 记得,小时候,下过的河叫“沙河”(我不知道门前那条清澈的小河何以会有如此一个带些玄理的名称),从沙河荡舟出去,就是一个连一个叫不出名的大“荡”大“漾”(钟情于“荡漾”一词,该不是有此因缘?)。大“荡”大“漾”的水拍打着船头,簇拥着船舷,在辽阔高远的酷暑午后,常把我们这一帮屁孩儿带入泉水叮咚的清凉梦境。醒来时,船载着余辉,泊于柳丝炊烟丛中。那时,水是清亮亮的,梦是亮晶晶的,天上的星们还在商略着黄昏雨? 如同行路,只要坐着船,总有前方在等待,也总能到达某一预期的远方。求学时,到过一个地方(那时感觉堪称远方,其实还没走出家乡),叫“震泽”,那里有一座高高的石拱桥,叫“禹迹桥”,传说大禹治水驻足此处。多年以后,我搞文史工作,不费嘘气之力就找到了许多解读泽国密码的“水印”。吴根越角的吴江,得太湖氤氲,无论叫“松江”,叫“笠泽”,叫“鲈乡”,都离不开水,都缺失不了乐水的智者和忆水的游子! 趟着水,去寻找诗,去联缀史,去探求那永不枯竭的水之源与永不失真的水之远方。这是机遇,这也是使命。因为,我们是水的儿女,是太湖波神的后裔。水要活泼,水要畅通,水要延续——这就是“脉”,水脉,地脉,人脉,合而为文化之脉。 空调下无汗,高楼的窗外无云。灵动的河流,伴着暑假的到来,鱼一般幻游在我心中?怀恋水,怀恋外婆的澎湖湾。 凌龙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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