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建安 闽西南崇山峻岭之间,浩浩汀江水路破隙而出,九曲十八弯,缓缓南流到一个叫棉花滩的 地方,突然水势涌汹,奔腾咆哮,飞落百丈悬崖。 南下梅州潮州、上溯汀州赣州的粮船盐船,有“上河三千,下河八百”,到此只能停步不 前,驳肩转运,驳肩转运处,人货辐辏,久而久之就有了个繁华集镇,人称峰市。 峰市渡口,店铺相连,自不必多说,单说有个和记小酒店,店主是个精壮小伙子,姓钟, 名富祥,人称阿祥。 这日黄昏,天气异常闷热,成群结队的红绿蜻蜓飞来飞去,密匝匝的大水蚁在炉火四周打 转。 黄泥小火炉在葡萄架下,紫砂壶正咝咝有声,冒着热气。 阿祥将一盆清水猛地泼在店门前的青石板上。 “嘿,狗东西,泼湿人家哩。” 说话的是一位跛脚老人,住对岸白云道观,每日这个时辰,准会来沽半葫芦水酒。 “哟,是六叔公。” 阿祥称他六叔公,是按钟姓辈分,其实六叔公是广东潮州人氏,三十多年前途经峰市,留 了下来。 “酒。”六叔公将八枚铜钱拍在柜台上,扔过酒葫芦。 “今日是李家寨新出炉的好酒,叔公真有口福。”阿祥用竹筒量好酒,递了过去。 “六叔公,来杯茶?” “有啥好茶?” “云雾。” “梁野山云雾?” “正是。” “来一杯。” 说是来一杯,其实是喝个够,酒能醉人,茶也能醉人。 两人就坐在了葡萄架下石凳上,慢慢喝茶。 江岸边,停泊着许多船,在船上过夜的人,已张挂起灯笼,火光映着江水,一波一波地闪 烁。 “阿祥,明日,俺要走哩。” “走哩,走哪里?” “潮州。” “回家去?” “哈,还有什么家,去紫霄宫。” “噢。” “这些年头,酒,不掺假,实在。” “做生意,图个信誉招牌。” “说得是。” “是。” “你每日,还多给半勺酒,当俺糟老头不晓得。” “本家梓叔,本家梓叔。” “这些年,还练功夫?” “连城巫家拳。” “是真家伙,南少林的,看你走路模样,俺也猜个八九分。” “叔公……叔公也会拳脚?” “俺这条腿,怎么跛的?” “这……不晓得。” “要听么?” “算了,算了,叔公您还是不说的好。” “老侄哥,要说给你听。” “叔公……” “老侄哥,俺明日就走了,你好好听听,记着。” 六叔公就这样一边喝茶,一边讲起了他的故事…… 那是清光绪末年,阿六(六叔公)在汀州卧龙山学艺,十年苦练,就有了副好身手,同辈师 兄弟有十八人功夫最好,人称十八郎。 十八郎出入江湖,威名赫赫,闽粤赣边,罕逢敌手。 这年寒冬,广东汕头来了一趟镖银,为首的是夫妻两人,传闻是罗浮山派的好手。 入闽省境,头一日在武北当风岭观音庵歇足打尖。 十八郎志在必得,倾巢而出。 阿六善轻功,先行探路,飞身伏在屋顶上。 观音庵右侧厢房内,一灯如豆,一位妙龄女子正自顾纳鞋底,她的身边,一位男子呼呼大 睡。 一长溜的银车就停放在床榻旁。
女子一直不紧不慢地飞针走线,时不时用铁针抹抹头油,时不时刺一刺窗户。 阿六心头着急,师兄弟怎么还不来呢?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这时,女子起身叫道:“梁上君子,该下来了。” 阿六一惊,知道逃不了,就揭瓦飞身而下。 女子推开窗户,指向庭院说:“你的同伙就留在这里了,我的丈夫脾气不好,一旦醒来, 你就没命了。” 阿六强忍悲痛,借着烛光,检视师兄弟伤处,见人人眉心,均有针刺痕迹。 临走,女子说:“窃赈灾银车,罪不可恕;留你活命,是为布道。” 男子呼呼翻转身,又睡了。 阿六猛然感到右腿一阵刺痛,这轻功算是废了。 女子又说:“快走,还能回家。”
阿六走到峰市,就走不动了,白云道观一尘道长救了他,但右腿还是跛了。 阿祥听着听着,茶壶在手中颤抖,茶水洒落满桌。 江风徐来,炉火明明灭灭。 “后来呢?” “后来,俺就和老侄哥一块喝茶。” “对,对,喝茶,喝茶。” “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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