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那么短，时间那么长

2013年6月，我研究生毕业了，可是还没找到工作。

6月14号，我爸在Q上给我留言说，你最近怎么样，我们都很想你。我直接关掉了QQ，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6月15号，我冒着大雨去参加一个学校的面试，我爸给我发短信，你干嘛呢？我回了两个字，面试。我爸就不做声了。后来的结果是，后来的结果是我没有教学经验，太水了，校方理直气壮地拒绝掉了我。

从北京到长春，动车六个小时，飞机一个半小时，一千公里，我有那么多时间无所事事，我都没有回去。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爸爸妈妈。我总跟我自己说，以后还会有机会，等找到了工作再回家，只要找到工作，就第一时间回家看爸妈。可是，空间那么短，时间那么长，我也不知道到底哪天会找到工作。

我爸总说，别着急，慢慢找。

寒假回家的时候，我妈骂我没有用，不积极找工作，我爸在旁边看不下去了，他对我妈说，她一句广东话都听不懂，你怪她干什么！我低头回屋了，眼泪哗哗哗往下掉。

我和我爸，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小时候他骑一辆二八的大自行车送我上学，我就乖乖地坐在车后座上面，看到别的小孩都自己提着小水壶自己走路上学，我就油然而生一种优越感，两只小手把爸爸搂得更紧了。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冬天爸爸接我放学，在一个路边摊前他把自行车停下，花五块钱买了一件荧光绿的尼龙衫给我，摩擦的时候会“啪啪”起静电，当时觉得好神奇啊！

那一年冬天我生日，爸爸下班回来买了两个小小的蛋糕给我和妹妹，两块钱一个，当时在我家算是奢侈品。爸爸从绿色的军大衣里掏出那两只小蛋糕，我和妹妹高兴得跳起来。

后来我妹妹上学了，就变成爸爸送妹妹，我也成了走路上学的小孩。一个大雨天，放了学拼命往家跑，爸爸驮着妹妹从我身边经过，他说，你快跑。然后就头也不回地骑过去。我跑啊跑，雨水渐渐模糊了我的双眼，自行车上的两个人离我越来越远，最后我跑不动了，那一场大雨之后我心里一直觉得，我是个被爸爸抛下的孩子，我最需要的他的时候，他没有带我一起走。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妈妈的脾气也越来越不好，常常骂爸爸窝囊，没用，不会往上爬，不能好好养家，爸爸心情不好喝醉了就窝在沙发上，头仰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睛流眼泪，我怕得不得了，我见不得爸爸一身酒气默默流泪的样子，我就爬上沙发，抱住爸爸的脖子一起哭，哭着求妈妈不要骂爸爸。

妈妈也不是真的泼妇坏脾气，我印象中还有妈妈年轻有活力的影子。妈妈烫短短的荷叶头，穿白底红花的丝绸衬衫配窄窄的黑色一步裙，腿上还穿长筒袜，脚上是当时非常时髦的漆皮浅口小皮鞋。后来爸爸的工作签到镇里，妈妈就放弃了自己的工作，把家搬过来，和姥姥、哥哥一起住。为了六口人吃饭，妈妈做过很多工作，她清晨四点钟就起来扫马路，锅里是她给我们备下的馒头和给我和妹妹加营养的半斤牛奶。冬天的清晨还非常非常黑，小平房里很冷，我常常睡得迷迷糊糊地就看到厨房的黄色灯泡亮着，妈妈轻手轻脚地扒一口剩饭就扛着扫帚出门扫雪。后来妈妈也摆过地摊卖筷子，卖大葱，有一回被城管追，妈妈抱起大葱夹在自行车后架上就跑，一路跑一路掉，跑到家的时候一捆葱就剩得不多了，妈妈用剩下的葱给我买炒了鸡蛋吃，妹妹还小，一边挑鸡蛋吃一边乐，我则假装高兴地说，妈妈我爱吃葱，葱比鸡蛋香！其实葱非常非常辣，我把脸埋进饭碗，我怕爸爸妈妈看见我掉眼泪的窘态。

一直到我上初中，我都在拣哥哥剩下的衣服穿，初中的女孩已经开始懂得打扮自己了，我的同桌，当时是我们镇啤酒厂厂长的千金，穿着非常时髦的小翻领修身款双排扣呢子大衣，我却穿着又宽又大脏兮兮的男士黑棉袄，下摆垂到我的膝盖，我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总是用腿夹住左侧口袋那里，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看见那里被香烟烫出了一个洞。有一回期末考试，我爸和我妈在外物洗衣服，我爸说，给她买一套运动服吧，红的就挺好看，大姑娘要有大姑娘的样子。我妈尖着嗓门说，家里哪有闲钱！你要买你去挣啊！我爸就不做声了。我小心地靠在门上，心里一片冰凉。

我爸也不是没有好运气，他到镇上中学当班主任的第三年，高考之后发榜，他的学生考出了非常好的成绩，其中还有一个女孩子考上了中国科技大学，那是和北大清华人大一样相当当的学校，当时在我们小镇上是非常令人震惊的新闻。之后就有各种人托关系把小孩往我爸爸的班里塞，底子差的居多，后台很硬，不能不收。再后来爸爸因为帮姨夫家上房修房顶摔下来摔断了脚骨头不能上班，他的班级成绩就越来越差，后来学校就撤了他的班主任工作，让爸爸去教很烂的班。爸爸的热情被一点一点耗尽，又不屑于和某些送礼拉关系向上爬的同事一样，看透了很多事，却又看不开，爸爸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了人生中最无奈的十年。

后来我们家搬到了楼房去住，买这间楼房耗尽了爸爸妈妈所有的钱，所以刚搬上楼的时候我们家除了一个大书架、两张床、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外，什么家具都没有。有一次我的一个同学来我家找我玩，她惊讶地看着我家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不由得长大了嘴巴，她随后偷偷地告诉了别人，你知道吗？XXX的家里电视还是黑白的！还只有一点点大！有一次同学们讨论一个动画片里卡通人物带什么颜色的手环，叽叽喳喳讨论不停，每个人都争着发表意见，轮到我了，还没等我出声，一个女孩就尖声尖气地说，别问她啦，她们家电视是黑白的！然后大家一阵哄笑，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非常非常尴尬，当时我真的想逃跑。

我上高二的时候，有一次下晚自习在走廊里晕倒了。第二天在医院里醒过来，我妈妈说，看看你爸，他手都被你咬紫了。原来我昏迷的呕吐，爸爸怕我咬了自己的舌头，他就把手垫在我嘴里，哪知道我咬得那么用力。

那次生病之后我非常非常虚弱，心跳紊乱，心慌气短，爸爸给我请了假。他带我去街上转。在一家音像店门口我停了下来，橱窗上贴着周杰伦的大幅海报宣传新专辑，看我看得那么入神，爸爸就给我买了那盒磁带——《叶惠美》，那是我在漫长的冬天里唯一一盒磁带，我爸爸给我买的，十块钱。非常非常好听。

后来我爸爸带我到省城看病，医生告诉我们下午取结果。中间等待的过程爸爸带我去逛了联合书城，那里有好多好多书和漫画，我看得很入迷，爸爸给我买了《张爱玲文集》和《围城》。

说起看书，这是我觉得很骄傲的一件事。爸爸每个月只能挣一千八百块的工资，可是他一个春天就花了两千多块钱给我和妹妹买书、订杂志。我们家的大书架上，有我爸爸从前留下来的《天安门诗抄》，也有1991年的《好儿童》和《小猕猴智力画刊》，也还有我小时候觉得很贵的全套的《小学生十万个为什么》（四套十六本）和精装版《中华少年儿童百科全书》。那时候我们家订阅全年的《读者》《校园文学》和《儿童文学》，每个月新书拿回来的时候大家抢着看，幸福死啦！

后来我上了大学，家里条件渐渐好起来。那一年我考得非常好，爸爸也很高兴。他带我去成都旅游，我们去了九寨沟拍了很多很好看的照片，他还带我去峨眉山喂了猴子，去乐山看大佛，在成都他带我和两个昔日的学生吃饭，席间主动给我倒了一杯酒。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我喝完酒耳朵发烧，但是非常非常地快乐，因为爸爸给我倒了酒，爸爸待我就像待一个朋友。

爸爸一喝酒就喜欢多说话，拉着你不停地聊，每次都是他小时候吃了多少苦，没钱念书，过年的时候拣别人剩下来的鞭炮，去别人家里的时候吃一只冻梨都欢天喜地的。小时候我听了觉得很好笑，现在想起来却很心酸，爸爸这辈子真是太不容易了，以后我一定要让爸爸过上好日子。

所以上大学的时候，我就很努力地学习。有一年我拿了奖学金，就给爸爸买了一个彩屏小手机，爸爸很高兴。大学里，我经历了一场糊里糊涂的异地恋，大四准备考研的时候，我曾经最好的朋友终于睡到了我男朋友的床上。幼稚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还未来得及上战场便已丢盔卸甲落荒而逃。那个女孩子还到处造谣中伤我。那个暑假我在家里如坐针毡，非常难熬，我没有跟家里人说我已经分手，我怕他们着急。在家里待了一个星期我就准备去新的学校提前开始做实验。临走前一天，家里只剩下我和爸爸，我们看了一期非常无聊的电视节目。当时我俩眼睛都盯着电视，爸爸问，她说得是真的吗？原来已经传到了爸爸耳朵里，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我说，她说的不是真的，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爸爸点点头说，爸爸相信你不会做那样的事。

今年过年回家，我和程序猿订婚了，他把我带回家过年。年初四爸爸妈妈把我家里的亲戚带到程序猿家里吃饭，双方家长见面聊聊天。程序猿家在乡下，烧火炕，在他家这几天我

折腾得像一只小土猴儿，爸爸来了，他下了车什么也没说，他就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进屋和程序猿的爸爸和叔叔喝酒去了，我因为没在家里过年，非常想爸爸妈妈和小妹妹，觉得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后来妹妹偷偷告诉我说，爸爸觉得你不容易，想结婚的时候多给你点钱！妹妹总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儿，说这话的时候她特别高兴，觉得这好像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儿。我却不想要爸爸的钱。我觉得爸爸妈妈老了，他们需要钱的时候更多。我和程序猿都想靠自己，苦点没关系，生活总会越来越好的。爸爸妈妈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现在也都慢慢有了。我们也一样。

    工作大概也一样，努力找工作，争取早点回家看看爸爸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