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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戏剧的讽谏传统

 风云际会2009 2013-08-24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1月14日09:31 东方网
  陈云发作品集近年来,中国戏剧正越来越呈衰落的景象,其标志即是观众的流失和少数地方戏曲剧种的消亡,而过去作为戏剧主流的话剧,也已趋向自恋式的“小剧场化”,不再有让成千上万观众激情澎湃的剧目出现。有人归结于这是由于麻将的开禁和影视的崛起、尤其是电视的广泛普及,以及城市的“空心效应”(老居民纷纷迁居市郊结合的新城区)等原因。我认为,以上这些理由虽都能成立,但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得从戏剧界自身去找。
  为什么存在了二、三千年的戏剧艺术,如今却会遭遇到了空前的危机?是否真的它已是“过时”的艺术了呢?不,我认为当代戏剧的衰落,最大的原因是戏剧界失落了灵魂。这些年,在戏剧理论界出现了各种各样故弄玄虚的“理论”,认为戏剧的功能、本质是“自恋”,是“仪式”,是“游戏”,是“宗教映象”等等,有的还搬弄外国的戏剧理论概念来套中国的戏曲,就是回避了中国戏剧传统的灵魂,即中国戏剧必须具备的五大元素(亦称五大功能):讽谏、教化、渲泄、鞭挞、娱乐。在这五大元素中,讽谏功能应该是灵魂中的灵魂,演剧者常常通过讽谏的手段,来对社会(包括统治者)的错误行为进行揭露、讽刺、鞭挞,起到劝谏或否定的作用;同时,又正面进行道德说教,并在娱乐中进行劝善、批评,从而实现高台教化作用;为弱势群体进行呼喊、声援达到渲泄作用。而整个戏剧演出过程中,都贯穿了轻松、娱人的方式。中国的传统戏剧正是靠了这些灵魂,才能一代又一代地实现薪火传承。
  中国戏剧的讽谏历史传统,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时期。据《韩非子》记载:齐国的国君齐桓公得贤臣管仲为相,他便懒于管理军国大事,晋国使者到了齐国,齐桓公一连三次都把接待晋使的任务推给管仲,于是便有优伶(即演艺者)在宫中演剧时说:当国君太容易了,只要喊几声“让管仲去管”就行,谁不会呀?被讽刺的齐桓公没有生气,只是叹着气说,当国君太难了,我不依靠管仲办事,人家会批评我;我信任管仲,又说我把国事推给管仲。而当时统治楚国楚庄王,也曾碰到过优伶讽谏的事,原来庄王有一匹爱之极深的良马,“衣以文绣,置之华屋之下,席以露床,啖以枣哺”,这马太养尊处优,竟肥胖而死。楚庄王要让马享受大夫级的礼葬,这荒唐的举动为大臣们反对,楚庄王竟下旨:“谁敢再反对,就处死!”伶人优孟听说了这件事,他立即闯进宫去,嚎啕大哭起来,庄王惊问他什么事这样伤心?优孟道:这马是大王所爱,以堂堂楚国之富裕强大,为何不以人君礼葬之?庄王道:为什么要升格为人君礼?优孟说,因为这匹死马是大王所爱,所以葬礼上应当雕玉为棺,让齐赵韩魏诸侯来送葬,再让它“庙食太牢,奉以万户之邑”,这样,列国才会知道大王您看轻人臣,只贵重死马!庄王听罢省悟,不但不生气,还赶快让人把死马交给厨房烹食了。传说优孟“长八尺,多辨”,当时的大臣卿相都倚重他,相国孙叔敖很清廉,临死前对儿子说,你如果穷得活不下去,就去找优孟,请它帮助你。数年后,孙叔敖儿子来求助,优孟便穿上孙叔敖衣冠,变成孙叔敖的样子,练习了三年后,去见庄王,庄王以为孙叔敖复生,要以他为相。优孟说,我要回去和老婆商议一下。三天后,优孟去见庄王,说:我老婆子讲,千万别为楚相,你看,过去孙叔敖那么好的一个人,立下了让楚国称霸这么大的功劳,可是他死后家里妻子儿女穷困潦倒,没有人关心。楚庄王听罢动了心,便赶快召孙叔敖儿子进宫,赏赐寝邱四百户封邑,子孙足以温饱。优孟成为伶人中讽谏成功的模范。(均据《史记.滑稽列传》)
  大家现在都知道秦朝的两代君主始皇帝、秦二世都是残暴之主,但据《史记》记载,这父子两个专制皇帝对优伶的讽谏倒都能发扬一点“民主”,接受他们的讽谏,改正谬误。秦始皇时,他打算扩建皇家园林,其规模极大,东至函谷关,西至雍州、陈仓,这一工程要是实现,该圈夺多少土地?该有多少老百姓家破人亡?有“侏儒”优伶名叫优旃,便在戏剧表演中拿这件事讽谏说,这是多好的主意呵!将来这么大的园林内,可以多养一些猛禽走兽,如果“盗寇”(关东六国诸侯大军)从东方来,只需让麋鹿用角顶就可以把“盗寇”打败了。秦始皇听了,立即下令罢建园林工程。秦二世时,这个昏君觉得青砖城墙不美观,想漆成五颜六色的。优旃知道这又是愚蠢的扰民工程,便对秦二世讽谏说,漆城墙,是个好主意呀,只不过费些老百姓钱财而已。真是“漆城荡荡,寇来不能上”,只是,皇上要解决一个难题:油漆要阴干才牢固,所以,就要先造一座能把所有城墙放进去的大房子。秦二世听了便笑,遂下令停止漆城墙。看来,敢捋暴君虎须的优旃,其智慧和勇气非比等闲,司马迁描述的这几则故事,并不足以全面认识优旃。
  南北朝北齐的大将尉景,是齐高祖(高欢)的姐夫,此人贪婪成性,齐高祖很憎恶他。后来尉景当了冀州刺史,又纳巨贿,还因为强迫民夫打猎,死了三百多人。有一次,尉景与大臣厍狄干朝见齐高祖。厍狄干提出要降职当御史中尉,齐高祖感觉奇怪,厍狄干说,当了这个官就可以逮捕尉景了。齐高祖知道尉景民愤太大,便让优伶石董桶在演剧时讽刺揭露尉景,石董桶在表演时故意去剥尉景的衣服,一边剥一边数落他:“你刻剥百姓,我石董桶也可以剥你。”齐高祖乘机训诫尉景说,这是个教训,你今后该收敛一点了!据《北齐书》、《太平广记》等记载,这位叫石董桶的优伶,经常在朝堂上进行讽谏,齐高祖并不怪罪于他。
  唐玄宗在位时,与梨园优伶亲近,他自己也经常扮妆上台演戏,那时盛行参军戏,是后来戏曲剧种的雏形,所以,在旧时代,唐玄宗李隆基便成为梨园界供奉的始祖。玄宗时代最有名的优伶叫黄幡绰,他除了在演戏中给唐玄宗带来欢乐以外,还对时政及君臣得失进行讽谏。开元年间,宰相张说乘朝廷举行泰山封禅的机会,循私舞弊突然将女婿郑镒从九品官一下擢升到五品(按例只应升一级即八品),被唐玄宗发现,玄宗很奇怪,问张说是怎么回事?张说无言可对,黄幡绰一语双关地讥讽说:“此乃泰山(岳父的别称)之力也。”弄得张说狼狈不堪。天宝年间,唐玄宗宠信安禄山,玄宗宠妃杨玉环把安禄山收为义子,而唐玄宗对亲生儿子即太子李亨却不甚爱怜,甚至有废立的打算。有次唐玄宗在演剧时问黄幡绰:“什么样的孩子最值得爱怜保护?”黄幡绰一语双关地说:“自己的儿子最应该爱怜和保护。”玄宗被触到痛处,低头无语了好久。以后,玄宗打消了废太子的想法,后来安禄山造反,太子李亨即位,依靠郭子仪等中兴大将保住了大唐的江山。黄幡绰在唐玄宗统治时讽谏的例子很多,大都获得了成功。(见任二北辑《优语集》)
  不过,另一位唐朝的优伶成辅端却没这么个福气了。成辅端生活在唐德宗年间,德宗是玄宗的重孙,尽管他的名声在历史上也算承平中兴之主,但在位时亦干了一些蠢事,任用酷吏兼贪官李实为京兆尹就是一例,李实为官肆意搜括,百姓十分贫困。贞元20年,关中大旱,农作物歉收,他依旧逼农民交苛税。德宗召他进宫问收成和农民生活状况,他竟谎报说,今年虽大旱,但谷物丰收。这样,租税一点也没减免。老百姓为了缴赋税,只能拆屋卖木料,又卖田里麦苗,当然都是贱卖。成辅端见真实情况无法奏告皇帝,便在演戏时编了一些台词诉说这件事,其中有四句叫:“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顷麦苗五硕米,三间堂屋二千钱。”李实便奏告德宗,诬成辅端诽谤朝政,德宗便下旨立即将成辅端杀害了。当时言官上奏德宗说:“瞽诵、箴谏,取以诙谐,以托讽谏,优伶旧事也。设谤木,采刍荛,本欲达下情,存讽议。成辅端不可加罪。”后来德宗也深悔不已,那个李实遂被千夫所指。(见《旧唐书.李实传》)唐朝后期,比较活跃的优伶还有高崔嵬、孙子多、何岸高、李可及、石野猪、张隐、穆刀绫等人,均能在演艺时向君臣讽谏。
  五代时后唐庄宗(李存勖)也是一位皇帝演员,他经常上台与优伶同台演出,似乎当演员比当皇帝还滋润。此人喜欢打猎,有一次他去中牟县,纵马把田里的麦苗全践踏了,县令拉住他的马缰绳苦谏,他竟大怒,打算把县令抓起来杀掉。庄宗的演戏搭挡、优伶敬新磨怕县令被枉杀,于是带了一班优伶把县令抓了来,扔在庄宗马前,责骂县令说:“你当县令,难道不知道我们当今天子喜欢打猎吗?为什么纵容百姓在田里种庄稼、还要向官府缴赋税?为什么不把这里的土地腾出来,好让天子纵马打猎?你这就是犯了死罪!”于是,敬新磨上前请旨行刑,众优伶也以唱和起哄,庄宗知道他们是在说反话讥讽自己,也大笑起来,遂把县令释放了。(见《五代史记》)敬新磨演戏时胆子出奇地大,有一次庄宗在与优伶演戏时胡说八道喊“李天下!李天下在哪里?”敬新磨上前就给了庄宗一记耳光,骂他说:“称李天下的只有当今皇帝才有资格,你还在呼谁?”庄宗不但不生气,还认为他很忠于自己,给了很丰厚的赏赐,这说明,对皇帝讽谏,也要会“说话”才行。
  北宋朝神宗熙宁间,优伶丁仙现善讽谏,有次乘老皇帝生辰,献演《默香杂剧》,他在表演中讽刺了新去世的“判都水监”(水利大臣)侯叔献,侯叔献生前滥兴水利工程害民邀功,百姓怨恨,丁仙现在演剧时揭发了侯的罪行。那个时候,优伶演剧时讥讽皇帝、奸臣成为风气。直到徽宗年间,优伶也敢讥讽蔡京、童贯等奸人。南宋高宗赵构当皇帝,他苟且偷安,置徽、钦二帝在金国当俘虏于不顾,优伶遂以“二圣环放脑后”讽刺他,这个昏君为之变色。据岳珂《桯史》,后来优伶又用“二圣环掉脑后”来鞭笞秦桧卖国,秦桧恼羞成怒,将参加演出的优伶统统逮下狱中,以诽谤罪杀了几个优伶,于是开始盛行“言论罪”。但这也没能禁住优伶的讽谏,至孝宗、光宗时优伶在台上仍很活跃。
  元朝时杂剧盛行,名优伶珠廉秀、顺时秀等在勾栏院(即相当于今天的文化馆)演出关关汉卿等剧作家的杂剧,很多戏都是讽谏统治者和时政的,如《窦娥冤》等。
  明朝时,优伶经常揭露统治者的弊政。明宪宗成化年间,太监汪直势焰熏天,优伶阿丑为了打击汪直,在演戏时假装醉倒长街不肯让路,另一优伶喊,某某官员到,他不起身;优伶喊皇帝来了,他也不起身;后来有人喊“汪太监来矣”,他赶快起来,人家问为何连皇帝也不怕?他故意说:“我只晓得有汪太监,不知道有皇帝。”宪宗听罢,对汪直产生了厌恶。又有一次,保国公朱永利用职权,调了二千兵丁为自己建住宅,阿丑演戏时扮一儒生,念台词称“六千兵散楚歌声”,台上另一优伶纠正说:“是八千兵。”阿丑说,你别跟我争了,另外二千兵在保国公家盖房呢!明宪宗立即派人去调查,朱永只好让二千兵撤回军营。阿丑还借演戏机会,当着皇帝的面公开批评成化年间刑政松弛、“公论无用”、“公道难行”的弊端,揭露官员普遍湖涂的官场环境,明宪宗也没怪罪他,只是笑笑了事。(见《优语集》)
  在统治环境严酷的清朝,优伶也敢进行讽谏。雍正时,清世宗胤祯有次观看昆曲《绣襦记》,主演郑儋唱做俱佳,世宗十分欢喜,破例赐宴,喝酒时,郑儋问世宗:“现在谁在当常州府太守?”世宗立即翻脸,斥道:“你一亇下贱优伶,竟敢随便问官府太守是谁?”马上命拉出去立毙杖下。(引自清人笔记《啸亭杂录》)不过,此后还是有一些优伶敢进行讽谏,同治年间,慈禧太后垂廉擅权,清穆宗同治帝因年轻无权管理朝政,引起臣下不满。有一次,优伶为慈禧太后演《双摇会》,一优伶现编台词数落剧中人物李相公大奶奶说:“你家大爷年纪也不小了,家庭里若是这样常常闹笑话,非但不成体统,也未免太不给年轻的人留地步了。”慈禧明知这话是讥讽自己,她只是微含不满,却没有责打优伶。(转引自《优语集》)又有光绪年间的著名优伶叫刘赶三,也敢到慈禧这只雌老虎头上捋虎毛,有一天,慈禧太后亲点演《十八扯》,刘赶三演皇帝,当时慈禧太后与光绪帝都在场看戏,慈禧坐着,而光绪帝(名载湉)却只能站侍在慈禧身边。由于慈禧擅权误国,臣下及老百姓都对她不满。刘赶三饰演的戏里皇帝出场后将入座,他突然临场编词对剧中人说道:“汝看,吾为假皇帝,尚能坐,彼(指光绪帝)真皇帝日日侍立,又何曾得坐邪?”当时光绪帝因康梁变法失败,被慈禧软禁在瀛台,仅留他一条性命,所以慈禧把光绪帝当做仆妾下人对待,公开场合不准他有坐的资格。因此刘赶三才冒杀头危险为光绪帝鸣不平。这事儿发生后,慈禧知道臣下不满自己对光绪帝太刻薄,为掩人口做样子,此后便在公众场合赐光绪帝座位,刘赶三也没受到处罚,大概是喜欢看戏的慈禧舍不得失去一位艺高名伶。(据张江裁作《燕都名伶传》)大抵晚清时的名伶均在演剧中对统治者及时政有讽谏(如崇福、汪笑侬、李顺亭、汪桂芬、谭鑫培等)的事,所以也影响到统治者内部。据说因慈禧特别喜欢看色情黄色戏(如前面讲到的《十八扯》及《海潮珠》、《盘丝洞》、《翠屏山》、《双摇会》等便是),她儿子穆宗同治帝载淳很不满,有次宫中演慈禧亲点之《翠屏山》,此剧讲淫妇潘巧云与和尚裴如海偷情,备极详致,同治帝很厌恶,立即跑到后台饰演剧中的石秀,伶人们不敢阻挡。同治帝与优伶同台演戏,饰潘巧云的优伶不好再露骨表演色情内容,戏亦草草收场,他以此种方式对母后慈禧进行抗议。以后,同治帝还演过《双摇会》,直接借戏中人讽谏慈禧。看来,慈禧与同治帝都是懂戏并且太喜欢看戏的内行,所以他们才能宽容优伶的讽谏行为。
  综上所述,可知戏剧借传播艺术、提供娱乐环境,对社会、时政进行讽谏,乃是中国戏剧的传统,也是勃发戏剧艺术生机的最重要因素,没有讽谏,戏剧便将是游离于社会矛盾纠纷之外的看客,故事情节、人物形象也将没有思想是非,所有的戏剧情节无所谓对、错,成为“为戏而嬉”的“纯艺术”,成为演员的艺术孤芳自赏。现在我们的戏剧界的大多数人和大部分剧种,为了逃避社会矛盾和自身应承担的社会责任,已经普遍地远离了包括讽谏在内的中国戏剧传统。
  当然也有例外,如著名京剧艺术家尚长荣主演的一些戏,尚能与时俱进,不丢掉戏剧的讽谏传统,他的《张飞敬贤》、《曹操与杨修》、《贞观盛事》、《于成龙》都较好地继承了传统戏曲的讽谏手法,把需讽谏的内容融化在戏剧内容之中,因而产生了不可估量的艺术作用。我希望戏剧界的有识之士能认真地思考、借鉴中国戏曲的讽谏传统,为老百姓建言,干预现实生活,担负起自己的社会责任,这不是自找麻烦,而是戏剧自身生存、发展的需要。戏剧创作不能去学电影《英雄》、《十面埋伏》、《无极》那一类货色,也不能再去为了显示“自己也能演”虞姬,各个剧种都去演虞姬,从而实际上把美丽而忠于爱情的虞姬弄成水性杨花式的“三角恋野鸡”。

作者:陈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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