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为北庭故城前往吉木萨尔,往来奔波一整日,一无所获。吉木萨尔县政府正在北庭故城大兴土木,计划建设所谓考古遗址公园,因而遗址大门紧锁。 心情非常沮丧。总觉得不到庭州,始终不算来过北庭。夜归乌鲁木齐,买来一罐乌苏啤酒,甘甜清冽,聊以慰藉。 但凡是在旅途中,多多少少都会留下些遗憾,以往也会劝慰自己,权当是给自己一个以后再来的理由。但这次这样的安慰似乎不太管用了。为什么我们要一次又一次原谅伤害自己的人? 下一站库车。跨越天山,目的地是传说中汉族才是少数民族的南疆。又是近20小时的火车,然而旅途中却并不寂寞。火车沿天山南路缓缓向前,如此秀美的山川草场,竟是在这里遇到了此行最美的山色。果然是天山南北,大好风光。 六点到库车。虽然城市还没睡醒,可火车站前早已热闹起来了。拉活的司机不少,接着一点熹微的晨光,我想找一位汉人司机,免得语言不通交流不畅。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对的,即使是我找到的这位汉人师父,他那晦涩的口音也让我着实适应了好一阵。 吃一碗牛肉面权当早饭。谈妥了行程,首先前往苏巴什古城。路上天色也渐渐明朗,与司机师傅闲聊得知他本是甘肃人氏,当兵来到库车,之后就在当地娶妻生子安定下来。言谈中说起方才我们上车前坐在他车上的女孩,年纪不大,只有十三四岁模样,我原以为是他的女儿。后来才知道师傅竟不认得她。原来那女孩并非当地人,只是为了找堂姐才来到库车,然而堂姐似乎在夜场一类的地方上班,白天在家而晚上出门工作,结果女孩晚上不慎把自己关在了门外,又被喝醉的维族人骚扰,因此哀求路过的师傅能带她一起走。终于挨到天亮,师傅劝她早日离开库车返家,她却说带来的钱都被堂姐拿去救急交房租,已然没有了回家的路费。 在库车干什么都不便宜,就只有找小姐便宜,只要十五块钱。师傅这么说着,语气里是可以感受到的轻蔑。 车子开出二十多公里,竟然下起雨来。即使是在夏季的库车,降水也是很罕见的。就在阳光和阴云的交替中,我们来到苏巴什。 这里说是古城,实际上是佛寺的遗迹。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就曾提到过这里,他称这座紧邻库车河修建的佛寺为昭怙悝大寺。今人之所以认为这处遗址是城市故址,完全因为它宏大的规模。在玄奘的记载中,全盛时期的昭怙悝大寺有数千名僧侣修行,在万户就可被称作大国的西域,这里的规模不输给一座城市。 在今天,我们如何想象拥有数千常驻僧侣的寺庙?即使是如今把寺院变成生意场的少林寺也不曾有过如此多的僧众。但这这里并不奇怪。在回鹘人定居库车之前,这里被称作龟兹。班超曾持节于此,经略西域;大唐也曾在此设龟兹镇,迁安西都护府治所于此。这里更是西域最为兴盛的佛国,佛寺石窟林立,佛教经此东传,进入汉土。然而即使是作为西域大国的龟兹,人口也不过数万而已,在此修行的僧侣甚至可以占到总人口的十分之一。这恐怕也只有今日的泰国能够比拟了吧? 佛寺分为东西两个部分,沿库车河遥遥相望。身后的却勒塔格山仿佛天然的城垣,将寺庙围在其中。之前的考古发掘中曾在这里发现过彩绘的舍利盒以及带有龟兹文题刻的壁画。其他诸如钱币、陶器之类的遗物,上至东汉下至隋唐,正印证着这里兴盛的时期。 漫步遗址中,殿堂、佛塔、厅房故址仍然清晰可辨。 这里距长安四千五百公里。送君万里,山水跋涉,终于,我在安西;终于,我在龟兹。 离开苏巴什,前往克孜尔。随着近年来越来越多龟兹石窟的发现,我们对于龟兹佛教美术的了解也越来越丰富,但克孜尔石窟仍然是其中规模最大、延续时间最长的。从龟兹国时代到后来的龟兹回鹘,在这里开凿了二百多个石窟,除了一些供生活的僧房窟之外,大部分都有壁画和造像。然而当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抛弃了佛教,这里也就成了无人管理的废弃之地。人为的破坏加上各路外国探险队的掠夺,使得今天的克孜尔石窟残破不堪。 即使是这样,仍然能有惊鸿一瞥的感受。在开放的六个洞窟中,仍然有不少残存的佛传故事、本生故事主题的经变画。残存的人物绘画也不乏精品,其中出现在《龟兹石窟壁画》邮票中的伎乐天形象就在其中。 克孜尔石窟的管理类似于莫高窟,不得携带相机进入洞窟,窟门上锁,得由管理员开门才能进入。保存完好、壁画精美的洞窟同样辟为特窟,要价动辄每人一二百,实在是过于奢侈的视觉享受。在我看来,有这些钱还不如买上一本画册,虽然不能身临其境,至少能时时观看,细细品味。 窟外有一尊鸠摩罗什塑像。也难怪,鸠摩罗什本就是龟兹人,在被吕光俘获强行带走之前,他就已经是龟兹闻名的高僧。吕光为了逼迫他就范,曾强迫他娶妻生子。据说鸠摩罗什在长安时,长安的僧人看到德高望重的高僧竟然也有老婆孩子,于是纷纷效仿,也大肆破坏戒律。面对这种情况,鸠摩罗什召集众僧,当着他们的面吃下一钵盂的钢针,并对众僧说,能效仿我做到这点的,再说去效仿我其他的事情。众人大惊失色,从此也不敢公开违反戒律。鸠摩罗什在中土翻译了大量经卷,并在翻译的过程中融入了许多自己的理解和感悟。一个原本在万里之外的龟兹人竟成为了佛学东渐的重要中介人,就如同龟兹这个僻处沙漠、远离海岸线的小小绿洲,却在很长时间里充当着东西文化交流驿站的角色一样。 我也曾在草堂寺瞻仰过鸠摩罗什舍利塔。而此间的鸠摩罗什正垂首冥想,不知他正在参悟些什么,他又是否真的在克孜尔的洞窟之中冥思过呢? 没人知道,不过这也不重要。 克孜尔的管理员兼讲解员们都是些年轻人,我一直在暗暗可惜带我们参观的是个小伙子而非一旁的那个漂亮姑娘。当然后来我发现本以为是扫地大妈的人原来也是讲解员。我突然想起了去年在榆林窟遇到的那个讲解员大叔。我仍记得他生动准确,简洁而不失风趣的讲解。跟他多谈几句,他淡然道自己在此间守佛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洞窟上下,青灯古佛,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其实我是很羡慕他们的工作的。如此日日夜夜的守护,对每一个前来参观的人娓娓道来,原本就胜过世间许多其他方式的供养。 离开克孜尔,再去另一处克孜尔尕哈遗址,那里同为龟兹石窟的一部分,而且更靠近龟兹故城所在,有说法认为那里才是真正的龟兹王室供养石窟。 石窟近旁有一处烽燧遗址,在周边的发掘证明这座烽燧从汉代就开始使用,遗址沿用到唐代,也许安西都护府的战士们曾经从这里攀援而上,远看敌情? 克孜尔尕哈石窟还未正式作为旅游景点对外开放,若要进入参观,要价四百。也罢,就透过栏杆略略向内窥探,正如同窥探那千百年前远去的龟兹。 安史之乱后,河陇驻军大部内调,安西军士也奉命东归勤王,龟兹王子白孝德也一同随行,还曾上演过单骑挑落敌将的好戏。然而随着河西陇右各州陆续被吐蕃攻破,安西成为了飞地。但唐军将士仍然在这里坚持了数十年,直到唐德宗贞元年间,悟空和尚西行经过龟兹,还曾见到了安西副大都护郭昕。班超尚能生入玉门关,但这些苦守边地的将士们却注定只能终老于这里了。 如今的库车城内皮浪村皮有一处故城遗迹,一般认为那里就是龟兹国王城所在。然而世代的民居和现在正如火如荼的开发已经把这里变成了垃圾堆和耕地。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现在的人们仍然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我突然又想起了早上那个女孩,我觉得她一定能平安回家,可是她的堂姐也许再也回不去了。在这个吃一碗抓饭也要二十多块的县城里,她又该如何生活呢? 在苏巴什,在克孜尔,我想要看到的是梦中的那个已成为过去时的龟兹,然而今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所要面对的则是这样一个现实中的库车。还是那片沙丘中的绿洲,过去却像干涸的库车河一样不再回来。 再回到乌鲁木齐,旅行也将要结束。最后一天的新疆博物馆,实在是令人失望,我甚至都没有把相机从包里拿出来。不过没关系,这一路上我已经听到看到了足够多的好故事。也许我正走在许多人走过的路上,他们已经把这里的故事讲给你听,但我仍然愿意再从这里走过,从别人那里转述的毕竟不如自己自己听来的,留下这些文字作为记录,也想把我所听到的再讲给别人听。 返程路上,甘肃地震,天水宝鸡之间铁路遮断,在车上多呆了十几个小时。闲来无事就开始回想,在还没有回家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怀念了。浮云蔽日,长安不见,但我并不着急,毕竟陇山就在眼前,长安也不会太远了。 九天的旅程,其实只是匆匆一瞥。我爱新疆,不管他接受或不接受。我无比的确定我还会再回来,不管他欢迎不欢迎。希望下一次是和你一起,不论古今,只谈风月,一起来看看你心中的天山南北好风光。 我想我会记得在最后一个十几岁里,这个一路向西的夏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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