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亩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老子《道德经·第十二章》 以生活和生存来讲,人类真正的需要并不多。但由于后天学习到的欲望无穷,且过分去追求这些欲望而不知节制,到最后经常不仅欲望不会因此获得满足,反而产生无尽的焦虑和痛苦,甚至丧失自我。老子这一章节便在向我们警戒欲念杂生的危险。 色不过五(红、黄。蓝、白、黑五原色),但过分追来变化,便足以让我们眼花缭乱。音不过五(宫、商、角、羽、徵),但一直穷究其变化,足以令人听觉迟钝。味不过五(酸、甜、苦、辣、咸),但如果变化多端,也会使我们味觉不佳,食物的原味反而丧失了。打猎本是运动,但纵情于追寻鸟兽,必耽误正事而心神迷乱。难得的珍宝本是贵重物,但过分贫心,必伤行坏德,身败名裂。所以体验大“道”的圣人,只求填饱肚子,不求官能享受,去除野心欲望,只愿返朴归真。 物质文明追求无穷的进步和发展,精神的空虚便以它能享受作为弥补。官能愈刺激,愈需要要多的物质,精神上也愈空虚,恶性循环之下永无尽止,最后造成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大有为、大建设,很可能带来大危险、大破坏,身为领导层的人不得不慎。?” 【陈文德说评】 老子《道德经·第三十六章》:“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因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因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不少后世学者以这一章的辞文,指责老子貌似无为,内心却重视阴谋之学,其实这是很大的误解。 这里所说的微明,是说事情看来似乎微小,但依此会发展出来的趋势则已很清楚了。 可见老子所说的只是一个自然现象罢了,他并不去评价这种情形的好坏或对错,只告诉我们有这么一个物极必反。势强必弱的经验法则,值得我们特别去观察。 任何事物要收缩前,一定会先扩充之;将欲削弱时,必定先让它感到强盛;将要废弃以前,都会有提举的现象;将由对方身上有所夺取前,通常也会先给对方些好处。 这是种自然的现象——乐极生悲、否极泰来,体会这种道理,我们就不会迷失自我了。 一个柔弱者若了解自然的道理并顺应之,最后一定会强过一味想和自然对抗的强者。所以柔弱才是治国的根本,这就如同鱼不能离开水池一样,治国若不懂得顺应自然之道,将来一定会亡国。刑罚等凶利的东西则应该备而不用,绝不可以用之来显示自己的威力。 在“道家”的世界里,一切都不断地在变。不停地在动,没有永远的强者,也没有永远的弱者,输赢随时可能易势。唯有懂得这种变动道理的人,才不会步入自以为是的错误中。 但是当一个人觉得自己特别有力量时,常误以为这将是一个常态,只要努力将是个永远的赢家,这个世界为他而准备的,所有人也都是为他而活的。 击杀宋义后的项羽从此一帆风顺,因而这种自我心态非常地旺盛。对他而言,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除了挡我者亡,也不会有什么事需要他特别去关心。 刘邦虽也有领导者的盲点,但他惟一的长处就是没有太强烈的主见、只要听起来有点道理,而且对方又表现得很积极时,他大部分都会接受。或许就是这样,让他避开了自己的盲点,反而比较能表现出顺应自然的柔弱面。 从大势来看,刘邦力量虽远不及项羽,但在作为全国性领导人物的气势上,两者的胜负其实已经相当明显了。 【陈文德说评】 老子《道德经·第二十二章》:“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老子常说,反者道之动。天下事变化的道理,经常是正反相补的,有利必有害,而有害时,利也往往隐藏在其中。如果能真正领悟到此一道理,便能够忍耐到底、坚持奋斗,等到“利”的力量稳固后就能转危为安,这也便是佛家所谓的“达摩”。 因为委屈的反而容易保全,伸展前常需要弯曲,低下的地方则积水愈能满盈,破旧的才能得到更新,取得少的人比较能得到满足,想获得更多反而会自我迷失。所以得道的圣人很懂得保持最基本的形态(一之道,一是数的开始,亦即喻一切的根本),以作为天下人的模范。 不急着自求表现,反而可以使别人更看清您的态度;不自以为是,反而能将自己的心意表达得更清楚;不自我夸耀,反而比较能显示自己的功能;不自大自满,所以幸福才能长久。 只有什么场合都不去相争的人,才能得到天下人都无法与之争的结果。自古以来,忍受委屈的才能保全自己,此诚非虚言。唯有真正去实践此一道理,并以之为归趋,才是得到成功的最重要法则。 鸿门宴会前夕,刘邦从先入关中的优势,急转直下,成为项羽北线征秦军团的俎上肉。这种爬得高又掉得快的危急之势,很多人经常无法适应,因此常会求全力一拚,反而得到全面崩溃的结果。 刘邦听从樊哙和张良劝告,撤出咸阳而驻军于灞上,压抑了自己的欲望,也使自己获得一线的生机。 如果当时他仍在咸阳,项伯必无法及时通知张良,而项羽也将直接攻打咸阳,不会对刘邦善罢干休的。 少则得,多则惑,的确有相当宿命性的道理。 鸿门宴中,刘邦、张良、樊哙的表现都令人激赏。由于他们在面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际,能够完全豁出去而顺应命运之安排,反而使自己得以顺利脱离危险,重新获得生机。 于危机中坚持到底,接受命运的考验和安排,这便是每一个人心中最好的“达摩”。 【陈文德说评】 老子《道德经·第二十四章》:“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夸者不长;其于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在道家的学说里,像项羽这种急着想回家显示荣耀的心理,经常会带给自己极端的危险,而且在这种心理下,要为天下宰是不可能的。 提起脚跟想超过别人,然而比别人高的人通常自己先站不稳。脚步跨得很大想快过别人,反而会因太用力而伤到了脚,一步也走不动了。 同样的道理,急于表现的人容易引起反感,其优点大家都看不到。自以为是的人急功近利,其头脑反而不够清楚。自我夸耀的人大家都讨厌,其功劳反而不受重视。自大自满的人容易引来反抗,反而无法保持长远的优势。 这种急于自我表现的行为,都会成了剩下的菜肴。多生的赘肉,为大家所不喜欢。如此不但没有用处,反而有害于己,所以体道之士绝对不会这样作的。 其实这时候的项羽如果勇敢地自称皇帝,负起安定天下的职责,再小心谨慎地分配各诸侯的势力范围,反而比较能得到大家的认同,进而统有天下。 但项羽似乎从未想过要成为皇帝。一方面也许对秦皇帝的反感,使他不想一个人拥有天下;另一方面他出身楚国贵族,习惯于联盟式的组织,因此未能如中原的诸侯王般,体认到追求和平必须建立强有力的政权组织之道理。 于是项羽仍停留在楚庄王称霸天下时的思考型态,才会自称西楚霸王。 但他又希望拥有较多的实力以控制天下诸侯,所以除了楚国精华区外,自己也想拥有中原精华区的梁地。在这样的心理下,分配天下的基准一定是不公平的,完全以自己的喜恶来作判断。 由此而带动的精神,皆成了以自己的立场来作标准。 魏豹被迁徙到河东,已推翻了旧势力范围的承认,除了弱小的韩国暂时得到保留外,赵国、齐国、燕国的势力全被打破了,并依照项羽个人爱恶为标准而重加分配。既有的势力者必会因不满而起来反抗,新的势力者之力量也不足以维持安定,项羽本人又不想担负全国性治安的责任,这种的政治基础能维持多久实在令人怀疑。 事实上项羽也没有实力完全为天下宰的,他应该拉拢些对他比较心仪或尊重的诸侯来共同统有天下,待平抚那些不满的势力后,再行稳定自已的政权。 若朝这个情势发展,或许他能成为实权的皇帝并统有天下也不一定。 但他却把自己也拉成和诸侯一样的地位,不去建立合法性,反而明显表明他是以“力”服人的霸王,进而又去做天子的工作,自然更容易引发别人的不平之鸣了。 【陈文德说评】 老子《道德经·第二十八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能够雄壮刚强,却宁愿处于雌伏柔弱,这样才能成为天下的谿谷,成为众流汇注之所在。能够为天下谿者,自然能合守常德,就如同婴儿一般,状似柔弱,却充满了生命力和成长潜力。 知道清白明亮的幸福,却仍愿承担黑暗痛苦的,才能成为天下的法则。能为天下人作法则,常德自然无差失,这样的心境如同道体本身,达到广大无穷的极境。 可以达到荣显的地位,却愿去忍受卑污耻辱的,如此才可以为天下谷,去包容所有的痛苦和罪恶。能为天下谷者,常德才能充足,而达到真正质朴的境界。 失掉质朴,则样样讲求器用,功利主义因而盛行。体道的圣人,却能掌握质朴以建立体制,这种体制,不琐碎、不多事,较能合乎无为而治的理想。 领先率军进入咸阳,使刘邦的声望和优势都达到了创业以来的最高潮。平民出身、未曾有过什么大享受的刘邦,原本也可以风风光光一场,但他却能在张良、樊哙等劝阻下,撤离咸阳。这种知雄守雌的作风,也使他幸运地逃出鸿门剑宴时的大灾难。 原本功劳最大,却被有意地排斥,最后落入未开发区的巴蜀、汉中;刘邦几乎已成了天下的笑话。他强烈的心理不平衡是可以预知的。 或许他也曾有过“可杀不可辱之心”,但在部属的规劝下,他再度容忍了下来。或许这便是他生命中的“达摩”,不得不去坚持到底的挑战。 他率领大军,经由栈道进入汉中,虽然是为求保命不得不然的苦行,但说起来很容易,若真正领导去执行,则要非常大的勇气和毅力。 面对途中的危险挫折和官兵无辜的丧生,身为领导者所承受的压力也是够大的了。加上半途上部属不断地逃亡和流失,对刘邦而言,最大的痛苦应是自己的不被信任和自我的不胜任感。刘邦能顺应自然地勉强度过这段生命中的最低潮,他的厚黑学功力也是相当够看的了。 也许就是他这种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荣守辱的魄力,才能获得人间难得的天才——萧何、张良、韩信对他的倾心吧! 老子的《道德经》,以道无为而无所不为,欲歙必先张,欲弱必先强,欲度必先举,欲夺必先与;因此很多人便以阴谋家而视之,认为这是道家策略学中最精华的一环。 的确,日后的兵家、纵横家、稷下学派及法家等以探讨策略及策术为主的学派,多少均受到老子学说的影响,但老子既以“无为”和“清静”为主要精神,自然不可能去强调功利色彩浓厚的策略学。 其实,老子所讲的只是种自然的现象,不是“应然”而是“实然”;只有放弃心理上的“应然”,才能去适应客观的“实然”。因此顺着“实然”去做,洞察“实然”的真相,是在面对困难重重的人间世道时,能够存活下去的最大本钱了。 “失败为成功之母”虽是句颇有鼓舞作用的励志名言,但如果不能体会“成功也可以为失败之母”的话,便很难了解成败间的真正关系。 人世间的变化道理,的确和自然现象非常相似,所以阴阳寒暑循环相生,祸福成败也是反反复复。不过《易经》上所谓的否极泰来、剥极必复,倒没有任何鼓舞的意思,只是在说明一件事实的必然现象而已。 “刘邦生命中最大的特色,便在于他总是那么地顺乎自然。 其实他倒不是真正的无为,只是他在“有为”时似乎效果并不大,反而是每到束手无策,被人推着走、拖着跑时,事业的进展才较顺畅些。 当然,这倒不是说刘邦的命运在不用努力时反而比较有建树,而是当其命运陷入无可掌控时,才是他最需要努力奋战的时候。表面上看来,这些都是他生命中的最低潮。打从他押送劳役失败、逃亡山泽中起,到鸿门剑宴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场合,最后还被逼得率领大队人马越过崇山峻岭,深入汉中,只要稍微有点成绩,恶运似乎立刻随之而来,让刘邦不得不去忍受苦中苦、劳中劳了。 祸中有福,福中有祸,失败的经验固然可作为追求成功的奋斗旅程中之参考,但成功的兴奋中也常隐藏有失败的祸端。刘邦创业过程中的起起伏伏,的确也印证了老子这一自然法则。 反观项羽的命运中,人为的因素浓厚多了。就其本身的能力和条件而论,项羽的确是上上之选,然而他也是肯付出、肯冒险的大将之才,属于创造时代的大英雄。 这个世界对他似乎相当不错,予取予求,让他总能轻易地完成心愿。达成目标。也因为这样,项羽在做事方面显得较少深思熟虑,欠缺危机意识,也看不也有什么事情会不利于他。 鸿门宴后的刘邦已完全屈服,项羽气势因而如日中天,但他迁都彭城,以自已的喜恶划分天下势力范围,以“应然”代替“实然”,使自己难得的大成功机会也面临了严重的威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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