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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 编制

 红瓦屋图书馆 2013-08-19

老张的 编制

  □张磊

  我和老张同年分到育英中学,同处一个办公室,关于他的一切我非常熟悉,包括他因何轻生我都非常清楚。下午正好没课,我就和你谈谈。

  我和老张都是师范本科,他修中文,我教数学。他书教得好,学生们很喜欢他、崇拜他。他人看起来很清俊,有才子气,多愁善感。有一年冬夜,下了自习,外边正飘扬着雪花,我哆哆嗦嗦回到办公室,看到老张临窗站着,似乎在沉吟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扭头看到我,对我说:你听,雪在每个房顶歌唱!世界在寂静里睡去了!我扑哧笑了,文人啊!真够酸的!

  我们分到学校时,都是代课老师,就是没有事业编制,属于学校临时雇请人员。每年,教育局会面向全县进行教师公开进编招聘考试,每个科目有一两个编制名额,竞争非常激烈。通过了考试,就有了编制,也就是俗话说的转正了,拿到铁饭碗了。

  

  (一)  

  编制问题大概就是老张致死的原因,为什么这样说呢?你听我慢慢地讲。

  老张家里没钱没势,他爸在建筑队上干活,妈在医院里打扫卫生,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好像还有个妹妹也在一个小学代课。每年进编考试,数他复习得最充分最认真,因为他知道自己拼不过那些家里有钱有关系的,只能拼硬实力。考前一两个星期,他就把自己的课调开,向校长请完假后躲到寝室复习。熬更守夜,寝室的灯常常通宵都亮着。

  可是他年年考,年年差点儿分,总差个一两分,就这样,整整十年,仍然是个代课教师。

  你刚问我是怎么考到编制的?好吧,我坦白给你说,我是第四年解决的编制,一方面是我考试那年运气好,数学科目有两个名额,而报考这一科的人里,没有教育局内部系统的子女,也没有什么关系户,所以相对公平一点;另一方面,社会大环境摆在那,肯定多多少少还是花钱打点了一下。为什么?你不送别人会送啊!就说我吧,我当时考试时笔试位列第二,和第三名只有0.5分的差距,怕第三名面试反超,所以家里请了教育局领导和几个面试评委到万豪酒楼吃了几顿饭,最后每人都封了一个2000元的红包。这样一番折腾,我面试拿了个第一,编制才终于搞到手了。

  老张就没这么幸运了。我记得第一年参加考试,他就考了个第二,可惜那年只招一名语文老师。以后几年语文科目都有教育系统内部子女,还有不少县里领导的关系户,所以每次他的总分总是排在第三或第四。他当然知道这不公平,有一次进编考试结果公布后的半夜,他约我到学校操场走走,神色忧愁。他仰天长叹,说,你知道吗?这次我笔试第一,面试第二,可最后却排到了第三,前面两个家伙都有关系,考核的时候不知是谁给他们造了一大堆“优秀教师”、“教学比赛能手”的荣誉证书,这些都是加分因素,最后总分一算,都跑到我前面去了!

  我也为他忿忿不平,觉得苍天有眼无珠,但看到他极度忧郁、苍白的面孔,就没有陪他一起抒发愤懑,而是反过来安慰他,傻里傻气地说了一箩筐“相信自己,你是最好的!”、“苦心人,天不负”、“老天爷一定会开眼的”之类的昏话。

  

  (二)

    代课第七年,学校新来了一位姓柳的女老师,也是代课,也教语文。 柳老师人长得清汤寡水,瘦精精的,但脾气温和,学生们叫她“柳黛玉”。 她与老张面对面而坐,老张和她很谈得来,她也很欣赏老张的才情。两个人关系逐渐拉近,亲密起来。

  你别误会,这不是我“八卦”,而是柳老师也是老张自杀的动因之一。他俩因为谈得来,常常黏在一起,晚自习后一起在操场散步,中午一起在寝室搭伙做饭,外人看着都觉得他们在谈恋爱。看得出来,有柳老师相伴的一年是老张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那时的老张一改往日的暮气沉沉,人变得充满着阳光般的激情。

  但没隔多久,大约一年吧, 柳老师的编制就解决了。她家里关系比较硬,舅舅就在教育局当科长。一有编制人就“麻雀变凤凰”了,亲戚朋友纷纷给柳老师介绍对象,条件一个赛一个的优秀,有机关干部,有当老板的。人都是很现实的,柳老师慢慢对老张冷淡下来,过了一年,她嫁给了一个银行主管,工作关系也调到了教育局局机关。

  在旁人的一片羡煞声中,老张真是“斯人独憔悴”啊!——嗨!这句诗还是从老张那儿学的。他变得越来越压抑、封闭、忧愁。柳老师出嫁那天,上午讲完课后,我回办公室,偌大的办公室只有老张一人,其余的同事都应邀参加婚礼去了。他趴在桌上,身旁是一瓶快喝完了的“老村长”。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高喊“老张”、“老张”,好半天他才把头抬起,双眼通红,头发蓬乱,眼神迷离,喃喃地对我说:老天爷要灭我!老天爷要灭我!

  那天老张在办公室醉得不省人事,他原来滴酒不沾,我和几个学生把他背到寝室后,他开始干呕,然后就是呕吐,吐了大半个小时,胆汁都呕出来了。

  

  (三)  

  好了,现在我把老张上吊前发生的事给你说一下吧。教书第十年,我和老张带的第一届学生也大学毕业了,其中有两个学师范的娃子毕业后回到母校任教,老张曾是这两个学生的班主任。十年了,学生都与自己是同事了,老张却依旧是个代课老师。压垮老张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他的这两个学生,家里都有背景。这年的教师进编考试在七月份,成绩一公布,两个学生高中榜首,而老张还是因1分之差而落榜。他实在气不过,到局里上访多次,局里调查后,给他答复是考试程序严格规范,录用公开公正。

  八月,老张就上吊死了。那时候正好是暑假,学校少有来人,等到有人发现,已是五六天后了……唉,算了算了,不说了,不说也罢!

  他下葬后的“头七”,我去坟上看他,带了一束花一瓶酒一大包纸钱。你不知道,我还带了一件特殊的祭品——请打字复印店的人制作了一张教师进编录用通知书,上边盖着编办鲜红的印章。我想把它带到老张坟前烧了,了却他生前的心愿,告诉老张莫放不下,你已经进编了,告慰他的在天之灵。可是真蹊跷,你猜怎么着?等我洒完了酒烧完了纸钱,准备烧这份通知书的时候,刚一点着火,呼地刮过一阵疾风,把它吹跑了,直吹到天边。

  我在坟前愣怔了好一会儿,耳边回响起老张“老天爷要灭我!老天爷要灭我!”的声音,心里难受得要死。怎么还不放过如此苦命之人!莫非老天爷眼睛真瞎了!

  过后我转念又一想,进编通知书被吹到天边也许是天上的老张在告诉我什么吧?可能他想说,他在那里过得清净又快活,不需要编制,不必转正,所以他一口仙气儿,把通知书吹跑了。

  你说是不是?记者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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