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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国 凤凰

 莹窗帘影 2013-08-06
 

 

凌叔华 作品集 - 玉郎 - 心有快乐事 分享有缘人

凌叔华 作品集

凌叔华 作品集 - 玉郎 - 心有快乐事 分享有缘人

 

凌叔华 作品集 - 玉郎 - 心有快乐事 分享有缘人

凌叔华 作品集

     中国文坛有一句趣话:“嫁君要选梁实秋,娶妻先看凌叔华”。凌叔华(1900.3.25--1990.5.22)生于文化古城北京的一个仕宦与书画世家,是其父第四位夫人所生。古城的灿烂文化和环境启迪了她的天资才华,使她在文学创作和绘画方面都有优异的成就。她既善工笔,又善写意,墨迹淡远,秀韵入骨,被国内外的名家所称道。莫罗瓦说她是一位多才多艺"心灵剔透"的中国女性。而她的小说多以吟咏自然风物,神往于古代的高人雅士,融诗、画艺术于小说之中,具备传统写意画的神韵。


凤凰


  吃过中饭,看着姊姊们挟了书包都走了,爹爹上了车,妈妈换了衣服也 出了门,上房便静悄悄不见个人影儿,只有老黑猫团在软椅上晒太阳歇晌觉 打呼。
  枝儿懒懒的踱到偏院,只见张妈独自坐在床上板起面孔在那里缝衣服, 那个爱说话的王妈却跟妈妈出了门了。无聊的挨着房门立了一会儿,张妈仍 旧不作一声,这时天井中忽有一只黑鸟飞过,哑哑的叫了几声便停在大树上。
“这黑的鸟叫什么名字,张妈?”枝儿问。 “谁知道!左不过是老鸹喜鹊罢咧。” “你来看看,张妈,它嘴里还咬着一只小蚱蜢。” “没工夫,你妈要我赶紧做衣服呢!”张妈连头都不转一转,不耐烦的
答道。
  树上的黑鸟看了一会儿也就没什么可看了。枝儿踏进房内走了一圈,忽 见桌上放着一个吃剩的包子,使她想起小黄儿来。


  “我拿这个去喂小黄儿吧?”她带笑央求着道。她晓得张妈是不欢喜狗 的。
张妈这才微微转过脸来瞟了一瞟那半个包子,有气无力的答道,“拿去
吧。”
枝儿听说立刻拿了包子,跑出房门,高声喊起“小黄儿,黄儿黄!” “喂,我说,”张妈忽然有了气力大声说话了,“不要跑去门房,太太
有话不准跟当差的上街胡窜,知道吧?”
枝儿隔窗高声答应了,回身便跳出偏院,口里还喊着小黄儿。 近来在家里除了抽屉内躺着扭歪了脖子的洋娃娃之外,小黄儿算是枝儿
唯一的伙伴了,大人们谁也没工夫睬她,三个阿姊上了学堂之后也就口口声
声笑话她小孩子不屑理她了。小黄儿原是人家新送来的叭儿狗,它好象也明 白只有枝儿肯同它玩,每次当她喊着它的名字,不一会儿便见它纵着灵活的 身子,摇着尾巴一步一跳的迎面跑来。枝儿照例把手里的食物故意举得高高 的一直往前跑,哄小黄儿喘着气跟着跳。她有时回身站住,让小黄儿站起来 作揖作躬,伸出爪子来求讨,他们俩个这样玩,每每从前院到后院,由后院 转出后花园,种种把戏玩过了,小黄儿目的物才到了口,可是,它常常还跟 着她后面走半天。
  今天喊了好一会儿,前后院都走遍了,还不见小黄儿出来。跑进后园叫 了一周,仍然不见,她已有些厌倦了,忽然花窖后有一只小狗跑进来,她就 把包子抛过去。
  她顺步走到花窖后,想看一看花匠在那里做什么,才拐了弯,忽见那边 的小后门开了。这是谁开的呢?婉儿静儿要求过几次都没开成功,今天却是 谁那么能干居然开了这门。
  真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枝儿想到就赶紧探头小门外张一张,呵呀,门外 实在热闹有趣呢!

路上着实有意思:看呵——吱叫唤着推过的是水车,呜哑呜——呜—
—吹着长喇叭担着盒子过的是卖什么的呢?那是花花绿绿的糖果车子,那是

一担青杏和糖浆。可是这边来的老头儿背着什么来了呢?他手里敲着一面小 锣,一群孩子跟着那铛,铛,铛的声音走。
  老头儿走到一棵大树下就放下背上插满小玩艺儿的小柜子,拿出小板凳 来坐好,手上的小锣已经不敲了,可是此时孩子们愈聚愈多,团团的把他围 起来。
  到底他们玩什么呢?快去瞧一瞧呵!枝儿一纵身便跑过去往孩子们里面 钻,好容易才挤进去了。
  原来老头儿在那里捏东西玩,这倒有玩头。他的小柜子上插着各样的小 玩艺儿,有花花绿绿穿着戏装的花旦,武生,有碧翠的小西瓜,有带着红冠 的大公鸡,有雪白的水鸭子,还有几样说不出名字来的好玩东西,真看不过 来呵!这时老头儿已经动手捏东西了。
  孩子的眼都聚集在老头儿手上一块黄蜜色的面。这做什么呢?一撕作 两,一大一小,却又连在一起。
“嘻,嘻,要做什么?”两个穿花衣服的孩子睁大眼咧着嘴念道。 “猜猜看!”老头儿拿袖子擦了擦他通红的大鼻子,眼皮也不抬,仍旧
做下去。 “有头,有身子,有手,”不知谁高声的念道,“有脚。鼻子眼睛呢?” “有鼻子有眼,我晓得,这是个小娃娃吧!”一个很得意的声音叫道。 “小娃娃的嘴噘得这样高多难看,身上也不会长出毛来呀。”老头儿忙
忙用竹签弄着一边说。
“我知道,是个小毛猴儿!”一个孩子急喊道。


“做个‘猴拉屎’吧?”不知那个搭这话。 “脏死了!”一个女孩子尖声喊道。大家便很得意笑起来。 老头儿总不作声,又捏起一块红白色的面,把猴儿的双手拉起来捧着它。 “猴儿偷桃吃?” “这是孙行者偷蟠桃,大闹天宫。”老头儿缓缓的说,拿彩笔着意的描。 “这个我要!”一个小姑娘高声喊。
“我要!”一个男孩子伸手先去夺。
“八个铜子。”老头儿说。钱交过来就交了货。 那男孩子拿了猴儿,高高的举着跳出人圈子回家去了。真可惜,大家还
没得工夫细细的看一看呢!孩子们都回过头来狠狠的望着那跑走了的男孩,
那先说了要的小姑娘这时差不多要哭出来,眼睛里是水汪汪的。 “没有黄面了,捏个别的东西吧?” “不,我要那个猴儿。”小姑娘快要流泪了,旁边的孩子就代出主意道。 “捏个红猴儿。” “不是样儿!只有‘红孩儿’,那有红猴儿的。”老头摸着胡子沉吟说。 “我不要红猴儿??”小姑娘颤声叫。 “姑儿别急,有许多东西比猴儿好看的呢。你想想捏什么好,鸟儿狗儿
猫儿我都能捏出来,不好看算我的。” “还是鸟儿精致些,”一个娇嫩声说。 “那末,捏个老鸹!”一个顽皮孩子笑嚷。
  “老鸹漆黑的,难看死啦!我不要。我要捏个顶好看的鸟儿,身上长着 各式各样好看的毛的。”

“那末,捏一只凤凰,包管对你的心。”老头儿说完就把面前几个小抽
屉都打开,他匆匆在这边揪一块红的面,那边揪一块绿的面,还有蓝的黑的 白的一霎时都揪出来,一只手飞来飞去不知弄了多少块颜色面了,凑到一齐 又把它分开,只见用过竹签子剔弄又用彩笔描画,不多会儿,真的做出一个 花花绿绿的拖着长尾巴的鸟儿来。
  “不好看算我的!”老头儿掷下点眼睛的黑笔,得意的歪头看一看,又 用铗子在鸟的头上捏出一个鲜红的冠子。
  加上个冠子更出色了,若不是亲眼看着他拿各样颜色面捏出来的,谁不 相信这是天上打发下来的神鸟呢!孩子们正在咧开嘴欣赏着,那小姑娘惟恐 再失掉机会,赶紧把钱递过去,把面鸟夺过来。
“别跑呵,让我们也看一看,没人抢你的。” 小姑娘见旁边许多孩子这样喊,只好高高举起来站住。 越细看越好看,满身华丽的羽毛不说了,还有那长尾巴,象一把花折扇
一样打开了,那小黄嘴,小红冠儿,衬上漆黑的小眼睛,咳,真真可爱! 枝儿与大家正望着啧啧的赞赏,那老头儿开口道,“谁还要做?” 同时有三个声音叫道:我要。枝儿也喊了。 “要三个吗?好,我一齐做三个出来。”老头儿说完把发光的小眼睛擦
了擦。他的手象变戏法的样子,一霎时红的绿的黑的白的,面块都捏到手里,
签子铗子如飞的动作,谁的眼跟得上他的手那么快呢?不一会儿,果然捏出 三只一模一样可爱的鸟儿。
“谁要?快来拿!”老头儿微笑举起来示意。
“我说要的!”两个孩子欢叫着把钱数了交过去,就把面鸟夺过来。

“这个我要的!”枝儿连忙挤向前面喘着气伸出手来接。 “钱呢,小姑儿?八个子一只。”老头儿见她手里没钱就板起脸说。 枝儿这时才知口袋空空的拿不出钱来,脸上急得通红,可是她说,“妈
出门了,等妈回来给钱。”
家里有老妈妈和当差的可以要钱的吧?”老头说。 “妈说过不准跟他们要钱花。妈回来我一定跟妈要来给你。”枝儿颤声
的央求,眼看拿不出钱来,那个可爱的宝物就不能到手,她真急坏了。
  老头儿还没有答话,只紧紧捏着那面鸟不放,这时站在枝儿背后穿黑背 心的男人已掏出钱来递过去,说道,“小姑儿,我给你买了吧。”说着他把 那面鸟放到枝儿手里。
  枝儿赶紧接着,也不知向那人说什么好,说谢谢吧,那是陌生生的人, 怎好意思开口呢?她想着红了脸低头站住。
  这时老头儿已经把柜子背起来,敲着小锣去了。那群孩子有散的,有跟 着走的。
“你几岁,叫什么名字?”那人拉起枝儿的手笑和和的一边走一边问。 “六岁,叫枝儿。”枝儿答,她不知不觉跟着这人走。 “家住在那里是不是?那个小门是后园门吧,总不见开的。”那人回手
指枝儿出来的后门道。 “对了,常常锁起来的。今天恰巧开了,我打那里跑出来玩,谁都不知
道。”枝儿说到这里自觉很得意,心想一会儿跑回家去告诉婉儿她们在这里

看到什么,够多有趣,这手里的面鸟也够她们眼红了吧! 他们领着手一边走一边说话,他很亲热的摸着她的辫子,夸美她的头发,
又打听她家里有什么人,爹爹做什么事。

  枝儿都据实告诉了,但提到爹爹做什么事,她只能说出他每天早起出门 办公事,中午回家吃饭,吃过饭连忙又得去,直等到姊姊们下了学才又回家, 大家都坐在一齐吃点心,有时妈还做咖啡或是蔻蔻茶。
  说着不觉已经走出胡同口,另转入一条小街。那人从口袋掏出一把花生 仁笑眯眯的让枝儿吃。
“妈不叫在外边吃东西的。” “吃几个不要紧,妈又不在跟前。” 花生仁香味的引诱力到底比什么都大,枝儿伸手接过来。
  吃着喷香的花生,拿着顶爱的玩物,枝儿此时快活极了,已经看不见那 小门,更想不起回家的事了。
“你有没有好朋友?”那人问道。 “什么是好朋友?” “好朋友就是顶喜欢你,顶喜欢同你玩的人。” “妈妈是我的好朋友。”
“妈妈是妈妈,不能算好朋友。她也没有闲空陪你玩耍,你还有许多姊
姊呢。” “婉儿姊没上学的时候,我们天天一起玩,上了学堂,她就不理我了,
她同静姊姊常常藏在一起玩,我走去,她们就叫我走开。”
“你可怜得很,我做你的好朋友吧!我顶喜欢同你玩了。” 枝儿在家里原是闷得慌,那里有人同她说这种亲热话,她喜欢得不知怎
样好,只觉得快活得快要流出泪来。
“你喜欢我做你的好朋友吗?”那人见枝儿默默出神望着他,笑问道。 “你是我的好朋友!”枝儿还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 “往后你就叫我好朋友吧。”那人很快活的笑着拍枝儿的背说。 说着说着,转弯抹角的已经走出小街,那人问道,“你看见过真的这样
的风凰没有?”
  他见枝儿摇头,接下说道,“我带你看去,我家里有一只,可比这面捏 的好看多了!”
“真的吗?”枝儿惊喜的喊,“真的有多大?你带我瞧瞧去。”
  “哼,真的凤凰比你还要高一点,那把尾巴张开了象一棵小树一样大, 上边的毛可比这假的美得多了。你想看,我就带你去,可是你得乖乖的跟我 走路,不要一会儿又吵着要回家。听明白没有?”那好朋友满面带笑又说, “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才带你去看呢,别的小孩央求我多少回,我都没 答应。”
  “我是家里顶乖顶听话的,那个姊姊都比不上我,张妈常常说。好朋友, 你带我上你家去。”枝儿央求道。
  好朋友满口答应了。又转了一个弯便是大街,这路上的是许许多多新奇 东西,真叫人忙不过来看!叮叮??走过去是洒水的大车,嘟,嘟??飞似 的穿过去的汽车,那一长队穿着黄裤褂,帽上挂一大球穗子,吹着喇叭打着 鼓走过的是什么人呢?这边那边窗户内摆着奇奇怪怪许多物件都是什么用的
  
呢?那些人们都是忙忙碌碌的走路,毫不要看,也真奇怪呵! 最使枝儿快活的是好朋友真好,他凡问必答,他是什么都懂得,永远没
说过一句“谁知道!”或是”打破沙锅问到底!” 说着话不一会儿已走完一条大街,走进一个大门洞,车马行人来来往往
的很多,据说这是城门洞,晚上等城里的人都睡了觉就把它关起来。 城门洞外面有一条哗哗流着水的河,这一边有几只大船停着,那边有几
个小船撑来撑去,那些船只有洗面盆那样大小,可惜看不清楚那撑船的是多 大的人儿,也许都是小娃娃吧。
“小娃娃那能撑得动船呢!船走远了就显得小了。”好朋友给她解说道。

  河上有条长桥,上边走来七八个毛茸茸黄色的象马比马大腰背驼肿的东 西,后面有两个满面灰黑,穿得破烂象要饭样子的人赶着走。呵呀,走近前 去,真吓死人呢,那东西比马难看得多,那长长的毛腿,提起来踢一下。可 了不得!
怕,怕,枝儿心跳得狠,拼命的紧握住好朋友的手,往桥的一旁躲。 好朋友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遮看她的眼,嘱咐她不要怕,这是骆驼,
有好朋友在身边,什么东西都不用怕,他敢打骆驼,若是它咬人。 提心吊胆连眼都不敢睁的走过了桥,耳边听不见那怪东西走路的声音
了,枝儿这时倒觉得有些可惜,方才怎不看一看那怪东西眼里冒不冒火,鼻
孔喷不喷烟呢!也许这就是故事里说的怪动物,小王子骑了去寻宝物的。 她对好朋友讲了那故事,好朋友答应了将来也弄一只给她骑,寻到宝物
回来,她就变成故事里的小公主了。
  面前是条大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树荫底下走着,微风阵阵吹来,舒 服极了。树上吱吱喳喳缓缓的飞来飞去的是什么鸟呢,叫得这样好听也没人 要捉它们。
“你不累吧?快到了。”好朋友望着她问。
  “不,”枝儿摇摇头接下说,“唱得很好听的这都是些什么鸟呢,也没 有人看着。”
“这样鸟多着呢,谁都不要。我家里要多少有多少。”
“你那只凤凰会唱吗?” “会!什么都会唱,有时高兴还飞起来绕着我唱呢。它满身的毛比缎子
都鲜亮,飞起来别提多好看!”
  这更有趣了。她脑中立刻浮出一幅好朋友立在中间,一只彩鸟绕着他飞 唱的图画。


“你的凤凰谁给你的?”她想这大约是神仙给的了。 “我自己到山里捉来的,什么时候我带你去捉一只。他们大人都怕同小
孩子出去玩,嫌小孩子麻烦,我倒不是,若是小孩乖,听我话,我顶喜欢带 着去玩的。”
  他这一片话直灌入枝儿小心窍里,他实实在在太好了,能干,和气爱小 孩,要求什么都舍得给,除了在故事里说的仙人外,简直没有看见这样的人, 也许他就是仙人吧。想到这里她觉得既不敢问一句,连头都不敢抬起看他了。 一大半是喜欢过度一小半是害怕,他觉得自己身子有些轻轻的要飘起 来,眼里看东西都不大清楚了。这树林子,这草地野花,那远远的茅屋河桥
  
看来都有些象童话上的彩色插图,有几幅画是小王子遇着仙人的,眼前光景 真有些象,可是她不能往下想了。
  正在迷糊的走着,忽然好朋友一撒手往一边飞跑了去,后面有很熟的声 音喊着赶过来。
“可找着了!快同我们回去。” 枝儿朦胧的听见这话,正在犹疑,只见王升已经一把抱起她。 “可好了!快跟我们回去,太太不依我们呢!”花匠满头是汗喘着气喊。 枝儿仍旧不作声出神的望着他们,他们俩大声的拉着她的耳朵问道,“认
识我们吗?小姑儿,小姑儿!” 他们俩发了狂似的怪喊,王升便抱她上了坐来的洋车,花匠也上了自行
车,枝儿这时好象睡醒过来似的,看清楚眼前确是换了人,是王升和花匠, 好朋友不见了。
“好朋友呢?”枝儿急问。 “回家去,什么好朋友!”王升听明白她的话,却这样大声嚷着答。 “我不回家,我要去??”枝儿带着哭声要求,她拼命的挣扎,想从王
升身上跳下来。 “哼,便宜那小子了!她还没醒过来,怎好呢!小姑儿,别怕,别怕,
我们回去。”??王升一路仍旧高声怪嚷,时时还使劲揪她的耳朵叫她名字,
问她认识不认识他,由他喷出来旱烟的臭味,薰得人作呕,真讨厌。
(初载 1930 年 3 月 10 日《新月》3 卷第 1 期特大号)

倪云林


  “可惜我不是吴道子,不然昨天那光景正好画一幅很神气的饿鬼图!” 倪云林坐在阶前晒着背,忽然记起昨日给散资财与亲故的情景。
  这时正是十月底,江南晚秋,晴朗可爱。花坛里十数株黄英,浴着日光 透出清香,几个粉蝶蜜蜂紧绕着花飞。
粉墙畔三五竿修竹,垂着碧叶伶俜的立着,幽静宛如绝代佳人。 “清閟阁倒可掉头不顾,这院子的花竹,却未易忘怀!”他悠然顾盼着,
想着自己所定的游踪,嘴里却吟哦着“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官人,今夜没有米了。”一个老家僮缓缓走来说。 “仓房里都没有了吗?”倪家米素来都向仓房里取的。 “再有十个仓房也会拿干净的!”老家僮微咳着笑答,他的不自然笑容
告诉主人昨日的事迂得可怜。“咳,我活了七十岁也没有见过昨天那样的事, 平时一个个都是有礼有貌的,原来一斗米量少几粒都会红了眼动手动 脚??”
  云林知道这老人家要发一发牢骚了,却不知要唠叨到几时,只得打断他 的话。
“到隔壁借一两斗去吧。横竖他们也不在乎这些。”
老头儿苦笑了笑,应着懒懒的踱出去。 望到这老人忧郁不胜的神色,他心里微感不快。立起来绕院子走了一周,
便喊小僮叫看轿。
不多时他上了轿吩咐到城外去。 轿夫知道又要到那空旷地去了。抬起轿子,依着往例,只捡僻静小路走,
一会儿便到城外了。
  其实一样是蔚蓝天空,罩在郊外,便自不同。面前一片黄碧渲烘停匀的 旷野,嵌上空明清澈的溪流,几座疏林后有淡施青黛弯弯的远山黏着。诗人 浸在这秋光里,方才的不快早溶化了。
轿子在一座林子前停下来。云林便在树下闲步。林畔一湾碧绿的清溪,
倒映着疏点丹黄的枝柯,美极了。 秋日山野调色的富丽,益使他坚信山水不能着色。林下幽静得令人意消。
他恨不能把清閟阁立刻移到这里。
  “远山掩映溪纹绿,萝屋萧然依古木??”不一会他吟咏着这两句新诗, 落叶在脚下沙沙响和。
  来回不知走了多少时,抬头一望,远山入云,天半起了朱霞了。此时林 外微听得有人低语:
  “我就看不出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玩,又没有山,又没有水,石头都没有 一块生得雅致的。直呆这么久!”
  “就是这些树也比不上侯府里的好看呵!他们园子里的梧桐,松柏够多 好,三伏时坐在树下象浸在水里一样凉。”


“得了你怎么知道那样凉,你又没有去歇过。” “隔壁老王说的。若不是大官人脾气怪,我们俩现在也可以在侯府里歇
歇了。今早人家又来请了两回。” “三九天坐在树下,侯府里也不见得比这里暖和。”

  “你真是死心眼,在侯府歇着;还怕没有茶喝,没有点心吃!至少也有 椅子坐哪,不用挺得腰酸了。”说到这里只听捶腰声,低低怨道:“莫非来 会什么神仙?太阳都下了,还挨在这黑树林里。”
  到家后在烛光下云林写了一幅画,题了新诗。画中意境,自觉与人不同, 心想怎得王叔明来,看他怎说。
第二天叔明邀来了。壁上新贴的画,墨晕尚未干。 “遥山掩映溪纹绿,萝屋萧然依古木,篮舆不到五侯家,只在山椒与泉
曲。”叔明把画上新诗吟哦一遍,点头道,“别有天地,不差,诗如其画, 画如其人!”
“谁不是画如其人的?”云林笑道。 “我说的是意态萧然的人,”叔明也笑了,“画上萧然并不难,难在萧
然而有物外情。第三句似乎有点来历,听说昨天侯府又来请你去,你躲得不 知去向。”
“那地方岂是我这懒人去的!” “我看你任什么地方都懒得去,惟有出城不懒。” “出城若没有轿子坐,说不定也懒得去。” “我就不佩服诗上这一点,”叔明笑道,“那见住萝屋的人,出门还要
坐篮舆,岂不是‘稻草盖珍珠’?”
云林见说,不觉也笑起来,道,“第三句原是胡凑上的。” “我们这样人上山去倒是得有篮舆的,不过萝屋不见得一定可以住。我
向来主张舒服的,逛山时不但要轿子,索性连家僮食盒都带着,遇到幽胜地
方,便住下来也方便。” “带着大队人马,那里象逛山,倒象上任去了!”云林哈哈笑起来。 “若不是这样,不会舒服的。” “要舒服,还是蹲在家里看看花,吃吃酒舒服多了。”说到这里,他停
了停道,“所以我常说不去逛山就罢,要逛就要去些俗人不到的地方,还要
独自去,方才觉得有味。若是还得带一些家人,赶到大家去的地方,那不如 就到城里娘娘宫,大佛寺玩一趟倒有趣些。”
“若是不带人去,还要到些幽僻无人的地方,饿了没得吃,冷了没地方
歇,那在我是什么趣味也觉不到吧!” 在笑声中云林心下说道,“这个人,若不是从小就仗他好舅舅的熏陶,
此时只是个画师罢了。”
一个月后王叔明又来到清閟阁上。 阁内寂然无人,书案上笔墨凌乱,窗上湘竹瘦影,婀娜摇曳着。正才过
午不多时,他不忍去扰主人清梦,只在阁里徘徊。 忽见壁上新贴着三幅水墨画,过去一看,才知是主人的新作。 “来了多时了?”忽听背后有人这样叫。 “才一会儿,”叔明笑,“从今懒瓒的宝号可以不要了,已经写了这些
画!” “你看还要得吗?”
“我看荆关也不过如此。” “荆关是不敢望的。”云林一向只推崇荆关,不象别的画家一味尊重古
人,他是不信古定胜今的。

  茶送上来,叔明一边吃,又道,“这几幅压倒当代一班人了,就是大痴 也??”
  云林谦让不遑的说,“大痴那里及你?你却常把他放在前头。我总觉得 他多少还脱不掉时下纵横习气。”
“他的浑厚蕴藉,倒是不可多得的。” “蕴藉还可说,浑厚未见得吧?”
  谈笑之前,不觉日斜。叔明濒行时,重立在画前着意看了一会儿,指着 那幅《万壑秋亭》图说道,“我最爱这一幅。以前你总是写些秋林平远,古 木竹石之类。有那萧然谵简的意境,有那惜墨如金的笔致,格调自是高了; 不过那是毫不费气力的。那种画说不出为什么,我总觉得有点不满意??”
“那是不满意我的懒吧。”云林笑说。 叔明见说也笑了,道,“现在我明白了,从前你是缺一点蕴藉浑厚。现
在你是不缺了。这万壑真写得出。”说着正欲走出去,忽然返身回来对着画 道,“方才我总觉得今天的画有点新东西,从前没见过的,看原来却是这个!”
云林顺着他手指看去,却是个亭子,正欲说话,叔明又道: “你一向笑话我们爱把亭台楼阁搬到画里去,你是有了扶杖的人都嫌多
余的。这回三张画里都有了这个,敢是有什么新见解了吧?” “这个连我自己都未觉到!”云林笑说。他想到月前在山中遇雨狼狈的
情况,很是好笑。“这里没有个亭子也许显得空一点。”
“这里,这里呢?”叔明指看那两张的亭子笑问。 “也是有个亭子好吧!”云林应着笑了。“其实我也没想到画这许多亭
子。倒是有风雨的时候,没有亭子真不得了。”
“上回你上山去碰到下雨吗?” “岂但碰到雨,差点冻死了。”云林提起来还觉得身上发冷似的,把手
紧紧拢在袖里,“上山时便下细雨,那米家山水,倒是真迷人,我只顾慢慢
走着玩赏,不知走了多少路,听见惠泉寺已敲晚钟,那是快天黑时候了。雨 是夹着风大起来,雨伞已经遮不住,身上湿透,一边走一边抖嗦,心想再找 不到地方避一避雨,也许就冻死在这山路上了。”
“树底下,崖石底下都可以避一会的?”
  “不行,不行!”重提起来还觉得可怕,也可知那天风雨是如何可怕了。 “好在走了一会,忽有个砍柴的走过,告诉前面有个山亭可以避雨。”
“我问他回了些柴,在亭子里烤一烤火,衣服才干了。天是很黑了,简
直看不见路,正在不得主意,家里恰好派轿子找来了。” “可见篮舆还是少不得的!”两朋友一边说笑走出去了。

  云林五湖倦游回来正是黄梅天气,终日下着牛毛雨。阁里残余的书画, 都黏滋滋的生一层绿霉,摸一下就得洗一回手。门窗关着黑得不见人,敞着 却又不时吹进街巷臭沟子的气味。
  连日虽然下着雨,清閟阁上却不断的有亲戚故旧来探望。他们都是带着 专诚并人事来问候。主人一向怕会客,近来因家中减政,辞了阍人,有客来 一直往里走,碰到面只好会了。主客寒暄三两言后,常默然相对。有些自以 为解事的风雅人,就絮絮的与主人谈诗论画,推崇一番之后,便诚恳的请求 墨宝。
今天又来了一群爱好风雅的客人,围了主人求诗画。云林耐烦不过,只 得默然笑应着。正在无可奈何时,叔明恰好来了。 叔明见样,笑道,“我看大家都同我一样主意,没收到画债是不甘心空手走的,好歹挥几笔吧。”


  附近三几个亲友见说齐声道,“来清閟阁如入宝山,谁肯空手回去。好 歹大笔一挥吧!”
  云林苦笑着默默走进里阁画案前,心中纷纭不悦,懒懒的提起笔来。早 有书僮把纸铺好了。
  客人听见主人写画去了,一个个蹑足含笑走来围了画案。云林连头都不 侧一下,只顾向窗栏出神。
  一会儿伸纸连写了三四张竹子,以为可以了债了,谁知面前画纸却不绝 的铺上来。众人口中说着好话,陪着殷勤的笑,掷下笔走开去是神仙也做不 出的。
  云林只好毫不思索的一张张画下来,此时阁内气味渐浊,知意的书僮, 又频频向宝鸭内添香。叔明见他朋友脸色青黄不堪,只得上前说道:
“天已要黑,主人也得歇一歇了。” 那些已经拿到画的客人都答该去了。
作别时客人益发殷勤的恭维,三五个文诌诌的先生还絮絮的谈诗画,有
一个年老些的高声说道: “此真所谓写胸中邱壑,作文章所谓一气呵成,神来之笔也!” 云林已经疲乏极了,听着这样恭维话,更加不耐烦,低低叹道,“写什
么胸中邱壑,写胸中晦气罢了!”
  几个站得远些的客人,尚未听清楚,那老者以为云林必是答他方才的话, 抢前说道:
“您说写胸中什么气?”
叔明早听清楚他朋友的话,他看了云林一下,代答道: “他说,写胸中逸气。逸字下得好!” 大家很小心的记着这画家的话,当下殷勤道别了。
(初载 1931 年 3 月 30 日《文艺月刊》2 卷 3 号)

千代子


  自从支那料理屋的小脚老板娘来了之后,这京都市外不景气的大文字町 的人们,尤其是女人及小孩子,忽然显得格外有生气起来了。没有看见顶不 肯白费光阴的酱油店的老板娘天天早晨站在鲜果店门口同他们的老板娘吱吱 喳喳的,又说又笑吗?糖果店的大女儿似乎也因为有了有趣的新闻,特得了 家长的体谅可以向对门木炭店的二掌柜公开的挤眉弄眼的谈笑了。孩子们更 象忽然发现了什么奇迹一般。下了学那一天不是三三五五成群结队的走到料 理屋左右,交头接耳的嬉笑嘴里嚷嚷要见老板娘呢?有时等急了便大家拉了 手成一个圈儿转着走,口里唱“呛——呛——呛——小脚儿呛,南京呛,” 再不见出来,淘气的孩子便大声唱“南京姆士呛——”直到料理店的伙计小 顺出来开了嗓门,提起山东调子嚷了几句,还得张了胳臂赶小鸡那样,嘘, 吓,嘘,才把他们算是轰走了。
  这些鬼灵精的孩子们有时还不甘心走,他们一个一个回头向小顺作鬼 脸,学他的声调说“伊奴,八哥,八哥,伊奴,”女孩子就放声叫“南京姆 士,小脚儿姆士,”有一回不知是那个女孩子提高嗓子叫道“南京小脚儿伊 奴八嘎!”大家哄然放声的笑,于是大家高声叫喊。料理店的老板看血本的 份上当然犯不着赌一口气给孩子们闹关了门,常常倒转过来喊小顺儿别同他 们胡闹。“君子不同小人斗”这样的话一说,血气方刚的小顺就平和了许多 了。
这一天孩子们又起了一会哄,见没有闹出什么花头来,有些便无精打采
的走回家找糖吃,有些拉了学伴跑到神社前的空地上抛球捉迷藏去了。 大人们看着孩子们的起哄,都咧着嘴笑,这兴头比赶除夕的八坂神社的
庙会差不多吧。本来呢,京都市民是出名的和蔼有礼的了,他们为了他们的
令誉,对支那人原也是一团和气,绝不象那暴发户的江户儿见了死老虎还要 打几拳才痛快。可是自从上海之战以后,支那虽受了相当膺惩,但不幸的是 日本健儿也送掉了不少的命,禁不得各大日报天天用大号字登载前方消息, 用大号字载着国难的社论,尤其是那挂着铃铛飞跑的送号外人,常常在半夜 把大家从温暖的被褥中闹出来给与一种永远不忘的又惊喜又愤慨的消息。这 样种种薰陶习惯,近来这古道的京都人已多少变更了性情了。
孩子们分散之后,街上忽然冷清起来。吉田鲜果店的老板正色的向他的
朋友中村君发议论道,“无怪乎上星期公论堂那个演说的讲,支那人,男的 是鸦片烟鬼,女的一多半是瘫子,那三寸的小脚儿,你想她能做什么事,这 还是我们日本人没有拿准主意,在上海若是连着打下去,还不灭了他的国 吗?”
  那个朋友也记起先时主战派的演说,讲支那人怎样怎样没有希望灭她真 是容易的事了。他也是受了报纸薰陶的人,当然也同意朋友的议论,他笑答 道,“如果我们去年什么都不管,打下去,此刻你我都可以放量吃支那料理, 玩支那女人的小金莲了。哈,哈哈。”
  “什么,你们要玩支那女人吗?”老板娘脸上微微发点热,在屏风后带 笑喊道,“请你们留心日本女人的拳头呢。”
老板娘说着已经走出来,中村迎着笑说,“我们商议娶小脚姨太太呢!” “我就不明白,走不了路的小脚婆娘,弄来家做什么?” “玩罢咧!”中村哈哈哈得意的笑,他的笑声似乎这事情真是有了影子

的样子了。 “中村君,你再说,我要告诉你的太太了。”老板娘恨恨的笑又指丈夫
道,“若是他弄一个,你看着吧!” “说得好象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吉田叹口气,喝了一口酽茶,又道,
“弄一个。拿什么养她。现在自己连吃咸萝卜白饭都要打算盘呢。我早就看 透了就是灭了全支那,我们还是我们罢咧。讨小脚姨太太的还是那些军官, 那些政客。”
  “这话也有相当的理由,全世界都在闹经济恐慌,那一国的商人都嚷不 景气,谁叫我们做了商人呢。”中村停了停才说。
这不景气三字一提起来,大家触动了心事,再也提不起兴致来谈闲天了。 中村讲了几句不相干话,便在席上弯了弯身道了再会穿上木屐去了。 “爹爹,你们方才笑什么来的?”千代子从里间来笑问道。
  千代子是个眼圆脸圆,头发漆黑,具有东洋女孩子美点的女子,她已经 满十二岁了,还没有弟妹,夫妇俩不由得不把她当作活宝一般了。
  “唔,”父亲似乎答不出来,也不高兴再讲,只应了一声。母亲便接下 去说,“他们俩商量着要去支那娶小脚儿姨太太呢。”
  千代子看见爹爹脸上不屑的冷笑一下,她便说道,“我知道爹爹不会做 这傻事,中村伯伯倒说不定。是不是,爹爹?”她一边说着摇着父亲肩膀问。 “你看事比妈妈聪明得多了。”吉田拉了女儿一双肉软的手儿放在鼻上
嗅。
  母亲拿着火筷子拨火钵的炭,古铜的水壶嗤嗤的开了,她掀开茶壶盖放 了撮新茶叶,冲了开水进去,倒出两杯茶来,递与女儿,一杯叫她递与父亲。 因为不景气,这几个月来,吉田老板娘没有买过西洋点心或团子屉饼玉关之 类给丈夫女儿作下午茶吃了。近来都是吃一两块廉价的和制洋糖喝一杯热茶 便把下午混过去,现在的茶算得是今天下午的茶了。
“妈妈,忘记告诉你一件好笑事情,今早上学的时候,我看见那小脚儿
婆娘了。”千代子一边说,面上忽然露出笑意,好象还有余味的一般。 “在那里看见?”老板娘的茶似乎觉得特别可口,长长的吸了一口。 “真的看见,在内山医院门口,抱着一个小娃子。我因为很想细看她的 小脚儿,就跟她走了几步,那知道她倒走得很快,那对小脚儿得,得,得的
在马路上飞走,象马蹄子一般,好玩极了。”
“又有说小脚儿好玩的了,真是奇事!”老板娘看着丈夫笑道。 “爹爹,你信不信?只有这般大呢,”千代子说着用手指张开比了比。 “我看见过。在神户,大阪,多得很呢。”吉田说着划了洋火点了一根
纸烟。
  “昨天百合子问山本先生支那女人为什么要缠足,她们不怕痛吗?先生 说支那男子喜欢小脚,她们便缠脚罢咧。先生又说支那女子很糊涂,男子叫 缠足便缠足。女子缠了脚便不能自由行动,男人要怎样就得怎样了。”千代 子很用心的一边回想一边说,“唔,他还说支那男人因为女人缠了脚不能自 由,他们就可以自由的出外弄姨太太回家来呢。”
  “我们日本女人可不会那么糊涂。”老板娘见丈夫没有答话,她洋洋的 说。
  在千代子脑子里,浮现着的支那女子真是怪物。在家里软得象一块生海 蜇,被水冲到那里便瘫在那里不会动了。偶然立起来走路,却又,得得,得
  
的象马一样走得很快。 她闷闷的伏在父亲肩上想了一会儿,她真想看一看那双神秘的小脚儿,
它果然是两三丈布条包成的吗? “什么时候能看一看她们怎样裹那小脚儿才好呢。”千代子叹了口气说。 “又脏又臭罢咧,有什么看头。”母亲连忙答。 黄昏近了,老板娘下到厨房里。这时空间里充满了烧小青鱼的腥味。这
是千代子顶不爱吃的一种菜却天天得吃一次,“这还不是为了省钱,”那天 妈妈对她解说她要买这样小鱼的话时,声音是哑的,只差没有流下泪来。千 代子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可怜,真想痛痛快快替妈妈哭一回才好呢。
  她闷闷的站起来把上学穿的酱红裙子折好,放在壁橱的架上,用父亲的 小皮箱压着,明天早上穿就很平整了。这是很麻烦的事,家里本有前年买的 一个电气熨斗,母亲却收起来不肯拿来熨衣服,怕费电,又多一点支出了。 正在此时距离三四丈远的支那料理店炒莱却炒得很热闹,油香肉香夹着 炒菜铲子的急忙清脆的响声,一直送过来。前年,上海战事以前,千代子一 家曾去支那料理店吃过一回饭,差不多样样东西都很可口,碗碗里都装得满 满的,末了却吃一个空,大家饱得发胀,只花了两元饯,连会打算盘的妈妈
都啧啧叹服了。啊,真香,怎样能再吃一次。 千代子咽了一口吐沫,忽然想起早间山本先生讲的话来,立刻跑出来向
父亲道:
  “爹爹,山本先生说支那东西真是又多又便宜,象平常做买卖的人家每 天都可吃大条鱼大块肉,桌上一摆就是十来碗菜。他常到朋友家吃支那料理, 他是到过支那的,亲身经历过,一点都不扯谎呢。”
“你嗅到支那料理味儿嘴馋了吧?”父亲正在整理帐本,回头笑了笑道。
  “其实真是好吃,我觉得比西洋料理好吃些。”女儿见说对了也笑了, 她接下说,“我们也去支那做买卖去吧,爹爹。”
父亲沉吟未答,千代子又补一句,“山本先生说满州是我们日本生命线,
日本人去到满洲就有生命了,都住在日本将来是会饿死的。爹爹,他说的很 对吧?”
“对是对的,可是我们去不了。”
“怎么去不了?” “原因多得很,讲给你听,你也不懂。” “我懂,你讲好了。”
“再说,支那不是抵制日货吗?你不懂呢?”父亲微微伸了懒腰,把看
帐本用的眼镜卸下来。袖了手呆呆的望着火钵子。千代子明白爹爹这是想心 事了,不敢再多言语,只轻轻的念道“支那人讨厌啊。”无聊的走去厨房了。 第二天是星期,吃过早饭,已是八点,还出太阳。爹爹上柜台前坐地去 了。妈妈沉着脸在楼上打扫。千代子抱着一堆换下来的衣服走到水槽边,放 了洗衣盆,拿出搓板,拧开水管,让水哗哗的放。她不知为什么,今天也特 别的觉着不快活,连早晨父亲特意给吃的苹果,吃到嘴里都不香。她把卷袖 绳高高的束起两袖,露出红润的胳臂来,手放在盆里,觉得有点冷,抬头看 看天,天还是阴沉沉的,她拧住水管,正待放衣服下盆,只听妈从楼上后窗 叫道,“千代子,别洗啦。百合子来约你洗澡去,快出去吧。她等你呢。钱 给你,接着。”妈把一个五厘钱掷下来,随后又掷了两条毛巾。香胰子楼下
有了。

  千代子象是忽然遇了大赦一般,面上登时满了笑容。澡堂在日本真是女 子的洞天福地,尤其是在阴冷的秋日。试想在阴冷的日子从一间四面都透风 的木板纸窗子做的房子换到一所热汽满屋的温室里会觉到多么舒服呢。好处 还不止这一点,一班人恐怕觉得最难得的是只花五分钱,由你洗到完时用无 穷尽的干净热水吧。难怪酱油店的老板娘,糖果店的大姑娘一去就洗三四个 钟点,有些是谈天的聪明女人,简直把澡堂当作她们的茶馆了。
  “妈,我去了。”千代子喊着穿上一双半新木屐,披上一件单外衣,洋 洋得意的跳到外间。百合子正倚在帐台前同父亲说话。
  百合子,比千代子大两岁,是个长身圆脸,眉毛漆黑,皮色红润,刚懂 些事理,很信服大人话的女孩子。她简直是小学校三个先生的留声机,她常 常背出先生说过的话,一点都不错,甚至一些语助词,都不会遗漏一两个。 所以先生们都非常喜欢她,常常拍着肩膀当着人夸奖她,说,“她可以作日 本少女的模型。”
  近来山本先生常常特别灌入学生爱国思想。他说,爱国就得打敌人,第 一个敌人却是露西亚,可是露国大得很,挂了红旗以后,又一天比一天厉害, 日本同她打得先扩大自己的实力,唯一的方法,就是吞并了目前动乱无止的 支那。说到支那,他常常冷笑道,“支那真是一只死骆驼,一点都不必怕呢。 你想男的国民整天都躺在床上抽鸦片烟,女的却把一双最有用的脚缠得寸步 难移。实在说,这还不等于全国人都是瘫子吗?”学生想象到一国人都是瘫 子的样子,未免好笑,都哈哈的大笑起来。百合子却把这些话记在心里,回 家来就学给父母及左邻右舍的朋友听。她说时脸上的表情却是非常真挚,听 的人都啧啧叹服。


  千代子一望百合子脸上严重的神色知道必有什么新闻要报告了。她还没 问,百合子拉了她急走出店门,携了手才说,“千代子,有好新闻呢。”
“你猜不到的。”她伏在她的耳上,小声道,“刚才我在楼上看见那小
脚女人抱着孩子走到山手町的澡堂去,她是避我们这町的人呢,跑到那远一 点的一间澡堂去。”
“我们也会,你说好不好?”千代子高兴得要跳起来。
  百合子得意的点了点头,“去就去。小脚儿,又臭又脏,配到我们日本 人的澡堂吗?”她说着,脸上无端的愤怒起来,她决然的说,“我们为了爱 护日本人,应当不让她洗。”
“怎样不让她洗呢?叫澡堂挂牌子禁止支那人洗澡吧。”
  “那不行的,我同你今天做一件爱国大事吧,”百合子忽然计上心来, 得意得很,她重伏在她朋友的耳上窃窃的说,“我们想法羞辱这个支那女人 一顿,岂不是好?”
  “好极了。”千代子一路高兴得咯咯的笑个不住。这该是一件多伟大的 事呵!
  到了山手町,手掀开澡堂的青地白阳字的布帘,千代子的心里忽然一阵 乱跳,说怕也不是,倒有点象心酸。她那次看到教高等班生物的先生拿着一 只青蛙破肚子给学生看,很象这样的心跳,这不奇怪吗?跳什么呢?
  她们俩各交了五厘钱给柜台,便脱了木屐跳上浴室外的席地,直走到穿 衣镜前放下衣物。
脱衣服时,千代子偶然望到镜里的她,脸是飞红的,嘴唇似是跳动,笑

得很不自然。望望她的同伴,却也不象平时那么笑得可爱,不,笑得是有点 可怕呢。怎一回事啊!
  脱过贴身的汗衫及小裙子,她们都用毛巾掩了下身,交换了一个顶不自 然的笑,走进澡堂里去。


  推开澡堂的玻璃门,里面看是别有天地呢。又温润又洁白的热汽充满了 空间,嗅到的是清新馥郁的肥皂味儿,听到的又是种悠闲娱悦的笑语声,间 中也有一两人低低的度着曲子,那也是多么可爱的调子啊!
  她们俩人默默的一边欣赏,一边跳入碧清的热水池里浸着。真舒服这好 似在母亲的怀里一样。
  热水池边上那一角有三四个正在洗澡的女人围着一个白胖娃娃逗着又说 又笑。都是那么起劲,那娃娃一定很有趣吧。千代子望着不自觉的,游水泳 到那堆人的后面。
  怪不得大家那样起劲,原来是那个胖娃娃作着各样的怪脸逗人,他自己 时时也咧开那熟樱桃样的小嘴,露出几个洋玉米粒似的小白牙向着人很天真 的笑。他的母亲面上却露出母亲特有的又得意又怜爱的笑容。她在瓷砖上跪 着,将娃娃放在水面拍拍的踏着玩。围着他们的几个女人都是目不转睛的望 着小娃娃,她们笑得多么自然,多么柔美,千代子不觉也看迷了。不到一分 钟她也加入她们的笑声里了。
百合子一言不发的在一边浸着身子,听着千代子加入那一堆女人的笑
声,她知道那抱娃娃的就是小脚女人,她不免有点生气,同时却又有点感到 自己的孤寂,一阵无名的烦恼袭上心来,却又不好意思发挥,心下骂道,“千 代子到底是小孩子啊!”小孩子怎么不好呢?问到自己,却又答不出。
闷闷的浸了一会儿,她跳上瓷砖地,拿了一个小木桶,接了温和的自来
水,只管往身上冲,一连冲了七八桶子都不知用肥皂搓。这样不绝的冲法, 似乎想冲掉身上什么讨厌东西的样子。
不一会儿,她望着那个女人抱着娃娃出了热水池。娃娃笑,大家又一阵
陪笑。女人匆忙的用雪白的干毛巾擦干了娃娃才擦了擦自己,她原没有洗澡。 她大大方方的向笑的人点了点头,微笑着,洋洋的推开玻璃门出去了。真是 怪事,怎么连千代子也象忘记了这是支那的小脚婆娘,她也同大家一样笑着 看她出去了呢?
“千代子,来。”百合子忽然叫道。
“什么事?”千代子望着她同伴板板的脸孔,有点怕却又有点不舒服。 “你真是不中用,怎着一进来就把方才讲的话忘得干干净净啊。” 千代子脸上虽有些忸怩,可是心里并没感到什么不快,她一边冲洗身上
肥皂沫,一边答道,“我也没有忘记,只是人家好好的,怎样去??” “你真是小孩子,怪不得芳子看不起你。”百合子对于千代子没有什么
法子,只好另找题目刺她一下。 “为什么只会怪我呢,你为什么不开口?”千代子低声委屈的说。 “得了,得了,还有理说呢。下回我可不同你这个小孩子共事了。”百
合子气呼呼的说着,一边拼命放水冲洗身子。她下意识地想藉着哗哗的水响 声,再听不到千代子辩驳一句话了。
  千代子打开两条发辫,用带来的香胰子搓,搓得头上高高的象披了一头 白绡纱,手上是异常滑腻舒适。她用温水冲,冲了又搓香胰子。这默默的工
  
作使她忘去了一切的不快。她在悠然的享受着澡堂内一切,不一会,她漫声 的唱起歌来了。
  两人洗完澡,已到十一点钟。当千代子与百合子同坐在近门的席上穿木 屐时,望到自己红得象珊瑚珠一般的脚指,她才觉得忽有所失的惘然起来。 在路上有好多次她想问一问百合子仔细看了那个支那女人的脚没有,怕挨 骂,才没敢开口。百合子好象已把这一早的失败计划忘掉了,她还是同她朋 友有说有笑的走路。
(初载 1934 年 4 月 1 日《文学季刊》1 卷 2 期)

小英


  自从三姑姑的婆家送了好日子来,小英每天早上总忘不了拉着她妈问“还 有几天三姑姑才做新娘子?”或是说“妈妈,三姑姑怎么还不装新娘子?” 早上妈妈事情忙给她问腻烦了,常笑说她“你着急什么,又不是你做新娘子!” 打杂的张妈常说,其实小英着急问这事并不算奇怪,她还不能算六岁、 到今年四月才满五岁,比表姑太家阿圆还小两岁呢。那一回,阿圆坐在屋里 吃午饭,听到街上过新娘子的吹打,就跳着跑出大门看去,还碰倒了她爸爸
的好几十块钱买的金鱼缸呢。 大坊桥王家看孩子的吴大妈也是常说他们家的孩子大的小的都犯一样毛
病,闷在家里就整天哭闹打架,带出去在那家花轿铺前头玩就好了。那群小 乖乖都爱看花轿和那些花花绿绿的执事,有时还在铺子前头装娶亲玩。
  小英听说三姑姑是要装文明样儿的新娘子,同张阿姨一样,她脑子里早 就想到三姑姑头上蒙着好看的粉红长纱,一直拖到脚后跟,身子穿着好看的 花衣服,手上抱看一大堆鲜花,许许多多穿新衣服的人送她进了一辆挂满红 红绿绿好看东西花马车里,前边排着乐队,打起洋鼓,吹起洋号的伴着花车 走,一路大人小孩子挤着嚷着看新娘子。
有一晚上小英做梦见三姑姑装新娘子向着她笑,把她倒笑得羞了。
  祖母天天出门,回来时洋车上装满了一包一包的东西,阿三把东西提到 祖母卧房里去,母亲和张妈帮着一包一包的解开。小英必定站在旁边很羡慕 的看,祖母一边抽烟,一边诉说这套梳子买得巧,那面镜子找了好几个铺子, 母亲一边看一边啧啧的向三姑姑夸赞。桌子上堆满了一大堆崭新的物事,常 把小英的眼看花了,不由得动手去摸摸,母亲常瞪她说,“你动不得,站好 了看。”
裁缝天天抱着一大包新做好的衣服送到祖母房里,小英常跟着进去,三
姑姑站在玻璃柜前面试穿新衣服,有粉红的,有淡绿的,紫的,花的,镶着 金边银边同各色花边的,小英看得妈妈叫都听不见了,挨在祖母身边只说, “多好看!多好看!”老太太看她那付羡慕神情,便搂着她笑问,“你也想 做新娘子,是吗?”
好了,今天妈妈告诉小英还有三天,三姑姑就做新娘子了。
  家内各人更忙起来,早上爸爸去衙门转个圈儿就回来忙着吩咐事了。未 来的三姑丈也时常来,笑嘻嘻的冲着人,三姑姑也不出门,整天躲在房内收 拾东西。
  好容易忙过三天,这天早上家里各人都比往常起得早,母亲同小英换上 一身新做的粉红衣服,小英跑出跑进的看大门前的扎彩,门口的板凳坐满了 人。吃了午饭不多时,花车军乐队都到了,客厅里,祖母和姑姑的房里也满 了客人。一会儿奏起军乐,大家拥着三姑姑出来,她果然也同张阿姨一样, 披着长纱,抱着鲜花,上了花马车了。


  小英跟着母亲到了礼堂,三姑同三姑丈上了一个高台对着底下鞠了几回 躬,有两个有胡子的老头不知站在当中说了些什么话,一会儿大家下了台, 客人吃了茶点,三姑姑便坐了花马车走了。小英跟着祖母父亲母亲等客人走 完了,才回家,那时已经快近天黑。
晚上舅舅和舅妈,大姑妈和姑丈都在家吃饭,人虽多总觉不出热闹,祖

母时时望着三姑姑卧房的门帘出神,大家说话常常听不见。 晚饭后祖母吩咐大家早些休息,张妈就领小英去睡。 可是奇怪,今晚她躺在床上,过了些时,老是睡不着。她一会儿想起三
姑姑打扮得真好看,耳边还隐约的听见那热闹的音乐;一会儿她又记起吃茶 点时看见的那个吓人的老太婆,脸生得直象一个南窝瓜,那两只眼,看人的 时候,比大街口那个宰猪的还凶。母亲叫她同这个老太婆叩头。老太婆一把 拖住她,现在她的肩臂上还有些痛。不懂母亲为什么要她向她叩头。
“咳!”她重重的叹了口气。 张妈正在隔屋同母亲铺完了被窝,听见声音连忙走过来问: “乖乖,还没睡着吗?” “你来,张妈!”小英作出撒娇的声音,“我怕得睡不着。” 张妈坐在床边拉着她的小手说,“怕什么,睡吧,乖乖!” “我怕今天看见的那个穿红裙子的老太婆同奶奶坐一块儿的,她的样子
真难看,比隔壁朱大娘还凶!” “别胡说,”张妈忙说,“奶奶听见要骂的。那个就是三姑姑的婆婆。
快点睡吧!” 小英紧紧拉着张妈手,“你别走,我就睡。”她闭上眼想睡。
奇怪,还是睡不着,耳边隐隐听见音乐,三姑姑又是披着好看的粉红的
长纱,抱着一大捧花站在面前笑,她被看呆了,不由噗哧笑出来。


“这孩子今晚怎的了!”张妈自语道。 “三姑姑打扮的多好看!”她把夹被拉了拉,似乎带羞的问:“张妈,
你想我还有多少日子才做新娘子?”
  到了第三天的早晨,因为夜里母亲告诉小英第二天早上父亲带她去接三 姑,她在天没亮就醒了。客厅和堂屋早就收拾好,祖父的神位前也点了香烛, 供了鲜花果品。太阳满了窗户,父亲雇了辆马车,母亲连忙同小英换了新衣 服,父亲领着上车了。今天出门她不象平常出街的快活,因为她知道一会儿 便又要去同那个吓人的老太婆好好的行礼,这是奶奶妈妈嘱咐了又嘱咐的 话。坐在车里,她觉得很不舒服,头上的丝带好象扎紧了,有些痛,身上又 象有蚤子咬得发痒。她平常不爱说话,家里人都说她老实,每天大约只向张 妈或母亲问些话,她们事情忙,没空儿答她,她也就罢了。父亲整天不在家 的,她见了他总有些怕,那敢说话。
马车进了一条胡同,在一家大门前停住。门口站着两三个穿长褂的男人,
见车停下,那个胖子立刻上前开车门,迎着父亲面就是请一个安,嘴说着“请 进去。”
  这当差的把他们带进一间大厅子里,这里摆饰比家里有些不一样,桌上 墙上虽是满满的摆着挂着,却没家里妈妈收拾得好看,地下又没有那大地毡 同那舒服的坐垫子。
  茶送进来,小英正发愁怎拿那笨大的盖碗喝茶,大前天看见那个穿红裙 的老太婆扶着三姑姑后头跟着三姑丈进来了。父亲站起来,小英立在一边。 彼此行完礼,让坐又费了一些时光,大家坐下吃茶说话,三姑姑却站在 一边,后来还替那老太婆装烟袋。小英想“装烟,姑妈的秋杏才做这样事。” 她和三姑姑,父亲坐车回到家里,大家迎上堂屋去了。小英就走去找张
妈解头上的丝带。


一会儿小英走进祖母卧房的后面小屋子找东西,从门缝里望见三姑姑拉
着祖母的手坐在床上哭,一边说,“三天都是站着,腰脊骨都酸痛起来,他 们晚上打牌到一两点都不睡觉,我也伺候到那时分,??吃饭也不许坐到桌 上吃,女婿同他母亲坐着吃,叫我站在一边伺候,这是什么道理?”三姑姑 说着,祖母搂着她,叫她躺下歇歇。
  “我还没脱衣服啦,”三姑说着重坐起来解纽扣,“她们,几个小姑子 昨天还说我做的衣服太老帮,婆婆说这料子不知放了多少年的;这样老憨花 样。”
  小英听得不耐烦,想,“三姑的衣服还不好看?老太婆穿的绣花褂子要 让妈妈穿上才好看呢,怎会叫她穿到这样好看衣服?”
祖母也擦泪,说话声音太低,听不出来。 母亲由后院过,招手叫小英出来,吩咐她到自己屋里玩去。 吃午饭时,祖母和三姑的眼都红红的。她们吃了半碗饭便放下了,父亲
也只吃了一碗。预备的许多好菜都没吃多少。 下午太阳还没下去,三姑丈来了,说是接三姑姑回去。 不知因为什么,小英很不喜欢三姑丈的样子,她想起那个可怕的老太婆,
就是他的母亲,那个母亲待她姑姑很不好。
“母亲说没下太阳前就回去。你快收拾走吧。”三姑丈向三姑姑说。 小英望着三姑姑默默走去洗脸,擦粉的时候,眼泪一滴滴流下来。 合家怏怏的送三姑姑上车走了。 母亲出门买东西,祖母躺在床上拿手绢盖着眼睛睡,小英也觉冷静得难
过,走到下房看张妈补袜子去。
  她翻着张妈的碎布包找好看的零碎布片,也盘腿坐在床上。一会儿她找 出一块尺来宽的大红绸子,说:


“这块给我好罢?” 张妈看了看红绸说:
“啊,这块好,美得很,替你的娃娃做一件做新娘的衣服罢。”听说新
娘子三个字忽然触动她今天好久要说没人可说的话。“张妈,今天奶奶哭了, 你看见没有?三姑姑也哭了,她为甚么哭?”
“因她舍不得离开家,舍不得离开奶奶,舍不得离开你。”“不是。”
她想了一想才说,“她是怕那个老太婆,一定那个老太婆欺侮她了。” 张妈向她瞪了一眼,她不敢再说了。可是从张妈的脸色,她知道她没有
猜错,静默了一会,她一面弄那块红绸子,一面又开了口:“张妈??” “唉?”
“三姑姑不做新娘子行吗?”
(收入短篇集《小哥儿俩》,1935 年 10 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

异国


  昨晚蕙依稀记得被两个看护温柔的笑容和一阵花香送进梦乡去。半夜醒 来,身子还觉得有点飘飘的,象驾只小艇,荡漾湖心。
  月光这时正穿过雪白的纱幕,房内一切白色的东西,桌椅,屏风,水瓶, 水杯等等都给镀上一层银色,浮在空濛的月光里。地板上几条长长的木香影 儿,似乘着微风,悠悠的筛来荡去。这分明一切都象浸在水中,这般浮动却 又这般幽静。
蕙揉了揉眼,记起“水浸楼台”的词句,但景物却是太凄清了。 低垂的帘幕,忽被风掀动,一阵似兰似梅的芬香送过枕畔,她翻转身把
额前短发掠起,睁眼一看,原来窗台上摆着一瓶白色的杂花,迎着月光吐艳, 那是圣洁的艳丽。
  “原来有一瓶这样美的花,谁拿来的?”她想着抬了抬头,觉得脑袋轻 的,烧已退了。
  她重复细看那瓶花,有百合,铃兰,蔷薇,燕菊,藤萝,原来一色全是 白的。花插得修短适中,幽雅脱俗,瓶子是细竹编的罩子,更显得美了,是 那双可爱的手儿弄来的呢?
“象我这样一个飘泊异国的人,居然有这般清福消受吗!”她想着忽觉
一阵凄凉,影上心头,身子乏乏的,便闭上眼。 她猜想这些花大约是她的女友太田或小林送来的。她想起她们可亲的容
颜及讨人欢喜的笑声,虽则她们俩长得不算怎样美。她常对人说,世界的美
女人,日本最多了。因为日本的女人,具有十足的女性美。凡女人特有的好 处,如温柔沉静,细心周到,爱美爱洁等等都较他国人完全,至于服从谦卑 与态度的柔和更非西洋或中国女子可以望其项背了。蕙还清楚的记得一班女 同学分别时的流泪,以及偶有小病时热心看护的情况。往时她因为日本女子 的女德这样齐备,不免疑心这多少不会是真情,可是那能每个人都装假,若 是假得那样可爱,不也很好吗?
本来她这一次的病,只是流行性感冒,来住医院其实也是因为芳子的苦
苦相劝。她含着泪发光的眼及颤动的声音是多么动人,呀,这可感的友情。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流泪了。近来因为自己时常生病,人变得很易伤感。 每回病倒床上,泪汪汪的便记起她的母亲。她才过五十,头发便已斑白了。 她梦寐不忘的骨肉大团圆,还不知何年何日能实现呢!她十几岁便嫁给父亲, 熬了十几年寒苦家计,十只纤指磨成枯树枝,好容易父亲经济丰裕了,便弄 了两个年青女人进家来,她不得不忍气吞声做贤惠的大太太了。“这日子简 直不是人过的,整个江山都让给人家,还得装出快活样子!”她时常听见母 亲对她的姨妈诉说。她的话真有李后主词意那样悲恻。她对姨太太从不露一 些憎恶颜色,父亲面前也未埋怨过什么人。可是在早晨起床时或午睡后她的
眼睛常哭得红红的。吃饭时她常常用汤水泡小半碗饭很勉强的吞下去。 “我是想开了的,活一百年也是一死。若不是不放心你们姊妹俩个,谁
还坐这个牢!”母亲所说的不坐监牢,倒不是象新女子要的离婚或远走,她 指的却是解脱一切的死。
  同时她也想到她志气高傲的妹妹,她为了想替没有儿子的母亲吐一口 气,远渡重洋念书去。这孩子,她还未知道世上有许多读好书依然不能吐气 的人呢!况且中国内忧外患是一年比一年严重,政治与社会一样腐败,念好
  
了书,怕也没有什么用吧! 她自嗟自叹不知过了多少时,猛然开眼,觉得房内已不象适才那样亮,
窗外黑洞洞的,风已发凉,大约天将晓了。 “胡思乱想的竟辜负这样好的月色!”她自怨着觉得身子仍旧很疲怠,
没多久,沉沉的睡去了。 朦胧中似乎有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掠她额发,面前一阵白光闪过,蕙睁眼
一看,原来是姓吉田的看护。她笑眯眯的拉她手说:“好多了,好多了。” 试过体温后,吉田去了,另一个看护端着一盘子进来,上面有一玻璃杯 牛奶,一碟烤黄的面包,牛油果酱各一小碗,那朱红的托盘衬着雪白细致的
器皿,更加美丽,这里又带出日本女子的可爱来了。 “你今天可以吃些东西了吧。已经退了烧了。”看护溜转着她的漆黑眼
珠,带笑柔声说。放下盘子她就把蕙轻轻扶起,给她披了件白绒布外衣,用 三四个软枕垫在她背后,然后用手拢顺她的乱发,一边说,“你有几天没有 好好吃东西,怕没有气力多耽搁。我看您还是先将就吃点。休息一下,再梳 洗好些。”
她说完便递过牛奶去。 蕙含笑接过来,低下头喝。玻璃杯里映出看护慈蔼亲切的脸,她觉得熟
悉,却想不出几时见过。
“你的脸很熟,我好象见过你好几次了,贵姓呵?”蕙递过杯子问道。


  “是吗?有好几个病人都说我的脸很熟,说出来却又记不起来。我叫上 田丰子,是那个笔画很多的丰字呢。”丰子含笑答。蕙忽然记起她笑起来的 神气,很象她的母亲!
“上田姑娘,你笑起来很象我们家里一个人。”她怕说象老太太,上田
不喜欢,所以只说家里一个人。 “真的吗?那多么好,你不用想家了,多看我几回吧!”上田这回的笑
更显得亲切了。
  “你如果不嫌厌烦,我可是真要时常来看你呢。我朋友很少,而且都是 新认识的。”蕙用感伤调子诉说着,但她没有红脸,因为她面前的人,象个 母亲,自己便觉得是个小孩了。
正在说笑,忽然邻近礼拜堂的钟连连响了许多下,窗外鸟声都似乎肃静
起来。朝阳此时更显得美丽,木香棚底象有人筛弄金箔,闪着奇异的亮光。 花香悠然吹进房来,使人意销。
蕙静静的吃着面包。丰子忽然走到窗前站着。 直到钟声止了,她方转过身来笑问,“还要什么吃的不?” 蕙摇头称谢,却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给病搅胡涂了。” “复活节。你没有看见我们大家送你的花后面还有一个花蛋吗?”她此
时笑得美极了,又温柔又天真,一边说着,走到花瓶前把花蛋送过来,顽皮 的举到蕙的鼻子尖。
  蕙笑着抢过来,举在手上看,啧啧的称赞,“我半夜里就看见那瓶花了, 喜欢的很。现在又加上这一个宝贝,该怎样谢你们?”蕙说着眼眶有点湿了。 “这算什么呢!你也爱花吗?我天天给你换新的好不好?我顶喜欢插花
了。”
“你们插的花真是一种艺术,令人愈看愈爱。”蕙看着瓶子的花,想到

日本人家客座中,带有一瓶幽美的花卉摆在那所谓床间的地方。


  “我们日本稍为好一点的人家,女儿大了都要教她们学点插花的常识。” 丰子说完常识两字,似乎怕人听不懂,重说一次 commonsense,她的英语, 也正如一般日本女人说的那样,象两三岁小孩咬字不正确的发音。这声音在 日本男子说出来,常令人心烦发急,女子口里出来,却加上一种孩气的爱娇 成分。
“如此,我先谢谢你吧。” 丰子一连三天都是清早便来给蕙换一瓶新采的花。到下午吃茶时或黄昏
前后,她便同另外两个看护来陪蕙谈天。说是怕她寂寞想家,给她解闷。 “你几时回中国去,带我去玩玩好吗?”这一天丰子笑问道,蕙还未答,
佐藤姑娘便插口道,“李姑娘也带我去。” “第一个就得带我。”山本姑娘撒娇的叫道。 “为什么?”丰子问。
  “你们都说我象‘上海小姐’,”她说着把额发往上一推,“你看,我 再带上一对珍珠耳环多象呵!”
  “我明白了。这个姑娘想嫁一个中国老爷呢。她要戴珍珠耳环。”佐藤 笑向山本说。
“瞎说,戴耳环便一定得嫁人吗?谁告诉你这个道理?”山本的脸飞红
了驳道。 “你问李姑娘是不是这样规矩。”
“这倒不一走,平常大约新嫁娘都喜欢戴耳环做妆饰品,女学生是不戴
的,所以你们便以为戴了耳环的便是出过嫁的人了。”蕙代解围道。 “这也象我们梳日本髻的意思差不多,年纪大了快出嫁或新嫁娘都喜欢
梳日本髻。”丰子说。
  “我的父亲去过中国,他会念汉文诗。他还去看过苏州的寒山寺呢。” 山本姑娘急促的要证明她与中国关系很深,“李姑娘,我没记错,寒山寺是 在苏州吧?”
“没错。不过那只是一个名气大的古庙,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不
是古时的寒山寺样子了。” “听说现在中国许多好地方都给战争与土匪毁坏了。我母亲昨晚祈祷时
还替中国祈祷和平呢。”丰子说。
  “我们今晚夜会,大家都给中国祈祷和平吧。中国打了这多时的仗,可 怜呵。”山本姑娘说着,眼眶有点湿润,似乎要掉泪。
“将来中国太平,我真要请你们到我家住些时,我母亲一定喜欢你们—
—还逛一逛北京。”蕙很诚恳的说。 “北京真是好地方,我姊夫寄来一打名信片,上面是北京风景,唉,金
黄色的屋顶,橘红色的围墙,白玉石雕刻的栏杆,简直象古画上仙人住的地 方一般。我姊夫说若是我到北京继续学油画,一定很快的成了一个画家。” 佐藤姑娘把一向的心事泄露出来。
“可惜昨天报纸又载着北京要打仗呢!”丰子叹了一口气说。 “千万不要打北京,上帝呵!”山本姑娘叹气说完向佐藤笑了笑。 “我们真的今晚就一同祈祷中国太平吧。”丰子说。 “下了圣经班,就在大讲堂合起来祈祷岂不好?”佐藤说。

  当下这几个人高兴的谈了些别的话,临走时,丰子回身问道,“李姑娘, 你今晚要吃什么饭,让我告诉他们弄去。医生说你的感冒已经好了七八成, 再过三四日便可出院了。”
  “医生舍得她出院,我们可舍不得她出院。”山本姑娘顽皮的说,“你 得多住两天再走。”
“谁希罕住院呢,废话!”佐藤嘲笑说。 “我也不愿意走,我倒真喜欢再多住几天同你们玩呢,难得你们都同我
这样要好。”蕙正色说。 “我看李姑娘欢喜西餐多一点吧。今晚菜单上有布丁。哦,你不喜欢那
个西米布丁的,我吩咐他们给你做一个小的苹果排吧。”丰子接着说。蕙笑 着点头,望着她们三人笑嘻嘻的出去。
  蕙这几天浸在友谊的爱抚里,心里自有说不出的愉快。全身退了烧,头 目都清朗起来,她不耐烦在床上多坐,她们走后,便轻轻溜下床来,拿过一 本诗集,低声喃喃的念着。窗外棚底的小麻雀也似乎格外知趣,轻轻的唱着 飞来飞去。天空蓝得同北京一样可爱,京都屋顶青灰瓦色调的平匀沉静,令 人看了觉得真的到了北京了。
  将近六时,忽然听见院前一片喧哗,人声嘈杂,来往脚步的急促声。“号 外,号外!”看护妇尖声叫着。
蕙闷听一会儿,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欲等看护进来问一问,多时也不
见一个人来。想按铃招呼,又怕事不关己,不便打听,但是房外仍不止的嚷 嚷,虽然声音不大,但情形却异常紧张。
闷不过,她重复跳下床来,走到窗前向外望。太阳虽已下去,天上仍然
没有云影儿,在棚上两三只鸟不动声色的蹲在枝条上。院内清静如旧,奇怪 呵!
忽然石铺小径上有两个白衣看护走过,那小白帽戴得高高的认得是丰
子。蕙急向她招手,她抬头望了一下,却似乎并未看见的样子,转过头去拐 弯去了。
这时隔壁的日本女人大声说起话来,“真的这样多的日本人死了?支那
人还配杀日本人!??” 蕙这时一切都清楚了,原是方才的号外带来这可怕消息。向来民族的仇
恨是不息的被一般野心的帝国主义及心窄的爱国主义者操纵制造,有什么法
子呢!正在迷惘时,有个年纪小的看护走过,投过难看与憎恶的眼色到她面 上。呀,还不是那个常笑得很可爱的小姑娘吗?
  正六时,听见邻室搬送茶饭,病人致谢声,温和存问声,特别清晰。她 的饭却还未见送来。


  直到七点半,天黑了,方有小看护送进一盘子装的西餐。她一声不响的 放在床前的小台上,始终连眼皮都不抬一抬,象进了一间空屋一样。
蕙照例致谢,但声音也只有自己听见。 日本人做的饭食,本来都不好吃。今天的简直使人不能下咽。一碟冲鼻
腥的炸鱼,一盘铁硬的牛排,尤其难堪的是菜里都未调味,盐碟子也未拿来。 一个西米布丁却象放了一把糖精,甜得令人头晕作呕!
她尝了一口布丁,便连忙推开盘子,和衣倒在床上。 在床上她想来想去的是明日怎样出院,怎样回国,一夜里连醒了好几次,

天还未亮。今夜皎皎的月光虽然依旧穿进窗来,床上的人却一直面朝着墙, 并不理会有什么月色了。
(收入短篇集《小哥儿俩》,1935 年 10 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

写信

(星期日早晨,隔壁张太太笑嘻嘻的抱着孩子走进伍小姐的书房。)
  伍小姐,好早呵!礼拜天还写字看书,真要考女状元去了吗?我等 您的礼拜等了不知多久了,今天在床上睁开眼就听见教堂打钟,我急道,“阿 弥陀佛,可等到礼拜天了!”我从前十天就想求您给写一封信,看您天天忙 着上学,回来又看书写文章,不敢来扰您,心想慢些回他,也没要紧,不过, 这几天他又来了两封信。
  谁,就是他的爹。小姐,您不知道开眼瞎子是多么苦呢。象您多痛 快,有多少话,提笔就写出来。当初都怪我的妈,我爹倒是死要我上洋学堂 念书的,我妈怕上了学堂就变了自由女,上野男人的当,怎样也不放我去。 前天我还埋怨她老人家说,“你瞧,都是你当初不让我上洋学堂,现在闹到 成个开眼瞎子!看人家伍小姐多痛快,‘下笔千言’。再说人家还不是一样 金枝玉叶的保重,那里就会变成自由女?”她老人家也后悔了,现时天天送 小侄女上学去。


  要写什么话呢,想说的话真是太多了。我常想真亏得您记那整千上 万的字,要用那个,就写那个。我们不认得字的,就是想把心里装的几句要 紧话,临时要那句说那句都不容易呢?不知为什么原故我一见了象你们这样 “水亮”似的小姐们,就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了。那回我同他爹拌嘴,还对 他说:“你别看我一定得死挨在你家里的,看我明儿就找事做去,我是不怕 丢脸的。若在伍小姐家当做针线的比在你这狗窝里当奶奶强百倍。人家向底 下人说话,从来没有大声嚷一句,那象你们这没见世面的,芝麻大的事做差 一点就火了。我还不是你的底下人呢!”您没瞧见过他爹吧?真是牛性子, 一肚子草!若不是他开口就得罪人,还不早就是个营长。周奶奶的大儿子同 他一齐进军营的,人家连团长都已经做了!听说新近还娶了个千金小姐做二 房呢。
他爹吃营里饭快十年了,现在还是个倒霉连长。一个月里不知那天
关到饷,除了关饷那几个死钱,一点油水也捞不着。每月家里没得等他关到 饷才有钱寄来。若不是他的钱靠不住几时寄到,他早就该穿几件凉凉快快的 小洋服了。你瞧,这一件小褂还是去年他的姊姊做了过节的,今年轮到他穿 了,总算我会省了,饶这么着,他爹一见面还抱怨说家里永远存不下钱。
我常说,大人是“残花败柳”,破破烂烂穿一穿没什么要紧,小孩
子是一枝花,人人爱,除了没爹挣钱的就不该打扮成个小要饭的样子。小姐, 你说是不是???他爹顶宠他,每回捎东西来家,只有他的,两个姊姊一样 也摸不着。四妞儿还好,不当回事,三妞儿就常常生气背地里哭。我说,“十 个手指有长有短,有什么好比的。”
  共总生了七胎,只落得三个,不在的是三个小子一个丫头。死一个, 他奶奶就怨天怨地的心痛好久,他爹就同我拌一回嘴。你瞧他爹讲的好笑不 好笑;他那回在那里咳声叹气的难过好半天,我看不过就说“什么事都是命, 反正阎王簿上没孩子的名字,小鬼也不敢来找。”他答道,你生得容易倒罢 了,我养得不易呢!”我听了也不理他,只有到背后去掉眼泪。人家自己掉 下来的肉还不痛吗?自从有了孩子,那一晚上我睡过好觉,刚刚闭上眼,不 是小二要撒尿就是三妞喊肚子痛,或是小的嚷肚子饿,一晚上不知要爬起多
  
少回伺候这些太子爷呢。就是两个女的也没偏没向的一样操心。你听,我才 刚过三十呢,头上已经不少白头发了。??唔——小乖宝,不要动桌上东西, 放下。小姐这里有大棍子打人的。
  “告诉奶奶”?哼,奶奶不信你的话了。奶奶爱小姐不爱你了。放 下吧,不要弄坏了,真是惯得不成样儿了。乖——,好宝贝,放下同小姐行 个外国礼。好乖乖,再行一个!拍手拍得好,数数几个手指头。??好乖! 你瞧,也不怪他爹宠他,这些玩艺儿都没有教过,他都会。他真会哄他爹, 上回他爹来家,见了面别提多亲热啦,满口的叫爹爹,两个姊姊就不是,见 了爹红着脸飞跑。他爹恼了,往后总没睬她们。
  我也说女孩子最会害羞的,本来已经不见一两年了。其实他两个姊 姊倒不见得比弟弟笨,“狗也会看人摇尾巴”,见大家不爱理,自然就不逞 能巴结了,他二姊还未满十一岁,弟弟的小鞋都是她做的。她的三姊,学堂 考试,还得了一个墨盒四枝毛笔的奖赏呢。算来这年头男女都是一样,象王 大小姐不比儿子强吗?一个月挣一百块,一个大子不留下,原封交他妈做家 用。王老太是一天比一天讲究了,绫罗绸缎四季衣服点着穿,上回去吃酒, 又见她穿一套新的,可惜脸上擦多厚的粉盖不上皱褶了。他奶奶比王老太还 大五岁,打扮起来却比她年纪小好多似的。上回他爹捎了一件缎子衣料回家 也没有说明给谁买的。我说,一定是给奶奶捎的了。儿子第一个想到的一定 是他妈,再说她熬了多少年才熬到儿子成人,也该穿一穿了。她还不肯要。 我立刻叫了裁缝来裁了。前天穿了去姑奶奶家吃酒,谁看见都说这个老太太 愈上年纪愈漂亮,真是老来娇。她老人家一照镜子也说连自己都不相信这是 她自己了。您信不信,若说吃穿都是命里注定的。您看王家大小姐不论穿什 么考究衣服,总是晃晃荡荡全身不服,您是不管穿什么都是熨熨贴贴的是样 儿。这可是又应了俗话说的“父打扮娇,夫打扮娆,自己打扮顶无聊”了。
小姐真会说笑话。他也不打扮我,我头发已经快白了!说给人听,
真没人信,我来他家十二年了,他从来没有私下替我买过一样东西,一条手 帕儿也没有过,从前我想起来就有点伤心,现在不了,他天生是个粗心人, 怪不了他。这一回捎东西都是我嘱咐了又嘱咐才记得的。本来“大丈夫四海 为家”,他们出去就不会记起家了吧?
小姐是到过河南的,听说那里的风气很不好,这是我兄弟的朋友讲
的。那里的军官差不多都有女朋友。他们的女朋友,大半都是女学生,其实 是什么女学生,斗大的字不过认得三升,还会叽哩咕咯瞎撩一两个洋字吓一 吓人,那些没开过眼的军爷见了就佩服的了不得,天天跟着他们跑了。据说 没有女朋友挟着走路的大家都喊他做“老憨”,那就算不“文明”了。我兄 弟说,“什么女学生女学生的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婊子装的。那些军官大 包衣料,大瓶香水的送给她们以后,两人就好到分不开了。”我兄弟叫我也 要提防我们的那个。??这可把我闷死了,河南离这儿不知有几千万里路, 他那里唱过多少台戏,我也听不到一句呢!前天我同王老太太讲心事,她说, “男人心,海底针,摸不着,捞不着的,别太相信了好些。什么叫做丈夫, 只好叫尺夫,离开一尺就不是你的夫了。”
  若说他,本是一个老实人,这我信得过的。不过王老太说,“愈是 老实人愈容易做出风流事来。”她老人家教我写信去提醒他,他说若是没有 这事更好,若有就叫他醒一醒,不要叫人迷住了。小姐,您瞧,写信时能写 出这意思吗?上回我找了一位本家老爷写信,她说“写信不比说话,有许多
  
话是能说不能写的。”
  我也想不出怎说好。她老人家告诉我可以这样说,近来有个亲戚要 去河南,我想同他们一道去,看他回信怎说就知道了,话这样说他会明白吗? 可是又不能说人家叫我这样说看你怎样答的。这样说他会知道人家教给我说 的吗?可是他来信问我为什么要去,我又怎样回他,能说我存心冤他吗?
  我看这真不容易写呢。还是不要写吧,啊呀,放午炮了,怎么我没 有说上几句话就这时了!过得真快呀!您不要就用饭吗?
  小姐,您不要客气。??既这么说我就说一句您写一句吧。请您说, 信收到了,家里大小都平安。叫他有便人再给捎件衣料来。??您写了没有? 这还是不写好些,恐怕他那里人多看见了要笑话我问他讨衣服呢。
  他说叫我抱孩子照个八寸相片给他寄去。那天我就抱他去照相馆一 问要三块钱两张呢。有这几块钱可以替他做件新衣服过节了。可是这话又不 能这样说,恐怕给他的同事看了见笑。再说,小姐,别看我们家里穷,他爹 向来不许我向他提到钱的。他顶恨的是两口子见面就讲钱。他说象大房里的 大娘,他真怕见她,又爱讲话,讲的又满都是钱。有一回他去瞧她,见了面 提到还未关出饷的话,她连忙就对他说穷道苦,什么租收不到,什么税又要 添,叫他莫明其妙的不知说什么好,回家对他奶奶学说,才知道这是他大娘 怕他去借钱,所以说许多费话。以后他永远不肯去看她了。
您说叫他不要挂念家里,他奶奶身体好,孩子也乖吧。这些话刚才
已经写过了是不是???还写什么呢,真是话太多了。啊呀,前院老太爷喊 开饭了,小姐要去吃饭了吧?他奶奶也要等急了。请您把信封写了好寄出去。
两句话也很够了,只要他接到信就好。谢谢小姐!乖孩子,下地,
再行一个外国礼??
(收入短篇集《小哥儿俩》,1935 年 10 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

 

凌叔华 作品集 - 玉郎 - 心有快乐事 分享有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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