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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篇雪

 我IS春天报春鸟 2013-08-22

九篇雪

李娟

 

   
我说:“又下雪了。”我悄悄起床趴在窗子边往外看。外面黑乎乎的。我又说一声:“又下雪了。”我睁大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雪的白不知此时正在谁的梦中。我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大声第三次说道:“下雪了!”——黑暗中没有一丝响应。许久,许久。房子的某个角落传来某个人的喷嚏声。我忍不住流下泪来:“真的下雪了……” 

   
就像我说“我真的爱你”一样。这世上总是有那么多的事情不能让人相信。我真的知道每个夜晚雪都在下。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是因为我不能解释那些落下的雪又是用了另外的一个怎样复杂的过程在天亮前消失。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夜深人静时我突然从床上坐起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我也弄不清是不是梦话。 

   
那么,雪到底下了还是没下? 

   
 

   
真正下雪的夜晚,绝对不会只让我一个人知道。首先天气预报就会提前好几天公布。另外,一推开门世界就变白变厚了的大怪事也只有童年里出现。下雪的夜里通夜都有人在忙碌,这人刚刚回到家,那人又推开门踏雪而去,说不上究竟是谁第一个经历了雪。 

   
我穿好衣服、戴好围巾手套,早早地推门出去,还是看到有人在四十厘米厚的大雪上留下了脚印。从东横亘到西,让我没法过去,只好踩进这一个个脚印坑里前进。天黑黑的,路灯昏暗、街道冷清。走在这行脚印中,想着到底是谁,比我更加孤独。 

   
我踩着这脚印一直往前走,渐渐丢失了自己原来的方向。我曾停下想了一会儿,再走时不由自主又踩人下一个脚印。我发现我已经无法离开那人留给我的路了。我也曾试着从一个路口踏入别的方向,踩出去一脚却在雪上仆了一跤。 

   
我接着走,慢慢发现我走他的路是为了想追上他,为看看他的容颜。 

   
我知道了他是谁。 

   
接下来我逐渐感觉到了那行脚印在每一个路口处的迟疑。也许我可以追上他,我没有丝毫的迟疑。我便跑了起来。路灯在一个地方突然没有了,天却朦朦胧胧亮了起来.我的心怦怦地跳着,呼吸急促。每跨出一步我都感觉他在下一步等我。近了,快了……我跌跌撞撞,不停地摔跤。天渐亮了,我愈发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气息,我甚至真的听到了他的呼吸和叹气。我心中狂喜,血脉贲张,不能自已——我看到前面的脚印停了下来!我马上就见着他了!我连跑几步,在脚印消失的地方;欲往前再走一步——马上就要见着他的最后一步时——却赫然惊觉,自己正站在一处绝壁的尽头……   

   
——天一下子重新黑了,我从梦中惊醒,穿好衣服,坐到天明。 

   
 

   
雪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种事物! 

   
首先它是白的。它没有杂质,它耀眼。它就是白,它就是白。总会让人想起一个咬着嘴唇的沉默的倔强的女孩。它从上面重重积云中下来,云却是灰的。 

   
其次,它是飘落下来的。漫天地飘落,从天到地缠绵。我们也渴望那种飘——当流星和雨点笔直迅疾地坠落,当鸟儿拍着翅膀呼啦啦啦远去,我渴望升入高处,再慢慢悠悠地落人大地。慢慢悠悠地,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记住了。 

   
然后,它是图案精致的。让人知道有一个人多么寂寞。他准备了那么多的岁月,去一片一片反复雕琢这些精美的艺术品;再在剩下的时间里将它们一把一把撒完。这些尤物,在静处和近处给你指一下迷宫,然后淡淡一笑,自己都欠身堵住了出口。展示出它的六片花瓣。——树叶有这种形状吗?石头有这种形状吗?梦有吗?死亡有吗?如果世上没有雪,人类永远无法靠现有的想象力将这种东西凭空合成。 

   
雪还可以堆积和覆盖。在这世上,能够完完全全去覆盖什么的只有雪和坟墓。因此,雪地总是有着墓地的美。我们走在雪上,想到雪被下面的那些,会想到自己就是这样走过了。会回头望。 

   
雪还可以融化,在手心消失,在春天消失。我们留不住雪,以及更多的东西。抓一大把将它攥紧吧,去感觉冰凉的、泪水流逝一般的流逝。如果此时你不能把它融化,你就将被它冻僵。雪冷冷地看你,消失了还在梦中这样看你。 

   
但是小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有关雪的这么多。我们只知道雪可以堆雪人,一个和我们一样大的雪人,而且我们可以让它和我们一样站起在这大地,它的一切都让我们来给。胡萝卜的鼻子,煤炭的眼睛,还戴过我的眼镜,围过你的围巾。有一天,它因我们年幼的记忆而产生了奇迹,它和我们一起奔跑过大街和广场,有了生命。后来天暗了,我们回家时不该把它独自留在那里。我们什么都给它的时候没有想到也会给了它孤独。我们真的没有想到。我们纷纷隔着窗子远远看它,在各自温暖如春的家里。 

   
我们来自于生命中的第一次寂寞,是看到了一个雪人的寂寞。如果它没有服睛和鼻子,如果它仍是一滩平整的雪。如果我们没有惊醒雪,我们没有惊醒它。 

   
我们将替它,站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我不会悲叹任何一朵落下的花,因为它们已经落下,而我还在这里。而我还不曾老去。我不会悲叹的,当漫天雪花,从冬的枝头落下,会看到我仍没有离开。 

   
漫天雪花落下,像舞台的帷幕落幕一样落下,我站在雪地中频频欠身谢幕,又在空旷的观众席上独自热烈鼓掌。我说过我不会哀叹。任何的落去的花,我都看见它们已经把青春落下,然后是爱情,最后是生命,落在我脚边的地方。最最后才是雪,像墓土一样层层覆盖,洁白温柔地柔软了一地。 

   
等待我的落下,等待我的悲叹。最后它们只等到我亲人们的悲叹。我的亲人们掘开冰雪和泥土,以及一切落下的尘埃,把我深深埋葬,然后落泪离去。我最后看到的是他们的身影在天边落下。 

   
 

   
雪一个冬天一个冬天地下。在我们看得见的地方陆续融化,却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一层一层加厚。这就是为什么我丢失在某个冬天操场上的那双红手套再也找不回来了——它被埋藏的是那样深。 

   
还有春天、夏天和秋天,它们过去也总会有什么一层一层留下。我们看不到。但我们能看到冬天的雪在经过它们时的迟疑和吃力——雪花是一片一片,纷纷扬扬地下的,而不是倾巢出动,轰然从云层里坍塌下来的。每一片雪都是在经过漫长的旅程后,才侧身抱着双肩,小心穿梭行进,一步一步地到达大地。在空中左突右闪,回旋辗转。我们还小的时候只能看到它们的轻盈和优雅,,看不到它们正经历着的岁月。 

   
一年被雪,以及其它的——春天的,秋天的,夏天的什么东西——所埋葬后,十二月才来到它的最后一天。 

   
一年过后,我们走在雪野上,含泪想到,又是一年了。 

   
但是雪下在去年下的地方却下了去年经过雪地的一行脚印,教我们知道,他也一样一直从去年走到现在。          

   
雪霁天晴朗。碎雪仍在若有若无地飘荡。我抬头望着深蓝的天空。看星星点点的碎雪从地上浮起,像水的气泡升起一样在空气中向天空升起,一粒一粒消失在天的蓝色里。很少有人注意到雪落地后不会重新升起、回去。他们只会偶尔惊诧一下为什么雪晴后,阳光照耀下的空气会闪闪的发光。 

   
没有风。碎雪左右飘荡,盘旋漫舞,像在风中一样,又像在音乐中一样。 

   
上升,上升。就像眼睛滑落那样上升。天空蓝得就能蜇出人的泪水。是不是就是天空的那种比蓝还蓝的蓝,动荡在上空几百米的高处,吸磁着皑皑积雪中没有份量的那部分——那一部分因重量而下坠.落地过程却不小心将它的重量从手中失落,先它自己掉下来。它便轻轻飘飘失重了。在那茫茫大雪中,我们能看到纷纷扬扬的飞雪中总有几粒在犹豫——就是它们;雪停天晴后,我们又看到总有碎雪浮在空中渐渐上升——也是它们。 

   
那一片亮闪闪的空气中,微缈的碎雪四起时,我正在兀自前行。不住回头张望。我想假如有一天我也会像一粒落下去又飞去的雪那样,那么我又是在为着什么。——我这么想着,远方似乎还在等我向它坠落,我踩下的一个脚印却在轻轻牵住我,并且轻轻,向未来某个日子里浮显,等我有朝一日再次踏上去,回到这一步。回到四起的碎雪中去,继续向前。 

   
我不停地回头,不停仰脸张望。乍然看去空中什么也没有,直到眼泪被天地间的明亮刺激出来时,上升的碎雪才一粒一粒被我看见,又一粒一粒在视力可及范围内向上面的深处消失。 

   
很多故事里,结局之后那我们所不知道的情节都是在这样继续。我们翻过了最后一页,仍然什么也不能知道。除了那个故事结尾的最后一句话,整本书什么也没有说。 

   
难道真的一切都不会停止,都没有结束的时候? 

   
落下又扬起的雪走了,那些落下并积下的雪也不会停多久。它们离开的过程更复杂,更不易发现。它们的经历更曲折,更不可想象。 

   
而我在碎雪四处闪烁浮扬的雪野上的行进已经停了下来。 

   
就像落下的雪那样停了下来。 

   
我最后一次回头望,并仰望蓝天。 

   
 

   
经年雪封、亘古不化的大山.是被遗弃的最彻底的东西。四季没法找到它,甚至冬天也这么说:“这是另外一个冬天的尸体。”它说:“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我不认识它,我们相隔太多的岁月。”那些相隔太多的岁月闻言,便年复一年降落着大雪。 

   
有一天大山深处喷出了汹涌激荡的岩浆,一泻千里,势不可挡。亿年积雪烟蒸气氲,万古冰层处处进裂;天为之倾,地为之崩,复活的声音撕裂寰宇,震荡天际,久久不绝,久久不绝。 

   
后来这声音渐渐远去而消逝。又一场更大的雪降临,一切埋葬了过去。整个世界仍然什么都不知道。四季仍然沉默,甚至冬天也说: 

   
“我真的不认识它。它可能是死亡了亿万年的,传说中的第五个季节。” 

   
 

   
下雪与冬天没有多大关系,一年四季都在下。只是别的日子的雪在落下的过程被异化,有时以雨的形象出现,有时则是一些落叶,有时则是一场灾难,更多的时候是无边的寂寞。只有寒冷的冬天才能把它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洁白剔透地降临人间。 

   
或者我们所看到的,所谓的“雪”,也是冬天对某种事物的某种异化。 

   
那么雪到底是什么? 

   
有一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们只知年年岁岁都在落下一些东西。一个幸福、一次年轻、一个孩子、一场车祸,或一块陨石。就像雪从铅灰虚茫的天空落下,这些事物的来处也同样渺茫未知。但我们接受了它们,直到我们因越来越多接受那些落下的东西而越来越沉重时,我们自己也不能自拔地落下。 

   
那些绝对不是雪。雪的轻盈和精致是一切下落的东西的典范。做这典范的人说:“你此时,就像这样飘荡在人世。看你多么美丽!可惜你看不到你自己……” 

   
教我们如何去相信! 

   
我们永远无法忍心舍弃的美好,永远不肯罢休的痛苦,还有爱情、童年、孤独、欺骗,还有罪过、仇恨、热望、抵抗——当我们携着这所有的,落下,我们怎么相信,此时的我们,仅仅会像一片雪? 

   
他又说:“雪的心.本也是一粒灰尘,只不过衣了重重的华裳。” 

   
可我们的心却是在怦怦跳动,泵起血液向高处喷涌。我们的四肢和面孑L健康而年轻。我们怎能只是像一些雪花那样简单。是谁随随便便就用了这种比拟来搪塞我们激情纷扬的一生,是谁仅用一些雪就欺骗了整个冬天,并蒙蔽我们的眼睛。让一些不该落下的落下,立即用别的落下的东西,掩盖了它。 

   
 

   
雪下得如此平静,好像它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好像它在一边下,一边思量、冥想。在想好之前,决不愿惊动人似的。 

   
好像它真的什么都不曾干过。它轻轻地摇头,再落下。 

   
而雪地更加平静。平静到看不出它就在延伸。 

   
久久地看,久久地看,也看出了。这种延伸的不易察觉是因为它在以万物的渐渐沉静休止而延伸。 

   
雪地微颤了‘下是因为有人从那边过来了。雪地最后的颤动则是他已经永远地离开。雪地是世界最大的一片空白,填满它吧!于是又下起了一场更安静的雪。 

   
而最静寂,最空洞的要数那些雪夜了。夜色把一切动静含在嘴里,雪落像是在梦中落,无凭无依。睡意正滴水般,秒针的一格一格移动般一下一下叩击心灵。入睡后雪更静更遥远了,梦悄悄地把我向相反的地方带。如果带去的地方也在下雪的话,它又会立即轻轻把你带回。会让你暂醒片刻。 

   
室内的安静被整个世界的安静所挤压、逼迫。睡醒的人静静听了一会儿,又更沉地睡去。隔着墙壁和梦,雪纷纷扬扬地下,它即不濡湿什么也不击打什么。它只是一层层覆盖,不露声色。把你留在夜里,不着痕迹。 

   
就这样安静地埋葬你在你的梦里。 

   
如果有人此时敲打起你的院门,深夜里大声呼喊你的名字,它会把所有声响引向别处,引向很多年以后,才让你被唤醒。 

   
雪和夜愈来愈靠近你,又渐渐远去,去到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再回来,告诉你的梦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再愈来愈近地靠近你。 

   
雪越下,天越黑。雪层一点一点加厚,挤缩黑夜的空间,使夜退守得更浓,更放低了呼吸。

   
———而就是在那样一个平静异常的深夜里,我突然大汗淋漓,惊梦而起——并失声叫道:

   
“下雪了! 

(赏析:梦一样飘逸、雪一般优美、夜一样执著的《九篇雪》……  李娟这个名字随同她的诗歌和散文随笔,自从第一次现身西盟,就以其独到的视角,细腻的笔触,新颖的风格,引起了大家广泛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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