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升起来,清爽得很,明朗的很。 第二生产小队槐树院里,人们进进出出,格外热闹。特别是女人们,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嘴巴子便也闲不住了——东家的媳妇绣了朵好看的花,西家姑娘的女婿相貌好看……一宗一件谈论个没完;张大嫂过来说一句,李二娘拾起来又说上一声,他们扯得津津有味。好像是搞新闻的,什么新鲜事儿,都休想瞒过她们的眼睛。 渐渐的,女人们变扯着今晚的事儿了,一个小个子女人说: “听说不是抓蛋蛋。那三件绒大衣要奖给五好社员呢,听说来没?” 坐在小个子女人对面的瘦条女人心里悸动了一下,她是专门为抓蛋蛋才来的。着瘦条女人叫李荷秀,生的长眉细眼,人们背地里叫她“长蛇”,也有人叫她“懒虫”。因为她不大参加劳动,也不参加队上的活动。但她生性尖薄,队里有什么福利,甚至不在她分内的,她也要往前钻,想捞上一把。这天,有些有意同她开玩笑的妇女暗示给她说,队上分回来的三件绒衣,要抓蛋蛋。她便连晚饭也没有做,很早就跑到在队上,生怕别人弄了鬼头,自己抓不到手。她听小个子女人这么说,心里冷冰冰的,但她也不完全死心,不相信会有这么回事。她不服气的说: “哪能?绒衣是公社送给大家的,又不是光给他几个五号社员分回来的。”她这么说,又拿一双细眼去偷偷地审视坐在她斜对面的春凤。她知道她是一个名内情的。 叫做春凤的女人,平素就顶讨厌这荷秀,嫌她又懒惰又自私,她的话音刚落,春凤便轻蔑的瞥了她一眼,调转头故意向小个子女人说: “厚墩墩的,都是肉桂色,保险梅姐能得一件。” 春凤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媳妇,队里的积极分子,爱打爱闹,人性爽直,说话公道在理。她说话的时候,自己先就激动起来,声调也变得粗了。 荷秀心里老大的不高兴,马上顶了一句: “你又不是诸葛亮,能掐会算,说不定你抓着呢。”她用厉害关系试探春凤的口气, 春凤又轻蔑的瞥了荷秀一眼,鼻子里连连哼了几哼: “抓?盖上八福被子去做梦吧,我劳动不好,就不食那份心。自己不下水,也休想吃鱼肉!” 荷秀一下子把脸拉的老长,嘴也扁起来,做出一副要吵架的样子: “奖也轮不到你,看把你积极的。”她还想说句厉害话,不料被虎虎妈的话头给岔开了: “应该奖给劳动好的,就说下大雨那天是事吧,不是梅姐,我们虎虎还有活命呢。我也说奖给梅姐一件,梅姐心热。” 虎虎妈也是一个低个子女人,三十八九岁。她说的是前十天的事情:她的虎虎跟她出地里抓蚂蚱,不巧天气突然变了,又打雷,又刮风,雨点猛扑下来。雷鸣电闪,风声雨声,混成一片。光屁股的虎虎慌了,没命似的抱着她妈妈的腿,哭天喊地,风越刮越大,雨越下越猛,他妈死劲牵着他,嘴里不停骂道:“你疯了,你疯了,抱住我的腿会走?”她越骂,心里越急,走不动,站不稳。正在这时,梅姐从后面赶来,她把自己的衫子给虎虎披上,背了虎虎一口气跑在瓜棚棚里,又赶来架她……这件事,虎虎妈心里受了感动。这时候,她打心里同意春凤的一件,奖给梅姐一件。 虎虎妈也赞成给梅姐,这使秀荷心里全凉了,她扁着嘴,坐在了一边。 这时,从外边进来一伙人,其中有一个二十四五年纪的女人,长的壮壮实实,眉清目秀,端端正正,她就是人们所喜欢的梅姐。春凤第一个看见梅姐,她像被弹起来似的跳过去,抓住梅姐的膀子,亲热地说: “怎么才来呀?等人家把模范选好了你在来吧。” 她说罢,一把拉梅姐坐在她身旁。年轻的女人们也都围过来,又是一阵热热闹闹的争吵。 月亮升高了。老槐树的影子移在女人们的脸膛上,斑斑驳驳的,蟋蟀在角角落落里,偷偷的叫着。 人们陆陆续续到齐了。 “别吵,别吵,听我说……” 年轻的队长在屋门口的沿台上出现了,他露着胸膛,用手势要大家静下来。人们停止了谈话,屋子了的人也出来了。队长说: “公社给咱小队分来三件绒衣,是作为超产奖励品的。我们和队委们商量了,准备把绒衣奖给劳动好的社员。大家评评:看咱们队谁劳动好。” 当他话一停顿,女人们便忍不住呼一声又吵开了。春凤像得了令箭似的,跳起来: “来,咱们女人在这疙瘩儿!” “我就提梅姐。”一个女人说。 “我说虎虎妈也不错,选俩个行不行?”又一个女人的口音。 “对,咱们选俩个,压倒他们男人。”这是春凤的声调。 旁边一个调皮小青年二捣蛋,随即提到嗓门,喊道: “男社员们,你们要小心哪,女社员要压倒你们呢。” 槐树院想起了哈哈,咕咕的笑声。 稳重些的女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梅姐碰了下春凤,咯咯笑着说: “看你闯的祸!” 春凤推开梅姐,故意板起脸,跑过去,在二捣蛋头上拍了一把: “你站住,非给你点厉害看看不行!” 二捣蛋掉过屁股就跑,不料脚下被什么一拌,摔了一个面朝天。院子里又一阵阵的哄笑;春凤拍着手,笑的咯咯的,嘴里还不断念叨:“该,该!” 贪玩的孩子们也相互追逐着打闹着。 就在这欢闹时刻,发生了一件小小的事故——原来虎虎和明明从牲口棚棚里把银蹄小驴拉出来,翻身骑在背上。小驴一蹦一跳,明明被摔了个脸扑地,额上碰出了血。 人们听见哭声,都围过来。春凤到底是个好心人,一看这阵势,忙找明明妈荷秀,可是满院子也没找见她。原来荷秀听到了队长说绒衣真的要奖给五好社员时,已觉得呆在这里没意思,同时也想起肚子还是空的,她便偷偷的溜走了。 找不见荷秀,春凤急了,她在自己身上掏摸了半天也没掏摸出什么来;梅姐是个老练的人,忙把自己的手绢扯开,给明明包好,又去邻家李大娘端来盆清水,给明明洗干净,背着送回家去了。 人们又围回来了。女人们事先就有了准备,很快选好了模范,而且真的选了俩个。可是当男人们选好,互相一比较时,虎虎妈给比下去了。二捣蛋早忘了春凤给他的厉害,又在一边挤眉弄眼地说: “女社员们,到底男人们不是好压的,压不倒!” 这一次没有多少人去理他,队长站起来问大家对这三个模范有什么意见。这时,只见男社员当中,站起来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说:“俺那口子只够个四好社员。她在咱家里简直成王啦。她的脾气不好。……” 一听这口气,人们又哄一下笑开了。都知道这时梅姐男人三牛,他是个皮皮塌塌不大积极的人。由于他常要梅姐去检点督促,便在外边落了个很不稚气的名声,人们说他是叫梅姐牵着才劳动的。 “原来三牛是个怕老婆的。”是一个男人的声调。 “你不看他头皮光光的,还不是硬给梅姐顶光磨光的?”谁在给那个人找证明材料。 “……” 你一句,他一句,把梅姐逗得怪不好意思。 可是没有一个说梅姐是厉害女人的。谁都知道梅姐是个和和气气、厚厚道道的女人。她爱帮助人。人也爱接近她,她对生产队的事,比对自己家里的事还在心。人们都清除,自从1958年,梅姐参加修水库一来,这位稳稳重重的家庭妇女,在精神上起了很大的变化。轰轰烈烈的大跃进的声势,好像成了她的新的气质因素。不论做什么事情,她都跑在最前头。下茅坑挖粪,挑泥塘积肥,哪一件中心工作,都有梅姐参加,处处都能听到梅姐的声音。他现在虽还不是党员,团员,可她是队里的积极分子。队里要是有什么要紧的的事赶一赶,这个年轻女人总是不等队长指点便带动着一群女人。起早贪黑,办的妥妥当当。而她的男人三牛,却与她相反,做事没紧没慢,拖拖拉拉,有时还说一句碰的人心疼的话。梅姐常常晌午不回家,或给队上拾羊粪,或是割草。而三牛大半晌就回来躺在树影下睡大觉。就这样,梅姐常免不了吆吆喊喊。三牛常免不了吃头子,碰钉子。这天,他又当队长的面受了梅姐一顿数落,心里不高兴,才在评比五好社员的会上说梅姐只够四好社员。其实理缺的还是三牛,事情是这样的:今早上,队长年根给三牛分配任务,要他架牲口去耕东麦地,出地挑担粪。三牛却头一愣,不紧不慢地说: “顾赶牲口呀,顾担大粪?咱又没长两个脑袋四条腿!” 一听这话,梅姐火了: “这像人说的话吗?三十几岁的人了,推出嘴来就算话,也不想一想,人家都能,就你特别。” 三牛就这么个人,事情虽然办了,可总要挨梅姐的一顿数落。这样,三牛有些怕梅姐。 人们笑过一阵又一阵,春凤笑的前仰后合,照梅姐肩头猛拍了一把,学着三牛的口气: “咱那口子够个四好社员,她成了王啦,我怕她。”她对着大家做了个哭笑不得的鬼脸,自己先朗朗笑起来。 “还是女人厉害。”不知道谁又在逗趣。 “人人豆说怕老婆,唯有老婆不怕我。”二捣蛋用唱歌的调子怪声怪调说。 贪玩的孩子们也感到快乐的满足,吹起口哨来。 队长又站在沿台上了。他拿着那三件绒衣,眉开眼笑地说: “行了,行了被说笑了。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意见就叫梅姐来领绒衣。” 他黑没说完,全场想起了热烈的掌声。 梅姐站起来,脸憋得通红。她没有马上去接绒衣,一字一板的说: “我家三牛要我改脾气,我的脾气好改,我看他的脾气倒难改。一个男人家,不好好劳动,这算个什么材料呢?” 人群中,三牛尖声叫道: “你到把我看扁了。驴背上看本本,走着瞧吧。”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人们陆续走出了槐树院,四野的虫鸣彼起此落,显得格外闲适幽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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