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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环路上的亚东卓玛

 啸海楼 2013-08-30

二环路上的亚东卓玛

宋金波 昨天 22:48

阿里的尼玛局长陪我在普兰、札达和日土跑了一个多月,吃了不少土。我们俩好酒好色,惺惺相惜。我离开狮泉河时,这位老兄穿着湖绿缀粉的真丝睡衣,出现在黄天黄地黄房子的晨曦里,手捧一副好藏羚羊头角,说:没找到更好的了,这个,你拿走。

现在,尼玛局长到拉萨出差了,我怎能不去给他接风洗尘?

可是尼玛局长对新开的重庆小天鹅似乎不感冒,连啤酒也勾不起他的兴趣。他心不在焉。他陪我草草喝掉一箱拉罐百威,要我结账,对他的司机普布说,你姐姐家不是在拉萨吗?你去看看她好啦。我和宋工随便转转,不用车。

上了出租,我老老实实说,尼局,我在拉萨,都是喝酒、唱歌、打麻将,地方,我还真不比你熟。

尼玛局长冲我嘿嘿一笑,弹了一下白呢帽上的灰尘,对司机说,师傅,二环路。

在拉萨,当然是去二环路。

尼玛转过头,装出很猥琐的表情问,波姆(作者注:藏语,姑娘,亦指藏族姑娘),你泡过没有啊?

我说,遗憾撒,没有咯。草,你别不信,真的没有——只有一次,一次机会,在米林调查,我和平措喝太多了撒。他跑个藏式小酒馆里晃了一圈,回来拉我进去,说俩小波姆,讲好价钱了,一人一个。我说特么才十三四岁,不行不行,下不去手。硬拉着狗日的回去了。

尼玛瞪了我一会儿,笑起来:那今天你跟我走就行了。

他找的地方真烂。在二环路上一个藏式二楼里。老板是个精干的藏族生意人,看到尼玛,热情得很,握手拥抱伸舌头,肯定熟人。不然,尼玛这么一个大帅哥局长,到这个茶馆不茶馆、酒馆不酒馆,黑乎乎的地方,不协调。尼玛注意到老板看到我时皱了一下眉,急忙用藏语说,这个宋工,是我的好朋友。

小包房里空空荡荡,就一个桌子,白炽灯只有25瓦,黄,黯淡,完全不像二环路上汉族人开的发廊酒吧红灯闪闪。

尼玛局长又喜欢啤酒了。我们干了一杯又一杯。一个波姆被老板派过来陪酒,喝得比我们还快。尼玛让她往我身上靠。我说别,你先你先,不是还有一个吗?

隔了好一会,另一个波姆才来。脚步声很重,感觉是个胖姑娘。拉起帘子看,个子不高,也有肉,牛仔裤绷得很紧实,身材却还算匀称。迎着灯看了一眼,约莫十五六岁,又或者十七八,光线暗,没准。脸上涂了不少粉,耳朵后面没粉的地方,显出黑肤色。眼周围有影,眉毛是画的,睫毛也涂了,黑喳喳地四面伸开。神色粗线绒衣,身上裹着一张尼泊尔风格的大围巾。

她一进门就高声大笑,是受刺激或者喝醉了的女人才有的笑声,无礼,刺耳,又带着点癫狂劲。看起来她的确也是醉了,可能已经喝了一个下午。老板大概没打算因为我是尼玛局长的朋友,就给我额外的礼遇。

尼玛局长脸色不很好看,对他怀里的那个姑娘说,叫你们老板来。我赶紧说,不必了不必了,就这个很好,我喜欢。来来,坐下吧。

尼玛说,这个样子,你等会,怎么带回去?

我大笑一声,带不回去就留在这儿啊。

尼玛叹了口气,摇摇头,干掉了一杯酒。

这个新来的波姆,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大声说,酒呢!

她太能喝了。她把啤酒倒进杯子,一仰头,下了,然后带着满足的、近乎痴呆的笑容,重新倒满一杯。这琉璃色的啤酒杯只有在西藏才常见,不大,这么喝,也吓人。

我看了半天,忍不住说,波姆,你慢点喝嘛。

她好像才发现我一样,乐呵呵地望着我,用力和我碰了一下杯,啤酒溅得我满手都是,叫着:喝呀,喝呀,你为什么不喝?

她一口干了,满上,打个了酒嗝,扬脸,斜眼瞧我,满不在乎地笑:“你们汉族,喝酒,就是不行。”

我看她的脸,反反复复看了两遍。她瞪着我,说,喂,看我做什么?你喝酒呀,怎么不喝酒?干杯呀,夏不答(藏语:干杯)!你不和我喝酒,我哪里也不和你去。

我伸出手,捉住她正准备干掉的酒杯,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左手抓住我的手,一面喝杯子里的酒,顺势把我的手放到她腰上。她的手像她耳后的皮肤一样黝黑,很热,不像在西藏的汉族酒廊小姐那样冰凉,但腰上同样长了一圈早生的赘肉。

她喝完,反问,你问我名字做什么?嘿嘿嘿嘿,我是卓玛。喝酒嘛,帮我倒酒!

我慢慢地说,你叫次仁卓玛,对不对?你是亚东的,你家在下司马镇春丕村,对不对?你今年十六岁,对不对?

尼玛局长古怪地看着我。卓玛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卯足了劲喝酒,喝一杯,笑两声。

我说,你还记得我不?2001年,你在亚东的仓觉茶馆。我们一起喝酒。我还给你拍过一张照片。

尼玛忍不住按住卓玛的酒杯,用藏语问,这个人说得对不对。

卓玛突然发飙,把酒泼了尼玛一身,嘴里不住咒骂,一会汉语一会藏语,大致说,我们为什么认识她,是不是她家里来的人,又要她回亚东。她说,我不回去,我要在拉萨,我要喝酒。

尼玛局长拍了桌子,大喝了一声。那一刻,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噶尔县前县太爷的威严。

我轻声说,尼局,她喝醉了。

尼玛想了想,打了个哈哈,笑骂:他妈的,今天倒霉,没心情了。我们走吧。

我和尼玛局长在二环路路中央乱逛,尽量远离那些不断伸出女人的手臂,想把我们拉进去的、灯光粉红的茶座、美容室和洗脚房。

我说,那年,全区野生动物普查,到亚东。赶上六一,日喀则六一不是放七天假嘛。没事干,给大家也放假,我和平措天天到一个茶馆喝啤酒到半夜。平措就把这个次仁卓玛,叫来陪喝。她那时候才十二岁,不怎么会说汉语。那天喝到后来,她和平措说几句话,两个人就冲我笑。我问什么情况,平措说,她问我真的是汉族么?因为汉族人喝酒,都不行,不会像藏族一样,可以慢慢在茶馆里喝一天。我听她说得好笑,就拍了两张照片,让平措多问了几句,知道她是下司马镇春丕村的,不想做农活了,从家里跑出来,到茶馆陪酒。这管吃管住,还有酒喝。

(图注:次仁卓玛的家乡亚东河谷。作者供图。)

尼玛局长慢慢地说,她能从村里跑到县城,就肯定会再跑到拉萨。谁不喜欢拉萨呢?你看我到了拉萨,还不是觉得热闹,繁华,大城市啊!

是的,我心里想。我们每次进山里久了,都会想念县城,甚至想念乡里一个能发光的灯泡。要是我生在春丕村,会不会也要到拉萨来呢?我摇摇头,努力想把美丽温润的,喜马拉雅山那一侧亚东下司马镇的次仁卓玛,和二环路这个陪酒的卓玛,在脑海中拼接到一起。尼玛局长一个劲儿唱又骚又悲伤的藏歌打扰我。我失败了。

(责任编辑:王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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