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走路上班，为了抄近路，要经过一片因为商品开发拆迁而荒弃的田地，最初，小路边时不时绽放着的清新可爱的小野花时常令我欣喜和感动。一天一天走过，随着时间的游走，视觉和审美也一天天疲劳。城里不知季节变化，不知不觉秋意已经绽放在银杏枝头，以金色的华丽铺展过往的街道。一日走过，突然发现那片无人打理和看管的空地居然成了喇叭花的乐园：一朵朵、一丛丛、一簇簇蓝色、粉色、紫色、紫红色的花朵在湖蓝的晨曦中欢欣鼓舞地盛开，有如一幅美丽的印染。突然想：这样的花怎么叫“喇叭花”呢？应该叫“女人花”才对呀，她的美丽在朝露的轻吻下醒来，在晚霞的余叹中睡去，一朝一夕，朝盛暮衰。女人又何不是如此，美如花之一灿啊。朋友说喇叭花在日本取名为“朝颜”，即为“早晨的颜色”的意思。“早晨的颜色”？是指早晨的云霞像喇叭花般艳丽，还是指喇叭花如早晨的云霞一样绚烂？早晨是什么颜色，我从来没有细想过，现在闭上眼睛想一想：用一种花来定义抽象的时间，把早晨定格在形状和色彩里，真是美艳无语。于是惊叹日本人的想象力，同时又觉得一个冷血残忍的民族会以如此绽放的情愫描述一种花的韵味，有些不可思议！
记忆中，当丰满的玉米，饱胀的谷穗收仓，渐凉渐凉的秋风丝丝刺痛脸颊的时候，一簇一簇白的、紫的、粉色、紫红的喇叭花或者依借着风烛残年的玉米秆或者借靠着秃顶的枝桠或者顺沿着沟坎地头、竹栏篱笆，在秋的薄凉中绽放。这时喇叭花吹开的情绪像通电一样触动了许多小女孩采摘它的欲望。是呀，在寒意沉沉的秋里，如此娇柔艳丽的花朵，怎么会不让你忍不住停下匆忙的脚步多看它几眼呢！但是，这时，大人们总会警告小女孩：这种花叫打烂碗花，不许去摘，摘下来撕破了花瓣，吃饭的时候会打破饭碗。还会告诫孩子在自家的庭前院落是不能栽喇叭花的，因为这种花不吉利，它会给家庭带来厄运。
那时候每家都很穷，有饭吃已经很不错，能自己有一只小碗盛饭，更是奢侈，小孩吃饭时摔坏碗是要挨揍的，于是小女孩伸出的手恨恨地收回，心里也忍不住抱怨喇叭花来，这种招人眼热，却又魔咒在身的花儿，让你亲近不得，只得酸溜溜地看着它开放，看着它凋零。当然，偶尔也有调皮胆大的小孩儿掐一束捏在手里，甚至还将花茎掐断，只留下喇叭似的花朵当成喇叭放到嘴里“嘟嘟嘟”地吹个不停。小女孩看见了，也会酸不溜秋地模仿着大人的口气说：摘嘛，摘嘛，摘了打烂碗花，等会子吃饭的时候会打烂碗的。
后来查资料才了解到喇叭花又名牵牛花，清晨开花，花开殊盛，朝日而蔫，性寒，味苦，有逐水消积功能，对水肿腹胀、脚气、大小便不利等病症有特别的疗效，不但可供观赏，而且还可入药。它还有个俗名叫“勤娘子”，是一种很勤劳的花，每当公鸡刚啼过头遍，时针还指在“4”时左右的时候，牵牛花萦绕着篱架的枝头，开放出一朵又一朵喇叭似的花来，意语是催促农民牵牛犁地。于是，想象一下：农耕时代，晨曦中人们牵着牛，挑着担一边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一边欣赏着点缀于绿叶丛中的鲜花，该是别有一番情趣吧。
但是中国人对于花的情绪历来不太注重其外表，而是注重其精神寓意，好端端的自然植物，偏要生硬硬地赋予艰涩的道德寓意或生命哲理。像喇叭花这种被季节流放的花朵自然遭受文人墨客的冷落，翻阅许多文学作品，好容易在郁达夫的《故都的秋》当中找到一些痕迹“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者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谈红者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叫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细尖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读着这样子的描写，绵绵的清冷，细细的凄切之感便沿街漫延。
是呀，在所有花草当中喇叭花似乎是最不受关注和赞美的，因为纤细，它不像莲花那样亭亭玉立；因为美艳，它不像兰花那样幽香飘逸；因为柔弱，它更不像梅花那样冷艳傲气。它不得不攀附残垣断壁，亦不能不依附枯枝残茎，借助一切可以生存的外力生长，收集黑夜的色彩绽放短暂的美丽，人世间美丽之物总招惹忌妒，喇叭花被世人误解为趋炎附势、攀强附贵的花。其实喇叭花在中国有些地方也有叫“朝颜花”的，因为它晨开幕谢，花瓣简单，民间的装饰图案取材于喇叭花的也不少，说明中国老百姓对它的喜爱，日本人把它取名“朝颜”不过是拾人牙慧。我于是猜想：人们杜撰采摘它就会打烂碗的咒语，以及栽在家里就会招来厄运的说法，也许是处于对这种在凄风苦雨中依然能开得艳丽夺目却红颜易逝的花朵产生的悲悯之心吧！更也许是人们担心这种美艳而短暂的生命遭受无知小孩的折腾才编排出的一个理由吧。
其实大凡错过春季的花朵，开得都很冷静也很淡定，它们不会像春花那样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却有一种冷寂之美。张爱玲说过“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套用她的话“因为懂得，所以谦卑，因为卑微，所以谦卑”。喇叭花卑微得需要依附于他物方能蔓延，卑微得纤弱的身躯顶着硕大的喇叭却任凭世俗误解而不为自己申辩。也许，是无需申辩，也不屑于申辩。
是呀，能够在秋意纠结的风凉中，支撑柔弱的躯体绽放一瞬的美丽，该需要多大的隐忍和勇气。在凉意沉沉的秋里，张扬几朵粉艳，让肃杀寂静的秋增添几分艳色，几分醉意。这——也许是喇叭花开放的心情吧。
曹孟德诗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人生如草木，兴盛衰落，使命一完成，顷刻云散，留下来的何曾不是素晴一片？懂了，方才明白：走过花之流年，人生如花盛开时，便臻于极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