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乡愁

汉乐府《十五从军征》中有“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句，十五从军，八十始归，六十五年过去，家已无亲，宅院犹在。此情形若置于当下，莫说六十五年，就是二十五年前的旧迹，俱已浣尽。《国风·豳风·东山》写自东山归来的兵士，见家园“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满心欢喜，乐不可支，但不知此兵从军几何。

风筝飘畅，赖于一线之缚，乡关成乡愁，落花飞絮，梦里当年，大多因了青春片影的挂念。詹妮特·温特森《守望灯塔》说：“生命只是时间中的一个停顿，一切的意义都只在它发生的那一时刻。不要等。不要在以后讲这个故事。”芙蓉如面，青春太好，也太快，回头一看，城府太多，也太沉。悔也罢，怨也罢，反正再也回不去。“百金买骏马，千金买美人，万金买高爵，何处买青春？”青春的错觉，疑真疑幻，或缥或缈，沉香般幽远成了匆匆行走的叠影。村上春树《1Q84》说：“所谓人生，无非是一个不断丧失的过程。很宝贵的东西，会一个接一个，像梳子豁了齿一样，从您手中滑落。取而代之落入您手中的，全是些不值一提的伪劣品。体能，希望、美梦和理想，信念和意义，或您所爱的人，一样接着一样，一人接着一人，从您身旁悄然消逝。”

事业文章，随身销毁，功名富贵，逐世转移，人心哪有不变的。一些人无端闯进你的生活，喜怒哀乐后，转身匆匆离开，采得一枝梅，未及送出去，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而你的方向，仿佛不是我想去的地方。梭罗《瓦尔登湖》说：“我已经发现，人们的腿再怎么走，也无法让两颗心靠得更近。”菩提即烦恼，烦恼即菩提，此间非彼岸，顺与逆，皆修行一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东土是西天，聚与散，皆缘分一场。送尽行旅，排场撤下，亭前一人谁伫立？凭栏望月，坐看氤氲，庭下只影谁踱步？日本作家伊坂幸太郎说：“无论共有的时间有多长，消失的时候，总是各走各的，孤身一人。”各自入眠，各自醒来，各自忘去各自的梦，寂静得如你消失，易实甫有诗云：“青天无一云，青山无一尘。天上唯一月，山中唯一人。”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其实除却不改的乡音，纵使风阶拾叶，老屋依旧，卷帘看，人亦非，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长啸数声，空山答响，故国华胥宁有梦，旧时王谢早无家。家国有时也是啾啾唧唧的乡愁，是一个象征，且有锚一般向下的定力，灰染半生，越老越秾，萧然秋禽，越鸣越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