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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山庐梦影

 莹窗帘影 2013-08-06
 

 

凌叔华 作品集 - 玉郎 - 心有快乐事 分享有缘人

凌叔华 作品集

凌叔华 作品集 - 玉郎 - 心有快乐事 分享有缘人

 

凌叔华 作品集 - 玉郎 - 心有快乐事 分享有缘人

凌叔华 作品集

     中国文坛有一句趣话:“嫁君要选梁实秋,娶妻先看凌叔华”。凌叔华(1900.3.25--1990.5.22)生于文化古城北京的一个仕宦与书画世家,是其父第四位夫人所生。古城的灿烂文化和环境启迪了她的天资才华,使她在文学创作和绘画方面都有优异的成就。她既善工笔,又善写意,墨迹淡远,秀韵入骨,被国内外的名家所称道。莫罗瓦说她是一位多才多艺"心灵剔透"的中国女性。而她的小说多以吟咏自然风物,神往于古代的高人雅士,融诗、画艺术于小说之中,具备传统写意画的神韵。


爱山庐梦影


  “不识年来梦,如何只近山。”一次无意中读到石涛这两句诗,久久未 能去怀,大约也因为这正是我心中常想到的诗句,又似乎是大自然给我的一 个启示。近来我常在雨后、日出或黄昏前后,默默的对着山坐,什么“晦明 风雨”的变化,已经不是我要看的了。我对着山的心情,很象对着一个知己 的朋友一样,用不着说话,也用不着察言观色,我已感到很满足了;况且一 片青翠,如梦一般浮现在眼前,更会使人神怡意远了。不知这种意境算得参 “画禅”不!在这对山的顷刻间,我只觉得用不着想,亦用不着看,一切都 超乎形态语言之外,在静默中人与自然不分,象一方莹洁白玉,象一首诗。 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就爱山;也不知是何因缘,在我生命历程中,凡我 住过的地方,几乎都有山。有一次旅行下客栈,忽然发现看不见山,心中便
忽忽如有所失,出来进去,没有劲儿,似乎不该来一样。 在我记忆里,最早看到山的,该是北京的西山吧?记得我五六岁时住的
房子有个后园,那里有个假山,山上有个茅亭,上边似乎有个匾,字题什么 “山亭”(或者还有一二个字,但因我那时认字很少,也就不会记得了)。 亭里似乎长满了野草,平日也没有人去,我是因为上去采狗尾草做玩艺儿, 时时上去。有一次蹲下来采了一大把草,站起来时忽然看见了对面绵延不绝 的西山。北方的山本是岩石多,树木少,所以轮廓显得十分峻峭潇洒。山腰 缠着层层的乳白色的云雾,更把山衬托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太阳下了,有 些山头的岩石似乎镀了金一般,配着由青变紫,由绿变蓝的群山,此时都浸 在霞光中,这高高低低的西山,忽然变成透明体,是一座紫晶屏风。
我不知在假山上待了多久。直到天黑了,女佣人来喊我去吃饭,我还呆
呆的不肯去,却被她拉了回去。她对母亲说我一定冲犯了后园里刺猬精或什 么精怪,她要为我烧香祈求。我本来并无目的要上那假山眺望的,更不会解 释了。
不久之后,母亲因要回广东,把孩子全数带去了。去看过外婆,我们便
住在黄埔附近一处濒海的祖屋,那也有两三个月吧。祖屋门外不远,便是一 个沙滩,滩上本有两三只无主的破旧木船,我们到后,它们便成了孩子们的 乐园了。除了刮大风下大雨,我们无时不在那里玩耍的。这个沙滩听说从前 是一个小港口,繁荣时代曾有货船游艇停泊,但在一次大暴风雨之后,有三 只船吹上下沙滩,海湾忽然变成很浅,船也不进来了。那些破木船搁在岸上, 村中的人,谁也不知是在什么年代。有只船里都生了比人高的野树,想来只 有对面的青山知道吧。说到对面的青山,更加使我怀念那逝去的童年了。
  那时附近的几家孩子,常在沙滩上玩捉迷藏。记得有一次我藏在一块船 板底下,大家没找到我,等了好久我便睡着了。醒来时,觉得凉阴阴的,身 上衣服也有点湿渌渌的,不知是潮水来过,或是下过一阵雨。我懒懒的仍旧 躺在船板上,偶然望到对面绿油油的山头,被云雾遮住了,山腰有朵朵白云, 很快的飞来飞去,象北京小孩子溜冰一样。我望着,心里着实羡慕,很想参 加他们的游戏,但不一会儿,又阖眼睡着了。
  忽然耳畔听到邻居的四婆的叫唤才醒来。她要我立刻回家,我不肯。她 问我缘故,我就把看到的小孩子驾着朵朵飞云告诉她。她大为吃惊立即拉着 我跑回家去。她跟母亲说对山的齐天大圣对我显了灵了,她得带我去对面山 上他的庙烧香,并挂名作他徒弟。这样不但可以消灾,还有齐天大圣保佑。
  
母亲立刻就答应了。为了感激四婆的好意,她特意买了一篮水果,央求四婆 次日带我去上庙磕头认师傅。到了那庙我发现所谓齐天大圣神像,原来是一 只金脸大猴子,身上披着金黄的缎袍子,香案上挂了成百成千徒弟的名单。 我恭恭敬敬的给那金脸偶像磕了三个头,然后庙祝就在我额上画了一道朱砂 符咒。他告诉我说有了道符,以后什么山神鬼怪,见了我都要另眼相看,因 为齐天大圣神通广大,他们不但不敢同他斗法,见了他的徒弟都得客气呢! 可是,我至今还不解:为什么我那时看见的青山高得很,常有白云朵朵 缀着?过了二十年,我再去的时候,非但一朵云彩也没有。连那山,也变成 一座平平无奇的矮山了。是不是因为我额头上的符咒已经无灵了呢?那个老 庙祝想来早已经作古了吧?我不禁又悠然想起 SaintFustache 在两只麋鹿角
中间,忽然看到幻境,那种喜悦,想来同我那时差不多吧? 我常自问我一生最值得夸耀的事,恐怕算是我比我的许多朋友逛的山
多,住近山的年数也比他们多吧?我曾漫游或住过许多名山或不知名的大小 山。在中国五岳中我到过四岳,和匡庐、峨眉以及南北高峰及大小三峡,在 日本游过富士、日光及京都的岚山;在欧洲的意大利西班牙,也去过不少古 迹的大山。在瑞士,山头带雪的山以及少女峰,在英格兰湖区的山及苏格兰 的高山,这些地方我都流连赏玩过。有不少的山,我且揣摸下它们的色泽形 象。当风雨长夜,它们会来慰问我的寂寥,我呢,常常焚几枝香,泡一壶清 茗,静静的享受“风雨故人来”之乐。
我常想对山水最富情感与理想的民族,中国人恐怕可算首屈一指了。我
们都是从孩提时就受过爱山水的训练。许多中国孩子很小就读过“空山不见 人,但闻人语响”或“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我们的诗人高士,却 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如果用近来的统计方法去算古今诗集里 关于山水的诗句,恐怕字数可过千万吧?陆放翁因为自己爱山,又怕人不懂 得看山,便指出一个有趣的看法说“看山只合倒骑驴”。辛弃疾也因为自己 嗜好山水,却怕年青人象自己那样失掉欣赏山水的机会,他所以写“只因买 得青山好,却恨归来白发多。”这两句词却不知曾害得多少暮年诗人落泪。 我时常想起,当我初学山水画时,我的老师(王竹林师专画山水兰竹) 再三说过:“你学画山水,第一得懂得山水的性情脾气,等到你懂得它的性 情脾气到了家,你就会猜到了什么时候它要笑,什么时候它发愁,什么时候 它打扮起来,什么时候它象是生气,什么时候它会假装正经不理人。到你真 的懂得山的脾气,你就会下笔潇洒自然了。就算是画的不照古人画法,你也 可以自成一家的。”在那时我只有七八岁,我只觉得他说得“好玩”,却未 想到这原是中国画的高超微妙道理。这在我单纯洁白的灵府,永远留下一个 神的启示。等到我成长后,我才发现这些意思是古代中国画的大师曾说过的。 后来竹林师南去,我从另一专攻山水的女师郝漱玉学画,她似乎是怀才 不遇,学问很不错,惟终日郁郁寡欢。她训徒极认真,每天要我至少画两幅
山水经她改。有一回我说:“我看到过的山水全都画完了,怎办呢?” 她答得很好“那里会画得完??”,她的话不光是帮助我作画,还助成
我的爱山癖,这一点倒很值得一提呢。十几年前我住在匡庐,每日在外寻幽 探胜,一次竟找到五老峰,当我仰瞻俯视那神奇的峰峦邱壑时,悠然记起她 的话,我感动得象一个教徒到了圣地的流出眼泪来。她的话在我近年才发现 正同宋郭熙的“林泉高致”里所说的差不多。我想此刻应录出郭熙的话,会 比较清楚一些吧。

  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如此(想是如彼之误),远数十里又如此,每 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此处如此仍是如彼 之意),背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 百山之形状,可得尽悉乎?山春秋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谓四时之景 不同也。
  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阳晴看又如此;所谓朝暮之变化不同也。 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可得不究乎?
  中国诗人对山真是多情,他们不论在那种心境,都会联想到山。想到他 的爱人,也会想到一抹淡淡的远山,别离时吟出“带汝眉峰江上看”令人意 销之句。姜白石的“江上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我们会意味着“水仙曲” 的潇洒缥渺的意境。
  山峰本来只是靠形象来显示它的姿致,音乐也是一种纯粹形式的艺术, 它靠一种抑扬顿挫开合承转的关系,使听者传出情感来的。中国诗人竟能借 山峰型色来传示音乐的感情。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曾经心折以下两句诗: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由数峰青给予我们内心的意象使我们意味到 那曲子的乐声,因而联想到弄乐的人。而江上数峰青青的,却陪伴着一个寂 静的心。借用山峰,能说明一种微妙的意境,我们真是想不到吧?
除了北京的西山,与我相依最久的,要算湖北的珞珈山了。在日寇将侵
入武汉时,我们急要离开住过三年的珞珈山,山坡上手植的两株紫白木笔, 在别离前几天,竟开了好多朵花,那时正是六月,谁能不说这是奇迹呢?谁 能不相信这是珞珈山多情的表示呢?我那时真体验到李后主悲凉的词句“记 得仓皇辞庙日??挥泪对宫娥”了。战后我回到旧居,书房前的三几株梧桐, 已高过楼顶,山坡上数百株小松,也高过人,起居室前的蔷薇,也极茂盛, 只是园中的两株木笔已寻不到了。我独自立在空屋前凭吊好久,这是与“短 歌终,明月缺”一样无可奈何的了。
在抗战时,我们随武大迁校乐山,因为武大教授临时住宅筑在万佛寺山
上,面临岷江,正对着苏东坡读书居所的凌云寺。这一带的江声山色,就是 乐山人所自豪的“桂林山水甲天下,嘉州山水甲桂林”的根据。据传说,这 也就是古来所称的“小三峡”,也是“思君不见下俞州”的地方。不少大诗 人(黄山谷手迹甚多)到过峨眉与嘉州。在对面的山里,还有两三个汉墓, 由那里面浮雕的山川人物,我们还可窥见当年华阳国志所描写的盛况。
到乐山的第二年,日寇仍未有退意,我就卖掉带去逃难的衣物,找到一
个相识的泥水匠的头儿,买些川中特异的木材砖瓦,盖了一座小楼,与对岸 山上的凌云寺遥遥相望。那时日寇正由粤北上,敌机时时飞来,我每日坐在 小楼上对着入画的山川,悠然的看书作画,有时竟还写诗自娱。有一次写了 一首七绝,苏雪林看到,她极为称赏这两句“浩劫余生草木亲,看山终日不 忧贫。”那时川中物价节节高涨,敌人近境,人心惶惶,大有不可终日之势。 幸我终日看山,心境坦然不为所扰。我至今还感激那多情的山水,在难中始 终殷勤相伴。
  不知为什么,欧洲的山,在我印象中,殊为漠漠。我虽羡慕过瑞士少女 峰近旁的高山,留峦过翡冷翠的平山,但相别后,从来没有再梦见。英格兰 湖区诗人那里的山,诗人华兹渥茨的故里的“草海”,我也十分留连过。记 得我最后去的一次正在深秋,各山都被丹黄秋树妆点,清澈的湖水,被蔚蓝 的天空衬托着。我背了画囊,行吟其中,有如仙境。当时我真的决定把伦敦
  
的寓所租出去买一间小房在“草海”村享受一两年清福,可是我回到伦敦后, 这计划便也烟消云散了。
  同样,在苏格兰的理梦湖的高山漫游时,想到司各脱大诗人的名句,也 曾感动得在林下水边生了不少遐想。高山地带的土风舞,在古色古香的城堡 里掩映生辉,也曾使我暂时乐而忘返,但是相别后很少再想起来。到底是西 方异国情调,没有移植在东方人的心坎上的缘故吧!
  我在伦敦住了前后近十年,住处一直也是在山地——汉士德区。我的住 所距离那著名的汉士德山邱不过几分钟的路,那是伦敦艺术家及文士聚集的 区域。大画家 Constable 与 Turner 都画过那些山林。诗人叶滋故居也在那里, 他的诗多半在那里写的。但不知何故,我只觉得那里只象北京的“陶然亭”, 南京的“雨花台”,除了风流文士或怀古骚人去了又去,普通人,只是去凑 热闹而已。春夏二季的周末在汉士德山林间,常有 Fair(集子),许多人开 着车带了家人小孩去那里玩上一整天。我生性最怕赶热闹,十年中只陪人去 一二次。
  平日倒常常到汉士德山林散步,我想最令人留恋的,还是在秋天吧?那 里一堆一堆的树林,经了霜,变得红、黄、紫、赭各种颜色,在高高低低的 山邱上点缀着。天是格外清朗,可爱得有如意中人的双眸,映着远远的粉白 古式屋宇及尖顶若佛塔的教堂,游人三五散落在林间泉畔,意态潇洒,很象 一幅画。我摘一把野菊花,两三枝经霜的秋叶,走回家去,增加了心中无限 诗意。
不知又是何因缘,我住到裕廊山上来了。房子前面有十二扇窗,打开了,
即面对着一座青青的山。星洲四时如夏,那青色几时都不会改变,除了在雨 中罩上一层薄纱,大有“山色空濛雨亦奇”的姿态;或是凌晨,日未出时, 朝雾掩映,山腰横着一条白练,颇似浮世绘的古画,令人意远;又或月夜, 银色光辉,远近弥漫,山海、田野若隐若现。屋前阵阵的草香虫鸣,亦颇增 加月夜清趣。惟近年每遇佳境,我就格外变得静默,这可算得美学家所说“无 言之美”吗?
裕廊山本来是很平凡的山邱,据说在南洋大学筑屋以前,只是一座火成
岩石,且生满了无用杂树的山而已。我没有研究附近村庄山林的历史,也不 愿用想象来妆饰它。我想裕廊虽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山,除了杂树野草也无其 他宝贵的出产,但是这并不能减少我对它的爱慕。我常想只要它是山,只要 它有草木,已足令我心折了。
自从经过二次世界大战,又亲自耳闻目睹许多因战争而产生的悲惨故
事,我不禁从心底的厌恶历史这门学问——我恨读那些开国帝王及他的功臣 建国史;我也厌闻所谓文明种族远来开化野蛮部落的丰功伟绩,理由是我在 那种辉煌的旗帜底下,只嗅到牺牲者的血腥味儿。我一向对于古迹,尤其是 有开化史的古迹,只感到无限的厌恶与憎恨。
  我对于这濯濯童山的裕廊,不但没有觉得枯燥,反而倒庆幸它还保存无 邪的单纯,这里既嗅不到历史的血腥气味,又听不到庸俗的浮夸。它的稍带 洪荒状况的草莽,它的单调粗野的森林,却代表了永恒的素朴。在一个饱经 世乱的人看来,这是一部原始诗集,也是一个最符合现代人艺术理想的意境。 我初到裕廊山上住的一个黄昏,山脚下的一个人家,派了四个男女孩子 上山来找我。他们最大的是十岁吧,以下相差仅一两岁。这些孩子,衣裤破 旧,脚上都没有穿鞋,但他们天真憨态可掬。先是最大的一个女孩对我说:
  
  “你是先生?我妈说要你教我们读书。”她随手就把她带来的一把小葱、 四条黄瓜摆在桌上,她说:“这给你的。”
  我觉得这些小孩,真有这里山林素朴的风味,便收下那些小葱黄瓜,每 人给了一枝铅笔和一叠练习本子,叫他们每天黄昏时来认字练字。
  我住在这山上一霎便两年了,这个大学在两年内增加了上千的学生及逾 百的教员,房子也多建筑了几十座。这些乡下孩子很象热带植物一样长得快, 去年我离开这里几个月,到伦敦去。回来时看见三个孩子已穿上鞋子,身上 衣服也齐齐整整的了。大的女孩一天由城中回来,她居然烫了发,脸上涂着 脂粉,脚上竟穿上高跟的皮鞋了。我不禁觉得很奇怪,不迭的看她,她也笑 了。过两天,便听说这个女孩子居然去做电影去了。父母不许她去,她便逃 走了。
  现在山脚下的孩子再不上山了,不知道他们是上了学或有别的缘故,他 们家有几条逢人便狂吠的恶犬,保护他们养的几条猪及近百只鸡。我是不敢 独自下山到他们家去的,写封信去问一问吧,非但他们不认得我写的字,我 向来亦没有问过他们父母的姓名呢。
  裕廊山上的十一月早晚有雨。一场夜雨后,到处流着山泉,淙淙潺潺, 居然象在匡庐了。爱山庐对面,青山被雨洗过,更显得青翠欲滴。
近几日忽然放晴,天空格外蔚蓝高远,令人不禁怀想到北京的秋日。这
时正是大家上西山看红叶,或要去陶然亭看苇花的季节了。街上到处有各色 菊花摆出来卖,果摊上有红的柿子枣子、白的鸭梨秋梨了。
寓前阶畔新的栀子花,早上开了两朵,它的芬芳,令人想念江南。坡上
的相思花开,尤其令我忆念祖国的桂花飘香,若不是对山的山光岚影依依相 伴,我会掉在梦之谷里,醒不过来的。
这时山下的鸟声忽起,它们忽远忽近的呼唤着,这清脆熟悉的声音,使
我记起五个月前在伦敦的一夜,在我半醒半梦中,分明听见的一样。 这些鸟声,是山喜鹊鹧鸪和唤雨的鸠,飞天的云雀吧,除了在梦中,严
寒的伦敦,它们是不会飞去。
想到这一点,我更觉得对面的山谷对我的多情了。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云南圆
(收入《爱山庐梦影》,1960 年 3 月,新加坡星洲世界书局)

槟城


记我所知道的槟城我一向都认为:“人杰地灵”也好,“地灵人杰”也好,我们人类,也 同植物一样,是与土地永结不解缘的。新近我在槟城小住,觉得“山川灵气 所钟”,实有至理,虽是移植过来的植物,也一样为灵气所润泽。以下所纪, 观察或嫌未足,但是一个诚实的印象,还是值得写下来的。
  我知道槟城这个名字,还是因为辜鸿铭曾经告诉我他生在南洋的槟城, 这可是多年前的事了。以后听人讲到槟城,我就想起那个二十世纪初期的奇 才兼学者,他不但精通六七国语言文字(中、英、德、法、日、梵、马来), 能说能写一样的流利,对于东西文字哲学政治研究的渊博透澈,也是前无古 人可与颉颃的。远在三十多年前,他住在北京东城一座寒素的四合院房子, 每日不知有多少国际名流学者亲造他的“寒舍”(辜说这是炉火不温之谓), 听他讽刺讥笑,若不服气,与他辩论,大都逼得面红耳赤,还得赔笑拉手, 尽礼而逃。否则那拖着小辫子的老书生绝不肯饶,尤其是对客从西方来的。 他的雄辩,势如雨后江河,滔滔流不绝的;若无法截住,它会毫不留情的决 堤溃岸,当之者不遭灭顶不得解脱。英国大文豪毛根,日本的芥川龙之介都 曾尝过此味。
“这个怪人,谁能跟他比呢!他大概是没出娘胎,就读了书的,他开口
老庄孔孟,闭口歌德,福尔泰,阿诺德,罗斯金,没有一件事,他不能引上 他们一打的句子来驳你,别瞧那小脑袋,装的书比大英博物院的图书馆还多 几册吧?”我曾听一个父执说他听见几个西方学者说过类乎这样的话。难怪 那时北京有人说:“庚子赔款以后,若没有一个辜鸿铭支撑国家门面,西方 人会把中国人看成连鼻子每不会有的!”
境鸿铭是我父亲一个老朋友。他那时住在我们家对面一条小街叫椿树胡
同的。每隔一两天他就同庆宽伯(即收藏七百丁敬身石印的松月居士),或 梁松生伯来我们家聊天吃饭,常到夜深才走。他们谈的话真是广泛,上下古 今中外,海阔天空没个完。庆宽伯曾任前清内务府总管三四十年,无论讲到 什么,他都可以原原本本,头头是道的讲一大篇。他的收藏也是无所不有, 我最喜欢他养的白孔雀及北京小狗,常央求父亲带我去他家。梁松生伯曾经 驻节海外多年,他住过的国家,最冷的是俄国,最热的是印度。他口才不若 辜伯流利,但是大家争论起来,只须梁伯冷冷的说一句话,辜伯就掩旗息鼓 的静下来了。
有一回辜伯不知因为梁伯说了他什么话,他与梁伯同来,未等坐下,即
把手中的一本英文书递与我的堂兄,他说,“我要你听听我背的出失乐园背 不出。梁伯说我吹牛。孔夫子说过‘当仁不让’,讲到学问,我是主张一分 一厘都不该让的。”
  说完,他就滔滔不绝的背,我挨着堂兄指着的行看(我的英文那时只认 的字母),他真的把上千行的弥尔顿的《失乐园》完全背诵出来。一字没有 错。这时他的眼象猫儿眼宝石那样闪耀光彩,望看他,使人佩服得要给他磕 一个头。后来似乎他还要背别的书,去堵松生伯的嘴,父亲连忙说好说歹, 把话题转移他的阵线方罢。
  那时我根本搞不清楚什么是亚洲,什么是欧洲,更不知道还有中东远东 了。我有一本《天方夜谭》译本,很喜欢那里的故事,就拉着辜伯问他讲些 那地方的故事,我想他一定去过的。辜说没有去过,我就说:
  
“辜伯伯,我知道你什么国都去过,你想瞒我可不成。” “我若生在《天方夜谭》那个世界就好了!”辜伯叹口长气,“我可以
给他们讲上三千个中国故事呢。”他转头向父亲说。“我正想刻一个图章, 同康长素(即康有为)的周游三十六国比一比,看谁的棒!(了不得之意) 我要印上我一生的履历,象: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 你看好不好?”
  他一面说一面拿桌上的笔写下来。(注:康有为曾将他的曾游三十国的 图章,常印在他的字幅上。辜之原配是日本人)
  我问他那里是南洋,他告诉我,他是生在南洋的槟榔屿,“那是出产槟 榔的小岛,可是有高山,有大海,风景好得很呢。”
  过了些时,我读了英文,他对父亲说,“学英文最好象英国人教孩子一 样的学,他们从小都学会背诵儿歌,稍大一点就教背诗背圣经,象中国人教 孩子背四书五经一样。”
  他叫我次日到他家,他要找书教我背。我没有书,他就从他尘封的书架 中掏出几本诗集来,第一天就教我背两首。我对背书,向来很快,也许是我 们家塾先生训练过我,得了一点背书经验,不一会我就会背那两首诗了。辜 伯很高兴,叫我把书拿回家,又教我读了三首,要我下次来背。可惜他那里 天天有客来访,来的客又常不肯走,我只好耐烦等候。那短短的一年,对我 学英文的基础确放了几块扎实的石头;学诗,也多少给我一点健康的启蒙。 也是那时候,梁伯告诉我们辜伯早年曾与世界文豪托尔斯泰通信讨论东 西文化,托氏回过他好几封长信,那是很难得的;可惜我那时的英文太浅年
纪太幼,信是看见了,一点不懂!
  辜伯因我的请求也给我看那个俄国沙皇因他做通译员做得好,格外把一 个自用的镶宝石的金表赏赐他。这两件事都是不世的遭遇,都聚集在辜伯一 人,在中国那时,只有他一人,有此光荣吧。我是多么后悔当初懂不得读那 些信,似乎他的家人也不会珍视这些名贵的遗产,听说他归道山后,家中书 物也随子女妻妾四散了!
我到槟城前后,曾打听过一些朋友辜鸿铭出生的地方,想去吊望一下,
只是没有人能告诉我。这时我方知道他在槟城的声望,远不如北京,在中国 人方面,远不如在西方人方面的隆重。(槟城散记记载辜的文,也微嫌不详) 想到这绝代的学者,(虽留下几本著作)竟尔无声无臭与草木同腐了, 心下未免怆然,但想起他说的“槟城,有高山,有大海,风景好得很呢。”
清清楚楚的一如昨日,我忽然渴望一游槟城。
  真的,“槟城风景好得很呢”,一点不错。我起先以为只是一二处有山 有海的地方值得留连赏玩,既是岛屿,就不会有多少处有不同的风景了吧? 那知住上十天八天,每日出外写生,每日有新的风景可画。后来我忽然悟过 他说的话:原来处无景,那正才是真好得很的风景呢。
  我乘火车到达槟城车站时,已是下午五时半,当即换了轮渡过槟城去。 呵,山是那么高,水是那么阔,在落霞艳浥的海上,远远近近的还有那 三三五五轻如一叶的扁舟——舟上的人,是渔夫呢?是游客呢?他们都是那 么洽逸自然。这些风光却又似曾相识的引动旅人情思。这不是青岛的海上吗?
那青黛的山峰不是南高峰吗?这绿醅一样的水不是西子湖的一样醉人吗?另一面望去是远远一抹斜阳笼罩着万顷烟波,水天之间,空明漾荡,紫色、灰色、金色,揉成一片片。海上错落的点缀着大大小小几个岛屿,浮着 两三只三板渡船,却又令人认作岷江夕照的风光了。
  我如梦如醉的恋着眼底风光,忽然想起我是一个离开故国已经十多年的 游子了。浮云总在蔽白日,我几时可以归去呢?
  想到这里,益加珍惜眼底风光了。眼中不觉湿起来,船正在此时已停泊 了。在人群中遥见大地先生带了两位南大同学在等候。他们带我去先看清泉 先生,他是槟城艺术协会的会长(本人是接骨名医),因他曾约我到槟开一 画展,此时却因老病复犯,好几日未下楼了。
  因我早已来信托他们代定一可以看到山海而远城市喧哗的住处,所以代 我定了郊外的怡园。我们见过清泉先生即开车到丹绒武雅去。
  槟城不愧为东方花园,除两三条繁盛市街外,余者均广植树木,大路旁 的人家,差不多俱有个小花园,还有不少人家都有花木之盛。有几条公路, 两旁均植有一二人抱的古木,上面绿阳如帐幕那样遮着行人,车在下面驶过, 令我想到巴黎市外的名胜区芳吞勃庐一样洽逸。路上汽车不多,车悠然的开 着,脚踏车不少,大都年青学生骑着,这里中学生多着制服,他们的样式与 颜色多用幽静色调,衬着健康的面色与体格,又令我想到伦敦的郊外所见。 红毛路上,有不少具有草地花木之美的西式住宅,那样式就有很多维多 利亚式或爱德华登式的,不是吗?那些有宽宽的走廊的白石夏屋,高踞在碧 茸茸的草地上,岂不也象牛津或剑桥两个大学城的住宅区一样?此外花木的 修整宜人,门窗帘幕的幽静,处处引人遐思。路过普提中学及槟华女校,校 舍规模俱甚宏伟,听说为华人所办。战后华人因树胶市情好转,金融有起色, 他们就集中在捐资兴学,这种慷慨输将,其实是最明智之举,“十年树木, 百年树人”,他们从此可以望见槟城光明的未来了。世上还有什么比希望更 可宝贵吗?槟城的学校,除了若干处为英人所办外,余皆为华人创办,城中 巫印人皆少,路上行人多半为华人。华人为了自己的下一代,实在也做了很 聪明的工作。他们自己知道是因学识不够,所以“吃尽苦中苦”,但他们都 愿望他们的子孙“为人上人”的。光凭这一点说,这打算也是真合理化的。 怡园在丹绒武雅一个山坡上,距离华人或西人游泳池均不甚远。这原是
一座旧的西式大洋房改做为酒店的。
  它的花园其实不大,但因依山筑屋,竟分出三四层山地,每层加上花木 棚架相隔成为雅座,入夜华灯放明,由播音机送音乐,客人杂坐在灯影花香 中,望着如梦的暮海。是多么理想!白衣侍者捧着一盘盘热腾腾的菜肴送上 来,客人要香槟要白兰地也应有尽有,真是洽逸了。在饭前,考究酒的人, 还坐到酒吧前,喝一轮开胃酒,马天尼也好,老花样的雉尾酒也好,酒吧有 一位师傅特别学过做酒的。不喝酒的客人就静静的坐下来谈天等汤喝。汤的 种类也多,这据说是海南菜的优越点。
  我入室冲凉后,下楼来享受花园夜景风味,同时也会见酒店的几位主人, 其中一位就是黎博文先生,他是怡园经理之一,年青时曾在上海暨大读过书, 回槟已卅年了。在三十年里,他没有离开过教育岗位,他的桃李今日已散布 星马各城市,很多都开花结果了,但他还是精神饱满,毫无衰老现象,对什 么事都感到兴趣。与大地先生讲笑话时,竟还象初中学生一样“当仁不让, 旗鼓相当”的认真。据说他也是被槟城的年青教员及学生爱戴,三十年有如 一日。
我永远相信健康与愉快的精神是一切有成就人所同有,黎先生是一个好

例子。
  大地先生早就是星马闻名的书法家,据说他在战时只带了几枝毛笔到南 洋来。但他居然前后捐了不少钱给华人学校,他把各体书法义卖多少次,得 款捐资兴学,同时也为中华文化做了宣传工作。槟城市上有不少文质彬彬的 招牌比之新加坡高尚雅观多了,就是很小一间文具店,他们也巴巴的求大地 先生写个正经招牌,刻在木版上,涂了金漆或朱漆。既富丽又堂皇,其实所 费不多云云。
  记得在七八年前大地先生又带了他的笔,提着大皮箱到了英国 Southampton 登陆,海关检查员,以为很重的一大箱子必定可以抽不少关税, 立刻聚集了关员检查,谁知打开箱后发现一轴轴的墨笔字,他们横着看,竖 着瞧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大地先生的英文那时也还不会说上几字,先是相视 而笑。后来找一个码头上唐人来作通译,那个唐人也对答不出什么,只说是 挂在墙上看的字,他们又问为甚么要看呢?那唐人也答不出,末了还是个大 学生样的青年参加解了围。他说“我懂得这是抽象派的画,中国很古的艺术。” 这批关员才觉满意盖上箱子苦笑着走了。
  大地先生纸笔之外无长物,居然也在伦敦住下来近三个年头,开了三次 展览会,后来又到巴黎住了两三个月,开了一次书法展览,他的大字对联卖 掉一些,一个法国艺术家竟肯出到一百美金买他一个四五尺见方的大寿字, 后来因为画廊主人太过固执,非照原价不售,所以还留下来了,否则这一个 大寿字,也许被那个艺术家挟着环游世界为中国书法留一佳话了。那次书展, 为巴黎有史以来第一次,开幕之日,参观的人挤满画廊,挂的画倒没有人要 看,我们都叹息说可惜不能请英国的查关员来看看这个盛况,他没有看见法 国人欣赏新艺术的情形,他们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要挂字条在墙上呢!(英 国人是一向迷信法国艺术见解的。)
在伦敦展览书法那天,伦敦一家大报 NewsChronicle 照了大地先生蹲在
地上作书的像片,上写“这位可佩服的小个儿的学者,是远渡重洋地来宣传 中国古文化的。”一些曾经到过中国的英国人,都往中国协会来欣赏书法, 他们当然也不懂得书法,有些连书法名字都没听过,可是他们都在展览会中 恋恋不舍得走,一位在中国做过三十年护士长的女士望着字条向我说,“这 好象真的回到中国了啊!我真舍不得离开南京的医院。”
会场中还有不少脉脉含情不舍得走开,曾经到过中国的英国老绅士,这
镜头也着实感动人。 大地先生在英时差不多每日到大英博物院去看珍奇的中国古物:一半原
因是研究,另一半原因直到南洋后方始明白,他原来也同那位在中国医院服 务三十年的护士一样,南洋就没有大英博物院那么些中国珍宝。
  我想大地先生第二故乡也已决定了是槟城吧?在槟城街上,假如认识他 的字的人留心看,在五步或十步之内,必定会发现他写的横匾招牌或对联。 大的四五尺一字,小的蝇头小楷亦有。他是有请必写,墨宝随人方便,故大 的如树胶公会请他写的四尺见方的,小的一寸他也不拒绝,他是一个“以字 会友”的人,他的朋友就特别多。只几年间,在槟城他已成了“无人不识君” 的城中人物了。
(收入《爱山庐梦影》,1960 年 3 月,新加坡星洲世界书局)

 

重游日本记


  自从来到新加坡后,遇到假期,我就想去日本看看,可是每次想起了维 理先生 A.Waley 的话,我便提不起劲儿来。
  维理先生是现代最了不起的译手,他翻译了中日文学名著近百本,不但 具有信、达、雅三个条件,同时远不失原作的文学风趣。他四十年如一日的 工作,没有间断过,真令人倾佩。六七年前,剑桥大学为了他这种沟通东西 文化的成就及贡献,特地赠送一个文学博士学位给他;由此也可见维理先生 怎样为士林所推重了。
我在伦敦第一次看见他就问道: “你在那一年去中国的呢?” “我没有去过啊。”他答。
  “将来一定要去看看吧?”我想他认识中国文字既如此透澈,一定也想 看看地方了。
  “将来啊,也不想去。”出我意料之外地,他迟迟的说道:“我怕我去 了之后,我的幻想要失掉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清癯的脸上,露出无 可奈何的苦笑,我总忘记不了他那样的笑容。
在童年,我曾到日本住过两年,那时的印象完全充满童话式的天真美梦。
大学毕业后,又去过近两年,那是日本全盛时代,处处有条不紊,确是一个 山川秀丽国泰民丰的强国。自从“皇军”进侵中国本土,日本国势日蚀,渐 有捉襟见肘之势,而蓬莱三岛的风光也就在世界人士的心里销褪了颜色。
第二次大战结束以后,日本举国咬紧牙根苦干,不到五六年就赢得不少
有心人的同情,尤其是近年它在各国举行大规模的艺术展览,包括绘画、戏 剧及工艺品,在艺术上特有的东方幽静风格,象征着和平,好象给血气方刚 的西方人服一剂清凉散。以前本来欢喜东方艺术的人,不免都发生“爱屋及 乌”之感。中国人呢,本来是不记旧恶的民族,近年已渐渐的恢复了“本是 同根生”的情感,在我们的朋友里已有不少人称道日本,且要去看看的。
今年年假开始时,我找到一个很堂皇的理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本是学人的梦想,日本这个角落,早晚也该去一去的。 一切旅行手续办妥后,我乘了直达横滨的“舟山船”,前后共九日(中
间在香港停了两日)便到了。
船泊横滨时,海关及外事官等都上船来查问。办公地方在头等客厅。 平常船到一处,黄头发高鼻子的人,都是优先的走去“过关”。这一次
先轮到黑头发矮鼻子的了。 “你说国语吗?”我走到“过关”桌前,听见有人用纯粹北京话问道。
我点了点头。 “你会说国语就不必讲外国话。”我不大明白他所指的“外国话”是否
包括日本话?但我看得清楚那是座上的外事官开口说的。不过我究竟还是高 兴他这样说话法,国际间的虚荣心谁也不能免的。从此也知道日本是多么懂 得人的“心理”。
  东京住的两家朋友居然很早就到码头来等我。我本预备乘火车到东京去 的,他们乘了自己的汽车来,我就搭上了,一小时后就进入东京市区。
  横滨本来是一个毫无可看的大商埠,又值冬末,树木枯败尘封,街市战 后还没有恢复修整,仍显得很寒伧。
  
  “你看,那就是日本的新造的铁塔。”我的一位朋友说——“这是日本 仿巴黎的铁塔做的,据说要比巴黎的高几丈。”
  我抬头望那浅灰色上面涂有鲜红色横条的铁塔,伶伶俜俜的鹤立在矮矮 稠密的西式房屋上,近处是一堆又黄又绿的树。不知为什么,它比起巴黎铁 塔来,总觉得矮小许多。巴黎铁塔的气派巍峨,高耸在绿树之上,且距美丽 的赛纳河很近,是不是因为那原故呢?我就不懂为什么日本一定要模仿巴黎 的铁塔再造一个。据说那是用了一大笔钱为了无线电广播电台做的,也同样 的卖票使游客上去远眺。从这一件事上,我们可以看到日本战后,仍醉心欧 美,一如当年了。光凭日本固有艺术能力,难道它不能别出心裁创造一个与 巴黎铁塔不同的东西吗?
  在路上我看见大大小小的广告画及标语,上面仍是用种种西洋的译音译 名。例如时髦服装的广告就用第娥发神儿(DoirFashion)的译音,甚至火车 饭店也用“亚他逊——贺铁儿”这些译音法,战前很时髦,到现在一仍旧贯。 有加无减。
  第二日我在议会图书馆前过路,心想这条街怎么很象伦敦呢?后经过政 府公署,看了那红砖筑的平平稳稳的维多利亚式的大厦,我简直疑心走到威 西敏斯特大街上。新桥车站巍峨的火车大门也同滑铁卢火车站没有两样—— 打听一下,原来那已是一八七二年的建筑物了。
上野公园同海德公园也没有多大差别。不同的是,上野公园的草地,冬
日变黄,伦敦得天独厚,公园草地不必洒水,永远是绿的。据说一个美国游 客曾经问英国人说他们也要这样草地,有什么方法。英国人说:“在五百多 年前就洒了草籽,再经过五百年的风吹雨淋才有今日。”美国人伸了舌头说: “真有你的!”我不知道日本人在这场合要说什么!
东京国立博物馆的外表及内面装饰布置,许多地方,令我想到大英博物
院及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院,惟一不同的陈列品,英国的是由各大洲搜 集来的奇珍瑰宝,日本的是比较小规模收集来的陈列品而已。近年也许因战 后国库紧缩,博物院原来很考究的地板及橱窗均积了灰尘——没有打磨光 亮,显不出当年的威仪了。
别的大建筑物怎样呢?在东京的,上至议会,下至地下火车,都象是模
仿英国,只有皇宫及神社,是保留日本自己的样子。说来惭愧,我经过皇宫 时,情不自禁的叫道:“这些树就是皇宫前的松树林吗?我记得不是这样矮 小的!”我的朋友说日本人非常宝贵这些松树的,他们夸耀说每株松树都具 有自己的姿态,且都是合乎艺术条件的。
  我仔细观察一下,果然每株松树的姿态都不一样,虬矫不凡是可称得上 的。因是冬日,每株树身上还缠着干草御寒。我悄悄的望着灰色石块的宫墙, 窄窄的护城河,一道朴素的石桥连过来,面前一大片广场,上面种着各种不 凡姿态的、远看却象盆景一样的幽雅松树,心下不免又联想到北京。哦,天 安门前的广场,那富丽色彩的宫墙配上白玉石的五道桥及数不完的白玉栏 干,还有那翠琉璃及黄琉璃宝蓝玻璃的屋顶,是多么堂皇富丽的气派啊!不 用说规模大小,只论色泽丰富,世上没有别一个京城比得上北京的。想到这 里,我不禁为日本叹了一口气。真是“老天生人命不齐??”国也是不齐的。 任凭它的人民如何苦干,也拗不过天意!
  本来我早就知道一个人童年时期及青年时期的印象,回想起来,常会象 一首好诗,无事时他会高踞在想象之宫调兵遣将来美化人生;可是过了三十岁,诗意的幻想,便渐渐退避三舍了。在你面前的一切事物,都要变成散文 去了。孔夫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人到了中年,总得记住他老人 家的话,看什么都不该戴上颜色眼镜了。
  到东京的第二天清早,我睁开眼便想到这个道理。游历虽然不关什么国 家大计,可是在时间和金钱都有限的游客,这算盘是不得不时时打一下的。
是的,我得立刻决定我的游程,方不至白来一趟。 既然我已发现了东京的大建筑物以及近代文化的建设都与欧美大同小
异,且内中有过半数的系由西方借来的复本,我这十几年在欧洲已经参观了 很多,就不必再花时间去看模仿的东西了。所以朋友提议带我去参观,我都 谢绝了。
  可是,在东京要看什么呢?我不住的问自己。最后我方决定——只去看 欧美没有的东西吧。怎样去呢?
  可巧这天大千先生打了电话来,他说接到巴黎来信,方知道我已来东京, 约我即刻去他家,会会由纽约来的济远。我喜出望外的即刻就去。
  大千与济远都是我向来心折的画中师友。他们三十年前已名满东亚。一 个才气横溢,一个谨守成规,他们俱已桃李满天下了,可是他们还株守岗位, 孜孜不倦的作画。廿年来济远滞留美国设画院训徒,大千则移家南美,一年 一度回到东方来搜集书画。他为世界美术史开了新的一页,是他的敦煌临模 的佛像壁画使千余年前残缺图画得重新与世界人士相见。在战时重庆曾经开 展览一次,当时万人空巷的来参观,三年前在东京,朝日新闻社特为主持展 览,观摩者也空前的拥挤。隋唐艺术的富丽雄厚风度,很增加汉族的自信心 与威望。
见了大千和济远,我就把我的苦衷同他们讲。他们都同情我的看法。大
千诚不愧被称作一代艺人,他对什么都很感兴趣且都能讲得头头是道,一点 名士架子都没有,无论什么人都能一见如故。他的声音很宏亮,且无论在那 个角落,他都可以谈笑风生语妙四座。他的夫人,也很秀丽,且极爱重文墨 人士。日本女秘书山田女士虽然没有学过中国语言,但他随侍大千三年,此 时也居然常替中国朋友作翻译了。
济远卅年前曾到日本住过一年,所以此刻他重来,见什么都是好的。
  当天大千的日本朋友杉村先生来了。他出主意说我们该到镰仓看梅花逛 庙去。杉村在北京留学十几年,口音虽然还多少保存一点日本腔,但他的说 话做事,却完全象一个中国学者了,大家都没把他当作日本人。他在座时大 家只管随便说话。他对东京文化物事很熟悉,他对我说:“看过梅花,我来 领你去逛神田书铺好吗?”
  他说“逛书铺”好象“逛庙”和“逛琉璃厂”一样轻松味道,这又象是 北京的老朋友说的话了。
我们大家约了次日在东京车站会齐同去镰仓。 在日本观光团到镰仓都是看看大佛就回来了。我却志不在大佛,这一点
我得特别感激杉村先生的。他说“只走过看一看大佛也够了,不必多费工夫 在那种地方。”
  镰仓距离东京站只四五十分钟的路程,一下即到。到后来我们走去神社 看那个出名的大佛,那是一所没有特别景致可看的纯日本式的庙宇,大佛也 显得很平常样子,比奈良的小多了;本来可以上楼顶看看,我们也买了票要 上去,不过发现楼梯太黑了而且梯子太斜,谁也不要上去。我们在佛殿旁买了些纪念物。我买了两串用陶泥作的五色小鬼子,内有小铃摇得响,这是第 一次重触到日本童年的玩艺儿。
  我们找到一家料理店吃了一餐很美味的日本饭,有要鳗鱼,有要鲜鱼素 席的,也有要杂饭的,大家坐在料理店楼上,可以喝茶更衣,窗户下望,略 有园林之胜。这种吃法,除饭钱之外,要付一笔小帐。
出了料理店,我们雇了的士直到锦屏山瑞泉寺看梅去。 我已经二十几年没有看过梅花了,可是我常常拿起笔来图写它的清标绝
俗的风姿,二十年如一日,没有厌腻过。梅花在中国文人心中,象兰竹一般 永远有它不同凡响的地位,“吟到梅花韵已幽”“几生修得到梅花”的赞美 诗句,都深深镂刻于我们胸际。十竹斋梅谱有“物外清标谁得拟,画中姑射 卉中仙”,是十分恰当的赞语。
  在花卉中,我觉得梅花只论它的色、香、味三者,实已可居众芳之首, 若讲它的枝干矫挠不凡,曲直均有姿致,亦为凡花俗卉望尘莫及。
  一会儿我们到了瑞泉寺门口,那素朴的山门令人怀念北京西山,入门后, 一边为山沟,一边依山筑寺。庙前空地,疏疏落落的种了几十株高约寻丈的 红白梅花,树干很粗且显苍老,多半满生碧苔。近处水仙花铺地,兼有细叶 竹丛错落的点缀。冬日微温的太阳,照着梅花水仙,散出阵阵幽香。佛殿的 屋宇,纯仿唐式,木料均不加粉漆,窗作覆钟式,屋角悬风铃,屋内悬有玻 璃灯一,和尚静静的端坐在里面,“禅房花木深”,可想知他的享受。
不知为什么,我只觉得我已经到了孤山或罗浮了。其实这两处我都无缘
去过;一会儿我又觉得我身在西山的闭魔崖和海棠沟了。这山的周围及庙内 的禅房倒很象西山的。
“在后面还有红梅啊!”大千叫道。他摘了一枝红梅要他夫人插在他的
“东坡帽”上。济远在一株老梅树下,默默的作全寺写生。 我随大家走过红梅花林,登石级上当年梦窗和尚坐禅的洞,在洞前眺望,
居然望到白头的富士,高踞天末。前面有苍葱的杉竹,间有几树粉白朱红的
梅花。山茶点缀着。长空是碧蓝的。这明媚风光,又令人怀念江南了。 庙后有数丈高的竹林,林下纵横着老松枝干,杉村说:“看不看新鲜东
菇?在这里很多呢。”
  老和尚一会儿出来请大家入禅堂休息。另外有小和尚出去汲水煮茗,泡 出绿茶沫的茶,用九谷烧的大茶碗端出来,一人一杯。地席上摆了两样白糖 米粉做成的饼。
绿茶颇苦涩,但大家都浸淫在清幽的风趣中,颇能欣赏茶味,大千尽一
瓯,又要一瓯。 济远已于此时悄悄的到园中写生去了。
我们端坐品茗,默默欣赏这禅堂的“一尘不染”。 宾主寒暄数语后,年青的和尚,端出了茶盘,上有黄绿色锦屏山瑞泉寺
印的浴巾,每人分送一条,以为纪念。杉村代我们送了一个信封,想是香资, 这种礼节,很象中国。
  出来走到禅堂转角花坛上,有一弯弯的粉色老梅的枝干,斜伸过来,姿 态有如梅兰芳演的“贵妃醉酒”身段。我看痴了,立着不走。
  “这棵叫照水梅,你看它的姿态多美!”大千说:“它的花朵都是面面 向水的。”
细看果然每朵花向下,格外有一番风韵。

  禅堂左侧有绿一株,绿梅花瘦而密,下配大叶竹掩映有清趣。树下,有 青苔的大石几堆,亦幽雅宜人。我想起志摩到了孤山,寄回北京两枝梅花一 首口号诗来。那诗是给小曼及她的朋友的。“绿梅瘦红梅肥,绿梅寄与素, 红梅寄与眉”,志摩永远忘不了人间,所以他的诗句,带着人世的温暖,不 象林和靖那么寥涩无情。志摩已去世多年了,至今朋友讲到他的,都好象昨 天才见过他一样。他对日本印象完全充满幻想,可由他的“莎扬娜拉”诗里 看出来。那首诗是他陪泰戈尔老诗人游日本时写的,他们那时的光阴,真是 “烂若舒锦,无处不佳”。日本人原本最会作东道主人,他们有心招待人, 真是体贴入微,使宾至如归一般舒适,尤其是女性,她们差不多都值得小泉 八云的赞美。一个道地的英国文人竟会倾心爱慕日本生活的一切,他写的书 很值得我们一读。
  禅堂后有瑞泉寺僧刻石诗多首,均是七绝记山水之胜的。我匆匆的看了 一遍,知道最早来的和尚,原是中华高僧。阅“禅文化”上记载,说梦窗法 师曾爱锦屏山水清幽,曾到此住过。他曾在几处山水胜地,创建寺院,以大 自然的烟霞,供养我佛如来,美化人间,这是至今称为佳话的。他住过的寺 院,都有山水园林之胜。如那须野的云岩寺,岐阜县的永保寺,南海的吸江 寺、圆觉寺及京都的西芳寺、天龙寺等都是有名的山寺。
梦窗疏石是六百年前的禅林高僧,他生于佐佐木家,五岁丧母后即虔心
拜佛,九岁即要求父亲送他出家。空阿大德惊其不凡,允许留他给以佛门教 育,佛典之外,兼习儒教道教以及世间一般之学艺。渐长,他感到世人引诱 甚多,于是就在壁上画了九想图(从肉体的糜烂着想开始——以至成白骨, 看法很似圣法兰锡教徒之苦修禁欲),以为警戒。十八岁,即剃度,登坛受 戒,专心内典,摒斥其它学问。
他对汉诗及书法,均有相当成就,京都许多有名古刹都有他的手迹流传。
他的禅诗,素朴很称僧人身份。兹录两首,以见一般。


和挑溪和尚德悟: 来从万水千山外 又向千山万水归 这回别有真消息 风搅溪林落叶飞 慧林寺山居: 青山几度变黄山 浮世纷纭总不干 眼里有尘三界窄 心头无事一床宽
  百年前日本高僧都会写汉诗,且写得一笔潇洒行草,否则不能与士大夫 来往,且不能赢得国人景仰。各名寺院亦以收藏古今名人书画夸耀,此风至 今不改。由此点看来,日本寺院实为储藏中国书画文物宫殿,难怪中国文人 骚客去了就象“回老家”一样舍不得走。我是怎样渴想能在瑞泉寺住下来些 时,欣赏“暗香浮动”的诗意啊!
  本来还想去热海及箱根看看,但恐看过锦屏山的梅树,别的不会比得上, 就不去了。


  第二天我们到上野公园的国家博物馆,特别向馆长要求一看几张中国名 画。那是太名贵了,平日舍不得展览。
  中国画里我最爱水墨画,这次看到的都是水墨精品,计有梁楷的李白行 吟图、布袋和尚图、六祖截竹图,均为精品。李白行吟图,尤为千古杰作, 只寥寥数笔,活写出诗人潇洒旷达的襟怀风度。


  此外有李龙眠潇湘手卷,写潇湘云水,若隐若现,而此中渔村鸥鸟均与 烟云韵调合拍。世人只知米元晖及高房山的云山雨景,何所见之不广耶!此 图本为寒木堂所收藏,关东地震前,以重价归于菊池惺堂,地震时菊池所藏 均毁于火,惟此卷及苏东坡寒食帖冒火取出,真是幸事。寒食帖后为王雪艇 先生收藏,近年亦曾见过,确是国宝。
  我收藏的查二瞻仿米虎儿的宿雨霁晓烟欲出卷,与此卷异曲同工,亦钤 有寒木堂收藏印,中日战争时曾携之入川,亦曾数惊烽火。昔人常说“世间 名作冥冥中似有鬼神呵护”,我愿这话永远是真的。我很盼望有一天把查二 瞻的云山卷携去与李龙眠的潇湘图对着欣赏一下。这个梦却不知那天才会实 现了!
  在东京应记下来的事物,还有不少,此刻细想,若全数记下来,那真要 写一本书了。
我想古典式的歌舞伎、及浅草国际剧场的松竹歌剧团的豪华公演(一为
皇太子婚礼庆祝而预备的舞蹈,确是热闹动人,但不纯是日本的艺术。)都 应报道。
纯日本艺术的演出要算新桥演出的文乐人形净琉璃了。这是一种很古的
傀儡戏,演的戏码,大都是古之狂言。傀儡有二三尺高,穿着衣帽头发同真 人一样,台上亦有布景,惟弄傀儡的人均在台上出现,不过他们穿黑衣戴黑 帽而已。傀儡不能讲话,它的台辞及歌唱均由戏台上的两三个似乎说书口吻 的人代说代唱。有时两旁近有十来位弹三弦的人一齐配合弹唱。看戏的人很 拥挤,不少西洋人到来,大家似乎很认真的看。我倒是极欣赏它的布景,每 个都象一幅浮世绘的画,加上活动的傀儡,并奏着三味弦音乐,我觉得我至 少走回二三百年前的世界去了。
剧场目录上有本间久雄(老牌文学家,早稻田教授)写的“独自之艺术
境界”一文,很有意思。


  一个清晨,我独自去看国立近代美术馆。这博物馆在市区,房屋不算大, 但有楼二层,馆长是冈部长景,他任美术文化一类的职务,已有二十多年历 史,他礼贤下士,极爱重艺术家,他也收藏中国画——八大山人石涛的都有 一些,可惜没有时间下乡去看他的收藏,他曾很慷慨的约过我们。
  日本画坛在战后确有一个进步现象,他们已经开始摆脱他们传统的致力 细弱意境和着色务求鲜艳的作风了。在新的西洋画中,他们已显出一种新的 力量,虽然方开始,可是我猜想他们要持久下去一些时的。他们已能选择中 粗犷寥远的境界及简朴的色调,这些有一天且会影响他们的人生观,这也是 一种健康的修养。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我住在京都一周,天天想起这两句诗。 不记得是那个诗人说过以下那令人深省的话:“童年的印象,多半是‘无

声诗’,长大了后,诗虽然有了声,可就没有画了。” 十年前我追忆童年所见的京都,写了《樱花节日》(英文的载在古歌集),
曾请梦江女士校对一下日本语的英文拼音,她交还稿子时对我说:“我共读 了三四遍,流了泪读的??那里面的描写太美了,却都是我时常想起来的, 我一行也写不出来!”
  梦江女士十几岁即离开日本到西方,她特别思乡,因为爱日本,凡东方 物事都是好的,因此,她也格外爱中国艺术品,近年因兴趣相投,我们成了 知己。我到了京都,尤其想起她来,也时常想到当年我们所知道的后来时常 想念的那个日本。
  重游人久已饱经忧患,况且京都又在日本战后,我怕当年的温情绮思早 被现实薰黑了,描写京都就未免有唐突“西子”之嫌,还是译出那时给梦江 女士看过的头二段比较公平吧。以下就是其中的二段:
  “京都是曾经做过日本京城好几百年了。据说那是完全模仿唐朝洛阳建 筑的。在日本文字上,至今还有不少人把京都叫洛或洛阳,有了这样一个京 城,日本人都很以为荣。京都也不愧是一个首府。不光是它的宫殿王侯府邸, 巍峨大观,此外寺院塔桥,亭台楼阁,池沼园林,均各据一方之胜,真是一 个山青水秀、人杰地灵的所在;历代不知有多少高僧逸士,诗人画家:名优 美妓,擅绝代之艺,点缀古都。它有名的鸭川染织出来的丝绸又旖旎又绚烂, 又似为如花的艺伎舞子助妆出产的。在樱花开时,各戏院均有特别节目的演 出。各大寺院及各名园,均行开放,任人参拜流连。各大神社每日均有结队 成群的香客,由全国各地来京都参拜,顺便在古都享受一个快活节期。
黄昏时各处灯笼点亮了,京都便从人间升进仙境了。游人,尤其是年青
的女人,穿着比蝴蝶更艳丽的和装,散在有樱花的各处。” “我们步行的一群人由一小径步行到一座古木围绕的大寺。这时又亮又
圆的月儿已升到中天了。日本式的木屋,多为奇松修竹所点缀的,此时正浸
在夜雾里。在远处是一层浅似一层蜿蜒的山峦也浸在月光里——它们看着似 乎是透明的,有时却又象是在清澈的湖心看到的倒影。
“在山道上,不时有和服的日本人走向寺院去。另一面却看到那有名的
三条大桥载着几个人影浮在月光里。远远的房屋、树木、河堤,缥缥渺渺的 象是日本的水墨画笔描写的一般。我看迷了,我想我看到大画师北斋的意境 了。虽然那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草草的译这两段,作为介绍京都的序言,虽然这只是我童年的印象。
那无邪的印象,好似洁白的画绢,描上什么都不会令人讨厌的吧。


  由东京乘火车到京都,快车亦需要九小时,我因想白日看看日本的山野, 所以决定乘早上九时的火车去。
  一路上果然看到不少好风景,尤以近箱根伊豆路上为美。修竹,梅花以 及老松,配上淡淡的远山,波光滟漾的海面,真使人有“画不如”之叹。近 滨名湖时,还看见富士山,山头皑皑高现天末,威仪万状。
  入暮到达京都,即雇的士去女青年会下榻,次晨早起饭毕即雇车去京都 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我一半愿望是重看一看京都帝大;另一半愿望是由那 边走上银阁寺当年住处附近,去看看疏水河边的松竹梅花无恙否,及已故画 师桥本关雪的园林还依旧否。
帝大的人文科学研究所外表似乎很有气派的,但有点象博物院。我把杉

村先生介绍片送进去,所长未来,一位副教授接见,蒙他指示我在京都的游 程,并派他们的女秘书带我走向银阁寺去。经过一家小料理店,她说:“这 里的饭贵的要二三百元,便宜的也要一百元,我们很少来的。”(按三百元 只合到两元叻币)日本大学教授的月薪只有二十来镑钱,想到战前一个教授 的气派,不禁为他们黯然。
  一个人无言的走在疏水堤上。堤上树木,大致是认识的,小樱木已成老 樱,腰肢是粗粗的了。松竹高的高,矮的矮,不易分别了。房屋也加倍建筑 起来,门牌番号也乱了。好在我本无心找寻什么,现在风物已殊,只觉有一 点怅惘而已。
  那条浅碧的静静的流着的疏水,却清亮如昨。在它旁边走着,不禁想着 二千五百多年前孔子说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百代的大师见了流 水作如此想,今日的我,亦作如此想的,时间原是无情的、神秘的,可是它 的不舍昼夜的精神,大可作为我们的警笛号角,我们在坎坷的人生道上应时 刻侧耳的听着。
  银阁寺(一名慈照寺)的素朴山门象一个老朋友那样静静的等着我,门 旁却多了一个卖票窗口了。
  走进寺内,先看见的是那清澈照人的锦镜池和那白色的当年曾象征西湖 波纹的银沙滩,一尘不染的银阁以及茶室等建筑物,一个僧人都没有,静悄 悄地用绳索围起来的路线走了一圈儿。当年池上那树斜卧的粉色山茶不见 了,猩红的天竹也不在水边照影了,似乎山百舌、八哥之类的鸟,也全都躲 起来,清脆的鸟声也听不到了。
池边却有几个匆忙的走来走去的游客,带了大大小小的照相机来给他们
同来的人照象。我本来找了一块石头,想坐下来描一下银阁风光(只有池水 波动纹返照上银阁的木壁上的影子还清幽如昨),可是那些照像客人在到处 走(他们来的目的,似乎专为照像),也不容我坐下来了。
我惘惘的走出了庙门,大有契诃夫的《樱桃园》女主人的心境。有一天
这锦镜池内会不会填上了洋灰,作为公共游泳池呢?我不由得一路问自己。 本来打算去过银阁寺,即去东山清山寺——那里有一座神秘的宫殿式的 戏台,高高的立在一个山谷中间,春天看花,秋天看红叶,冬天看雪,夏天 乘凉都是一个理想的所在,可是此时我不忍心再去了,那里此刻既没有雪也
不一定有梅花,说不定那舞台也围上绳子,禁止人走上去了。
中饭吃了最廉价的鳗鱼钵饭,那几片盐萝卜,味道倒没有改变。 六
  第二天我去金阁寺(一名鹿苑寺),明知那一九五五年重修的金阁,不 是当年的一样(据说以前的金阁上二层是贴真金叶的,夕阳返照时格外富丽 辉煌),但我想再看一下那北山麓的著名庭园——那个别庄开始筑成于一三 九七年,在足利义满时小松天皇曾行幸过,义满死后,其子义持,特请梦窗 国师住持改为鹿苑寺,以纪念其父。鹿苑是义满之法名。
  我有时空想若果有一座中国花园(象北京西郊外的朗润园镜春园的款 式)及一座日本花园(象金阁寺)让我选择住下,我会宁可取后者;因为前 者规模大,假山石及油漆美丽亭台楼阁太多,住下去恐怕不能得到山林清趣, 而那一大批的建筑物,需要工人打扫,花木亦常要工人修剪,等于住在大观 园里,终日为人事分心,倒享受不着自然风趣了。
金阁寺可以说日本花园中最考究的了,它的房屋只有三四座,一所夕佳

亭是它的茶室,另外一厅供了舍利的佛室,另外有一处想是当年起居室及工 役住屋而已。这些房子一律不加油漆,地上只有地席,家具只有木几及屏风。 园中植物,青松翠竹之外,偶有时令花木点缀一下,如春有樱花,秋有枫叶 而已。泉石布置不尚奇巧,惟师自然,住在里面,令人有“闭门即是深山” 之感,中国式的庭园总有城市的山林的味道。
  我来看金阁寺的意思,倒不是为了堂皇的金阁,或是那棵象只舢板船大 的卧松,我记得最爱的是青翠的北山倒影在镜湖池里、及那清雅绝尘的夕佳 亭、两三张在墙壁上挂的字画、及那闲静的纸窗、和门外的幽径。
  由金阁寺出来已找不到廿年前我曾画过有梅花松树互相间隔的两长排的 石灯了。到寺门口茶棚坐下来望望山,吃了一个煮熟的蛋,饮了一杯茶,然 后走到坡下的一间陶器店,买了几个新烧好的小酒杯,上有店主老人画的京 都什锦做纪念。


  到京都后一连看了好几处的寺院,也许因为我对一切宗教向来不热心, 所以未免感到有点沉重的气息,又因是冬季没有香客游人,到处冷凄凄的, 有一点令人寡欢。
我于是决定先到岚山游玩一天。女青年会书记叹口气说:“这样冷天,
你去岚山吗?” 去岚山有京福岚山电车,不到一小时即到了。这电车也小也旧,但却准
时到。车资很便宜。
  我在电车中曾站起数次,以为是要到了,很显得兴奋,但我始终不肯问 人,现在知道唐人所说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诗句之美了。
岚山是在我童年即深深的爱上的一座山,非但它青翠的山色,时萦梦寐,
那绿酒似的保津川,回想时还十分醉人,还有那唐朝样式的渡月桥和那小渡 月桥——我们只须听那迷人的名儿,也就够令人想念的了。
我居然又看见岚山了!电车到站时我对自己说。先是走到一条专售纪念
品的小街,五颜六色的摆满路之两旁,冷清清的很少顾客,大约因早晨有点 雾吧。我约五分钟后,已出了小街,望见那条渡月桥,对面就是岚山了?我 迷迷棚糊的走上长长的木桥,纵目四望。
“啊!这真是岚山了?”我问自己。每次我到了所爱的山水胜地时,我
就想起司空图的《诗品》:“若有真境,如不可知,水流花开,清露未晞, 去路愈远,幽行为迟??”我这时的心境,确是“如不可知”,没有别的话 语可以描写得再逼真的。
  岚山仍是那样温柔甜静,它似乎用一双像蒙那丽莎那样的妙目对着我! 它的晨妆是翠绿轻纱的袍子,头上披了白的薄绡,微风吹着,远远飘来晨鸟 歌唱。
  川上的游船静悄悄的泊在树荫下,船身长长的两头微翘起来,上面有个 玲珑的木棚,象明代的“西湖十景”所描的楼船或花船格式,堤边芦苇都黄 了,有些上面还留着白的花,迎风摇曳,岸上的松树有几处虬曲伸向溪流, 有几株三五成群疏落的槎峨的松杉,似乎是几个舞蹈者的造像,塑在沙滩上。 到处有一二幽雅款式的茶寮及白石灯点缀着,细看,还有尚未结花的老
樱树点缀水边及山坡上。 我拿了速写本尽意描下风物的一些影子,一边走过桥的那头。过了小渡

月桥,到了山脚下,再望对岸风光,那边风姿很美的树木,参差的配着楼台 屋宇,房屋上时有白白的炊烟上升着,背后是透明的如蝉翼的高高山影,川 上的水很浅,大石块均露出来,有几只山鸟在石上水边幽闲的游戏。
  桥上不见一个人,在远远的堤上有晨露遮掩,我更意味到“去路愈远, 幽行为迟”的意境,这也是东方山水画的意境吧?山水至高的“逸格”,就 是“以幽澹为工,虽离方遁圆而极妍尽态。”这是恽南田题山水时明说的。 我走上小渡月桥,望到一二家柴门轻掩,幽径两边有梅花及竹丛及天竹 间有奇石成堆点缀着。这些描画下来,就是一幅宋元山水画,也都可代表美 的唐诗。此时我不禁想到王孟端的题画诗:“诗情画思两飘然,笔有烟霞腕 有烟,何必远征关董笔,但饶风韵便堪传。”这也是说我们只须领略到当前
风物的诗情画意,腕上便会有神助,不必再要什么了。 渐渐的桥上走来两三个人,他们不一会就消失在山道上,我提了画囊也
转过山道去。那里在往昔的春时,上面开着绚烂的樱花,水边的茶棚里都铺 着猩红的毡子,炉边的女人也打扮得象一些蝴蝶飞来飞去的送茶送点,游人 大都悠然歇着,真有“薰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谁也不想回家 了。此时呢,山上树木及一切正静静的在期待着春的回来。
  我又描下了几幅画稿,独自坐在空茶棚的木床上,也有点悠然自得。我 忽然悟到,惟有独游惟有冷清清的所以我们才容易找到山水真趣,所谓“大 好湖山归管领”只是给一个独游的人享受的。
到了中午,太阳渐渐露面,游人渐渐多了,我走到一家小料理店,叫了
一碗滚烫的红豆粥、和京都名物煎饼吃。侍女把钵火移到我座边,笑着问我, “今早很冷呢,你不怕冷吗?”
我含笑答:“不怕冷。”却悠然记起苏东坡腊月送惠勤惠思二僧的诗:
“天欲雪,云满湖。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道人有道山石 孤,纸窗竹屋深自暖,拥褐坐睡依团蒲,天寒路远愁仆夫,整驾催归及未哺, 出山回望云未合,但见野鹤盘浮图。兹游淡薄欢有余,到家恍如梦蘧蘧。作 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
“到家恍如梦蘧蘧”,恰是我这时所要自道的句子,尝到这滋味,我会
觉得古人云“墨读留川影,笔花传石神”已有点罗唆;陶渊明的无弦琴也大 可不必有了。因我只记得那两句:“自得琴中趣,可劳弦上音”啊!

  在京都去了京都博物馆,蒙神田先生招待在后馆特别看藏画,那里有由 美国某博物馆来渡假的艾得华先生,也在聚精会神的研究每一张画,博物馆 员用特别灯光助阅者研究。原来最著名的宋徽宋的秋山图内,树上有二小猿, 高士图上有一双白鸟远远的在金色云采中飞过,在印刷品中向未看见。二图 均增加了生物,意境更加潇洒生动了。京都博物馆的其他的画当有不少可记 之点,惜篇幅关系,此时只好割爱,俟诸异日了。(同样情形。我特别用一 整天到大阪市立美术馆观画,那边有阿部的藏画,很值得一观,蒙那边馆长 招呼,特取一些名贵画来招待。我自清晨看到下午三时,中午出外打尖休息 一下,在市立公园坐了十来分钟,那公园规模很大,现已欠修整。馆中名贵 之书画,我最喜的计有石涛的东坡诗意册页,新罗山人的秋声赋,金冬心的 骅骝图,以及苏东坡写的李白诗仙诗,相传此卷与寒食帖为寺内独存之二卷 苏字。此卷之纸质甚为工致,纸内有芦雁水印花纹。)


千里莺啼绿映红 水村山廓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首诗是我童年在“千家诗”上读的,已经忘记是谁写的,我始终以为 移赠与奈良,是最合适不过了。
  我常常想在我去过的地方,宗教不必拿教义来说服人,光由它的外表一 切——由它的建筑、美术、音乐的表现使得一个旅客佩服或感化得五体投地 的,在西方要算罗马及梵帝冈,在东方似要算曲阜及奈良了(我还没有去过 印度)。一个人走进罗马的圣彼得堂,抬头望望和低头看看,他比一比他家 乡的建筑雕刻及绘画,不免都要叹口气说“这怎样比呢!”或是他到了曲阜, 由那两面杉柏并立的长径走入孔庙,抬头望见那巍峨的大成殿,殿前有两三 人合抱粗大的白玉雕龙云的九条大柱子。看一个人立在一边,变得十分的渺 小委琐,他心中不免要叹道:“怪不得是个至圣先师庙堂”了。


  到了亲良,你第一眼就望到那青松翠柏的林中,有养着为了传达佛旨的 成群梅花鹿游息着;上面看,有高耸入云玲珑的五重塔;望远一点看,有巍 巍的大佛殿;再远看,又有葱翠的三竺山、三月堂等建筑伟大的寺院。路上 虽没有人念着佛,和尚也零落的不多几个,可是只要你在一处停下脚,那些 与佛有关的奇美的建筑物或物事都告诉你佛是什么了。
先说春日神社吧,这是藤原氏大族自己建立的庙宇,那长长的朱红色的
大殿有一千八百个石灯点缀着庙里,另有一千多盏的古香古色的铁制挂灯, 悬于殿廊之下,祭日到了都点了蜡烛。春宵散着藤萝花的甜香,秋天映照着 丹红的枫叶,碧翠的森林加上葱绿的草地,就是我佛如来到来,也会不舍得 走吧。
我独自走入了南大门就看见镰仓时代(一一九九)照天竺样式再建的大
佛殿,在头层殿内两旁栅栏围着是两个高八咪特的仁王像,为有名的雕匠运 庆快庆所做,神气威猛如生,筋肉衣折亦极考究。再进入大殿,就看见纪元 七百四十九年,即日本天平二十一年圣武天皇许愿铸造的大佛。佛像高五丈 三尺五,重五百吨,他的脸长十六尺,一只耳朵都有八尺长!佛之正中,有 十五尺余之八角铁灯笼一个,据说是天平时代制品,四面刻有奏乐菩萨像, 真美极了。大佛脚前只有莲座为饰,此外只有长明大灯而已。日本佛庙不喜 富丽的陈列,菩萨亦常常不加粉漆,很得古朴幽远之致,同时也暗示来瞻拜 者“出家人是如何不恋红尘物事”。中国许多佛殿,供案上陈列太过金碧辉 煌,殿上又时常悬着绣花幡帐,甚至菩萨身上,如有人许了愿实现了,还会 巴巴的送一件绣五彩牡丹花的袍子,来披在佛身上,或一份银香案陈列在佛 前!
  大佛殿后,有大松林及讲堂址:在讲堂后草地上,有巨石竖立,这是应 合“顽石点头”的故事吧。
  猿泽池内五重塔之倒影据照像看来很美,但是那个池水浅而多落叶杂 物,水不清澈,有影不会显出了。春夏柳树长了叶雨水多,也许不同。
  二月堂及三月堂,我都走进看了一阵,二月堂建筑很奇,格式也玲珑。 三月堂则比较平常,在那里有两家出售纪念品的店,我买了几只鹿毛笔及一 把鹿骨裁纸刀。
  
  我怕走迷了路,仍由原路下来出东大寺前门,看见了的士,说明经奈良 公园过,到药师寺及唐招提寺去,因为艾得华先生告诉我,这两处的佛像非 常古朴有力,雕刻很考究。
  过奈良公园,梅花鹿在悠然自适的游息其间,如真有天堂,我想也不过 象那样洽逸吧。
  奈良在纪元七一○年作为日本京都,一切建筑,都仿隋唐样。经过七个 朝代,由七一○到七八四年,不知建筑若干寺院。最早为飞鸟奈良时代的佛 寺,此期佛教,群众多为氏族本身的崇拜佛氏,目的原为长寿消灾与治病, 这都是现世主义的宗教。奈良时代建设寺院竟有三百六十一个之多。又改编 从前的经典,到了考德天皇的二年(六五一)时,全部经,据传有二千一百 零九部了。僧侣待遇,变成了准官吏,他们享有免税的待遇。圣武天皇说: “寺兴则国兴,寺败即天下衰”,这样说来,可见日本佛教的国家性是如何 重要了。
  奈良朝的末年,僧尼渐腐化,直到净士宗的高僧法然、亲鸾、日莲等出, 他们皆能把握佛教真实精神,因社会时代的局势,各依其契合方便,以振兴 佛法。亲鸾等说念佛还是“形式性”的“行”,要把念中的信发挥出来,才 算是“实质性”的“行”,又说“死后往生”还是“彼岸性”的,“信心往 生”才算是“此岸性”的往生。纯粹无疑的信心,是宗教的主要核心,这是 日本民众化佛教,亦是流传直到今日的教义,这比中国一些佛门的说法,更 加实际化了。
据说有一次法然上人的弟子们争论“吃鱼的人,能不能往生?”


  法然看见了立刻训道:“不问食与否,只有念佛的方能往生。”他是主 张只有念佛,始能超越一切矛盾。又有一次叫甘糟太郎的信徒,当派出征时, 他来问道:“我将临阵交战,交战时的念佛者的态度应该如何,能不能往生?” 法然上人答:“弥陀的本愿,不问机之善恶,不论行之多寡,不择身之净不 净,罪人在罪人立场上念佛,也能够往生。这是本愿的不可思议力,纵使临 战失命,如能念佛,必得升天,这是不必疑心的。”自此说一出,民众之归 佛者更众,法然的教法,至今仍为不少佛门子弟所遵守。
法然以后的净士教普遍全国。这是亲鸾宣传的教义原理,他说信心是从
往生极乐第一条件,念佛生命,完全在信心,这是信仰至上主义。“念”是 口行,也是形式,但信心是宗教精神的根本内容。往生大事非凡夫所能窥知, 只信任如来我佛便不会错。
  从教理方面看,日本佛教完全是承袭中国的,例如密宗的“即身成佛论”, 净土真宗的“信念主义”,禅宗的“生活即佛法”和日莲和尚的“唱念法华” 等等,其思想渊源和教理内容,都是中国东西。在实践方面日本亦没有什么 新的独创,仅将旧的稍加发展整理而已。不过到了近三四十年,中国连年内 战,寺院荒芜,佛学日落,日本仍保存旧日规模。又有人说中国佛教特质一 向是“禅”,而日本佛教特质是“净土”,是信心化的佛教。他们的比较容 易普遍化,我们的比较深奥而哲理化,也许中国人本是根本不能虔诚于一种 宗教的民族,一个非宗教人,会谈宗教也不会透澈。

  在日本住了三周多惟一令我愉快的,是我实在觉得自己仿佛回老家一次 了。无论在东京或在京都所有的文化艺术,历史上的也好现代的也好,都不
  
必解释,我都能拿过来就懂,就是山光鸟语,泉韵虫声也似乎同中国的一样。 虽然,在银座街上的灯光,看不出有多少中国味儿,可是那也并不是原来的 日本趣味了。在地下铁道的乘客,默默的立着坐着,如果说不象南方的中国 人,却象北方的中国人吧。据说日本人自从去中国打过仗,不少人家都变了 喜欢做中国饭食,日本原有的“清茶淡饭”,吃了已经不够味了。日本年青 女子也常常做一二件旗袍,她们的头发不少学了中国方式:前面也有覆额的 “刘海”了。有两次在东京乘的士,司机自动的告诉我们说:“中国多好啊! 中国多么好啊!可惜不能去了!”现在日本人都不叫中国是支那了,他们说 “中华”二字很自然了。我觉得现在日本人有一点变得更象中国人是他们已 不如战前的多礼节,富虚荣心,他们是向踏实的人生大道上走上去了。总有 一天,我想他们和我们会“落叶归根”的,在地球上享受同一的生活。我还 相信,这不必经过战争的魔掌,因为他们已深深的尝过战争的苦味了。

附记


  笔者由日返新后,曾有不少南洋大学同学(文科的)来访问。他们要知 道到日本应去看什么地方,费用若干,入境手续如何等等,我欣然应允了写 一游览单子,抄录如下:
  东京方面一周间游程——(如找得到中国人领路,最好不要加入观光团 或旅行社游览,因为那样要花三倍以上用钱。西方人士不识中国字,处处受 困,中国人则不同。)
一、皇宫、国会及议会图书馆。 二、东京帝大神田书铺区。
三、上野公园——日本博物馆、东京中央美术馆、近代美术馆。 四、明治神宫、及明治博物馆和公园。 五、东京广播电台及电视(NHKBUILDING)。


六、松竹歌舞团伎座。 七、每日新闻社、朝日新闻社、读卖新闻社。
  八、风景区:镰仓大佛及附近的寺院,热海、伊豆温泉、箱根温泉、日 光、富士山。
在京都方面一周间游程——
一、东本愿寺及西本愿寺。 二、皇宫(京都御所)的二条大桥、二条城。 三、三十三间堂、祗园、平安神宫。 四、银阁寺、金阁寺、清水寺。 五、京都帝大人文科学研究所及帝大图书馆。 六、京都市立美术馆、京都国立博物馆。
七、京都附近名胜区——岚山:保津川,及比睿山(春日可看花拜庙)。
奈良:法隆寺(最古的壁画)。大阪:大阪市立博物院,高雄(秋日枫叶)。 宇治川:石山寺(源氏物语著者紫式部故居)。以上所开的都是为了学文科 的青年要看的,对科学有兴趣的,应另开一些。为什么这游览程序与笔者的 大不相同呢?答覆是(一)他们是没有去过日本。(二)他们大多是第一次 出国。日本古代的,近代的文物在他们都需要看看。古代的可以代表中华文 化;近代的多少可以代表欧美文明。至于风景区也要看看是因为日本的风景 区多有佛寺古迹或文物遗迹,这在东南亚不易看见,在北方的至多亦不过上 二三百年的古迹而已。
  旅行手续,在战前如系东方人,尤其是华人去日本,一概手续都不需要, 现在不同了。他们仿效西方国家一样要办入境手续。未去时最好去本地日本 领事馆办理清楚,免得到东京要去外事管理处站立多少时等候办手续。
  以前带入日本的钱愈多愈好,毫无问题。战后因黑市商人弄得东京警察 无法,此时入境也要斤斤计量登记了。到日本去,如要省钱,最好不住西式 旅店;学生住 YMCA 最理想。饭店吃饭也相当贵,平日可到料理屋便饭,看了 价目才进去,如果不识料理屋,到火车站食堂或大商店的食堂去为宜,那里 为大众设备的饮食品是不会奢侈的。
笔者又记一九五九、五、十
(收入《爱山庐梦影》,1960 年 3 月,新加坡星洲世界书局)



戏剧   女人

  太太(看完了信,赶紧收住衣袋内)怪不得他今天那样高兴,原来他们 约好了今天下午在万牲园相会。(忍不住一阵心伤迷惘,但是顷列间她便竭 力抑止,没有流泪)伤心会怎样!这是不能大意的事呵。若不快打主意,就 这样含含糊糊下去,说不定会闹出什么来。若是那边是个妓女或荡妇也还罢 了,我倒乐得暂时装贤惠,不管不问,等他们闹过一些时,新鲜味儿一过自 然就算完了;可是现在这个女的,看她信上写的,倒是很认真,这种事,只 要有一个认真,就不好办??看他们的口气呢,倒不象认识了多久的样子, 还是刚起头吧。女的倒还拿身分,不是那路朝三暮四满口恋爱神圣的时髦女 子??可是,愈不是那路不三不四的,倒愈不容易想法子。??闹一闹,劝 一劝吧,是不中用的,若是把这事说破,他老了脸皮,说出心事来,倒弄糟 了。??随他迁延下去吧,他们的感情,必定一天比一天深起来,深了,更 难??结果闹到什么离婚,若不离呢,算把她害苦了,离了呢,他既然这样, 我还有什么不舍得,不过,我们有了这三个孩子,为了三个宝宝,我应当好 好打一打主意,若单为自己,这算不了什么。(望到窗外孩子的玩具)唉, 可怜他们都还这样小!
〔这时二宝,五岁大的男孩;跑进屋来急得要哭的样子。
二宝妈妈,你瞧小弟弟把我的大皮球挖坏了。 太太我看看,不要生气,弟弟比你小,还不懂事,(慈蔼的抚二宝的头)
球坏了,再买一个好了。
二宝爸爸回来叫他给我买一个更大的? 太太我同你买好了,你不要吵爸爸去,他这两天不大舒服。二宝妈妈什
么时候同我去买呢?妈妈总是不上街去。
  太太(忽然想到一件事的样子)今天下午同你去,可是不许整天来催我, 催我,我就不去了,听明白没有?二宝好。同我买一个大大的,球上面有国 旗的,妈妈。??爸爸不在家吃饭,我们早些吃吧?
太太你先出去玩一会儿。阿姊就要回来,回来就开饭。二宝我去门口等
阿姊去。(跑出去)
〔太太停了一会儿,走到电话机前打电话。 太太喂,你就是大哥吧???都好,妈妈的咳嗽好些没有???我想吃
过饭去看你们,你若没事请在家等等我,??别费事,我们这就吃饭,??
对了,彬文有饭局,我们倒可以早吃了,一会儿见!
〔把电话机挂上。
  〔将近两三点钟的时候,北京西郊万牲园的豳风堂前茶座里面对坐着彬 文与玛丽。二十来岁的女学生。
彬文(满面笑容)你昨天的信是什么时候寄的! 玛丽前天晚上寄的。昨晚听见下雨,我心想你也许不能来了。

  彬下雨算什么,下雹子也要来的。不过,若是下了雨,你来了我倒过意 不去,现在却是天随人愿,昨晚下了雨,把道路尘土替我洗干净了来接驾。
〔说完得意的微笑。 玛(脸微感热)??用不着说什么过意不去,我要来,我才会来。彬(不
知什么话好

  的样子,一边陪笑)昨天晚上接到你的信,我喜欢得一夜都没睡,今儿 早上觉得特别过得慢,在公事房不知看过多少百趟表了!
  玛(想起了彬文送的生日礼,面上虽是郑重的辞谢,语声中却露出几分 得意与感激)何必花钱买东西呢,我的生日向来不提的。
  彬一点小意思,那件料子我想还不至叫你讨厌,那天我为了挑这件料子, 整跑了一下午。
  〔想到自己在几个绸缎庄心神不宁,恐怕给人碰见疑惑的样子,历历在 目,面上有些不好意思。
玛费你许多工夫,更对不起了。 彬那里的话!只要为你做的事,让我天天有得跑才好呢。这件料子又美
丽又雅致,好象特别为你定织似的,如果不是怕不方便,真想整匹买了来送 给你。
  玛(微笑)绸缎庄定织这样花样的不知有多少匹,要是一个样子只合一 人穿,那还了得?
彬长得丑的,自然好歹穿穿也就罢了。 玛你这个人真偏心,美丑本是天生的,谁愿意自己长得难看?况且世上
难看的比好看的多,若是人人都象你这样想,绸缎庄要叫苦了。 彬因为世上好看的人少,所以我特别要买了好看的料子,送给好看的人。

  〔他说完很得意的睨她一下。她虽装出不作理会,但她的眼角却射出女 郎对爱人特有的一种羞涩的媚光。
玛(找话打岔)那面的丁香也快要开了吧?
彬下礼拜准开了,我们那时再来玩一天好吧?这里倒比那里都清静。 玛到那时再说吧。(向前面看)刚说清静,前面可来了两个人。彬(望
了望,急立起低声说)真讨厌,这两个还是熟朋友,不能不过去招呼招呼。
你在这里随便看看报,我去去就回来。
〔说着把自己的帽与手杖拿在手里,急向前迎两个人走去。 任真彬文,你也在这里呀! 子和我们俩方才还说万牲园今天只有我们俩来逛呢。 彬我也是刚到了不多工夫。这些日子的天气闷得很,部里事又特别麻烦,
那个倒霉税则起草会议闹得人脑袋都大了,好容易今天才抽出空来一个人出
来走走,再那样下去,也许还会闹出病来呢?
  〔他说着好象不胜辛苦的重重吁了一口气,脚向前走了几步,意欲离茶 座远些。
子和我们好久没见了。 彬那天有空儿还上我家吃便饭去。
任二妹也有好几天没回家看我们了,她那天有些伤风,现在好了没有? 彬早好了,她向来就爱蹲在家里,现在多了小弟弟,更不能出门了。 任听说大观楼的丁香开了,我们一块儿去那里沏一壶西太后的茶赏花
吧。
彬我一会儿就得回去,大概不能奉陪了。

〔他说着要走,但是不向茶座前去。 任忙什么,现在还早呢,(看看手表,面上露出特别要表示好意关怀的

样子低声说)昨天我们听了你们部里一些新闻,正想找你谈谈,想不到这样 巧,今天会碰到你。
彬是不是歪歪博士的笑话。 任不,歪歪博士的笑话谁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可谈的。
〔彬文同二人走了,恐怕动他们的疑心,连头都不敢回。
  〔过了一会儿,太太手领着二宝从茶座后的假山石中出来。二宝身上穿 着黄褐色很厚的半洋式的裤褂,两只乌黑的眼珠打溜转,手抱着一个簇新的 大皮球。母子走到玛丽座的前侧,太太似乎无意的将领着二宝的手一松,大 皮球由手上滑下来,滚到玛丽坐的椅子底下。
二宝妈妈,球掉了! 太太掉到那里了?
〔说着低头四面望了一下。 二宝在那底下——那底下——
〔指椅底。 太太这是怎样说的,要去麻烦人家!(说着走近一步)对不起得很,请
您抬一抬身,让他进去捡起皮球?
〔很客气的等玛丽答话。 玛(正看着报,听话抬头见母子俩恭谨的站在面前,不觉也微欠身答)
我替他捡起来吧,这里地下不大平,很容易绊倒的。
〔弯身捡起了球还二宝。 太太(满面堆笑的)真正打扰您了!二宝,还不快鞠躬说谢谢。 二宝(紧紧的捧了球儿,笑着深深鞠了一躬)谢谢。—— 玛(也笑了)不客气。鞠躬鞠得这样好呵。已经进了学堂了吧。 太太告诉这位小姐你在那里上学。
〔说着随意的坐在附近的茶座里,面上现出慈母的笑望看二宝。
  二宝(笑嘻嘻的挨在妈妈身前,很响亮的答说)在第一幼稚园。玛模样 儿这样清秀,念书一定聪明。
太太聪明倒不见得,淘气可算到家吧。
玛聪明的小孩都很淘气的。 二宝(很高兴的跳动,一边吃糖)对了!妈妈,方才舅妈也这样说。
〔玛与太太闻说都笑了,茶房上来沏茶并送上来两三样糖果碟子。太太
喝茶,二宝吃糖果。女人碰面,都想找话说,不叫嘴闲着。 太太这里真是清静,比公园好多了。 玛我有许多日子不去公园了,您常去吗? 太太不常去,差不多一个月去不了一次,本来我就不大出来逛;一来家
里事情杂,没人照管是不行的,二来孩子小,也不能腾出工夫来逛。今天还 是为了他(指二宝)才出来走走。他这十来天总不大想吃饭,大夫说最好出 来散动散动,不然恐怕会长积。
玛您有几位令郎令爱? 太太他(指二宝)上头有一个姊姊,底下一个弟弟。 玛很福气!
  太太也够人淘神的!(停了一小会儿,露出很羡慕的神色说)我想您才 是福气呢,年青青的一条身,没有这样拖的抱的累赘小东西。多舒服!您现 在还在学或是毕了业了?
  
玛还有三个月才能毕业,现在是末了一个学期了。

太太毕了业到不到那间学校教书? 玛还说不定,有几个朋友约了我到她们那里帮忙,可是去了这一处,得
罪了那一处,倒叫我有些为难。 太太这足见您是一个很好的先生,大家都抢着请。将来盼望我们的孩子
可以去您教的学校上学。玛我不大想做先生,自己学问太不够,那能教人! 太太太客气了。象您这样和气,爱小孩子,一定是很好的先生。 我们大女孩子进的学校,那边主任先生整天板起面孔来,象个后娘对前
头孩子的神气,小学生都怕极了她,书念不懂,也不敢问。 玛我书倒不喜欢教,小孩子我倒是喜欢的。
〔此时二宝已经跑去同茶房看金鱼。 太太(含笑的说)象您这样的人,毕了业未必匀得出工夫来教书,不知
有多少人等着求婚呢! 玛我倒不在意那些事??
〔不大好意思。 太太(笑着说)您虽然不在意,他们自然而然的会想着法子到府上求去,
也许现在已经有许多人在那里求,——也许已经有了合格的了。
玛我还打算多念几年书。 太太如果有了意中人,便不能由自己作主说早说晚了。我们女子最禁不
得人家央求,我从前也象您一样想过多念几年书。
玛(面微红)不过我倒可以自己作主。
  〔谈到自己感到兴趣的题目,不觉忘了对方是新识的人,说了半句方想 起来。
太太在那方面自然着急要早些完了一宗心愿。
〔视玛面笑。

  玛(面上发红,娇羞中露出得意的神色)我们现在还讲不到这一层,彼 此还要多认识一些。??
太太倒是多认识一些再提好些,现在多少人见过一两回面就要结婚,闹
出多少笑话!男子方面多半是心急的,所以要多认识一些再提,多是由女子 这边认真要求才能实行,我们没有结婚以前,我就说要认识至少两年才提结 婚的事,如果连两年都不耐烦等,那就算了。
玛您的先生等了两年吗? 太太他还好,等满了两年,可是这两年里据他说起先他以为很难过,谁
知却正是难过的反面,后来我们还常提起。 玛您的真是理想的结婚了。
  太太怎样理想的还说不上吧,不过在我们朋友里说起来,倒有许多人羡 慕我们的。
〔玛丽正在想说一句带羡慕口气的话,恰巧这时二宝跑回来要水喝。 二宝(一边伏在椅上喝水)我们走吧,妈妈。 太太再歇一会儿,带你看大象去。(说完自己也喝茶,一边说话) 今天想不到在这样冷静地方会谈得这样痛快。盼望将来还有机会多多领
教;可惜我这样没有学问的人不敢高攀同您交朋友!

  玛(对方这样谦虚,仓促想不出什么话来)您太客气了!有空儿请到我 们学堂玩玩,你(向二宝)也跟妈妈去。我有两个同学都是很喜欢小孩子的。
太太贵校在那里? 玛就是西门大街女师范,到学堂说找余玛丽他们就晓得了。 二宝(挨在妈妈身上)妈妈,我们把糖胡芦带走吧? 太太带回去做什么?

二宝给爸爸吃。 太太总忘不了他的爸爸。 玛真孝顺,吃东西也忘不了爸爸。
太太他爸爸太痛他了,这样大了还常常抱起来亲嘴。 玛也是真可痛。
〔笑视二宝。 二宝爸爸的嘴上有小刺,碰得我脸上怪痛的。
太太(与玛相视而笑)这孩子!在爸爸面前就不说这话了。 玛几岁了?
太太这个月满五岁了。 玛五岁就这样懂事。 太太余小姐,有空儿到我们家去坐坐。
玛(听见称呼余小姐,忽想起来)唉呵,谈了半天,我还没请问贵姓呢!
  太太(一边同二宝带帽,站起来放了茶钱欲行的样子)贱姓王,盼望有 空儿我们还可以谈谈,将来二宝还要请教您介绍一间学堂。
玛府上在那里?
  太太我的名片背上有地名,(掏出一张名片递与她,一边说)在七条胡 同里的月牙儿胡同拐西,一提外交部王彬文住宅,他们都晓得。
玛(手中虽然接过名片来,听完对方说的地名人名,心里一时说不上是
何滋味的难过,只觉得耳目忽然不灵起来,喉咙好象塞了东西一样,暂时只 好回过头去)太太您有空儿务必去舍下玩玩。
〔满面堆笑的说。
二宝(拉母手)妈妈,我们看大象去吧。
太太(向他微笑,面上非常得意)你就记得看大象!告诉余小姐再会。 二宝再会,余小姐。
玛(被二宝清脆声音惊觉,只得勉强答)再会!
〔会字的声音只有她自己听见。
  〔母子二人去后,玛丽伏在桌上异常懊恼。一会儿,忽然抬头擦干了泪, 收拾桌上带来的报纸及手袋,欲行又止的踌躇了一会儿。这时恰好彬文回来 了。
彬文(急走回来)对不起,去了这半天。 玛(急起立,低头收拾自己的东西要走的样子) 彬要走吗?
  〔放下一元在茶桌上,向茶房招手示意。茶房喊声谢,他们俩已离开茶 桌。
彬(慌忙跟在玛的一边)玛丽,怎的了,生我的气吗?玛(默默无语,

转过了山坡,看不见茶座,她才说话)我们从今天起,谁也不认识谁?? 彬为什么值得生这样大的气? 玛不要问了。我是一定决心这样做了。以后请你不要去找我,也不要写
信去。你给我的信件和送我的东西,我明天派人送到你的办公处,我的信件, 请你寄还我。
彬我不明白什么事值得叫你这样生气,你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玛话都说清楚了,没有多说的必要。不要再跟着,我既然决意这样,就
这样了。
〔不等他答话,她急急的放步赶向前门走去。 彬(痴立了一会儿,心绪惘然,终于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声)怎回事呢—
—女人真叫人没法子!
〔天快黑的时候,彬文垂头丧气的回家,一直走进书房内。 太太(迎着问话)今天又是这样晚才散班,你已经饿了吧? 彬饿倒不饿,只是头痛,累得很。
〔说着倒身挨在一张大沙发椅内。 太太(看他神气也难过起来的样子)累了,躺下好好的歇息歇息吧。(一
边帮他躺下)拿水来给你擦擦脸,喝一杯热茶好不好?
  〔彬文点点头,洗面喝茶后,太太扶他躺好了,把灯灭了,只留一盏绿 光的小电灯隐约可见物,把安息香点上,然后出房去吩咐孩子们不要进房来, 不许吵,一家静静的天黑了。
(初载 1929 年 4 月 10 日《小说月报》20 卷 4 期)

凌叔华小传


  凌叔华,原名凌瑞棠,笔名素心、叔华、瑞唐等,英文名 SuHua。原籍 广东省番禺县,1900 年 3 月 25 日生于北京一个士宦之家。
  幼年时先后从著名画家缪素筠、王竹林、郝漱玉等学画,还跟辜鸿铭学 过英文,从小在浓厚的文学艺术氛围中长大。
  1922 年入燕京大学外语系,主修英、法文,副修日文,并加入燕京大学 文学会,开始创作。1924 年,她在《晨报》副刊和增刊上,先后发表了《女 儿身世太凄凉》、《资本家之圣诞》、《我那件事对不起他》等小说和《朝 雾中的哈大门大街》等散文。这些作品语言技巧比较稚嫩,反响不大。
  1925 年 1 月,凌叔华在《现代评论》周刊发表短篇小说《酒后》,因描 写女性心理细腻大胆而一举成名。之后,接连在《现代评论》上发表了不少 小说,被鲁迅称为发祥于《现代评论》的作家。
从二十年代中期到三十年代中期,凌叔华在《现代评论》、《新月》、
《晨报副刊》、《小说月报》、《北斗》、《文学杂志》、《文季月刊》、
《武汉日报》副刊《现代文艺》等刊物上,发表了几十篇短篇小说,这些作 品大多收入小说集《花之寺》、《女人》、《小孩》、《小哥儿俩》。其中
《绣枕》等小说“适可而止的描写了旧家庭中的婉顺女性??使我们看见??
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魂。”(鲁迅语)笔法细致秀逸。凌叔华还擅长 写童真童趣,《小哥儿俩》等作品将儿童情态刻画得传神可爱。
1935 年,凌叔华主编过一段《武汉日报》副刊《现代文艺》。抗战时期
用英文写自传体散文,后于 1953 年在英国结集出版,名为
《AncientMelodies》(《古韵》)。
  1947 年,凌叔华与丈夫陈源(陈西滢)赴法国,后在英国定居。1956 年后在新加坡南洋大学、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教授中国近、现代文学。1960 年 出版自选集《凌叔华短篇小说选》和散文、评论集《爱山庐梦影》。除此之 外,她还写了十二部独幕剧。1968 年后应伦敦、牛津、爱丁堡等大学邀请, 作中国近代文学和中国书画艺术的专题讲座。侨居海外期间,凌叔华多次举 办个人画展和藏画展,有较大影响。1972 年后数次回国观光。1989 年底回国,
1990 年 5 月 22 日在北京逝世。
凌叔华主要著作书目


花之寺(短篇小说集) 1928 年 1 月,上海,新月书店 女人(短篇小说集)1930 年 4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小孩(短篇小说集)1930 年,上海,商务印书馆 小哥儿俩(短篇小说集)1935 年 10 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 Ancient Melodies(古韵)(自传体散文集)1953 年,伦敦,TheHogarth
PressLtd.
爱山庐梦影(游记、评论集)1960 年 3 月,新加坡,星洲世界书局
凌叔华短篇小说选(自选集)1960 年 5 月,新加坡,星洲世界书局凌
凌叔华小说集 1984 年 11 月,台湾,洪范书局 凌叔华散文选集 1986 年 4 月,天津,百花文艺 花之寺(短篇小说集)1986 年 9 月,广州,花城出版社

 

凌叔华 作品集 - 玉郎 - 心有快乐事 分享有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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