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叫贝特利德。”阿吉手指前方路口的一片平而矮的建筑，外边围着白色的回字形栏杆，一个人都没有，有些森严。“是监狱？”我问。阿吉点头称是。
“1937年的时候，英国人在这里建立了要塞，控制这片区域。看，这里是英国人垒石头的地方，士兵就在后边支枪射击。现在要塞改成了监狱，名字换成了阿拉伯语的，叫阿什莫雷监狱。”他指向东边：“再过去一点点就是西岸了，那里有个阿拉伯镇子也叫贝特利德。”
阿吉又向前开了一点点：“这里，高出公路一点的地方，我记得是1995年的一天，许多士兵在这里等车。从图尔卡姆过来的两个巴勒斯坦人乔装成士兵混进去，拉响了炸弹，炸伤了几个人，其他所有人闻声都过来救人，第二颗炸弹又响了。死了44个人。他们给这些人造了一个纪念碑。”
一根细长的红色钢梁从地面翘起，45度角指向天空，梁上排列着一队士兵的塑像，他们个个眼望上苍，做行走之态。我数了一下，连同地面上的一个，一共有21个士兵。“为什么不是44人呢？”我问。“太多了，放不下，”阿吉说，“如果你要问我，我说这东西很荒诞。上天堂！当兵可以进天堂吗？或者军队是天堂吗？Idiotic！”
阿吉把伤亡人数记错了。这起恐怖事件发生在1995年1月22日，那个周日早晨，正是大量士兵结束安息日假期回来上岗的日子，担任爆炸任务的是伊斯兰圣战组织的一名骨干，而当时哈马斯的创始人阿赫麦·雅辛就被囚于阿什莫雷监狱里。我查到的资料是，当时有20名士兵死于此次事件，所以铁梁上的士兵人数一共是二十名，站在地上的第21名士兵做出一个送别的手势。以色列的雕塑很多，大多用石头、混凝土、看上去比较旧的金属制成，总是给人一种怪诞、沉郁、悲伤的感觉。
（图注：1月22日恐怖袭击事件的纪念雕塑，作者供图。）
我们从4号公路转入57号公路，向东边，也就是西岸的方向前进。“我们到以色列最窄的地方了，”阿吉说，“我们往东走，开不了多一会儿就会看到隔离墙，沿着墙有一串犹太村子，它们在1948年前都不存在，在联合国分治协议通过的时候（1947年11月），这块地方是划给巴勒斯坦人的。这就是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做法，他们占了巴勒斯坦人的地就迅速造定居点，然后说，这块地方一直就是我们的，你看，这里有我们的房子。”
“那些被消灭的东西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是的。犹太复国主义者有钱，他们可以从美国、从欧洲买拖拉机，买农具，巴勒斯坦人没有高科技，他们孤立无援，在自己的土地上进行和一百年前、两百年前一模一样的劳动。他们的村子被毁掉了，没有人觉得可惜，因为犹太人盖起了更好的房子。”
我们经过一块标有“克法尔约纳”字样的路牌。“看，”阿吉说，“这里才是犹太人的地方，这个镇子在1930年代就建了起来。再往前走，我们很快就将进入到原本划归巴勒斯坦人的地盘了，但是，本-古里安把这块地从巴勒斯坦人手里夺了过来。”
1947年11月29日在成功湖通过的分治协议，是联合国通过的关于巴勒斯坦人和犹太人土地之争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地中海东岸这块小小的三角地被均分为两部分，分别给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但是，这个方案从未得到实施，阿吉讲，这是因为本-古里安同当时外约旦的国王阿卜杜拉订了一份密约，平分了巴勒斯坦人应得的土地，将西岸和耶路撒冷让给阿卜杜拉，剩下的归自己。国王大喜，他做梦都想成为圣地的保护者。这样一来，巴勒斯坦全境土地，以色列人得了75%，约旦人得了25%，巴勒斯坦人得0。
“巴勒斯坦人的土地被窃取了。”阿吉总结。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内幕的？”我问。
“读报纸，”阿吉说，“从1953年起，我就着手搜集之前几年的报纸，那时的以色列人已经开始把国家的存在视为一个事实了，而我是一个反犹太复国主义者，我想弄明白，巴勒斯坦人究竟是怎样丧失联合国给他们的土地的。最后，我从报纸上发现了1948年本-古里安与阿卜杜拉国王订立了一份密约。”
我心下不信：“报纸上怎么可能有这种机密？”
“我唯一的信息来源就是报纸，那上面有以色列政治家和将军们的大量访谈。以色列的政治家有个共同点，他们总是忘了五年前说过些什么，只喜欢专心地吹嘘眼下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哈哈，”他朗声大笑，“在订约的时候，本-古里安就恨不能让所有犹太人都知道他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本-古里安预料到，只要以色列不久后宣布建国，就必会有一场战争打响，所以，他用西岸土地和耶鲁撒冷诱惑阿卜杜拉一举堪称巧妙，牢牢抓住了阿拉伯国家联盟心不齐的命门：犹太人的土地，在分治协议所划的面积上增加了50%，外约旦白得了西岸和圣城，贪欲得到满足，阿卜杜拉国王承诺不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派出“阿拉伯军团”——这是由英国人训练的一支精良武装——他也的确做得不错，阿拉伯军团虽然参战了，却没有竭尽全力。
阿吉自信地跟我说这些，娴熟地引用当时人们的话语。“本-古里安曾说：Thepressisread,andthenforgotten（报刊什么的读了就忘而已）——他是对的。以色列人到现在还是这个样子，整天在媒体上说，我们又开始一个谈判了，我们即将达成一个协议了……哦，好吧，过一个月他们就会忘记他们都承诺过一些什么。他们当然不会把这些写到书里面，让人们随时可查，他们最可以倚赖的就是人们快速遗忘的能力。我跟你说的这些，随便抓一个以色列人来问，他从来就没听说过。”
“但是，若是不订这个密约，以色列就可能会亡国？”
“是的，我承认这是一个两难，”他说，“假设没有这个密约，以色列即使建了国也不一定能存活；而现实中，靠着约旦人的消极支持，以色列成功了，但巴勒斯坦人的利益被牺牲掉了。”
阿吉是个执拗的人，他并不认为以色列牺牲巴勒斯坦人利益的行为，可以因为以色列需要存活——她也有权存活——而被判为正当。他的是非标准是纯粹的。
2009年我第一次来以色列时，到基利波山走了一圈，这里是《旧约》中扫罗王战死的地方，后来大卫王下了一个诅咒，让这山寸草不生。直到1940年代，基利波山还是荒芜一片，但如今它已是满山苍翠，绿树成荫，山路上，一辆辆车缓慢地、安安静静地行驶。阿但一般人都有根据功利主义来裁定是非的习惯，例如，假如土地交给以色列人使用，效率比交给巴勒斯坦人使用高得多，他们就认为以色列人占领土地是合理的。吉并不是看不到这些；他认准的是有人撒谎了，隐瞒了使诈的事实。从结果之优劣反证过程正义的功利主义做法，在阿吉的头脑里从未有过立锥之地。
“没有人知道真相，没有人，我在这里遇到巴勒斯坦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本来是可以住在这里的。我家快到了，还有五分钟，”他说，“看，看，这是个巴勒斯坦人开的餐馆，开了很多年了，从来没有出过任何问题，从来没有。这是超市，雇佣了很多巴勒斯坦人，一直开得好好的。来坐坐吧，休息下，我可以给你几本书，英语的，还有啤酒，如果你想喝的话。我家有许多猫，你怕猫吗？我想你不怕。里奥，我跟你说，三个月前我和你一样精神，三个月前。”
（责任编辑：王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