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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韩书力

 啸海楼 2013-08-28

遇见韩书力

宋金波 今天 10:16

(西藏壁画艺术;图片来源于网络)

看壁画的佛殿在山根根的寺庙里。占堆老喇嘛带我们上拐下拐。他身上挂着数不清的各色钥匙,“啵令啵令”响个不停。

从古格山山肚子里出来好一会了,我还在暴喘。尼玛局长边走边咧开嘴不怀好意地笑。他在笑话我。我低声说,我刚在内陆休假七个月,你试试?

老多布吉气管不好,比我喘的还厉害。他一边回头跟我说话,一边剧烈咳嗽,腰一次次弯下来,就像谦卑地向人致意。这位札达县政协主席,去年刚从县长位置上退下来。我看着他黑得流油半秃的脑门子上深刻着皱纹,想起他一把年纪,执意陪我钻进那陡峭的暗洞,呼哧带喘,爬上三百米高的古格王宫,遂把不耐烦的神色隐去了。

占堆说,画家可能在里面。老多布吉问,是拉萨来的那个画家吗?他来了快三个月了吧?还没走?

在佛殿口,我一眼看到了那个画家。有一米八,壮实,长方脸白净,带一点高原红,三绺胡子,四十过几。格子衬衫掖在牛仔裤里,难得在土尘纷扬的札达,还挺干净。艺术家呀,是帅。

画家走过来,揽住多布吉的胳膊向里走,简直没听他的介绍,也没理睬我和尼玛局长的微笑。

佛殿是撑了四根柱子的巨大洞窟。柱子是整根木料。这些树子活着的时候,应该有三十米高,两三个人才环抱得过来。尼玛局长轻弹柱子,自言自语:这么大的树,从哪里运来的,林芝吗?札达,光秃秃地,没树啊。

四面墙壁到顶,尽是壁画。有些我认识,像什么敬老图啊,多数是狰狞的、无法区分是邪灵还是神祗的形象,或是古格王族的世系图。殿里阴冷少光。我不喜欢看壁画是有理由的。

老多布吉和画家聊个没完。我和尼玛局长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他是阿里林业局的一把手,索南局长是他的副手。他专程陪我,考察阿里西部的日土、札达、普兰三县,还能建哪些自然保护区。我们俩脾性相投,像老朋友。

在佛殿外,我对尼玛局长说,这些壁画好看是好看。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里面,总觉得不对劲,就像怕有什么东西会把我拉到里面去一样。你说怪不怪,我从来都不信鬼不信邪的。

尼玛局长说,我也觉得里面不舒服,鬼啊神啊的,都盯着你,后背会发凉,哈哈。哦哟,对佛不敬了呀。

尼玛局长在林芝上的大学,一口川话很地道。他扮个鬼脸,接着说,那个画家和他的助手,在里面画画,一下子就是几个月,也不怕哈。这里,我看连女人也没有吧。这些画,真那么好么?

我说,刚才听多布吉说,他们是临摹下来,算是保护吧。慢慢总会坏。我看不少地方都翘起了。

尼玛局长瞅了一眼门口,小声说,老多布吉这个老牧民,小学都没毕业,倒是很喜欢他们啊。

我跟尼玛局长说,要是我,可没办法在里面这么画三个月。不过,我可以每天爬到上面去,看着这山,看上一年。

尼玛局长得意地笑。

上面的景色,美得让人想哭。我回头看着古格王朝的遗址,心里说,西藏最美的山水里,你最让我觉得震撼,最让人感到人和自然的奇迹怎样辉映。札达土林,在古格王朝遗址上看到的,下午四点的札达土林。喜马拉雅与冈底斯两座巨大山脉中间,这条在地图上被标注为阿伊拉日的小山脉,燃烧在无比醇厚的金色阳光里。整个朗钦藏布河谷都映着黄金一样的光焰。

我对尼玛局长深深叹息,摇头。照相机拍不出来,嘴巴也讲不出来。尼局呀,有本英国人写的书,是入侵西藏的路上写的,说,最好的景色都是写不出来的。古格,就是这种景色啊。

老多布吉在山顶四处游荡。他说,前几年,差不多每天都要陪着来札达看土林的上面领导爬一遭。不爬,还难受。“他们没你运气好,真的。我挑的最好的时间,你看,山都烧起来了。”他焦黑油亮的脸,如卖弄玩具的小孩般天真。

画家送我们走时也没多和我寒暄一句。在归程我一次次回头,夕阳中的古格王朝遗址,上半截仍然在金光中,像火炬。

在拐过一个大弯时我的心突然像被敲了一下,“啊”地大叫了声。尼玛局长的司机猛刹一脚,搓板路上稠密的黄尘从丰田车打开的窗口扑入,多布吉一阵咳嗽。

我说,不好意思,多布吉主席,刚才那个画家,是不是叫韩书力?

老多布吉想了一下,说,他姓韩,名字,记不起了。县里面的人,都喊他“韩画家”。你,认识?

那就是他。我找他,好些年了。

尼玛局长说,那我们回去!

我苦笑,说,不必了。

那天晚上,我给徐四打了电话。你猜我在札达见到了谁?韩书力。

“韩书力是谁?”他正在拉萨的朗玛厅喝啤酒,手机中传来“回到拉萨”的旋律,咿咿呀呀。

我觉得自己的酒劲突然崩落般退去。看着札达嵌满星斗的纯净夜空,我说,嗯,一个没什么关系的人。

我们在马丽华的书里知道韩书力。一个年轻画家,喜欢往西藏的西面跑,喜欢做些临摹壁画之类的事情,很神圣很有文化。来西藏之前只读过这本《走过西藏》。除了马丽华,我们在西藏只知道韩书力。一个让刚到异乡的小伙子觉得亲切的名字。

刚到西藏,无聊的傍晚,总得出去走走,总要做些什么。

我说,去找韩书力吧。我知道韩书力在西藏大学。对,就是那个韩书力。

三个人走到了藏大,却没有勇气开口。我们溜到藏大的舞厅,看那里的藏族和汉族姑娘们,鬼鬼祟祟呆到深夜。

拉萨那时没几条路有灯。银白杨的叶子在头顶轻响。路上空空荡荡。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向回摸去,内心被沮丧感染了。

忽然有歌声从我们身后爆开。藏族女人放肆、清亢,可以点燃空气的嗓音,听不懂的藏语歌词藏族曲子。两个骑自行车下夜班的藏族女工,叮叮当当,从我们身边掠过,歌声不绝,甩下一串让人脸红的笑声。嗯,我这辈子再没听过那么好听的藏族歌曲了。

她们消失在前方的黑暗。我们的路被照亮了。这个夜晚,我们的骨头瞬间被融化进这干燥坚硬的泥土。我说,感谢韩书力。徐四说,是的,感谢韩书力。

我一直记得韩书力。后来在北京的西藏办事处,我敲开了马丽华的门,想和她聊聊韩书力和那个美丽夜晚。她不热情也没有不耐烦,我不在意女作家的平凡长相颠覆了我的良好预期,但她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暴露了让人紧张的焦虑。在开口说到韩书力这个名字之前,我就被满屋子浓重的烟雾赶走了。

时隔八年,我毕竟还是见到了韩书力。命运充满奇迹,虽然不像曾经设想的,我们热情地握手,他介绍他正在做的保护西藏文化的工作,而我告诉他,我的工作是保护这里的草莽和生灵。

直到离开西藏多年之后,在上海一个介绍西藏绘画的展览中,我近距离地看到韩书力。一个瘦削的男人,相貌平平,像教书匠,不像个画家。

那个古格的家伙不是韩书力。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吗?我反问自己,安静地坐在那里,未曾去和他说一句话。

(责任编辑: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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