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叔华 作品集
中国文坛有一句趣话:“嫁君要选梁实秋,娶妻先看凌叔华”。凌叔华(1900.3.25--1990.5.22)生于文化古城北京的一个仕宦与书画世家,是其父第四位夫人所生。古城的灿烂文化和环境启迪了她的天资才华,使她在文学创作和绘画方面都有优异的成就。她既善工笔,又善写意,墨迹淡远,秀韵入骨,被国内外的名家所称道。莫罗瓦说她是一位多才多艺"心灵剔透"的中国女性。而她的小说多以吟咏自然风物,神往于古代的高人雅士,融诗、画艺术于小说之中,具备传统写意画的神韵。
有这么一回事
我在一月十一日的晨报副刊上写了篇小说《她为什么发疯了》,那篇写 的真太草率了。这都只怨志摩。 他在早晨十点钟给我信,要我当天下午五点钟交卷。这种不近人情的事, 只有他作得出来。我的原定计划,故事还长的多,本来一天就写不完,可巧 又来了两次的客,第一次客去,我决计缩短三分之一,第二次客去,我又被 桌子上的钟迫我缩短了三分之二,结果写成那篇可怜的东西。发表后大家都 说是疯的太匆促了。叔华也是这样的意思。 我想叔华一定能写的比我好,所以就请叔华重写了。果然,写出的又细 丽,又亲切。人家都说“太太是人家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上一句话, 我愿意它错了,它偏不错;下一句话,我愿意它对了,它偏不对。这还有什 么话说? 杨振声附字。 下午放学后,夕阳殷勤的给 C 校东楼的玻璃窗户挂上一层金橙色的纱 幕。骑楼上有三四个穿浅蓝淡紫花格或花条布的女学生来往谈笑。云罗在卧 房里收拾东西,忽听院子里有人高声喊: “Juliet,Juliet,Romeo 来找你呢!”接着一阵嘻哈声。 近来因为学校十周年纪念,要演“RomeoandJuliet”,云罗被挑做 Juliet 朱丽叶,做 Romeo 罗米欧的是影曼——一个比她高一班的学生,平日很爱说 笑话,但很活泼的二十来岁高个子的北方人。云罗往常遇见她从不敢同她说 话,这两天因为练习戏,被她当着许多同学取笑,弄得她非常局促,觉得有 些厌恨她;但是不知为什么,每逢听她高声喊朱丽叶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些 跳,却不是生气的暴跳。 “讨厌,”云罗喃喃自语,装听不见喊声,“又要演戏了!” 骑楼上三四个女学生忽然又笑起来,影曼放高嗓子喊—— “朱丽叶,快来呀,你不怕罗米欧急出毛病来吗?” “云罗有些不耐烦,也不能再装听不见了。把洗好的手帕一甩,伸头出 宿舍门外答。 “又要练习那倒霉戏吗?这就去,明天考的书还没翻篇??” 云罗被催不过,噘着嘴下楼去了。 她们最后一次练习完戏的晚上,影曼送云罗回到宿舍,坐在灯光下看着 云罗拆散头发,编了条松松的辫子,换了一件粉色的,胸口袖口满绣着洋线 空花的外国睡衣,大概因为演戏的疲乏,那双颊的娇红直连上眼皮,那对俏 眼这时要睁也睁不大,另显出柔媚可怜的样子。 “呵哟,累死我了!”云罗一手捶着腰背,一歪身倒在自己的床上。 “朱丽叶,我替你捶捶?”影曼含笑说着到云罗身旁,望着她敞开前胸 露出粉玉似的胸口,顺着那大领窝望去,隐约看见那酥软微凸的乳房的曲线。 那弓形的小嘴更可爱,此时正微微张开,嘴角添了两个小弯弯,腮边多了浅 浅的凹下的两点,比方才演戏欲吻罗米欧的样子更加妩媚逗人。帐子里时时 透出一种不知是粉香,发香或肉香的甜支支醉人的味气。 影曼忽然一歪身也倒在床上,伸手勾着云罗的颈子说: “我身子都发软了,什么东西这样香?给我闻一闻!” “又来逗人啦,讨厌!”云罗笑着轻轻推她。 你可不要讨厌我,你讨厌我,我可要死啦!”影曼索性搂紧她说。 同舍的美铃推门进来看两人这样就笑嚷: “罗米欧别死,我作主把我们的朱丽叶给你吧,朱大姐,你答应吗?” 朱大姐躺在被窝里看书,也笑道: “不答应得行呀?美铃,快睡你的吧,在旁边做萝卜干,那才叫人讨厌 呢!” 影曼趁人笑的当儿,把脸伏在云罗胸口,嗅个不迭。 不知云罗是因为真没力气抵抗,还是喜欢胸口有样暖棉棉的东西盖着, 她此时也不嚷了,只低声笑说: “压断气了!” 一会儿舍监周太太进屋查舍,影曼才懒懒的站起来走回后院宿舍去。 第二天晚上演完戏正下大雨,云罗拉着影曼在她屋里避避雨再走。她俩 拿把小雨伞彼此搀着腰跳进屋内。美铃笑迎道: “好吗!朱丽叶同罗米欧一对儿来了,我刚刚沏了茶,你们俩口子喝吧。” 她说完望着云罗的脸一会儿,忽的倒在床上呵呵笑起来。 “小皮猴怎的这样好笑?”影曼也笑了。
“方才你在后台就笑个不了,别是我们做错了吧?”云罗问。 “真逗乐儿,今天晚上——”美铃又笑住了。 “你明天得改外号叫笑猴儿了!怎么总笑不够?”影曼给她笑痴了说。 “唉呀,可笑死人了!”美铃坐起来搓眼,“告诉你们也要笑得肚子痛。 你俩今天真卖力气,做到接吻那幕,我正躲在帘子里,望见第一排坐着两个 男学生样子的人——有人说那是杨玉清的两个堂哥哥——他们俩只管张着老 大嘴看——好象等什么好吃的东西,凑巧前排有个小孩子猫着腰捡起他爹爹 的手杖,这手杖的弯弯头儿正勾住他一个的嘴,那个看见替他赶紧抽出来, 可是,仍然张着大嘴笑的那神儿,也够逗乐儿的了。你们没看见吗?” 她们俩也笑了。朱大姐从床上抛书说:“什么事都不能经过小铃的嘴,我不信那人连手杖放到嘴边都不觉 得?” “你不信只管问别人去,不止我一个人看见。”美铃笑着跑出去。 影曼望着云罗笑,云罗腮上霞红更加上层颜色。她们坐在床上说笑。 一会儿美铃跳进来嚷, “雨真大,方才差点跌我一交。罗米欧,给你道喜,你今晚不用走了。 方才吴妈告诉楼下人说周太太今晚有点不舒服,不能出来查舍了。” “咱们关门睡吧!”朱大姐说着用眼望着美铃,美铃知意便关门去。 一会电灯灭了。影曼起身说, “我该走了吧?” “别——”云罗一手拉她坐下,“这样大雨,你??”
“这床多小,哪挤得下我呢?” 罗米欧,别不知抬举吧!朱丽叶留你住下,你还要推?”美铃露头在被 窝外说。 “怕挤她不舒服,谁推来?”影曼说着脱了外衣同裙子与云罗并肩躺下。 房内满布潮湿又带土清的空气,院子仍旧滴达滴达的雨响。美铃忽然又
笑破这黑暗的死寂: “朱大姐,你记得‘愿天下有情人’底下的字是什么?” “‘都成眷属’不是吗?”朱大姐答。“快睡,别耍贫嘴吧。” 影曼把脸贴近云罗,低声笑道: “你是我的眷属,听见没有?” “又说便宜话,我不同你睡了。”云罗推她一下,就势把头贴伏在她的 胸前。 云罗半夜醒来,躺在暖和和的被窝里,头枕着一只温软的胳臂,腰间有 一只手搭住,忽觉到一种以前没有过且说不出来的舒服。往常半夜醒来所感 到的空虚,恐怖与落寞的味儿都似乎被这暖熔熔的气息化散了。她替影曼重 新掖严被筒,怕她肩膀上露风。 影曼忽然也醒了,雨已止住,月光微微射进帐子内,睁眼见云罗正面对 面的痴看她,见她醒了,有些不好意思,把手盖上眼,脸却往她肩上躲,小 声问: “你怎样也醒了?” 影曼想把云罗的脸扳起来看,云罗只伏在她肩上嗤嗤价笑,笑得她肩膊 发痒。她的唇正碰在云罗额上,不觉连连吻她。 云罗低声问,“睡得好吗?” “太好了!”影曼的手摸着云罗滑腻腻的腮颊说,“假若我不是一个女 子呢???” “又说便宜话,睡吧!”云罗轻轻拧了她一下,把腮贴在她的脸上,两 个人偎着睡了。 以后她俩差不多每晚都去校园散步谈心,同学们远远望见,都含笑让道。 那是过了半月的一晚吧?月儿悄悄的散下一地银霰后,影曼同云罗并着 肩搀着腰的走入校园。她们起先都微微笑着诉说两日相思的情况。后来两人 坐在亭子栏杆上,并头望月发起痴来。影曼忽地笑说: “月儿是多么有情呀!今晚我觉得她也特别清亮的照我们,她的圆圆脸 上好象微笑了。你看她笑得多好看!” 云罗蹙着眉看着影曼说: “你总是乐天派的,怎么我看不见她笑呢?她那冷冰冰的雪白脸上,如 果有笑,也只是冷笑罢了!我看见她——我的心事都来了。从前我望见她就 掉泪伤心,想死去的爹爹和姐姐,想活着的母亲同哥哥。”她说着眼边就渗 出迎月发光的东西,影曼伸手代她拭擦。 “你真是生的门迭儿,春风明月都受不了!”她说着微笑着连吻云罗的 腮,一只手替她整理风吹乱的碎发。云罗的泪愈拭愈不干,末了她索性伏在 影曼的肩上呜咽起来。这倒把影曼吓痴了。 “怎的了,我爱?”影曼抱紧云罗,把自己的脸偎近她的低声问。 她愈发抽咽,影曼又催了几次,她才说: “我活着真没意思!” 影曼痴望住她也不知说什么好,同她拭泪说: “为什么你总说活着没意思?你有什么心事,告诉我,我真怕你难过。” 云罗叹了口气,面上更显得苍白可怜,她也痴望着影曼一会,忽然紧紧 的捏住她的手,低下头恨恨的说: “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子呢!” “我非是个男子才能听你的心事吗?”影曼微微笑着。 “不,谁这样说?我的意思是说给你听也没有用处!”她头更低下了。 “你不应该把你的忧愁瞒住我,我们现在不是一个人一样了吗?你的忧 愁也是我的忧愁,你的心事怎不能告诉我呢?” “我不忍叫你替我难过,所以不告诉你,”她默默望着月儿一会说。“昨 天我的哥哥又来信了,他说他们的科长屡次来求他向我说亲,哥哥说这个人 很不错,他非常敬重母亲,??他说真不好意思再推辞。”她又低下头,“你 想我一面没见过他,而且我昨天听玉英谈起这人,太太死了不到两月,就满 处说亲。听玉英的口气,好象他还说过她。哼,玉英还没答应他,我就??” 她说着有些生气,“但是哥哥来了七八封信总说他特别看重他,都是为我, 叫我看他面上,不要多疑惑,早拿主意。” 影曼起先瞪了眼听,后来眼里好象有些发潮,她就看着地,她见她住了 口,她的泪就流下来了,急问: “你的意思是怎样答他?” “我还没有回信。而且,我只愿我们俩能够在一块过一辈子,他??只 是终怕母亲同哥哥不??——” 云罗望了影曼一下,又要哭起来,影曼一句话也说不出,只顾陪她淌泪。 “你不要难过。你不要难过,我的心都碎成一块块了。??”影曼拿手 帕擦泪。“世上事就在人为,我们怎不能永远在一块呢?你看小学堂的教习 陈婉真同 MissChu 不是住在一块儿五六年了吗?我们俩难道不可以学她们 吗?你别死心眼往一处想,我想我爱你的程度比任什么男子都要深,都要长 久,你一定明白吧?你当嫁给我不行吗?”
云罗脸上的黯淡灰色似乎减了些,但她听到末了的问题,微皱着眉现出 心下不能认对,面上不敢认否的神气。影曼见她不答,把手搭过她的肩上, 脸对着她的脸催道: “你当作嫁给我不行吗?回信叫你哥哥推了那人吧!”云罗的眼皮渐渐 垂下似乎小姑娘见生人的娇样,影曼看她亦装看不见,她的嘴半开不合的好 象空气中有了异味露出不能呼吸的可怜样儿,云罗一把抱紧她说: “My God,how can Ilive Without you!I love you. Say you love me, myl ove.” 她们俩抬头望月时,月儿好象穿上银闪闪的舞衣,站在天中向她们微笑 道喜。五月初旬吹面不冷的夜风阵阵送过这西墙下德国白茶薇的芬馥来,好 象开一瓶甘酒,倒在幸福杯内等候她们。 “你是月儿,我是旁边那颗星??”影曼仰面笑,携着云罗的手走下亭 子。 “你常跟着我,我常陪着你,??”云罗说着低下头走。 她们的感情好象同校园的桃李茶薇等树的叶子比长,全学校的人说起她 俩来都不用她们的本名,好象罗米欧与朱丽叶两名字本来是她的,连送点心 到饭厅卖的吴大妈——一天只来坐一点钟,也知道她们的新外号。 暑假到了,影曼伴云罗到天津,云罗上火车赴金陵,影曼才搭车回乡。 分别时云罗拉住影曼的手流泪,一句话也讲不出。 影曼回到家里的第一天便坐在房内写了封信急找人寄去。她家里的父母
亲以及兄嫂都笑话她有了知心,所以不象以前淘气爱玩了。 影曼寄了信之后,等了一星期没回信,便连着写了两封快信,一天她正 在翻弄云罗同她合拍的像片,信来了,里头的话很动她心。
“??你怎样能疑惑到我忘了你呢?我只怕你将来倒顶容易忘掉我呢! 我自己知道我没有一样可以永远使人爱慕的,第一我知识比你差得远了,我 又不好用功,又爱玩,那天赶得上你呀?我在家更不能用功了。自从我回家 后,天天有客来找母亲又要见见我,讨厌极了。每次他们要来,母亲就千嘱 咐万嘱咐我换衣服匀过粉,昨天我觉出不是好事来,不听她的命令,她吃夜 饭时总泪汪汪的说,现在女儿大了心也大了,老娘说的话都是腐败要不得的。 我只好忍泪陪笑听她唠叨。咳,自从爹爹死后,她为哥哥同我受的苦恼真不 少了。 “你别怪我信迟,我这是回家后第一次与人写信。我昨夜望了月儿后面 的星发痴有好久好久。你在家中多乐,不会有工夫望着月儿吧?我的星,光 明烂熳的星,你瞧见我的泪光吗?”影曼看到这里,把信纸放在唇上,含泪 连连吻它。晚上入睡后,她又点上洋烛重读几次,直到眼看墨字成灰色,方 才捏着信朦胧睡着了。 她常常晚上会梦见云罗穿着好看的衣服,一道道的泪痕挂在那粉雪妍丽 的脸上。她痴痴的向她走来,忽觉得她象死人,她就哭醒了。这常叫家里人 说着当笑话。 那封信以后有两星期也没来信,影曼急得行坐不安,天天吵着要回学校 去。后来江浙战争,津浦车不开了,上海的信有时要廿多天方能到天津,她 急也没法。先是晚上只是做可怕的梦哭醒了,后来连可怕的梦也没有了。她 至于想从梦中望一望云罗的想头也不能实现,她只好干急。有时从梦中好象 听人说云罗病重不能写信,叫她去看她,她急着要去看,父母不放去,心急 喊醒了隔屋的母亲起来看她,她又只好闭着眼装睡。 一星期一星期的等,云罗的消息一些也听不到。战争还未结束,暑假也 快完了。她在开学前一星期便辞别爹娘回北京学校去,舍监处还没接云罗报 到日期,这使她更失望。 她寄快信不知有几多封了,只差得没打电报——因为打电报得求人打, 她从来没打过电报的,并且听人说北京与南京电报常不通,在军事行动期内。 她急得天天躺在床内瞪着帐子顶发愣。 这一天近黄昏的时候,她独自去校园散步,看着亭畔的江南菊已开了几 球花,江南两字最惹动她的心事,不觉含着泪走出园子。想回卧室取出几日 积起用过的手帕洗去,又想起往日的手帕都是云罗悄悄拿去洗,走过操场望 见别的同学都一对对的拉着手儿肩并肩,散步闲谈,她们好象故意装出更比 往日亲热的样子来,一会儿一两对儿回头望见她,带笑唤她一声“罗米欧怎 不来走走?”之后,便很骄傲的向她笑,这更使她心下难过。 淡金的余晖射在宿舍玻璃窗上,屋内时时透出欢呼笑语声——她近来不 知怎么的就恨人家大笑,她觉得她们笑起来真蠢相,笑起来看她尤其使她厌 恶。她在廊子上缓缓的走着,心下只诅咒那笑的人,笑起来蠢死人,笑起来 气死人,哼,笑??死?? 她忽然听有人讲“云罗”名字,就停了步,第三号房的一个同学说: “你们说云罗吗?她现在是我的姐姐的妯娌了。”
“她出阁了吗?” “我姐姐来信说的。她说,她们的新弟妇姓谢的长得很漂亮,同我同过 学两年了,这还不是云罗是谁?”影曼听完这一段话,耳朵里忽的轰一声, 以后仿佛听见,“漂亮,新官人得意??新娘子笑”一些字眼,但是总弄不 清她们句子的大意是什么,她的眼前只发黑,一会一个云罗哭丧着脸浮出来, 一会儿又见她穿戴新娘子的样子,头上红粉纱,身上是闪亮的衣饰,笑微微 的站着?? 她扑撞一声便跌倒在地上。房内说话的人出来一看,唇都吓青了,只会 抖着声音喊:
“呀哟!她怎么了?她怎么了?” 一会儿她便被同学抬到一张床上躺着,睁着眼看见来了许多人,人人都 象要说许多话,她听不清楚,也不耐烦听,只好闭上眼,一会约摸似乎云罗 哭??又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 她不耐烦看了。“咳!”出了一口气,站在旁边的人都说: “好了,好了,她醒过来了!” (初载 1926 年 5 月 3 日《晨报副刊》)
春天
这几天霄音总是现出不舒服的样子,她的丈夫静一看她似乎要发旧病, 劝她叫医生瞧瞧,但是她说这不是犯病,这实在因为天时! “春天真没意思,”她对静一说了不止一回了,老是很疲乏的样儿,手 搓着眼或是把头枕在椅子背上。“那些诗人骚客替春天瞎吹的话都信不得。 哼,与其说春天是黄金时节,还不如改作黄土时节恰当呢。譬如这些日子, 刮得人真象埋在黄土里一样。你看这天多难看,”她蹙着她的淡淡的弯眉, 眼望着窗外的天,“这几天一连阴翳翳的没出太阳,老天爷老是灰丧着脸, 好象窝堵着气闷似的。唉,不晓得怎回事,这样天色,使得你在屋里不是, 出去又不是,浑身不对劲儿。” 不错,这是她的意思,几天来屋子里新撤了火炉,总是阴冷冷的难过, 简直可以穿得厚棉袄,可是,你如果穿上厚棉袄,对着窗户外头的花枝,够 多么笨相。还有,你要伸出手来写字或做活,不到半点钟就得拢手到袖筒子 里。不用说拢着手缩着脖子这样多么寒伧,这做活的兴味也提不起来不是? 院子倒是比屋里豁亮些,作事也许好些;可是,如果你坐久了你就会觉到时 时有一股暖煦煦的潮湿气从地底下冲上来,这股气挟着土腥和树根与枯朽叶 子的霉味,窜进鼻子里叫你鼻孔发痒,心里发潮,多嗅了还会作恶心。什么 好的香味也给这股气息薰坏了,叫你没心去看花。春天真是没意思。 为了种种原由,霄音这两天索性无事就不下床了。脚上盖着毛毯,颈上 围着细毛巾,髻也不梳,只编了一条辫子;散碎头发随便垂在额前,这好象 五六年前她在学校时的装束。 今天早上静一照常的带着祖父哄孙子的慈笑,在霄音背上拍了几下说: “又得难为你看家了,乖乖。”接了个吻就出门上公所去她独自拥着被窝挨 着床栏杆坐着,手里拿着一张当天的报纸也不看,眼却望着窗户外的天。一 会儿窗格纸上的花树影子忽深忽浅,隐约可见的样子,横眉上的纸被鸟啄破 的小窟窿漏出一点点的金黄光。窗外的蜂蝇时时叩纸窣作响,又嘤嘤的绕 着花树飞。 太阳出来了!她觉得身上有些暖和起来,盖着的毡子已经嫌厚了。她下 了床,披上一件坎肩,想到窗口受些清晨的空气。 她开了窗户站在窗前慢慢扣坎肩的纽绊。暖风薰着花的馥郁与草的青味 迟迟的漾送到她面畔。呵,这是如何甜蜜的滋味,直好似一个夜阑酒后的少 年,脸上忽被美人的雪白柔软的鹅毛扇子轻轻缓缓的挥拂着一样舒服吧? 朝阳已在对面顶上洒上些金箔。邻家的四五只白鸽在阳光下跳跃觅食弄 影,那鸽子的白羽毛上也镀上一层薄薄金色,真是好看,可爱,没有字眼可 以形容出来。“这绝不是死白色,是活白色吗?”她想到这里,自己觉得这 名字有些可笑。 心里一阵迷糊糊的,目前景物的颜色更加鲜明,她是看醉了。
她坐到一张椅上拿起桌上一管笔在一张包东西的纸上随意写。她也不知 想写什么,纸上大半是白鸽等字吧? 一会儿白鸽子都往邻家飞下去,不再回来了。 她依旧望着窗外,灰褐色的天幕已经抹上一层粉蓝,一层蜜黄了。院子 里一株海棠,好象一个游春的妙年女子穿着葱翠色衣裳,头上满簪着细花朵
的神气。许多粉蝶黄蜂都绕着树飞,她连头都不动一动,这样更显出她的娇 矜风度。 不知为什么,霄音今天觉海棠这种样子有些笨相。她抬起头看,这时的 天好象是一张粉蓝色的光滑素缎子,上头偶然飞上几团雪白的柳絮,轻轻的 缓缓的驾着春风在缎子上打转儿。两三只黑鸟打斜的飞过,这倩妙的鸟影, 那只画工的手描上的! 从远远的吹来提琴试弦合钢琴同奏的音,檐上的麻雀,“吱!吱!”“吱 吱!吱吱!”叫着,踏着横楣的木板似乎要作拍的样子。窗户台上躺着的白 猫,背向着日光,把身子团成一圆堆,呼!呼!呼!迟迟的打盹。 她想起昨天来的那位胖太太鼻子里也常呼,呼的作响,忽然觉得可笑。 十来天看不见的笑靥,此时轻轻一现。 合奏的琴声歌渐渐的清楚,顺着风袅袅的吹来。这是一只长曲子;起首 钢琴奏着低迟缠绵的音调,提琴隐隐的低低的和着,歌词的字有时清楚,有 时模糊的缓唱着;这好似有万千言语无从说起的情调,但缕缕的情绪,确是 绕着这吞吐的字句。过一会儿渐转渐高,愈高愈急促,歌声随之渐高,这音 声里满着火山爆烈的高热与急雨决堤的奔放;但是,这声音辨得出只是一个 人单独的狂呼,为了失了最大爱恋不能制止的哀呼。这种又高又急的一段约 摸有三四分钟,霄音听得浑身发热,心里说不出的一阵一阵发酸,微微的不 自然的跳动。她的眼望着窗外,窗外的东西好象罩在灰色的雾里。她把身子 紧靠着桌子,想借着桌子的力量镇定她的心。她希望这热烈的悲哀与祈求有 了结束,有了安慰,她希望听到缓和与收束的音奏。她想末了一定当有调谐 与满人意的尾声,她按着了心等,使它不会不自然跳动。一会儿果然声音渐 低下去,歌声忽断,好似等待援救的情调,只有两三声低沉的琴声收住这中 段曲子。一二分钟后,歌声随琴音忽起,只有短而促的一句,并且是冷酷而 不调谐的,似乎答复的音声。以后歌声已寂,只有若断若续的琴声,好象九 秋寒蛩在深夜里的凄咽,又似乎严冬的枯树恋着枝头几块败叶,载着晚霜, 迎着冻风,作出那若有若无的迟滞憔悴的怪音。这曲子算完了,但是也怪, 好象没有完,不但象没完,这不象完的音节使人起了一种不自然的懊丧,与 心跳。 一会儿她的不自然的心跳停了,却有一股气,似由手指尖窜进心口,使 得心酸痹发满。她不满意这只曲子,她恨那个作谱的人。终于她只觉得难受 想哭,拿手帕拭眼,却擦不出一滴来。 但是她的心空得难过,两只手托着腮望着天。方才白云已经散了,蔚蓝 的天幕,似乎刷上一层浅灰色或浅赭色。 它从模糊的灰赭色中,隐约望到一个灰黄脸色的男子,躺在医院的床上 呻吟,暗暗的灯光照着他流在削陷双颊上的泪点,张着紫色嘴唇若断若续的 恋着最后的呼吸。 这不是那个在一星期前寄信来诉说病痛,希藉得她的慰安的久病的君建 吗?在未结婚前她曾严格的拒绝他向她言爱,结婚后从未相见,可是她时时 从朋友处听到他潦倒与憔悴的情状。她得到他的信后从未答他,她不愿意想 起这事,她以为已经忘了。 现在她又想起他了,难过到哭也哭不出来。她站起来走到五斗柜子前面, 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开右边抽柜,抖搂的手取出这前几天她愿意忘掉的一封 信。 她看了又看,眼泪一滴一滴不由自主地落在纸上。这时同样的琴音与歌 声又吹来,此次似乎声音近了些,缠绵处更觉缠绵,激越处更觉激越。她伏 倒在桌上,耳朵埋在两只胳膊旁,想避免这凄恻沁人的音乐,但是,不行! 末段的不调谐与不自然的结束的音起时,她觉到更加清晰,这袅袅几声好似 有千万条细铁钩子插入脑子里,钩起她无名的悲楚与怨恨,心里亦象插入一 条条细铁丝,生出不自然的梗碍与微痛。她重复咒诅这作乐者。 “我为什么只知恨这作曲子的残酷?”她忽然抬起头来,走到近窗的桌 子前侧身坐在椅上,打开抽屉,拿出信纸铺在桌上。 “君建:接到你的信知道你病了许久,很是挂念??”她望了一会天才 写出这一行,正想写句安慰这个病人的话,不意“噗”一声窗户的玻璃碰了 一下,一只麻雀飞进屋里来了。窗台上睡猫正在伸懒腰,看见麻雀飞进屋子, 它就立刻大踏步的走进窗里来,桌子上一瓶白玫瑰花给它胖笨身躯碰倒了。 瓶子的水流出来,桌子上东西都给水浸湿了。她气起来找毛帚子赶猫, 静一已走进房来,笑问为什么。 她也不知答什么,只觉得静一的回来是出于意外的。她一边抓起桌上写 开的信纸搓成团子,擦桌子,一边噘嘴答道: “我要打猫,它舀了一桌子水!” 静一走到门后拿出一块干净擦桌布,帮她拭桌上水。他一边笑道: “好了,天晴了,我们吃过饭可以到公园走走吧?”霄音甩了擦桌子的 纸团,低头望着字纸簏说,“阴了许多天,现在出了太阳照得人眼痛。” (初载 1926 年 6 月 12 日《现代评论》4 卷 79 期)
弟弟
一个下午弟弟独自蹲在饭厅的一张椅子前头数纸烟筒里装的小人画《水 浒传》里的一百另八个像,还差好多张,连武松,鲁智深的都还没有,那能 比得上王家哥哥存的那一盒子全括? “来一张武松打虎,再来一张鲁智深大闹山亭,”他把一张张的小人纸 摆开,口里喊着没有的名字。 “你的《水浒》很熟呵!”忽然门推开,林先生进来满面带笑道。“剩 你一个人看家吗?” “都出去了,林先生。??还短一个黑旋风李逵,一个一丈青三娘教子。” 弟弟受了称赞,更想卖弄一下,声音提高了些。 “这个可错了,一丈青扈三娘可不是三娘教子的三娘,”林先生挨在椅 子上,一边看着小人画说。 “怎样不是那扈三娘?”弟弟有些不服气。 “一丈青的三娘是会打仗的,三娘教子的三娘是文的,她不是教她儿子 念书吗?”
弟弟想到大前天白叔叔带他看的三娘教子,脸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一把 捡起椅子上的小人画,一张一张掷进一个盛饼干用的铁罐子里,口里嘟囔着: “白叔叔答应给我送小人画来也没来,妈妈说叫三舅舅替我留起小人画 也给忘啦!” “好弟弟,明天我同你上书铺买一套带画的《水浒传》去吧。”林先生 笑望着弟弟噘起的嘴,那尖尖的可爱的红润小嘴唇很象他的二姊。 “我二姊那天教我看她的《水浒》,那上边的小人没有颜色的。”他忽 然想起问道:“我不晓得还差多少张,你替我看看。昨天大姊说差几张让他 们的小叔叔分一些给我。” “我也不大记得清楚,找你姊姊那套《水浒》来,我教你对对看就知道 还差多少了。” “姊姊书房的书多着呢,你同我去找吧。”他站起来往东边屋跑去。林 先生在后边跟着。 他们在四个书架子都找过了,找不到《水浒》。弟弟正在着急,林先生 忽然同他说: “想起来了,我有个朋友在南洋烟公司办事,明天我找他替你要一张全 套《水浒》的小人画不好吗?” “你得要全一百另八个像的,可别少了一个啊!要了来我挂在床上。” 弟弟高兴得紧拉着林先生的手,那双带着可爱长睫毛的大眼发光的向着林先 生。 林先生在注意看着墙上的相片,妈妈同大姊小时照的,爸爸穿着礼服站 在中间。弟弟的五张小的贴在一个镜框里,很好看的摆着。弟弟在旁边很有 趣味的指着像片给林先生讲说。 “姊姊抽屉里还有你的像片。你那张照得不好,脸上很黑的。”弟弟忽 然想起来说。
“你看错了,不是我的像片吧?”林先生很喜欢可又不信的样子。
“是你的,那天我看见姊姊从那本报上剪下来的。不信我找给你看。” 他说着就去拉开姊姊书桌底下一个抽屉。翻出一大搭从报上剪下来的字纸堆 在桌上,末了找出一块有花的硬纸片,笑让林先生瞧。 “是我吗?”林先生赶紧跑过来拿过相片来看。 “这个脸照得太黑,不象你。我喜欢这块纸,这些花多好看,都是姊姊 画的。那天我问她要,她不给我。贴上这一张像片,多难看呵!” 弟弟见林先生不作声的笑着出神看像片,他知道他也喜欢那块花纸。 “这张纸多好看,可是你别拿走呀。”他见林先生拿着不放下来,不免 有点害怕,说着他就夺过来仍旧放在抽屉里边。 “你看这堆纸都有你的林字,这是姊姊天天从报上剪下来的,不知她留 着做什么。给她放好了吧,你别看了,这上头没有画的。”他从林先生手里 夺过那一搭的字纸放在抽屉里,拉着他出了书房,嘴里说着,“咱们出去吧, 妈妈不让我在这书房里玩的。” “姊姊同妈妈一道回来吗?”林先生同弟弟坐在饭厅的大椅子上。 “她们说得五点钟才回来,你等等她们吧。爸爸可是要到黑了才回来 呢。”弟弟张着自己的小手戴着林先生的手套弄着玩。 “好,你同我谈谈天等她们回来。”林先生划着火点上一根烟,一只手 轻轻的抚着弟弟的头,又说,“你姊姊天天晚上做什么?你一定听她讲不少 笑话了吧?” “从前吃过晚饭我就拉她说笑话,这些日子,她懒得讲,晚上常坐在屋 里看报,有时拿着报纸剪着玩。刚才抽屉里那些都是她剪出来的。”他闭着 小眼望着烟卷冒出的烟。忽然又记起小人画,他的小身子挨倒在林先生臂上, 笑着叮嘱。 “明天你可别忘了去给我要小人儿的画呵。” “一定不忘记,若是要着,我立刻拿来送给你。”他搂抱着他。 “你真是我的好朋友,林先生。”他想到修身那一课“友爱”。一个人 待那个人好就是一个好朋友,上礼拜张先生讲的。 “你也是我的好朋友!”他笑着问,“你明天让你姊姊给我一张方才看 的那样的画片行不行?” “那张可不能给你,她看都不许人看的。我央给她画一张新的给你吧。” “你姊姊不许人看,你怎知道有我的像片呢?”他伸伸腰半躺式的挨着 大椅。 “昨晚上我走进去叫她替我在红模纸上画圈儿,那个抽屉正开着,我看 见了。平常她不许我翻抽屉的,今天我们偷着开她的抽屉,你可别告诉一个 人呵,好朋友!啊,姊姊晓得要生气的。” “告诉她们我看见那照片不要紧吧?” “可别——昨晚上姊姊看见我看那抽屉,她立刻就关上,告诉我以后不 许偷看人家的抽屉。”他说着有些怕起来,“你答应了不要告诉人说我开姊 姊的抽屉呵?” “不要紧的。”林先生好象很平常的答。 “不,你起一个誓,你要说了你是什么呢?”他接着道。 “说了就不是好朋友。”林先生笑应着甩了手上那枝烟头。 弟弟才很高兴的哼哼着学堂的唱歌。老杨忽从厨房喊着:“张妈,太太 小姐不回家吃饭了。”
张妈走进饭厅来笑道: “原来小少爷在这里同林先生谈天呢,我还老等他去洗澡。林先生来了 我们都不晓得,茶还没有倒吧?”她转身要去倒茶。林先生掏出表来,连忙 止着道: “别倒茶吧,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得走。”他说着就站起来穿大氅,拉 着弟弟的手说, “再见好朋友。回来替我问爸爸妈妈好。明天我再来。”弟弟也站起来。 张妈吩咐: “小少爷,送林先生出去。” 弟弟送客出了院子,他很恳切的又叮嘱一次: “你明天一定拿小人儿画来呵!” “好,明天礼拜六姊姊不上学吧?”林先生忽然问。 “她礼拜六没有课。你来可不要告诉她我开她的抽屉。” “好朋友,再见!” “再见,好朋友!” 第二天弟弟散学后,连白叔叔带他去公园都不要去,坐在饭厅里看《小 朋友》等林先生。 一会儿门铃响了,他喜欢得跳出去,大姊夫和大姊来了。 大姊拉着他的手走进客厅,爸爸妈妈都在那边,大家坐下谈话。弟弟想 起了小叔叔可以分一些小人儿画给他的话,只来回的在大姊身边走动,他又 不敢问一问。妈妈告诉过,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搭岔的,只好等着。 “我们今天给林先生做冰人来。”听大姊提到林先生,弟弟才提起精神 来。 “唔。”妈妈正在抽烟,一枝纸燃完了,见弟弟在旁边,便叫他拿去。 拿回纸燃来,还挨在大姊身边,只听爸爸说: “我们没有什么,只要你二妹妹同意。” 弟弟听着摸不着门儿,什么冰人哪,同人哪,门当户对的什么哪,这些 话都不是他的言语里所有的字眼,那里耐烦听下去?忽然想起小人儿画,还 跑到饭厅等林先生去。 一本《小朋友》又看完了,他还不来。他索性爬在靠窗户的桌子上,守 着院子看,呵气在玻璃上,用手指头画着各样东西玩。 他画了猫,狗,耗子,长虫,都不很合意,后来画了一辆大汽车,象得 很,连开车的一手扶着轮,一手按着让路钟都画上了,里头还坐了三个人, 爸爸妈妈和二姊,二姊带着她的绒绳帽一个大绒球歪在脸的一边。 他高兴极了,正想跳下桌子拉人来看看,忽然二姊走进客厅,一会儿就 掀帘出来,他赶着大声叫道: “姊姊你看我这汽车!” 二姊却似乎没有听见,没答应他,脸上涨红,好象生气的样子,下了台 阶,一直往自己屋里跑。 太阳下了,他的好朋友还没送小人儿画来,正想走到厨房看看解闷,妈 妈喊他: “弟弟,大哥大姊要走了,你来送送。” “姊姊呢?”弟弟奇怪为什么她不出来,因为每次都是他们俩替爹妈送 客的。 “她躺着了。二妹妹虽然是学堂出来,还是这样不大方。”妈妈转头向 大姊夫说。 弟弟陪客下了台阶,一边自语: “怎么林先生还不送我的画儿来呢?他说了今天来的。” “林先生那里想起你的画呀,他只想你姊姊的画了!”大姊夫笑着的说。 “姊姊的什么画儿呢?”他不懂得说的什么。但是从大姊夫的笑样子看 来,有些奇怪。他们今天来说的话也不大懂,常提起林先生同姊姊。有什么 事呢? 弟弟忽然脸上热起来,想道,“坏了,林先生一定把昨天我开开二姊姊 抽屉的事情告诉他们了。他们来告诉妈妈吧?什么姊姊的画?怪不得姊姊方 才生我的气。” 他愈想愈怕!送走了客人,也不敢进妈妈屋子,在地上拾起一根木头, 拿起来,在饭厅门口走来走去装巡警玩。 晚饭时,姊姊只低头吃了一碗饭,话也不说。他没有猜错,姊姊方才气 了,若不是,怎么吃得这样少,也不同他说话呢?他后悔极了,“别是大姊 夫真的来告诉她们我昨天偷开她的抽屉了吧?” 吃饭时,妈妈很起劲的同爸爸商量德义馆好或忠信堂好,什么多少人多 少钱的一份的算计着,吃完了饭,也不同弟弟说话。 “妈妈也生我的气了,今晚连菜都不给我捡,也不搭理我。” 他一声不响的低着头走出去,心想这都是林先生不好,“弄得姊姊妈妈 都生我的气。起了誓也不算的,不是好人,再来,我不理他。” 第二天是星期,他好容易盼了六天的早十点真光的学生电影,姊姊也没 带他去看。每个星期早都同他去的,这次一定很气他,所以取消了。妈妈早 上很忙的吩咐厨子做点心,他开不开盛玩艺的柜子,喊她也不答应,吃过午 饭上东安市场买东西也没带他去,他白戴帽子在院子等,还被厨子笑话。 “都是他害的,弄的妈妈姊姊都不见我好了。”他恨恨的又想起林先生。 妈妈买了许多一包包的吃食东西回来。她吩咐厨子做饺子馅,煮馄钝汤, 又忙着打电话。张妈告诉他在妈妈身旁帮拿东西,他刚刚跟着走出去一次, 又跟了进来,妈妈忽然理会了,吩咐他: “出去玩吧,别在这里挡道儿。” 妈妈向来没有不理过他,见了不耐烦的事儿,更不曾有过。他委屈得要 哭出来。 四点多钟,黄升来报客来,弟弟连忙跑出去看,原来是大姊夫,大姊和 林先生,他手里拿着一大把花,一个大纸包。 “他又来做什么呢!”弟弟厌恨林先生的自语。忽然一大张花花绿绿闪 金子光的《水浒》小人儿画现在脑子里,但是一霎时便不见了。 “好朋友,昨天我没空儿来,你等我了吗?”林先生笑着喊他。 “谁是你的??”弟弟很委曲的在嗓子里讲着这几个字,脸上飞红,回 身便想跑开。 “弟弟,过来。”倒是大姊一把拖住他。 “你红什么脸,二姊派你做代表吗?”大姊夫逗他笑。 “我给你带了小人儿的画来了。”林先生也拉着他的小手。他红着脸装 不答理的样子。 “一张是《水浒》一百另八个像,还有一套《封神演义》,都是画得很
好看的画。”林先生说着,就递给他手上一个纸卷。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他的脸涨得更红一些,摇着头一摔手就想跑。 “这是你喜欢的小人画——拿着吧,我们俩是好朋友,不要客气。”林 先生又递纸卷给他。 “不要,你不是我的好朋友。”他的话带着哭声。纸卷已落在地上。他 使劲摔脱了手,跑向小院子去。从背后望他一对大耳朵,涨得很红。 张妈正从小院出来,他见了一把抱着她,便呜呜哭起来。 “谁欺负我们的孩子了?好乖乖,别哭,上房看新姊夫去,还有好东西 吃呢。”张妈很怜惜的轻轻摸着他的头发。 (初载 1927 年 1 月 1 日《现代评论》第二周年增刊)
有福气的人
平常谈起好命,有福气的人,凡认识章老太的谁不是一些不疑惑的说“章 老太要算第一名了”! 对的,章老太真是福气。她今年六十九岁了,还是夫妇双全。她的四个 儿子统统娶过了,大的已经有了十九岁的儿子,去年完娶的现在新孙媳已有 了七八个月身子,年底便要分娩——生出的孩子便是老太太的重孙子——最 小的儿子也是去年完婚的,第一胎便是个男子。本来老太已有了八个孙子, 并不希罕加添,不过那是幼子的头生子,自然得加倍欢喜,所以满月汤饼会, 她自己很高兴的热闹了一场。 她的三个女儿也统统嫁出,每人大概至少也有三个孩子了。其实老太太 自己都记不清外孙的数目;姑奶奶都不住在本城,每次姑奶奶的头生子得特 烦姥姥预备使人送礼;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姑老爷写信来报告一下便是了。 老太又不识字,由老太爷读完,记得时就告诉她,不记得不告诉,也没有什 么。
还有一件事,很足证明老太的福气是谁都赶不上的。是什么呢?她从年 青到年老没有忧过柴米。怪不得她的脸上皱纹不多,快七十岁的人了,皮肤 还是非常滑腻,额前的亦不过轻轻的几条皱纹,仔细看东西时,方显出来。 她自从懂得修饰后,没有为衣服首饰不如人红过一回眼。 她常对人说,现在人的阔气算什么?要比起她从前见过的真是寒伧。现 时请客摆出银器就嚷阔气,他们还没见从前的讲究场面呢。她记得她祖父请 客时只摆一套乾隆五彩瓷水碗便值两千多。银筷子还嫌拿着手重,筷子是得 象牙做的。她们的牙筷上还有很精巧的雕刻,有一付刻着酒中八仙,上头一 个人一个样子,贺知章在马上发酒疯,李太白醉在船上,真是玲珑别致呢。 她常觉得现时的排场是太不讲求,她最恨吃酒席时铺上一张白布单子,不用 说难看不,那样子真是丧气。她尤其的恨新式结婚,新娘子穿一身平常花衣 裙,披上条薄薄的粉色纱——新娘的脸让人瞧个饱;新官人穿一身漆黑衣服, 还要带一顶黑帽,那活象送丧的哀服。喜庆事也这样办,怪不得中国国运日 衰以至于将灭亡了!她是见过太平时排场的人呵!她说她活一天,一定不要 看她儿孙如此。 她嫁到章家,也是丰足人家。那时老太爷年青时虽然不好读书,不能由 正途博取功名,但是老太爷的岳父是懂得挣功名的人,三十多岁便替他在吏 部衙门里捐了一个候补道缺。那时她出去拜年或道喜,便穿得团鹤的补褂, 并绣花朝裙,带上朝珠,款款的做“命妇”了。 老太爷在京候差时讨过两个小老婆,她可是没有同他为这事吵过嘴,生 过气。她对人说,大家人没有两三个侍妾是不成体统的,那争风吃醋是小家 子气的人才做出来。因此她的公婆都说她明大义,丈夫也敬服她。 她的婆婆要早见孙媳妇,她的大儿子十六岁便娶亲,十七岁便生子(这 就是她现在的大孙子)。她三十八岁做婆婆,三十九——不到四十,便做了 人的祖母了。那时的人听说,谁不啧啧称道她。她的两个嫂嫂,看着她年青 青的,端端正正的穿了命妇的外褂同她丈夫并立着受儿媳的参拜,第二年又 端端正正的打扮着出来请客吃孙子的满月酒,她们俩看着差些要忍不住流出 眼泪来了。 做婆婆做祖母也许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福气。最令人羡慕的还是她自己妆 奁私储的富足,和她的儿子媳妇以及孙媳妇都孝顺她吧。天上方浮出乌云, 大家都争着替老太取衣服添上。二少奶同四少奶常特别预备好吃的东西,来 央给老太太尝。老太太吃过后,若有些儿饱涨的毛病发作,她们就整天责备 自己好逞能。大少奶和三少奶的嘴不大巧,也常常特出心裁使老太太欢喜, 譬如大少奶奶在眼光娘娘庙许下的三千本经卷替老太保眼,三少奶奶逢初一 十五便吃素来祝她长寿,这样贤孝的儿妇,真不多见,但是老太太家竟有一 双。 老太太对儿子们自然都一样爱惜,即待儿妇们也就没偏没向的。她在做 生日前一天不是给儿妇一人一枝珠花吗?那珠花的样式虽然不同,但是每枝 珍珠的多少与大小却是差不多一样的。谁不佩服她的细心?似这样用一般数 目的珠子穿出各样的花朵真不是容易事。孙子虽然多,老太太对他们都一般 痛惜;每次买糖买饼必定每人有一份。大宝到娶亲的一年还同弟妹们一样分 果饼,直到做了父亲才不好意思去分呢。 老太不但对于儿媳孙子没偏没向,对于两个老姨太也一体同仁不偏不倚 的。老太爷同三姨太要好时,她待二姨太也一样;后来三姨太失宠了,她对 三姨太也一样。她出门还为她俩买衣料,譬如洋绸花样虽不同,质地价目总 一样的。所以两个姨太进门二十多年也没有向老太爷埋怨过太太一句。老太 爷当然十二分佩服这样才德并长的内助,近二十年章家的进款,出款,动产, 不动产都推到老太太一手经理。这几年来虽是大少奶奶同二少奶奶轮流替代 婆婆管理家事,但是她们没有一件事不要请教过才敢做。她们来问事,老太 常装生气说:“你们总要来麻烦我,看我闲得难受不是?米粒大的事,值得 跑来问一趟吗?知道的人就说你们做事小心,不知道的,一定说这老婆婆厉 害,吓得做媳妇的一些主意都不敢拿。” 大少奶听见这话必立刻陪笑答:“妈什么时候都体恤我们,可是碰到我 们请示主意的工夫就不能体恤了。我们那敢存心来麻烦你老人家。我们恨不 得也长你老人家一付聪明心肝遇到事知道做呢。” 二少奶觉得大少奶的话似乎不圆通,她必立刻装要饭的口音求道: “老奶奶,可怜可怜这天生的笨虫吧?” 老太太听这可怜声音便立刻带笑带骂的吩咐一切了。 不但儿媳妇们得事事请教过老太太才敢做,就是儿子们——他们是出到 社会上办事的人,遇到难解决的事也要得老太太一言才敢做呢。大爷去年要 不是听她老人家最后一句话不是差一点要损失一万多元吗?去年铁业银行经 理黄七爷办大纱厂,人人知道近年纱厂利厚到三分,买股的很是踊跃,大爷 已答允了黄七爷可买一百五十股,百元一股的,回家来请示母亲。老太太听 说黄七爷办的,便劝大爷别合股,她说:“黄七爷为人太糊涂,他撂下他的 正太太远远的在上海,他自己整年的躲在京城同小老婆享福,那能有精神弄 这样大公司。”大爷起先还不甚以这评论为然,他以为个人的道德与做事不 能相提并论的。纱厂开办的第一年成绩很好,人人都说可有三分半利息的希 望,大爷听了,对人说起来就后悔没有合股。可是年终方要分利一个月,纱 厂的会计拐款携手同逃了,这损失超过厂中基本金四分之三,没法再开工, 股东们相见时都愁眉苦眼的说黄七爷不该叫他姨太的哥哥和叔叔做会计账 房。章大爷听了,从此不敢不佩服他母亲的判断力了。他的三个弟弟听哥哥 常念道这事,自然而然他们也一样的佩服母亲。
这是章老太做生日后的第三天,独自一个人坐在堂屋里一袋一袋抽水 烟。她的思潮很温和的散漫着,好似四月底的晚风轻轻的落在一亩麦花上吹 起甜绿的香气,又轻轻的落在别一亩上了。这常做成她腮边慈祥的笑容。她 的象牙色的头发迎着落日余晖发出银色的光。 “前天也算够样子了。”她望着条案上的玻璃匣盛着的银三星想道。 她望着寿星头,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人说大厅里的寿星象她,叫她“寿 星头”,她嫌人挑她上额长得古怪,气得要哭;后来祖母告诉她这是好兆头, 还把那个寿星给了她,她才心平了;前天来拜寿的都叫自己“寿星”,自己 不但不难过,还微微笑应着。她想到这里,放下烟袋,慢慢的伸手摸摸摆在 茶几上的瓷寿星的光头。 “不知不觉的奶奶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了。她见到重孙了吗?没有,大爷 娶亲的第二年她就过去了,??如果她多活几年,我的孙子们都是她的重孙。 我的重孙呢?是她的??”她想到这里自己也觉好笑,忽然想起事喊道: “刘妈——你去前头看看二少奶奶,告诉她别尽在大厅里收拾东西。她 是有了身子的人,千万不要累出毛病来。” 刘妈从套间走出来,张开厚嘴唇,露着黄板牙,笑说: “老太太是叫我去看二少奶奶吗?方才我从西院走过,看见她正哄着小 孙少爷吃药呢。”她走到茶壶旁倒一碗茶说, “您喝口新沏的茶吗?这是二姑奶奶带来的。还是女儿痛妈,昨晚她临 走时巴巴的拉了我去屋里吩咐了又吩咐,叫我好好的服侍老太太:早上别让 老太太起得太早,夜里别太晚上床;她叫我想着替老太太分分心,您的脾气 太好了,常常怕支使人,什么都要自己做,??也真是,好比上个月老太太 要瞧在墙上的黄历,也不叫我们拿,差点跌一交呢。” 老太太依然很和蔼的坐着,刘妈说完话,她吩咐道: “你去告诉厨子:二少奶和三少奶屋子的孩子才出过疹子,叫他同他们 开饭不要有鱼虾,公鸡也是吃了要发的。” 刘妈方要去,老太太叫住道: “刘妈回来,我同你一块去看看孙少爷们。听说他们整天吵着要见奶奶, 又不能出房门。这两天我也真想他们呢。” 老太太搀着刘妈的手,走出堂屋。刘妈为的要显她服侍老太太的细心, 差不多一步要分开三步走。出了廊子,忽然老太太想起昨天给孙子买的装饼 干的三个小提篮,就打发刘妈回去取。 她慢慢的踱到一排水缸前,想看看里头金鱼,便停步等刘妈。在东花厅 内好象大爷同大少奶奶说话, “那个乾隆五彩瓷佛怎么不见了?”大爷的声音。 “我没见有一个什么瓷佛??是装匣子的吗?”大少奶奶答声。 “对哪,你没看见吗?王五爷送的,这一屋子东西数那个值钱了。” “装匣子的,不错,我今早上才看见在这条桌上的。??王升,你看见 有个匣子装着瓷佛爷吗?” “看见来着,今天晌午二少奶奶来拿走了。听说是老太太叫她来收拾 的。”王升答。 “这一屋子东西我就喜欢那瓷佛倒叫她拿走了!”大爷懊丧的声。 “王升,你听谁说老太太叫她来收拾的?” “我看见她从老太太那里来的。”王升答。
“哼,她倒会,东不要,西不要,专挑了这一件!” “大爷,小些声音说吧。??哼,我常说你们家人不是好相与的,这回 知道了吧?昨天我才听人说大宝娶亲时,老太太拿出两枝珠花一付镯子来过 礼,他们都红了眼,说长道短,说老太太偏心,儿媳妇下盒都没有这样好东 西呢。闲话多哪,??” “为什么要怕这些闲话,老太太给大宝一些东西不是应当的吗?你看二 少奶多机灵,想着法儿哄老太太,好东西都轮到她管了。四少奶更厉害,整 天围着老太太,来了不过一年多,弄得老太太现在简直离不开她,将来老太 太的东西还不给她哄光了,??人家都恨不得把老太太顶在头上走,你还要 怕闲话!” “??别尽埋怨我吧,你总也不懂在她跟前陪陪,你看看四爷三爷!?? 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今儿早上听来的,你知道这几个月都是四爷拿租折取 钱的吗?老太太又说四少奶能写能算,所以把统统的股份单,租折都交了她, 哼,东西过了她的手??” “谁告诉你的?”大爷问声。 “??我听,??” 老太太脸上阵阵凉起来,望见刘妈拿着东西走向前,她赶紧轻轻的离开 金鱼缸,走到院子中间低声吩咐刘妈道,“先去西院看看菊花,再去二少奶 奶那里吧。” “今天您老人家的精神真好,前几天我说老太太总不去看那菊花,怪可 惜了儿的。”刘妈笑说。 她扶着刘妈走进西院后进门,隐约的听见四爷和四少奶说笑, “你是说顶爱她那钻石帽花吗?你这样会哄她,这东西早晚还不是你 的?”夹着微笑声。 “听说她已经许了给??”声尖弱不清,“她还有一串碧绿翡翠的朝珠, 你见过吗?” 他们说到这里,老太已将走近窗前,望了望刘妈,她高声咳嗽一下,屋 内人声忽静。 老太太脸上颜色依旧沉默慈和,只是走路比来时不同,刘妈扶着,觉得 有些费劲,她带笑说: “这个院子常见不到太阳,地下满是青苔,老太太留神慢点走吧。” 十二,十七,一九二五 (初载 1926 年 1 月 1 日《现代评论》第一周年增刊)
等
“阿秋,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夜里你做完了坎肩恐怕也有两点多了,那 里睡得够?回头又要头痛了。”三奶奶伸出一只瘦削的手,攀着帐子,望着 她的爱女缓缓的说,接着咳嗽一阵,吐了口痰。 “我睡不着了??怎么,妈妈今儿又有些咳嗽了,别是昨晚着了凉了 吧?”阿秋正在屋里挽起袖子洗脸,很关切的说。“回头我上市给您再买两 个鸭儿梨炖着吃,好吧?” 三奶奶拥着被窝坐在床上,阿秋赶紧走过来挂起帐子,把一枝烟袋放在 床前小桌上。 “别买鸭儿梨了,这是老毛病,那里就吃得好的?况且??”她忽然又 咳嗽起来,吐了痰方止住,“况且,现在鲜货多贵,一斤鸭儿梨就够买两斤 多面。去年我那场病已经花了不少钱,眼瞧还有两个月便是你的好日子,现 在连一件新衣料还没买。你爹爹一个大子没有剩下,从前我接些零活儿做, 还可以添补家用,这两年我的眼差了,吃的穿的还不是全靠你一双手??” 她说着声音哑下去,摸出枕头底下一条手帕擦眼。 “妈妈,怎的好好又难过起来?您昨儿同二婶子谈的多快活!您穿好衣 服抽两袋烟吧。”阿秋陪着笑走过去划着了洋火,点着纸捻,递到她妈手里, 低声问: “妈妈,你猜他今天会不会来?” “谁?”三奶奶今早上似乎思路异常迟钝的问道。 “他?”阿秋说着微笑的走回脸盆前面,低了头挽上袖子去洗臂膊。三 奶奶望着爱女的初浴后带着羞晕的双颊,迎着晨曦,显得格外细嫩滑腻,最 是那不深不浅的笑涡,半睁不睁的娇眼,觉得比自己十七八岁时候镜里的容 颜更加俊俏。她呆呆的望着她的女儿,忽觉一种似粉脸奶的香味充满了鼻孔, 顿使她浑身舒畅。阿秋洗完了手臂,正在开一瓶象粉的东西。 “我想他来,前天他不说今天大概要来吗?这瓶粉又是他送你的吧?味 气真好。”三奶奶拿起烟袋纸捻,面上平和多了。 “他送的,我自己那里舍得买好粉?”阿秋说着露出少女娇矜的笑容。 “外头打门是送信的吧?一定有他的。”她走去一会儿,手中拿着信跑进来, 一边笑说: “妈妈,今天下课就来。明天还要我们同他出去好好的乐一天呢。” “我,明天别是他的生日吧?”三奶奶问。 “不是,也是,他说明天是他的第二个生日。” “怎叫做第二个生日?” “妈妈,”阿秋撒娇的顺势爬在她妈身上细声道,“我不信你不懂?” “我头发都快白了,那晓得这些新鲜话?” “难道妈妈也不记得去年我们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这样说我倒明白了。秋儿,我们还不如今天先请他吃顿好饭吧。递那 件棉袄给我,等我弄两样他爱吃的菜等他来。”三奶奶说着立刻精神上来, 也不咳嗽了。 她穿鞋的时候还在自言自语。 “这孩子真个儿得人疼,什么人情物理都懂得,说话总陪着笑。”她脑 子里立刻显出一个身段潇洒,满面笑容的可爱少年,旁边站着自己的女儿,
穿得光艳俊俏。心里贪恋着这快乐的影子,手里缚鞋带子倒非常慢起来,一 会儿忽叹道: “要是你爹爹见到他,该怎样乐呢!” “见到谁呀,妈妈?”阿秋坐在窗户口的桌子梳头,似乎不懂她妈所指 的他,脸上得意的神情却掩不住;薄薄的小红嘴唇的角儿已微微翘起,俏眼 下边已起了一道弯弯的可爱痕子,衬上新擦的胭脂更现妩媚。 三奶奶那会不明白女儿的心事?因为她现在心里高兴,不期然的想同她 开开玩笑,说: “我也真不信你不懂!”这声音嫩了十年似的,从丈夫死后这是她第一 次说玩笑话。 她踱到女儿身边,双眼里满浮着慈和的光,夺过一枝骨头簪子来,说: “我替你分,你瞧你分的头发多乱呵!这样好的头发,总不舍得擦油。 只是你不打扮,你要打扮起来,哼,不是自己夸嘴,王太太的三位小姐都没 有这样标致。”她的手很爱惜的拴着阿秋的发轻轻的梳,一次一次的眼却望 着小镜里阿秋的脸。 “妈妈,我自己通吧。我的头发太乱,象您这样细心通,什么时候才完 得了?”阿秋觉得她妈的样子有点好笑,心里也急了。 “你放心让我梳吧,现在离他来还早呢。”她的手紧握着那千万缕光滑 细软的头发,脸上现出好似婴儿不放乳瓶的神色。 两母女收拾这样,买那样的忙了一早上,吃过午饭,三奶奶便躲在狭小 的厨房里剁肉,切菜,和面,她今天又不许阿秋在厨房帮忙。 “去吧,你收拾屋子去,别在这里把身子都薰上油腥味儿,怪难闻的。” 她向她女儿说。 “妈妈忙不过来,累坏了可怎好?”阿秋站在厨房不肯走。 “怎会忙不过来?你去吧!”一把推她女儿,“再做四样菜都忙得过来。 你爹爹活着我还常下厨房弄菜请客,他没了后一年,我们家里便用不起厨子, 我自己作饭。说起来正好已经二十一年了。你爹爹死时,你才三岁,??唉! 我想到你的爹爹,心里难过,哭的时候,你姥姥总是劝我,说“你不要那么 伤心,女儿也和儿子一样的,好女婿还比儿子好呢。”现在想想她老人家的 话,倒真说着了。前天他还同你二婶子说让你们早些办完事,他就可以同我 们住在一起。他在大学堂毕了业就做事,现在已有人聘定了他,每个月可以 得一百多块钱的薪水。那时大家住一块儿,咳,这是做梦也做不到的喜事! 自然那时,也用不到自己忙了。” “那时自然有两个人伺候你老人家了!”阿秋恃宠生娇,学着她妈妈的 声调说。 “快去洗洗脸,擦过粉,你看你脸上油烘烘的!” “油烘烘的怕什么?”阿秋倚在厨房门口说。 “别叫人家瞧着象个毛丫头便罢了。这样子他现在不会挑剔你的,将来 惯了,见了婆婆大姑子也这样,还不叫人家笑话。” “他的母亲同姐姐都不是爱挑眼的人。他说,她们住在乡下快三十年了, 从来没有同谁拌过嘴,闹过气。”阿秋就势闪进厨房内。 “盼望这是真的吧!”三奶奶放下白菜,切肉块。“我天天拜神念佛都 祝祷这件事。秋儿,你也看出来我从来就没有象前天你下定时那样开心说笑。 隔壁的张大嫂才会损人呢,她说我不但面上发红光象要添福,还说我象嫩了
好几年呢。”她提起菜刀削姜。阿秋走过去想拿过来削,她死也不放手紧拴 着。阿秋又说: “妈妈,我怕累坏了你!” “叫你出去就出去,好不好?‘人逢喜事精神爽’,那里会累出病了呢? 去吧!别多说了。” 三奶奶忙得头筋都露了,她还不肯说累。阿秋赶紧收拾屋子,预备出他 爱吃爱用的东西。 到了两点半钟,三奶奶已把菜肴打点好,只等他下学时,趁热便吃了。 又走到堂屋看阿秋摆桌位。 “多摆一张椅子,请请四叔叔,看他来不来。若没有四叔叔,那选得上 这样好女婿?” 三奶奶后来拢拢头,洗洗脸,已经是三点半了。阿秋从堂屋走进卧房, 从卧房走到堂屋,一回儿嚷天气热,便脱了新做得的坎肩,忽然有阵小风吹 动小院子种的一棵垂柳,枝条轻摆晃着,她看了便说冷,又把坎肩穿上。她 的心这时是烦躁死了。 到了五点她们俩都急起来。阿秋满心委曲,泪渍了眼眶,只抱着头嚷痛。 “还是我到大学堂去打听吧,”三奶奶等的疑心起来。“他说了来一定 来,别是他碰了什么事来不了吧?方才张大娘告诉我,今儿学生们又上执政 府请愿,想必他也混在那大群人众里面。” 母女商议了好一会子,三奶奶决意到学校查问去。方走到大街上,便听 见街上人说卫队开枪打死了许多学生。她心里猛吃一惊,赶快跑到学堂打听, 门房说他们学校里死了三个人,有一个是他。 她耳朵听着觉得有些费力,口中只咕哝着,“我??我的秋儿??”说 着眼都直了。 赶到慈善机关的人把她送回家的时候,阿秋已经等的发急,哭过几次了。 看到她妈这个样子,她倒又急的哭不出来,跑过去抱着她妈急问道,“妈妈, 妈妈,你怎么的了?他呢?”说着瞪着两个大眼冒火似的望着她母亲。这时 慈善机关的人早溜了出去。阿秋等了半晌,她妈才睁开眼望着阿秋,嘴里细 弱断续的声音,“我??我的秋儿??”底下再也接不上了。 (初载 1926 年 4 月 10 日《现代评论》3 卷 7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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