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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喜事 一个故事

 莹窗帘影 2013-08-06
 

 

凌叔华 作品集 - 玉郎 - 心有快乐事 分享有缘人

凌叔华 作品集

凌叔华 作品集 - 玉郎 - 心有快乐事 分享有缘人

 

凌叔华 作品集 - 玉郎 - 心有快乐事 分享有缘人

凌叔华 作品集

     中国文坛有一句趣话:“嫁君要选梁实秋,娶妻先看凌叔华”。凌叔华(1900.3.25--1990.5.22)生于文化古城北京的一个仕宦与书画世家,是其父第四位夫人所生。古城的灿烂文化和环境启迪了她的天资才华,使她在文学创作和绘画方面都有优异的成就。她既善工笔,又善写意,墨迹淡远,秀韵入骨,被国内外的名家所称道。莫罗瓦说她是一位多才多艺"心灵剔透"的中国女性。而她的小说多以吟咏自然风物,神往于古代的高人雅士,融诗、画艺术于小说之中,具备传统写意画的神韵。


一件喜事


早上张妈给凤儿穿衣服的时候告诉她说:今天得给她换件新衣服。 “穿新衣服,又过年吗?”凤儿看到那件粉红色的闪缎袍子,便感到喜
悦,妈妈只许她在过年那天穿一次。 “今天新姨太太进门,你得给你爸爸磕头道喜。”张妈低声说,停了一
下又接下道,“你们小孩子还得给妈妈,三娘五娘都道喜,给新姨娘行见面 礼。”
  凤儿似乎昨天听见四姐告诉六姐说过今天有个什么新姨娘来,家里要摆 酒席请客,五娘哭了一天,她问新姨娘是谁,为什么五娘要哭,两个姐姐都 象不耐烦答这孩子气的问话,问了两遍,四姐才答道:“谁知道是谁,你明 天就看见了。”说完她们便支使她出去,她惘然的回头看见四姐伏在六姐肩 上,喳喳的说了又笑,笑了又说,讲什么好玩事情,怪闷人的!
  好容易盼到今天,一清早张妈居然便提起这事。张妈脾气好,向不嗤笑 人的,谁都说。凤儿想到便问:“新姨娘是谁,张妈?我见过没有?”
“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 “妈妈相片本上有没有她的像片?”她记得平常听说起什么没见过的
人,妈便翻像片给她看。
  “那会有她的像片,傻孩子!妈妈也就在昨天才知道。”张妈停一下, 自言自语道,“看不出你爸爸这一回这样能藏事,好象谁都没听说过。”
“张妈,我怎样给爸爸道喜,是不是象过年一样?”凤儿穿好新袍子,
想到过年的热闹,笑嘻嘻的问道。 张妈拿过梳子来便打开凤儿的辫子给她梳头,迟迟应道:“唔,差不多
吧!”
  “五娘昨儿哭了一天连饭都不吃,你知道不知道?”凤儿悠然想着昨天 的话问道。
“谁告诉你?”张妈问道。
“四姐告诉六姐,我听见的。五娘干吗哭?” “小该子别乱说话,妈妈听见不喜欢的。”张妈正经的说完这句话,辫
子也梳完。两条辫子尾上她都用两三条大红绒绳结出一个蝴蝶结,这给凤儿
增加真的象过年的感觉。 张妈跟她换了那双挖绣云头如意的绿花鞋,配上雪白的线袜,鞋头上一
对大红绒球,走一步颠一颠。
  凤儿很高兴的跳跳蹦蹦就要往前面厅子去。她说道:“张妈,我就去给 妈妈磕头吧?”
  “不,回来,我告诉你。”张妈轻轻的,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板起脸孔 说话道,“你到堂屋跟大家吃点心去好了,吃过点心看见他们跟爸爸磕头你 就跟着磕。妈妈叫你给谁磕头你就磕,不要自己瞎来,听见没有?乖乖的跟 着妈妈,不要多话,惹她生气。六岁的姑娘,也该懂点事了。”
  凤儿呆呆的立着听,她是个顶听话又会看眼色(所以讨人疼)的孩子。 话听不懂有时想问一下,瞧瞧大人脸色不对,便悄然的打住了。
  张妈见她不动,看着她笑道:“可把我闹胡涂了,穿着这样漂亮,脸光 光的不打扮可寒伧呢。过来,总得擦点粉涂点胭脂才行。”
说着她自己拿出一盒水粉一块胭脂来,拉过凤儿,给她淡淡的拍了些水

粉,眉心用梅花簪的模子印了三个胭脂梅花,一直到额头上,然后才歇手, 端详她自语道:“我看我们的姑儿,比谁的都不含糊。一张瓜子脸,一双又 长又大的眼,细细的眉毛,真象你妈一样俏。”
  凤儿见夸,又高兴起来,自己爬到椅子上,对着那墙上挂的一面镜子, 照了又照,镜里的小人儿,花花俏俏的,象年画的小孩子一样美。
  “不早了,快去吃点心吧,晚了妈妈会说的。”张妈笑眯眯的说,看着 凤儿一只鸟似的飞了出去。
  果然不早了,堂屋两张八仙桌上已经坐满了人,人人都穿了新衣服,都 在笑嘻嘻,很高兴的说话。
  凤儿走到东面妈妈坐的桌边,照例的叫了爸爸,姑妈,妈妈,三娘,五 娘“早晨”,然后回到西边小孩子们的桌上(正好八个人)吃早餐。
  真的什么都象过年,祖先神龛前点了一对大红蜡烛,正中香炉插了三对 高香,檀香炉放满了香,神桌前铺了一块猩红的拜毡,桌上摆三杯酒,三双 筷,三碗素供。大约还要供酒席,此时尚未到时候。
  “一会儿还要放鞭炮!”凤儿望到门口台阶旁,一根长长的竹竿,吊着 一大串猩红的鞭炮,啧啧的向七姐称赏道。


“爸爸还要给我们一人一只元宝呢?”七姐笑着说。 “瞎说!谁告诉你的?”六姐正色道。 “你不信去问一问好了。”七姐得意的答。 “今天是有封标给我们的。”四姐说。 正巧三娘拿着一碗吃剩水饺子过来,问小孩子还吃不吃,她今天穿了粉
蓝色的素缎袍子,圆白的脸上一团的笑,七姐便拉着她,问是不是爸爸说过
要给一个孩子一个元宝作封标。 “许是的。爸爸高兴的时候,什么不给你们?你们要金元宝,就给金的。”
三娘答。
“我们就要金的,”六姐笑咪咪的又说,“可是让谁去要?” “凤儿去。”七姐指着凤儿道,“你去爸爸一定给。不给金的给银的也
好,只要是元宝就好,不要洋钱。”
  凤儿又怯又喜的不敢答岔,却频频歪头,望着大人的桌上,不一会儿, 只是爸爸走向花厅那面去了。孩子们此时也吃过早饭,大家擦嘴走出去院子 里玩。
堂屋门口前面,有两棵海棠,此时正浸在阳光里,开着粉红色一球一球
花,旁边是两个芍药花坛,含着花苞,红的紫的白的都有,在日光中也微微 吐出一种香涩的味儿。
  妈默默的立在花坛前好一会儿,才笑向姑妈说:“今天的花也特别开的 热闹。”
  “是这样才好,‘家门兴旺’。”姑妈托着水烟袋笑吟吟的答。五娘今 天穿的更美了,那是什么材料,凤儿可不知道,只觉得她象一枝红芍药花, 可是闪着银白色的光。她的脸相可没有平日可爱,狠狠的闭着嘴,方才妈妈 笑逗她说话,她都不笑。吃过早饭,一溜烟的跑回自己房里去了。
  碰着今天正是星期天,哥哥姐姐们都没去上学,他们三三两两的陆续跑 了出去,七姐等得不耐烦,找出一个空钟来教凤儿玩。
  
  白鸽子在翠蓝的天空打着圈儿,一阵阵的飞过,脚上的小铃子响得很好 听。妈妈陪姑妈在堂屋说话,爸爸走出书房两三次,他长长的脸上挂着笑, 摸着八字须,很出神的瞧着孩子们玩。爸爸穿着一件大团龙宝蓝的绫绸袍子, 黑缎瓜皮帽子上有个大红结子。脚上蹬着一双黑缎鞋,衬着雪白的线纱袜。 他本来生的高大,立在廊前朱红的粗圆柱子旁,格外显得合式。见凤儿望着 他,他笑问道:
“怎么不去画画去?” “妈妈叫我等着给你磕头。”凤儿答。 “怎么新姨娘还不来呢?”七姐笑嘻嘻向爸爸问道。 “你已经不耐烦等了吗?”爸爸笑着回她。
  七姐歪着头笑,忸怩的道:“我想快点得到一只小元宝。”爸爸哈哈的 笑向窗内坐的妈妈道:“你看这些小财迷!”
  忽然门口哗哗叭叭放起鞭炮。王升气喘喘的跑向堂屋道:“新姨太太到 了。”
“快些点着那大串鞭炮吧!”妈妈吩咐道。 在纷乱的鞭炮声中,一群小孩子女仆人拥挤着一个年青女人走进内院。 所有的眼睛都望着她。她穿着一条粉红缎子绣花裙,蓝缎绣花短上衣,
头上戴着些珍珠花,斯斯文文的低着头走进堂屋。
七姐拉六姐一旁低声说:“脸多长,没有三娘五娘好看。” “我妈妈可比她美得多。”六姐很懂事似的低声讥笑说。 “什么好看!她给我妈做丫鬟都不配。”五姐快意的低声说。 凤儿觉得五姐六姐的话都满好玩。可是她还没十分看清新姨娘怎样,她
急着要看个清楚,于是她分开仆人挤到拜坛边立着。此时屋内黑压压的站满
人,爸爸、妈妈、姑妈、三娘、五娘都出来了。 新娘斯斯文文的向祖先牌位行三跪三叩礼,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摆满一
桌酒席,齐齐整整的一对大红蜡烛照着,“真象过年??”凤儿心下想。
  拜完了祖先,新姨娘便给爸爸姑妈磕头,他们立着受了头,便递过一个 红纸包儿,里面是什么,可惜起先没有问一问姑妈。
接着她给妈妈,三娘五娘都对磕了一个头,彼此又交换了一个红纸包。
七姐狠狠的回头望一望五姐,她心里大约很可惜妈妈给新姨娘什么东西。七 姐知道妈妈送她什么东西吗?正想到这里,只听姑妈笑吟吟的高声道:
“新姨娘坐下歇一歇吧。让小孩子来给你行礼。”
  妈妈于是过来拖过四姐七姐,三娘来拉别的孩子。让大的先磕头,好在 新姨娘拼命拉着三哥四姐不许磕下去,末了只许每一个人请一个安,她照样 还礼,行过礼后,她身后的女仆便捧出一大盘礼物,一个小孩一件衣料。
  “别走,到花厅去,给你们爸爸磕头道喜去。”妈妈这样喊,孩子们才 知道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已溜出堂屋了。
  当一群孩子拥进花厅时,见五娘坐在紫檀贵妃床上拿着小铲子弄香炉, 头低低的见人来了也不抬起头来看。爸爸笑嘻嘻的向她说话。
  “爸爸恭喜!”八个孩子同声说了这话,便高高低低跪下去磕头。爸爸 站着连声的笑喊:“快起来。”孩子们叩过头,先是女仆来,后是男仆,男 女老少合起来,数一数竟有十三个人,爸爸连声吩咐:“说过就行,不要磕 头。”但都象没听见。四姐低声和六姐笑说:“不磕下去,拿不到封标吧!” 奇怪得很,妈妈竟同三娘也来给爸爸道喜,她们也要磕头,都给爸爸用
  
力拉着不让跪下去,末了各人只请了一个安。五娘出其不意的忽然走过来, 迎着爸爸扑通一跤便跪下去,爸爸来不及拉住就把她由地上半拖半提的弄起 来,安到一张椅上坐。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三娘笑得身子软了,倒在一张 沙发上。屋里满了笑声,幸好佣仆行过礼都退出,每人都可以找一座位坐下 去。帐房陆先生穿了一件新绸褂袍,斯斯文文走进来,笑着给爸爸作一个揖 算道喜。
  “把我们前年存起来二两一锭的小元宝拿出来,一个孩子给一个。”爸 爸这句话真响亮,孩子们彼此瞟着笑。
  “我们的呢?”三娘向爸爸问过,便大声笑起来,接着道,“小的可不 要呢。”
爸爸笑着搔头发,不作声。 五娘冷笑说:“你想要多大的?今天说还是金口玉言,明天就成废话连
篇了。” 妈妈一直是默默含着笑,此刻方开口道:“亏你们好意思的跟小孩子一
样争封标!”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封标就是钱,钱就是命!”三娘说过咯咯的笑起
来。孩子们也大笑,觉得这话说得干脆。 爸爸向陆先生道:“姨太太是一人一张一百块票子。早点送出来吧。” 大家默默听完都不作声。过了一会,五娘埋怨三娘道:“都是你闹的,
一张纸银票有什么好玩?一百一百的,倒是好兆头!”
  三娘愣了一下才笑道:“你说不好玩,送给我花好了。”说完这话便走 了出去。
哥哥姐姐都连着走出去。五娘拉了妈妈的手要走,爸爸止住她道:“谢
谢你给我研点墨,今天得写好周家的寿屏,明天便来不及了。” “我们一会儿还要去听戏,现在我就预备预备,吃过饭就赶去,这么多
人都不支使,现在又添一个,倒专支使我,怕我养胖了吗?”五娘说。


“谁叫你研得好。今晚再去听戏好了。”爸爸说。 “老爷子,今晚的戏码还不改,他们老唱一样的戏吗?白天有《游园惊
梦》,李又辰演小生,好得很。不去太可惜了。晚上小孩子又不能去。”
  爸爸笑着叹一口气没说话。五娘见凤儿坐在矮脚凳上,摊开一堆影印画 本凝神低头的看,便向她说道:“凤儿,咱们回屋换衣服去。”凤儿没有点 头,似乎没听见有人同她说话,她走近一步道:“小书呆子,快起来,一会 儿带你听戏去,今天有李吉瑞的《安天会》呢。”
“安天会有孙猴子的是不是?”凤儿此刻方笑着问道。 五娘不答话,只点了一下头,拉起凤儿的手,一阵风似的溜出花厅。 快活的日子常象闪电一般闪过,这一天便飞快的过完了,凤儿跟了五娘 一整天,到晚上吃过饭她也不知不觉的跟了她到卧房里去(五娘还没有小 孩),她点了纸捻给五娘抽烟。五娘洗脸,她给五娘递手巾,递胰子。五娘 收拾完,催凤儿好几次回房去睡觉。她只答不困,其实她在戏园内,锣鼓喧
吵的当儿,已经睡了一觉了。 “我看五姨太就留凤小姐做女儿算了,省得我两头跑。”张妈来接时笑
道。
“她妈妈不舍得,我倒提过两次来的。”五娘答,又道,“你先回去,

我反正会招呼她。一家人在哪间房子睡不一样。” 凤儿这时很洽意的留下去了,挨在大床上剥桔子吃。她边吃边问《游园
惊梦》的故事。她就不明白为什么那小姐做一个梦便要生病,生了病便要死, 翻来覆去问了好几次。五娘有点乏了,她连连搓眼叹了一口气。
“五娘,你为什么叹气?”凤儿惊奇的问道。 “想心事。”


“什么叫想心事?” “你们小孩子不懂得的。” “我懂得,你讲给我听。”
五娘不作声,又叹了一口气说:“我只想死,死了什么都忘记了。” “你真的喜欢死!”凤儿爬前一点,搂着五娘的脖子,又道,“你别死。” “喜欢死的人死了,就快活了。”她拿手遮了眼说。 “真的么?”凤儿睁大了眼睛望着问,只见她尖长的脸,在灯下更加青
白,很象一粒南瓜子,她的眼呆呆的望着灯,嘴唇有些抖颤。 “凤儿,我死了你哭不哭?”她咬着唇问。 “我天天到你坟上哭你,你的坟在哪里呢?”想到灰丫头天天哭妈妈的
故事,凤儿答道。
五娘不作声。大粒大粒眼泪滴下来,象一串散了线的珠子。 凤儿呆望着她,一会儿低声道:“五娘,你怎的哭了?”
(初载 1936 年 8 月 9 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一个故事


  近几年来,因为自己与几个朋友办了几个文艺刊物,我们四面八方拉稿, 拉不到就逼自己,大家看我闲着(不像他们还要教书),就不断的要我写小 说,这种催眠式的劝告,一种友情的好意,在不知不觉中,我就也常常写点 小说了。这一来,倒逼得我对于世事人情发生很深的探讨兴趣。每当我看见 一篇小说印出来,黑字印在白纸上,如若是抒情的自叙体文章也罢了(不幸 我常不写那样的),若是里面有一个故事,我看见了常不由的就要长长的叹 一口气。那时我便想:这故事为什么要这样收场,这个人也可以那样看法, 他也不一定会这样做,怎知他不那样做呢?蠢呀,为什么当写时不曾这样想 呢?
  这自己同自己拌嘴真不是味儿。若那一天没有别的比较有兴趣的事占领 我的心,我便要整天的嗒丧着脸。但是过了几天当然也便忘记了。接到朋友 们的一两封加快的或航空快信,里面常常像有回事的严重的喊着:“救救急 吧!”“你一定得写一篇来!你不写,谁还给我们写呢?”话说得那么有劲, 那能不动心!何况我还要求他们写文章。
  写吧,至少也该写一点东西了,天天吃饱饭混什么!我骂过自己的第二 天,便发奋起个大早,收拾完,便坐在书桌前郑重的对着摆开的一搭稿纸。 滢见我端端正正的坐着,他对自己妻子从来也忘不了他批评家的态度,必定 笑着问道:“写小说吗?故事想好了没有?”“老天爷,你别问我好不好!” 我的心被问叹息起来;可是我嘴上常是答着另一种话:“唔,想好了,不知 要那一个好。”“你总得想好了一个才好下笔,一齐想几个,这那儿成!” 滢常是这样好意提点我,我却并不感激他,我有我的苦处,他没看到,我也 无从解说,只好苦笑。
我知道有不少作家诚如沈从文先生说的“从创作过程中得到一种愉快,”
可是,我真可怜,连这一点愉快都常常享受不着。为什么我就不能享受到呢? 我看每一事件都可以由多方面看去,像绘画的人,绘一个花瓶,因各方光影 的变化不同,绘出来便不得一样,虽然花瓶就只那一个。绘画人的技术还是 第二个问题。脑子灵活的人就会骗自己说,只要画的好,还管什么别的呢? 遇到死心眼的真理探求者,可要自讨苦吃了。
以下是一个两年前发生的故事,可是几个人告诉我的几个样儿。
  一个三月的下午,虽是春天,江上还没有撩人的暖意,我坐着轮渡到汉 口买点东西,遇到一个在城里教音乐的女朋友,她已结婚且生了子女了,人 是非常天真诚恳的。我因想到报上说??女学校闹风潮,便问她究竟为的什 么事。以下是她告诉我的一段话:
  “这些日子为了那个校长恋爱一个女生的事,我们都没好好上课。我们 倒是天天看见这些人,等我告诉你??这事据说两年前就发生了。起先是那 个女学生写了一搭信去恭维校长,说怎样怎样崇拜爱慕他。校长没有回信, 但是他在学校里短不了天天见她,还特别为她请求公费,那就是说她是一个 很有希望的学生。日子一久了,这女孩子仍不断的给他写信,他还没有回信, 可是在学校见了面也不断说话;直到今年春天,事情才闹出来。
  “怎样闹出来,就为了那女学生要回那些信,他扣起几封没全给回她, 听说他想要来做凭据。这报上登出来的信是头两封信,自然没有什么了不得 的话。信,谁也不清楚到底写了多少封,只登出两封有什么用?这故事我们
  
天天讲着,起先我还不清楚,现在才闹明白,等我同你讲吧。直到今年春天, 这女学生忽然向校长把信要回来,大约他们是吵了嘴吧,校长一定要留下几 封,把其余的退回她,她当然不答应了。一边要,一边不肯给,末了她气极 了,就把校长前后骗她的罪状,写了一篇长文章,油印出来,送给各班同学 看。女学生自然帮女学生,她们就联合起来打抱不平,要出来驱逐校长,校 长看看怕闹出事来,就把这个女学生交给训育主任,不许她见客,不许她接 电话,差不多关她起来。这样一来,女学生更闹得凶了。
  “校长倒是又老实又正直。长得并不漂亮,样子是快五十的人了。不知 那个女学生中了什么魔,会看上他。谁也不会想到这两个人会闹出这样风流 事。??人是看不出来的,平常我们女同事看见了校长都怕同他说话。真是 怪事。
  “那女学生也是个怪人,看去非常老实,给生人说一句话都要脸红的, 她倒会写情书!长的一点也不美,她还没到十九岁,其实才满十七,还很年 青呢。看她这一辈子怎么过下去,男人真是可怕,害死人。不能要她,为什 么早不让她死了心呢?
  “你说的笑话倒有点真理,如若她生得美一点,校长也许早就抓住她, 不会这样慷慨的把她的情书登在报上了。现在这事还不了结,两面都有人帮 忙,校长已经辞职??学校一团糟。我们大家都可怜那个女学生,她很年青, 她当真的想自己受了骗,说不定要难过一辈子呢。”
说到这里,我的朋友对我做眼色,那面有个与学校有关系的人走过这边板凳来坐。故事便停止了。 过了几天,我偶然遇到一个朋友,谈起闲话来,我就又想到了这件故事,禁不住又犯我的老脾气(因为我知道他有几个朋友在这女学校教书做事)问他道:
“??女学校闹的风潮,到底是怎回事?报上说得糊里糊涂的。” 这个朋友是个很直爽,爱讲话的中年人,听了我问,立刻满脸的笑,很
得意他知道世事的广博。
  “这事别人都不像我知道得详细。告诉你,这不是一件浪漫史,你们小 说家听了也许要失望的。(目下社会人士,都还以为写小说的人,一定要抓 到恋爱做题目)。这事看来也真是个问题,你看好好的一个校长为了一个女 学生写情书便须辞职,社会上一般人,还说那女学生可怜,好几个报还帮女 学生说话。这年头真是没法儿,对女子总是“优待!”“这是笑话,您别急,等我慢慢的一点儿一点儿说。我有几个朋友在这学校做事,有一个还是同校长顶熟的,他们都说这女学生胡闹,校长是好好 一个人,老实,正经,真是目不邪视的老夫子??“您说的也对,那自然, 一个正经人不能说他心里完全没有爱,恋爱不是罪恶,这我们也懂得。不过 这个校长绝不是那种胡闹的人。
  “好,我听你的话,从头告诉你一遍;这事据说在前年春天已经开头, 女学生给校长写了一封很恭维可是露着爱慕的长信,校长收到了压根儿就没 回信。可是尽管不回信,她还是写,校长是个厚道人,怕说出来使这女学生 难堪,他一味假装不理会,那女学生也不追究。恰巧她家里来告穷要接她回 去,校长见她功课不错,境遇又不好,就替她弄了一笔公费,仍旧让她在学 校读下去。因为他觉得她的境遇可怜,他想这样就可以鼓励她向上读书,感 化她,使她不胡思乱想了。不想那女孩子不识好了,钉上了他就不放手。他们天天见面,校长却向来没有同她说过一两句私话。她还不死心,直到今年 春天,她拼死拼活的写信来,校长没法,把她叫到跟前和和气气的劝说一番, 把信交还了她。??
  “唔,——校长扣下头两三封,是的。这是他怕将来人说别的闲话,留 下两封最不要紧的,拿出来做凭据洗刷洗刷,彼此都有好处。头两封信你看 到一封登在报上的吧,写得很不错,这崇拜大人的心理表现得倒很好。她才 十八九岁,他已是个快五十的人了,这件事一看便知是那个年青女孩子自己 发的痴。他这样年纪,什么事不见过,会为一个小孩子忘了自己的前途吗? 况且那女孩子长得并不美!
  “她年青!您说的也对,可是年青女人多得很,一个像校长那样一个正 经人会为了这样女人发痴,我们朋友都敢担保他不会的。他们天天与校长见 面,做了四五年同事,多少也看得出来,这校长真是冤枉,平白地被一个发 痴的女孩子害了一世。这以后教育界的事可不能做了。那个女学生,他们说 也是一个老实人,不知碰了什么鬼,会做出这样事来,不过她的牺牲小,校 长的牺牲大,校长一辈子完了,有了学问也没用处,他的家庭,太太儿女都 间接受了这个损失,他们在城里住不了,要回乡去。现在的女学生惹不得, 害人不浅呢!
“??哈,哈,我并不是帮男人,我是讲公道话。这都是那女学校做事的朋友告诉我的真实情形,我是谁也不帮。 “这女学生自己害自己,可说‘自作自受’,没什么可怜,倒是那个校长,一辈子的事业都断送了。??”
  这一天我因为有点小事,心里也想着这学校的风潮真象,便过??女校, 想找里面一个朋友谈一谈。她恰巧出去了,却在会客室内,忽然被一个从前 住过我们隔壁的女学生抓住谈话。她年纪大约二十左右,人是很可爱,有胆 子说话,一看便知是一个新时代的女子。倒是她先开口同我谈起她们的风潮, 以下是她告我的故事:“我们真糟糕,现在简直无形停课了。这件事,你来打听我最好不过了。
我们同她同学了两三年,谁想到像她这样人竟会上这样一个老大当。她很可 怜,现在已经气得半疯,我们问她话,她都答不出来,简直是神经病人了。 “她真是个好学生,她的操行作业一切都是甲等。平常不言不语的,也 不好打扮,下午吃过饭我们常常会回房洗洗弄弄,修饰修饰,她就不曾有过。 什么时你遇到她总是低头用功看书。这回校长忽然间说她品性不端,要看管 她,我们就动了公愤了。男子到底是欺负女子的;你看,若说她好给他写信 是她的错,他也不是哑叭,手又不是有毛病,为什么他不能告诉她不要写, 嘴上不好意思说,手还不好写吗?为什么让她一封一封写下去。若是他对她 没有心,他应该早说呵!干吗扯到两年长。他天天见她,还同她讲话,难道 那就不算数。哼,若说校长完全没有心,为什么他每次出去旅行,总跟前跟 后的走到我们这一组来,他在这一组常常有说有笑的总不肯走,到别一组就 恍然不同了。都是因为有她在这里,谁看不出来。若是他怕人说闲话,一点心事没有,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倒是没有单另躲起来讲过话,我们倒时时注意着他们。不过校长
看见有她在面前,讲话的时候真起劲,这是我们大家都留心看见的,我们常 常的背后说他们。有一回我还亲自看见校长忽然的,脸都红了,半天讲不出 话来。你说这还不是恋爱是什么?我不懂校长为什么一定要赖,他怕娶了学生便打掉他的饭碗就是了。这样大年纪了,为什么起先会没想到?直等到那 学生痴心要跟他,他才狠了心一刀两断,这还不是害人?我们都在他的学校, 我们年纪青青的谁懂得这倒霉的恋爱?平常家长把学生送来学校,就是托付 学校负责管,现在一校之长都不能负责,还把责任推到学生身上,真是岂有 此理!我们现在都猜得到校长是一种什么鬼心理了。他起先只是想拿这个女 学生开一开心,心里可不当一回事,可是同时又怕被这学生拿到证据,打了 饭碗,所以一直不肯回她信,可是一直逗弄她玩,你说这样男子可怕不可怕? “是的,他家里不但有老婆,并有三男一女,儿子大的已在高中三年了。 他大概还不是舍不得那小脚老婆,多半还舍不得儿子女儿。玩了人家一个够,说翻脸便翻脸,存心多坏!?? “对了,信是她先要回的,她看不值得被人玩弄下去,所以要把信要回来,他若不是心里有鬼胎,怕人告了他,为什么要扣留她的几封信,还单单 留下几封不关痛痒恭维崇拜他的信,他想把错处都放在女学生身上罢了。?? “说公平话,平日两个倒都是很老实的人,做事都很有规矩,真看不到。 可怜她年青,校长比她大一半呢。现在她已经气得半疯了。你说男人该杀不 该杀?我们都代她抱不平,昨天会议好派代表到教育厅去??他,这样人还配叫他做校长,真害死人!??” 我的朋友冷笑着便收了头,会客室中已经黑了,我起身告辞。 有一天我在一个朋友家闲谈,这个朋友是曾经在西洋留过学,现在大学教书,人是无所不谈的一个好学者,所以不知不觉又把我引到这件事上了。我问他知道不知道这件事的真象,他说这校长他也认识,女学生倒没见过, 不过他听到许多可靠的报告,以下是他告诉我的故事:

  “咱们中国人真是大惊小怪的慌,居然报纸上大登特登起来。这样事在 外国一天不知要发生多少起,还能算数吗?据我听说只是一个年青女子恋爱 没成功,很平凡的一个故事。“那天我到城里,碰见我几个老朋友,他们都很起劲的告诉我这故事,
我仔细听了听,到底也没有什么出奇。你要听,我可以再讲一道。 “据说这是前年春天就发生的事。那个校长有一天忽然收到一个女学生
的一封信,里面满是恭维爱慕的话,他知道这是从一个才十七岁的老实女学生写的,他怕使她不好意思,就没回信。可是那女学生以后就不断的给他写, 他都拆开念了,可是仍然没回。有人说他怕女学生误会了,所以不回。有人 又说他怕在她手上留了把柄。可是我想他不回也有他的道理。你想一个一生 没有尝过恋爱味儿的男人,年纪又快五十了,偶然有个年青女子,痴心的爱 慕他,他也得意不是?如若他回信,他得表明他的态度,接受不接受都是一 个问题。不接受吧,他又不舍得拒绝这一种意外满足他个人情感的来源。接 受,他当然更舍不得他的事业与他的老婆儿女,在这犹疑不决时,当然只好 不回信了。依照心理学讲,一个人年青时没有照例尝试过的,一到年纪大了, 都要补偿。我们常看见一些五六十岁的暴发户,男女都打扮得像个妖怪,都 是因为年青时没有如愿的穿戴过。
  “对的,我先不该下批评,把这个故事讲完给你听我们再批评。校长没 回信,可是天天在一个学校里,自然见面是不能避免的了,见了面要能说通 了也就没事了,偏偏两方面都得装样子,这装样子倒容易帮助恋爱,抬一抬 眼,皱一皱眉,声音高或低等等都容易增加误会,你们写小说的人明白这一
  
套,用不着我讲吧。所以这个初出茅庐的女孩子便一直做她桃色的梦做下去 了。她没收到回信,可是一直写下去。这种态度也是年青人应有的,一般人 小看了她是不该的,古今中外,多少不朽的诗歌戏剧,都是依着这种精神做 成功的。
  “可惜这双方的好梦是不会长的。若不然两个人都不知不觉的各自各的 尝着恋爱的味儿,各得其所,不也很好吗?现实终是现实,今年春天,不知 为什么,也许是生理关系,这女孩子又长大一岁,决定梦境不能满足她了。 她要他回信,要他表明态度。这一来,他可由梦中醒了,一切现实分明摆在 他眼前,他才明白这个梦不容他再做下去,他舍不得他的事业,他的妻儿老 小,他只好跳出这个迷人的梦境了。这是他退还她信的结果。
  “她长得并不好看,这是对的。可是她年纪很青,她对一个中年男子, 具有一种青春的魔力,这也是不错的。她觉得她在这方面占优势,所以她一 直没有犹疑对方的爱。现在两方都由梦境转到现实,她才发现这男子的梦境 原是自私作成的。她知道受了骗;她生气了。何况校长方面又不肯把所有的 书信都退还她,却偏偏留起几封不相干的信。她两年的心血白用了。竟这样 不值一个钱,她气得很是有道理的。普通人只说,既然两方面没有发生肉体 关系,这有什么难过的呢?这是小看了人,一个真要做人的人是对于一切经 过都要认真的。
“我也觉得校长的步骤,一点也没错。他既然没有同这个学生发生过关
系,他做梦时欣赏的只是一个普通年青女子,这时把他提到现实世界来,他 有权利不承认他的犯罪经过,他本来没有犯什么罪。他采取一种精明自卫的 手段,像防止这女学生被一般人利用,防止她听了别人的引诱,做出别的不 利于己的事来,这种自卫是该有的。我们不能说他是心有鬼压迫人。他没有 做错什么!
“哈哈,‘言重’了,我照例是要帮谁都帮,要不帮谁都不帮,这是我
一向对人对事的态度,把一个烈烈轰轰的故事讲得这样平常乏味儿,有点杀 风景吧?不过,这倒是事实,你信不信?


  “你说的也对,事实挟理论帮忙,事实也就不成其为事实了。??。可 是,你看看谁讲故事时不由着自己的性儿,加油加醋的讲下去的,若一点儿 作料不加,三句话便讲完了这个故事了。那样故事谁要听呢?”
我再不好说什么,故事就是这样的完了。
(初载《中学生》1937 年 3 月第 73 号)

八月节


  这年秋天,凤儿跟着妈妈和三个姐姐由故乡搬到京城的大房子来。凤儿 在故乡时虽然听母亲说过京城的房子怎样大,那才是他们的家,因为爸爸住 在那里。她常想象她的爸爸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一所空旷旷的大房子里,象 看祠堂的三阿公住在大祠堂里一样,多么冷清。到了京城她才知道她想的都 错了。原来爸爸之外还有三娘、五娘、六娘,以及七八个哥哥姐姐。老妈、 堂差、厨子、门房,一大堆人。底下人常常有辞走的,有新来的,出出入入, 到底有多少口,住了一个多月,还没闹清楚。
  房子又大又多,头一天到时,跟着妈妈姐姐走进来,真有点不辨方向。 象祠堂那样大的房子,一进一进的共有四进,每进前面有一个铺了大方砖的 大院子。院子里差不多都摆着一对漆着红绿油的太平水桶,一对大石榴,一 对夹竹桃,院中心还摆一缸结了莲蓬的荷花,一缸金鱼。孩子们十个八个的 常常在院里玩“耗子偷油”、“瞎子上街”,却还没有一次碰倒在盆儿缸儿 上,可见够宽敞的。


  第一进房子,凤儿没进去过,那是爸爸的会客厅、大饭厅,第二进是三 娘带她的孩子们住的,凤儿只跟妈妈去过一两次,她怕三娘瞅着人哈哈娇笑 的样子,还有秋菊瞧不起人的撇嘴。第三进是妈妈带着孩子同五娘住,五娘 只有一个女儿,就是同凤儿很要好的珍儿。最后一进是爸爸的书房客房,六 娘住在东厢房,说是专为照应爸爸。那里凤儿只进去过两三次,都是爸爸要 见孩子们,叫李升来请去的。爸爸白天会客还要出门办公事,到天黑又常常 有饭局,自己的孩子,轻易没工夫见见。可是,“爸爸到底是爸爸,一空下 来,就想见孩子了。”张妈见来请孩子去便这样说。爸爸似乎是个脾气很好 的人,什么时候见到都是笑呵呵的问:“上街去了没有?听的什么戏?”
他的书房里,靠墙摆着的一架一架都是书。凤儿常常纳闷那些书里都是
印些什么东西,爸爸天天有客,哪有工夫看呢?他看不过来,一定很着急吧? 她很想自己一个人走到书房问爸爸要几本来看看,可是一望到六娘没血色的 长脸,擦着很白的粉,象一堵白墙拦着路,便不能前进了。
花园在顶后面,院子旁有门经过夹道走去。那里凤儿每天都得去几次。
吃过中饭,大人们都要歪在床上歇一歇,常常把孩子赶到后花园去。那里真 是孩子们的“世外桃源”,妈妈给起的名字是不错的。那儿有可以藏两三个 孩子的空肚子大槐树,有大枣树,有大葡萄架,大金鱼缸,真是应有尽有。 假山石底下,还有蚱蜢、蝈蝈、蛐蛐,尽孩子去捉。天天去,天天有新玩艺 儿!
  夹道可以通老妈子当差住的小院子,大一厅的是厨房,那是不准孩子们 进去的禁地,其余几座小院是孩子们的“避世楼”,孩子要吵要闹,都送到 那儿去。
  凤儿是被人认为顶安静的孩子,她在这大房子里就象角落里的一只小 猫,偶然到院子外走走,轻手轻脚的,慢慢的溜出去也象一只小麻雀。她天 生是个柔和性情的孩子,什么都随便,也许因为她是妈妈的第四个女儿了, 所以自己知趣一点,特别安静。她妈生她那一早晨,虽然住在四五十人的大 房子里,知道她分娩的只有她随身服侍的张妈和一个老当差王升——因为要 他去叫接生姥姥。虽然同住在一个家里,生下来第三天爸爸才知道又添了一
  
个女儿,那还是洗三朝接生姥姥要家里各人的添盆钱,一定逼着妈妈通知大 家。若按妈妈的主意,她是谁也不想让知道。“做什么叫人说又是一个??” 妈妈在凤儿三朝那个早上含了一泡眼泪,向张妈要求不要通知人。“又是一 个”什么,她伤心得说不出来了。这都是张妈同阿姐们说闲话时提到,凤儿 听见的,她说着还只抱怨老天爷不睁眼,妈妈那样好心的人偏偏叫她“一个 又一个”的生女儿,让别人瞧着趁愿开心!
  凤儿到九月三十才满六岁,妈妈上月才满廿六岁,可是她已经发了愿不 再生孩子了。只因为有一次爸爸的朋友介绍了一个很灵验的王铁嘴来给家里 各人算命,算到妈妈的命,说她命中注定有七个千金,七个千金的命可都不 差,她老运是极好的。并且这命是叫做“七星伴月”。大家于是传做笑话。 三娘因为自己有两个“传宗接代”的儿子,抖得很。常常冲着大家借故取笑 妈妈说七星伴月原来还是月里嫦娥托的身呢。妈妈涨红着脸却还只好陪着 笑。五娘听了不服气来安慰妈妈,妈妈便说:“这都是命,怨人做甚?”可 是在生凤儿之后的第二年,小产了一个六个月的男胎。那回她躺在床上,足 足生了三个月的病。还亏五娘心肠好,她天天来看她,代她打理孩子。她病 好之后,更信什么都是“命”。“任什么英雄好汉,也斗不过命!”妈妈同 五娘讲心事时,时常这样下结论。因此凤儿虽只是小小年纪,已经很觉得明 白什么是“命”的意思了。
中秋节那天下午,哥哥姐姐们都跟着大人出门,听戏的听戏,逛庙的逛
庙,只有凤儿贵儿(三娘的小女儿,两岁了)在家,因为大节下,外面太拥 挤,带了小姑娘不好走路,所以美其名叫“看家”就把她们俩留下了。凤儿 先是自个儿在院子里逗了一会小白猫玩,又摘了青豆,坐在小凳上喂蝈蝈。 天井里静悄悄的一地太阳,照在正厅的朱红柱子上,那红颜色,直晃得人眼 酸。廊子底下两树桂花,香得冲鼻子,凤儿坐了一会儿,有点觉得不是味儿, 站起来摘了几朵桂花放在手里搓揉着玩,手上滑滑的,腻腻的,闻了闻也没 有什么好味儿。忽然想到妈妈临出门交给张妈的一包糖,就走到窗前,望见 张妈同吴妈在补袜子,她喊道:“张妈,你听过八月桂化香,好做桂花糖的 歌没有?”
张妈把头摇了摇,慢慢的说道:“一会儿大家回来,可别唱这个歌呵。”
  “为什么呢?”凤儿近来已会看眉眼,从张妈脸上认真的神色,知道必 有缘故,很想张妈讲给她听。但是张妈好一会仍不言语,便问道:“为什么 四姐她们可以唱呢?”
“小孩子真没法儿对付,打破砂锅问到底!”张妈咬断线头,向吴妈笑
说。
  吴妈道:“你愈怕说,他们愈要问。可是有时候还是说明白了好,让小 孩子记住不许说,他们倒是记住的。那回英小姐当着三姨太大声念什么桃花 诗,什么小桃红,小桃白的,三姨太以为是四姨太主意叫她女儿当人面叫她 名字给她丢脸。气得很,当天告诉老爷要他评评理。四姨太又是气,又是恼, 好在五姨太去说开了没闹出事来。原来桃红是她在堂子时的名字。桂花又是 那一位的名字呢,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也是她的。她进门的时候大太太替她起的。因为老爷那一年正要来北 京赶考,大太太说起名桂花,图一个吉利。这是月中攀桂中状元的意思。据 说也是合该三姨太得时,真的讨了她那年,她生了三少爷,老爷又中了翰林。 这一来,三姨太更美啦。她私下只逼着老爷给她置全套朝珠补褂,只差了一
  
条没给买到正太太穿的大红裙。可是这样一来,可把大太太气得呼呼的有气 出不得。”张妈眯着她的细眼,边穿针边讲,穿好了针,她把线用力弹了几 弹。凤儿明白张妈这样子一定是替大太太生气,便插嘴道:“张妈,大太太 是好人吧,我见过她没有?”
  “连你七姐都没见过,你哪会见过?”张妈又接下向吴妈道,“她真是 一尊佛爷,什么都不管,一只蚂蚁都不舍得伤害的善人。死的那年,简直更 见吃斋念佛了。什么好事她都舍得出钱。可惜她就盼生个小子盼来盼去都不 对心。许是命,抱怨不得。你瞧,她行了一辈子善,到头也没修着一个儿子 送终。倒叫三姨太说便宜话,还是得借她的儿子打幡。”
  “什么借不借的,人家是正太太!照规矩,象王老太太家那样,姨太太 平常都不能上桌子陪老太太吃饭,生了孩子都得叫大太太做妈妈,自己的亲 娘反倒叫姨娘。”吴妈在王家服侍过老太太几年,后来因伙计赌气出来的。 王家是城里有数的阔人家,所以她讲起什么都很得意的提一提王家是怎样 的。
  “人家那样才象个人家,那象这里《三国演义》似的!”张妈说完又用 劲吐了口里的线头。
  “张妈,我到后园玩玩去。”凤儿听见三国,便想到早上同两个姐姐搭 的席棚子说书玩的事,很有意思。
“去就去一会儿吧,可别祸害金鱼缸的水,你爸爸看见可不得了。”张
妈喜欢拿爸爸吓唬孩子,谁知小孩子向来没有被爸爸骂过一句,他们难得见 到爸爸,既见到了,爸爸也还分不清谁叫凤儿,谁叫珍儿呢。
凤儿一溜烟奔到后园里。席棚子仍旧好好的支着,那破藤椅子依然摆在
里面,一张临时用砖砌成的桌子也没人动过。凤儿看着很高兴,便走进棚子 里坐下来:“阴阴的好舒服呵。”

  她正在得意,忽见珍儿很高兴的向棚子跑来,一边叫道:“我当没有人, 原来你倒在这儿呢。”
珍儿新近同凤儿更要好,她比凤儿大两岁,已经上了学堂,比凤儿懂事
多了。大约因为喜欢凤儿比谁都听话,所以常常拉着她一块玩。 “你怎么没出门呢?”凤儿惊喜的问。 “胡妈半路说肚子痛,没到隆福寺就回来。回到家刚巧,她的当家带着
她的女儿跟她拜节来了。”珍儿说话时,漆黑的大眼珠象八哥眼那样一溜一
溜的转得很可爱,说着并把手上一小块石榴递给凤儿吃。 她俩靠在藤椅上吃石榴,珍儿出主意道:“这里很象街口的月饼铺,我
们做些月饼,一包一包装起来,等他们回来卖给他们玩,好不好?” 玩开铺子是孩子最高兴的事,凤儿听见立刻跳起来说:“现在就做。我
会做月饼,昨天王升带我到街口看着他们做了好多月饼呢。珍姐姐,象这样 大的月饼都有,你见过没有?”凤儿说着用她一双小手比了比。
“象这样大有什么希奇,我还见过象圆桌面那样大的。”珍儿也比了比。 “我不信,你哄我。” “一点不哄你,真的,在舅妈家见过。她生日那天,人送的。饼上面有
各色的花,有蝴蝶,还有闪亮的小珠子,围了一圈又一圈,极好看呵。” “我们也做一个有花的月饼好不好?” “对了,那回舅妈还给了我一包饼上摘来的小珠子,等我找出来放在饼

上,你去叫张妈多和点面。张妈脾气好,一定听你话。”珍儿说过便跑了。


  张妈果然是好人,居然给凤儿和了一大碗面。珍儿的珠子也找出来,两 个人在棚子里做了好多样饼;有叫玫瑰的,有叫五仁的,有叫豆沙的,有叫 焦盐的,有叫嵌珠子的西式月饼,各式各样,大大小小,摆了一大片。做好 了饼,两人又到字纸箩搜罗装月饼的盒子与招牌花纸,跑来跑去忙得一刻也 不停。到太阳快落的时候,棚子底下居然装璜得象个月饼摊子。他们姐妹俩 端端正正坐在一包一包的月饼前面,很象卖东西的样子。先是珍儿派凤儿出 去请了张妈吴妈来买月饼,后来又请了厨房大司伕二司伕都去后园一看。看 门的老王升也拈着胡子在棚子内坐了一会儿,抽了几袋烟,神气很象个老主 顾。棚子底下嘻嘻哈哈的笑成一片。反正上头人都不在家,平时轻易不到后 园来的厨子门房,此刻都乐得来热闹热闹。
  张妈真是个好人,居然还把她分内分到的一匣月饼,还沏了一壶茶,拿 出来请客。这更增加月饼摊子真实的感觉。两个孩子都乐得合不上嘴。大家 热闹了好一会儿方散了。
  珍儿同凤儿正在收拾铺面,不想这时三娘房里的秋菊来了,她大模大样 的绷着脸儿,问为什么请客不请她。
“你是老几呀,要请你?”珍儿的嘴向不饶人的,见样反问她一句。
“哼,请了王升、胡妈都不请我!”秋菊装着主人的腔调说。 “大爷爱请谁就请谁,谁也管不着。”珍儿装起来腔调冷笑说。 “好,让你们美一辈子!”秋菊说过掉头跑出园门,手上两对银镯子故
意摔得叮当叮当响。
“瞧那劲儿,叫人想吐!”珍儿望着她的后影,学她妈的声调说。 凤儿看见秋菊发青的脸,已经有点心跳,见她临走时的怪声,更加不得
主意。平日秋菊是出名会收拾小孩子,尤其是对于没有人特别偏宠的。凤儿
有时经过前面院子,她常常笑嘻嘻的招手叫她,等她走近前,就随手掐她一 把,或拉歪她的辫子,若凤儿那天穿了新鞋,必装作失神给她踩上一个黑脚 印,凤儿已经上过她三四回当了。
“秋菊好厉害啊!”凤儿想起昨天她揝她头发很痛,不觉叹一口气说。
  “我不怕她!”珍儿正说着,忽见秋菊带着两个小当差一阵风似的走了 来。
“五少爷叫我来拆棚子,他要这支棚子的棍子用。”领头的小刘说着不
等答话便动手解绳子。 “这棍子是我们在花窖里找出来的,不能拆。”珍儿说着声音抖得厉害,
两眼直望着他们。 “五少爷吩咐拆的。他说,这些棍都是他的。”秋菊得意的笑道,“你
们另外找些棍子再搭一个好了。这还不容易。” 小刘小王两个小当差不过只有十四五岁,都是巴不得有热闹瞧,一会儿
已经动手拆完了。 凤儿也明白秋菊是来报仇,她也知道五哥是家里大家捧的孩子,谁也不
敢惹他。她听妈妈嘱咐过的,虽气秋菊,也不敢出声。但珍儿见凤儿,吓软 了一声不响,只管发愣,象一只水鸡,不由得更加生气,她跳起脚大声嚷说: “凤儿,怕什么,你也说不许拆!”秋菊似乎没听见珍儿的话,反而笑嘻嘻 的提起砖石上一包大的月饼逗珍儿道:“我替你送一包给你爸爸尝尝吧??”

话没说完,捆月饼包子的绳子开了,饼子散了一地,都摔破了。 凤儿哇的一声哭起来。珍儿就跺脚要不依秋菊,秋菊是个过了十三岁的
人,见骂并不回嘴,只冷冷的说道:“棚子也不是我要拆的,你别指鸡骂狗 吧。月饼倒是我失手摔的,你只管去告诉你三娘,叫她打我一顿杀一杀气。” 珍儿气得脸发青,拉着凤儿便往前院走,口里嚷着:“我们告他去,叫 三娘打死她。”秋菊只咧着大嘴笑跟着她,走到前院,她一溜烟跑进厢房里。 珍儿到了前院倒有点踌躇了,忽地停在院中,不敢往屋里走。凤儿心里跳得 慌,只说道:“三娘会不会骂我们?”“唔,”珍儿不知为什么也有点怕起
来了,忽然三娘由厢房出来,两手一叉,笑向孩子问道: “要告状吧?我同你们伸冤。” 珍儿忽然不知说什么好,愣了一下,吞吞吐吐说道:“秋菊把我们做的
月饼都摔在地上,她还凶狠狠的??” “那又脏又破的饼子,”三娘还没答话,秋菊大声道,“给人都没人肯
要,谁不是玩过就摔掉的。三姨太太还当是我惹了什么天大的祸呢,原来只 为这吃不得的饼子!你们别怕没有饼吃,再过十年八年你们自己长大了,成 千成万的各式各样的真饼子,都可以换得回来,且吃不完呢。”
  秋菊说着笑了。珍儿实在忍不住,但也摸不清秋菊的话是什么意思,她 猜想这一定不是好话。
“你长大了才整千整万的换真饼子呢,我不换??”珍儿说着不由得呜
呜的哭起来,凤儿很委屈的也跟着哭。三娘同秋菊却哈哈大笑。 这时张妈忽然跑来,见两个孩子都哭了,慌了手脚,只说道:“妈妈回
来了,叫你们快去呢。谁吃饱了饭闲得慌,逗我们的小姑儿哭了?”张妈来
时没瞧见三姨太正立在厢房门口,她说的话是冲秋菊说的,秋菊斜眼瞅着主 人笑了一下。
三姨太笑吟吟的说:“别冤枉人,谁敢招惹这些小姑奶奶啊!”
  张妈这时才慌起来,“原来三姨太也在这里!”她急着抱歉道,“啊哟, 真是老糊涂了,怎么没有看见您老人家也在这里呀,我当是秋菊一个人??” 三姨太忽然正色道:“都是秋菊那长不大的丫头,好心好意的说笑话哄 她们开心,倒引得她们哭咧咧的。哪一天我气了,一定打断她的腿。凤儿过 来,给你擦擦眼,哭坏了好一双丹凤眼,怪可惜的,长大了就不好找婆家, 连累我们都没有好饼子吃了。”她一边说一边抽出手帕来替凤儿擦泪。珍儿 明白这是气她的做作,提起脚要跑,可是三姨太又大声笑起来止住道:“珍 儿别走,回去告诉你妈妈,别因为这一包假月饼今晚就不来打牌凑脚,四缺
一是缺德的。再过个十年八载什么讲究饼子她都有得吃,且吃不完呢。” 凤儿还不十分明白三姨太的话,珍儿涨红了脸,一声不响的跑了。 晚上临睡觉前,妈妈坐在凤儿英儿床前喝茶,慢吞吞的说道:“凤儿要
记住,往后不准到前院告状去。你看妈妈为你们没受够气吗,还要给妈妈惹 事?”妈妈说到这里忽然声音哑了,只拿手帕擤鼻涕。凤儿看见妈妈的眼皮 肿得很高,想诉说一番方才告状的原因都不敢开口,倒是英儿说:“妈妈, 秋菊也是太可恶,常常无缘无故的找岔欺负人。我们费了多少力气在花窖里 找出来的棍子,她硬跑来说那是五哥的,一定要拆了拿走。能怪珍儿凤儿生 气吗?秋菊真是宠得太不象话了,什么都打五少爷旗号出来压制人。五少爷 好比皇上!”英儿已经九岁,对于世事已有她的意见了。
妈妈长长的叹一口气,说道:“要争气先要看一看自己,谁叫你们生来

是女孩子,女孩子长大只好说个婆家,换些饼。” “难道男孩子长大个个都做官,为什么拉车的挑粪的都是男人?”英儿
驳道。
  凤儿现在才有点明白为什么妈妈哭得眼肿。她很佩服英姐姐的话,也很 想安慰妈妈一下,却不知说什么好,停了一下,她把头抬起来笑对妈妈说道: “妈妈,我长大不要换饼子。”
  妈妈听说微微噘起嘴角笑了,英儿也凑趣大声说:“我也不换饼子,让 秋菊一个人换去好了。”
“秋菊想换饼子也换不来。”妈妈却说。


“为什么呢?”凤儿问。 “她不配。”妈妈答。
  “怎样不配?”凤儿不明白,可是一看,妈妈直了眼正向灯发愣,她便 不敢再问下去。一会儿妈妈站起来催道:
  “别说话了,不明白的事多着呢,你们几时才会明白?快睡吧,明天英 儿还要起早上学呢。”妈妈话讲完便把洋油灯吹灭,出了卧房。
  后来妈妈洗了脸还是到前院同大家打牌,等候半夜拜月吃夜宵。凤儿半 夜醒了,听见前院三娘哈哈得意的笑声,还有妈妈陪着又低又软的笑语。她 望着银色的月光,照在房里一切都象做梦。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要到前院, 她只觉得要把妈妈喊回来,可是又不敢喊。只是这样想,好久都睡不着。
(初载 1937 年 8 月 1 日《文学杂志》1 卷 4 期)

散 文  登富士山


  我向来没想过富士山是怎样巍大,怎样宏丽,值得我们崇拜的,因为一 向所看见的富士山影子,多是一些用彩色渲染得十分匀整可是毫无笔韵的纯 东洋画与不见精彩的明信片,或是在各种漆盘漆碗上涂的色彩或金银色的花 样。这些东西本来是一些只能暂视不能久赏的容易讨巧的工艺品,所以富士 山在我脑子里只是一座平凡无奇的山。有时因为藐视它的原故,看见了漆画 上涂的富士山头堆着皑白的雪,拥着重重的云彩,心里便笑日本人连一国最 崇拜的山都要制造出来!
  从西京到东京的火车道上,听说可以望见富士山影,有一次坐在车上看 见几个日人探头车窗外望了许多回,引得我也想望一望,但是因为天阴始终 没见到,他们面上露出失望神色,我却以为这样山看不看都没关系。
  东京中国青年会要组织一个团体登富士山,据说山上的气候与下面大不 相同,登山的人都得预备寒衣。这寒衣二字很是入耳,那时我们住的房子开 着西窗,屋内温度与蒸笼里差不了多少,到能穿寒衣的地方去一两天倒是同 吃一碗冰淇凌得的快感很相象吧,所以我便决意加入这登山团体。
  由东京饭田町上车赴大月驿约三时半光景,途中过了三十三个山洞,可 见越山过岭的多了。车虽然渐上高地,但是并不凉爽,炎日照窗,依然要时 时挥汗。因七八两月为登富士时期,所以车上朝山人非常拥挤。日人作朝山 装束甚多,男女皆穿白色土布之短大衣,上面印了许多朱印,为上庙的符号, 裤袜皆一色白,头戴草笠,足登芒鞋,男人有中国行脚僧神气。女人面上仍 如平日涂了厚厚的白粉,满身挂白,甚似戏台上做代夫报仇的女角装扮。
到大月驿时已过一时,大家在车上已吃了辨当(即木匣内盛菜饭的一种
便饭),所以忙忙的急搭小电车赴吉田口,好趁未黑天时上山。 由大月驿至吉田口约坐二小时电车,沿途水田碧绿,远山蜿蜒不断,好
风扇凉,爽气有如中秋光景,车轨两边的大沟中流水潺潺,人家借它作水磨
用的很不少,车在途中暂停时,我们下车洗手,觉得冷水如冰,土人说这是 富士山融雪流下来的。
车仍然前行,忽见含烟点翠连绵不断的万山中间,突然露出一座削平的
山峰矫然立于云端,峰头积雪尚未全消,映着蔚蓝的天光,格外显得清幽拔 俗,山的周围并不接连别的小山岭,同时也许因为富士的山形整齐的原故, 周围蜿蜒不断的美山,显然见得委琐局促的样子,恰似鸡群中立着一只羽衣 翩翩翛然出尘的仙鹤。
  车转了几个弯,我不住的望着窗外,左右群山已不是方才看的山了,但 富士还是方才看的一样,矫然立着,若不是八面玲珑的圆锥体,那会如此? 山上云彩,来来去去,也只笼去富士山腰,到底没有飞上山顶去。当云彩笼 着山腰时,只见山的上部,甚似一把开着的白纸扇形状。日本人咏富士的名 句“白扇倒悬东海天”,这时候见到了。

  到吉田口已经是近五点钟。这里是一小庄镇的样子,街上小饭铺甚多, 兼卖登山用具。我们跟着青年会团员进了一家饭堂,大家洗脸换登山装束。 计每人买了金刚杖一个(即坚硬之木棍),莫蓙一张(短席子样的东西,披 在背上,备在山上随处可以坐卧,并可避雨),白草帽一顶,白线手套一双, 日本分趾袜及草鞋各一双。我们来日本不久的,穿上分趾袜就不会走路,不
  
过他们说不穿草鞋不能走山,只好穿上吧。 我们大家吃了一碗半熟的鸡子饭,天已经快黑了,急出饭铺向吉田神社
走去,从那里转出去是上山的路。我们这一团共二十三人,除了汕头李女士 及我,其余都是男子,有六七个不同的省籍。我走在大家后头,望见前面人 一个一个背着席子,挽着包裹,足登分趾的草鞋,蹒跚的前走,很象中国叫 化子样儿,只差了没喊叫讨要的声音。
  离神社不远,有一条路可以上山。但是据说朝山人非先拜过此庙不好登 山的,所以我们只好先到庙里去了。这庙并不大,除了正殿及洗手水池亭外, 好象没有别的建筑物。大家到神前在金刚杖上刻了庙印,拍了一照,便向庙 左道上去。
  由吉田口到山上五合目,须走二十多中里(日本三里十五丁十八间)我 怕走不了,就雇了一匹马,取赁三圆半,并不甚贵,且马行稳重,有如北京 之骆驼。沿途可以放心看山,马前有牵缰人,大约不容易跌下马来。
  走了一条路,滢与李女士二人也雇了马骑上,步行人在前,骑马的在后 缓缓跟着。我与滢笑说,这是坐马,那是骑呢?
  穿过松柏树林的道上已是黄昏时候,大树底下许多小树开着雪白的小花 朵,吐出清淡的幽香,林中一会有夜莺娇脆流啭的啼声,一会儿是山雉哽涩 的叫唤声,时时还夹着不知名字的鸟声与微风吹送一片松涛余韵。大家不约 而同的默默不作一些声息向前走着。登富士山指南的书上说,人在山上时左 右前后的看,就会“山醉”,“山醉”会晕倒的。我们进了大树林子内,虽 未曾左右前后的观看,却已为林醉了。这是耳目得了太美妙的享用不觉的醉 了吧。
出了松柏林子,前面路的两旁参天的杉木笔直的对立着,我正想这些树
顶准可擎云了。抬起头一望,树顶上果然有云气,云的背后却有那座超绝尘 俗的富士,披了皑白的羽衣,高高踞坐在重重朵云的上面。下面百尺多高的 古杉都肃静的立正伺候着。山后是一片浅紫色的天幕,远处有两三颗淡黄光 的星儿,象大庙宇前面的长明灯迎风闪耀着。
我愈往山望,愈觉得自己太小了,愈看清绝高超的山容,愈显得自己的
局促寒伧了,有几次我真想下马俯伏道上,减轻心里的不安。 我仍旧带些诚惶诚恐的情绪骑着马穿进了杉木林。大家把纸灯笼点着提
在手里,纡徐的山路上和高低的树丛中,一处一处露出一点一点灯火。我的
马落在最后,马夫提了小灯笼默默在旁边走着,山中一切声息都听不见,只 有马蹄上石坡声音。这目前光景好象把我做成古代童话里的人物一样,现在 是一个命运不可测的小青年,骑了马进深山里探求什么需要的宝物,说不定 眼前就会从大树里或岩石中跳出一个妖怪或神仙,恶意的或好意的伸出手来 领我走上一条更加神秘的路,游一游不可知的奇异的国境。这是小时伏在大 人们膝头上常听的故事,尝想自己有一天也那样做一做。这是十多年前最甜 美的幻梦了,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还觉得有一种蜜滋滋的可恋味儿。我迷迷糊 糊的一边嚼念着童年的幻梦,不禁真的盼望怎样我可以跌下了马,晕倒过去 一会儿,在那昏迷过去的工夫,神秘的国一定可以游到了吧!不过人间终究 是人间,梦幻还是梦幻,我是安然坐在马上到第一站可以休息的马返。
  马返距吉田口已六里多(中里),有石块搭墙,木竹作棚之卖茶及烧印 处。大家坐在茶棚内喝茶休息,有人拿金刚杖去烧印,每个三钱。烧印是烧 上一个某处地名的印记,表示杖主人曾到了某地,所以朝山人无不去烧,买
  
卖倒不坏。在日本平常进铺子喝日本茶不用算钱,在此地因为取水难,喝日 本茶每人亦须出八钱。
  由吉田口上山之路是比别的路易走,路有五尺多宽,曲折甚多,所以走 的时候并不觉得吃力,走牲口亦很平稳,夜间虽黑暗,路不崎岖,走起来并 不感到烦难。
  到一合目时,路头并不多,因为有人觉得冷,都停下来加上寒衣,此地 海拔五千三百多尺了,温度与山下很不同了。走到路口,回望来时道,黝黑 一无所见,惟有山下远处灯火烁烁放光,那里大约是吉田口吧。
  休息了一会儿大家仍然上路,途中几个人兴致甚好,一边走一边唱着歌, 山中也忽然热闹起来。我亦同马夫搭话,据他说年中除了七八两月,余时简 直没有人来上山。??
  二合目因为路不多,没有停下,过三合目进茶棚休息饮茶,有两个青年 女侍者细看我的服装问我是否朝鲜国人,我答中国人,一个假装聪明的神气 笑说,“支那妆束好看,朝鲜的有些怪样。”恰巧在我们三人头上挂了一盏 灯,说话女侍者说完了作那挤一挤眼的怪样给我看得清清楚楚了。
  在黑黝黝的山道上,什么景致也望不到,前面灯笼的光已经不如起先的 引人幻想了,拉马的人也从他的口气里听出是一个瞧不起中国的日本人了, 总而言之,山中的神秘性完全消失,只余了不成形的怅惘,及赶路常有的疲 倦,徘徊于我的胸膈间。
到了五合目,栈房已经住得满满了,欲待再上一层,有些人已经不能走
了。末后栈房人说,如果大家可以将就,也许可以勉强腾出二间屋子来。大 家倦不择屋,也就安然住下。那时已经过十二时,第二天早上四时还要上山, 铺下被褥,喝了茶就都睡了。

  夜半醒来听刮风声,寒如冬月一样。穿了绒绳织衣,盖了厚棉被尚不觉 暖。忽听团长张君来敲门叫起来,那时已过三点,风又太大,大家均不起来, 朦胧的又入梦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刻,团长又来叫,那时已经过了上山规定时刻,大家不
好意思不起来了,门外松林风啸声,萧萧凛凛的,披了大氅出去,尚觉牙齿 打抖,山上水甚宝贵,没有水洗漱,只有一壶水预备吃梅子饭(上山的便饭) 时饮的。
吃饭时坐在松林底的板凳上,正看东面层层的群山,含着凌晨的烟雾,
露出染墨施黛静寂的颜色,忽然群山上一抹腥血色红光,渐渐散起来成一片 橙黄,一片金黄的云霞,天上的紫云远远的散开,渐渐地与天中的青灰云混 合。
  这时屋内尚点着灯火,松林饭棚下对面都看不清楚,日出云霞的微辉映 照过来,山前一片松树顶及树干沾了些光辉显出青翠与赤赭色。山底的丘陵 中间,有两个湖分铺在那里,因群山的阻隔,还映不着日出霞彩,只照着天 上紫云化成银灰的颜色。过了两三分钟,风势愈来愈大,刹那间东方一片血 腥色的红云已不见了,天已渐渐亮了。我们收拾了东西,胡乱吃了两个饭团, 随大家出了栈房。栈房一宿只要一元左右,饭是吉田饭铺送上来的,这样事 皆由团长张君办理,省了我们许多麻烦。
  上山路风势极猛,迎头吹来,我与李女士皆不能支持,差不多走上一步, 被风打下一步的光景。不得已教领路的,又是替大家负物上山的人在前执住
  
我们两人拉着的棍子,拉我们向上走。这个人到底是走惯山的,手牵着我们 两人,背上驮着一大包东西,走起路来依然如常稳重,毫不现出吃力样子。 走了一里路光景,不知上了多高,我觉得呼吸极困难,山上空气稀薄的 原故吧。正好坡上面有石室一座,望见前面的人停下来,我们也上去休息。

  石室是靠大岩石作后壁,两旁堆石作墙,顶上搭了席子木片之后,再用 大石头块压好的。室内亦有席铺地,有地炉煮水,并卖红豆粥,甘酒及各种 罐头出卖,价钱比山下差不了多少,因为价钱是警察代定的,山上买卖人无 可奈何,只好将东西材料减少一些,例如红豆粥只是一碗有豆子色的糖水而 已。
  吃过一碗茶之后,风也稍止了些,精神稍微恢复了,我便走去露天茶棚 下想望望山景,走路时虽偷眼也曾望到一点,究竟不敢多看,因为怕“山醉” 更不能上路了。
  这目前的确是一幅神品的白云图!这重重舒卷自如,飘飏神逸的白云笼 着千层万层青黛色蜿蜒起伏多姿的山峦是何等绰妙,山下银白色的两个湖, 接着绿芊芊横着青青晓烟的水田是如何的清丽呵!我倚在柱子旁看痴了。我 怕我的赞美话冲犯山灵,我恐怕我的拙劣画笔猥亵了化工,只默默的对着连 带来的写生本都不敢打开了!
这海拔八千多尺的岩石上,站着我这样五尺来长的小躯体,自己能不觉
得局促吗?自己能不觉得是一个委琐不堪的侏儒吗?可是同时一想,我们人 的最始最终的家原是一个伟大的宇宙,这里美妙的山川,不过是我们的庭园 的一部分,我们自然可以舒舒服服的享受,休息休息我们多烦扰的破碎不完 的元神,舒适舒适我们不胜跋涉疲倦局促的躯壳吧!
想到这里,蓦然觉得我已经伏在美妙宇宙的怀里,我忘去了一切烦扰疲
劳和世间种种,象婴儿躺在温软的摇篮里一样。 “喂,走哪!”忽然惊觉我的甜梦,只得睁着惺忪的眼,冒着冷风,拉
着领路的人棍子走,那样子大约象牵牛上树一样费力气吧!
  愈走上去风愈大起来,山顶上沙子因风吹下来,令人不能睁目,大约又 走了两三中里,到了一石室,据说是不动岳六合目,大家又停下来。
大家皆跑进石室避风,有人吃鸡蛋红豆充饥。 这里不知又高了多少,喘气都觉得费劲,风太猛,虽有人牵着走也走不
动了。有一些人自知不能上去,有一些人还鼓着勇气,非到顶上不可,末了
分了两组,愿上愿下的平均起各一半,我当然归愿下的了,但是对于继续上 去的人,心中不免有些羡慕与妒嫉。
  我们一行十二人歇息够了,叫领路的带我们走下山到御殿场坐火车回东 京。领路的也不识路,几乎走错了,幸而山上的人指引我们上了中道,由山 腰穿过去须走之六合目,由彼间下沙走道直到须走口,由彼乘自动车去御殿 场。
  我们依指引的路走下山去,不想山腰之路,亦无所谓路,只是在山腰斜 坡处,走出一些道路印子来就是了。山腰上大概皆火山烧过松脆之岩石,常 有一段路为松脆石沙子,脚一踏下去,岩石就会松落下来,或石沙子一松, 纷纷滚下山去。那时风势极猛,由山顶直吹下来,左右又无可以攀扶的树木 或岩石,每每脚踏着松脆石子,身子一歪,便跌倒,风又迎头吹住,想爬起
  
来很不容易。在风沙里眼也睁不开,如若一不留神,随风跌倒几千尺深的山 底也是意中事。我起先差不多给风绊住不能动了,滢也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 了,幸而有曾君江淮帮助,方才过了这一条危险万状的山腰。这山腰算来只 约有四五中里长,费时约二点多钟吧,在我已经似乎走了一年了。那时时刻 刻有跌下深渊的恐惧与兴奋,现在想来,宛如隔世的事。
  近午时大家走进了一条羊肠曲道,两旁小树扶疏,少避风势,过一上流 融雪之大岩石时,大家坐下歇憩吃干粮,再前行便到须走口之六合目茶店。 这一条路并不难行,大家稍微休息吃茶,买了新草鞋穿上,弃了旧的便
走下山。 此间下山路为沙走道,路之斜度甚直。足下皆松脆之石沙,走时扶杖随
沙子滑溜下去,便可步行如飞,毫不吃力。脚常常插入沙石里,穿鞋入了沙 子便不能走路,所以非穿草鞋不可。我穿着日本分趾的袜子,用足尖不大好 走,只好用足跟走,袜子被沙子磨破了,只好快些赶下山去。沙走道约有中 国十二三里,既无店铺可购鞋袜,连可以休息坐下的大树也没有一棵,地上 因为是大成岩石沙子,连草也不多见。
  在沙走道上走了两个多钟头,脚倒不觉疲乏,但是持杖的手臂很有些发 酸,大约用它的力量最多吧。到一合目太郎房之茶店吃茶饼少息。并买纪念 明信片。然后分乘两辆马车往须走口。
马车每人八十钱坐八人极拥挤了,路复非常不平,左右摇撼,车中人如
坐十几年前的北京骡子车一样受苦。忽然骤雨打入车内,我的衣服背后都湿 了。
在车上一无风景可看,路旁松杉树皆不大,亦无名胜所,大家皆垂头昏
昏然被梦魔纠缠,约一时间才到了须走口。 到了须走口茶店休息少时,大家跑到须走口登山前一石碑处摄影,时骤
雨淋漓,照好了一片,忽听茶店前几个男子高喊“不能在那里照像”,我们
回头一看,始知我们乃在皇太子登山纪念碑前,大家一笑跑回茶店去。 茶店前有汽车与公共汽车去御殿场的,我们想赶四点钟的火车回东京,
所以叫了一辆通常用的汽车,每人五十钱。不意车夫甚狡,非八人坐上不肯
开车,我们归心如箭,只好认晦气坐上去,车内当然挤得很了。 到了御殿场车站,买票上车,三等车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大都穿白衣拿
着金刚杖的朝山人,我与滢只好坐上二等车,换了票才安然坐下,夜来的睡
不足与一天的疲劳,这时候才觉到了。 途中买了一盒便饭,包裹纸的上面印着拙劣笔画的富士山,我一手便把
这张纸搓了。
(初载 1928 年 8 月《现代评论》8 卷 193、19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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