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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之为梦想——评《十年一觉电影梦》

 联合参谋学院 2013-09-06

天才之为梦想

——评《十年一觉电影梦》

 

 

长久以来我一直着迷于天才的问题。我总是想弄明白天才是怎样行成的?他(她)们是如何识别出自己的天才的?带着这样的问题,我阅读了各种心理学、哲学、生物学的理论以及各种天才人物的传记,我发现,尽管对于天才的本质与成因的答案是各种各样的,但都会指向某种非智力的、先天的因素。

 

例如,在“维特根斯坦传”的作者瑞·蒙克那里,天才意味着某种责任;周国平的观点也类似于此,他说道:“天才区别于常人的不是智力,不是勤奋,而是一种使命感。也许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使命感究竟是什么,但是却始终存在,并且常常出其不意地叮咛他,折磨他。这是一种责任心,不是对他人,对人类,而是对自己的生命的责任心”;叔本华笔下的天才则在于他们所具有的“直观认识”的能力,也就是说,天才能从个别当中看到普遍,从现象当中看到本质,另外他还指出:“天才创作的作品并不出于某一目的或者人的主观随意,天才在创作作品时其实受着一种本能必然性的指引”;因此,某种先天的东西就成了天才的共同特征。而当我打开眼前这本“李安传”之后,便又为“天才之为天才”找到了另一项必要因素,那就是梦想。

 

这本“李安传”的正标题叫做“十年一觉电影梦”,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对杜牧《缱怀》中的名句“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改写。此诗本是杜牧感慨人生、自伤怀才不遇之作,可当牧之的“扬州梦”变幻为李安的“电影梦”之后,却有了那么一点“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味道。恐怕是因为,当一个艺术家开始成书做传的时候,多半也是其艺术成就得到世人认可的时候。因此,所谓“传”成之日,便是“名”就之时。此刻,静静躺在我手上的这本厚达近500页的李安传记,便是其电影生涯的里程碑。

 

     二

 

此书记录了李安从出生到拍完《卧虎藏龙》的峥嵘岁月。至于为什么这个“电影梦”恰好做了十年?这是因为,从李安拍摄第一部电影《推手》到《卧虎藏龙》赢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时间整好是十年。中国人向来喜欢拿整数做文章,“十年”多用来形容时间长久,文学作品中更是经常出现。譬如,苏轼的《江城子》云:“十年生死两茫茫”,冰心也有同名现代诗道:“谁说人生似浮萍?暂住……一暂住又已是十年”。之于李安,漫漫十年电影路,恰使一个青涩的书生,破茧成一个成熟的导演,这正印证了《周易》屯卦中的卦象:“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待准备周全、条件成熟后,她才会来生育孩子)。《卧虎藏龙》就像李安亲自产下的孩子一样,预示着李安作为一个导演的成熟。

 

可是这成熟来得谈何容易,他这一路辗转反侧、峰回路转又有几人知晓,其中波谲云诡、一波三折又有几人能当,逐页读下来,真是将人心牢牢牵住,不得放松。

 

与许多大器晚成的艺术家一样,李安从出生到成年之前并没有接受什么了不起的艺术教育,首先是由于当时的台湾还是一个重考分、轻素养的地方,再者说小时候的李安也并没有显示出什么过人的艺术天分,因此他的父母也没有刻意去培养、塑造他。等到大专联考时,李安因数学太差而落榜,后来只好又补习一年才勉强考上艺专影剧科。说到这里,很多人也许想到了李敖、钱钟书、沈从文甚至俞敏洪等在人文或文艺方面卓有成效的人物,他们想当年都曾被数学为难过,比如李敖便是找到数学老师狠狠补习了一年才勉强考上台大历史系。从台北到北京,真不晓得这种呼吁“全面发展”的应试教育已经毁掉了多少文艺天才。幸运地是,性格一向温良的李安,并没有生出太过叛逆的思想因子,所以他的“顺受”也很自然地帮他渡过了各种考试难关,并最终找到了自己。

 

因此,自艺专时代起,李安真正感到了灵魂出窍的过瘾,开始顺着自己的天性发展。即使屡遭父亲的反对,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去搞那些毫无用处的“劳什子”。虽说,他打小就与电影结缘,但对于电影的痴迷正是始自艺专时代。各种文艺活动的尝试与实验,给他的心智打上了深深的艺术烙印。再后来,李安去了美国纽约大学攻读电影硕士学位,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决定要做一个职业电影人。然而,天不遂人愿,这本传记真正吸引我的地方其实就是在这里。

 

俗话说,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本书最打动我的地方,不是别的,正是李安在家蛰伏六年的故事。这段经历,传记中记录得并不详尽,只有短短六页,我也是综合了各种采访和文本资料才努力还原出了一个我想要的真相。(这段蜗居生涯,其实是李安人生中的两个低谷之一,另一个是太太第二次怀孕又得甲亢,他内忧外困,疲惫不堪。)说是赋闲在家,但李安几乎每天都在为他自己的电影事业而奔波,写剧本、谈合作、反复修改剧本,就这样几年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为了弥补内心对妻子和家人的愧疚,他不得不承包了所有家务:洗衣做饭带孩子。对于太太惠嘉,李安一直心存感激,他写道:“惠嘉对我最大的支持,就是她自己独立生活。她没有要求我一定要去上班。”据说,有一次,李安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打算放弃电影,转行去做别的营生,还特地报了计算机班,临出门的时候,太太甩出一句“安,不要忘了你的梦想”,李安顿时打消了放弃的念头。就这样坚持到第一部电影剧本的获奖。

 

李安其人虽然温良儒雅,但明眼人还是能够从字里行间读出他的凄苦。这段蜗居生涯所带来的苦闷与绝望几乎湮没了他的整个生命以及家庭生活。李安夫妇的夫妻关系也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相安无事。有一阵子,他为了躲避家庭带来的压力,甚至搬出去住了几个月,一来更能安心写剧本,二来小别胜新婚,也能冲淡彼此心理的紧张与不安。这个阶段的李安显然是不得志的,但他并没有放弃自己。在我猜来,也许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有个内在的使命要去完成,比如说他完全可以像他NYU的师弟那样去打工,做做剧务、剪接或制作;或者和他同年毕业的校友斯派克·理那样去拍政府资助的纪录片或申请基金会的补助;再或者可以去做一个影评人,靠写稿为生。然而,他志不在此。这倒不是说,李安是个心比天高、聛睨一切的狂人,而是说他根本就做不好其他的工作。按他自己的回忆,虽然他也偶尔去帮人家拍片,看看器材,帮剪接师做点事情,当当剧务什么的,然而,他做什么都不的灵光。就我本人的工作经验而言,其实这个不灵光,倒不是因为笨,而是因为没用上心思。我本人一向便是笨手笨脚的,各种家务事、琐碎事、人际关系统统是一锅烂粥,唯独喜欢读书思考,李安的情况,我想我比较容易理解。

 

那有人要问,既然家用那么吃紧,为什么不一门心思好好打工赚钱,却还要追求什么电影梦呢?李安想必会这样回答,因为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真能做成一个好导演。整个传记其实透露出了这样一个信息,对于发自肺腑想做的事情,他一定能做好,而对于勉为其难的杂务,他肯定做不好。因此,李安的成功,实际上在先天的意义上就是注定的;他的气质、禀赋、心性,天生就属于纯之又纯的,说他是“绰约如处子”、“复归于婴儿”、“童心未曾失者”皆非虚言。只不过此种先天的天赋,还需要后天条件的配合,否则断然不能成才。

 

可是,如果我用“天才”二字来形容李安的话,想必还是会遭到不少人的反对吧。他们会说,李安成熟得那么晚,开窍那么晚,凭什么叫他天才?这种诘问有一定道理,但忽略了我们平常在使用“天才”时所指的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当一个人不怎么费力便展现出某种过人的才华时,我们便称他/她为天才;而第二种情况则是“天生我材必有用”意义上的天才:一种人人皆有,只待挖掘的潜能。那么很显然,李安并不是第一种意义上的天才。然而,又有多少人其实是误把“早熟”当成是天才呢?Malcolm Gladwell在纽约客的专栏文章中曾指出:其实有两种天才,当我们普遍把天才与早熟画上等号的时候,我们实际上忽视了另一种了不起的天才,他们是“大器晚成者”。前一类属于“年轻的天才”,它会使我们联想到莫扎特、Orson Welles(《公民凯恩》的导演)、梅尔维尔(《白鲸》的作者)、艾略特、毕加索、甚至张爱玲;而后者则是“年长的大师”,很多了不起的创造者则在这个行列里,比如马克·吐温、吴承恩、丹尼尔·笛福、本·芳汀、罗尔斯(《正义论》的作者)、齐白石、以及我们面前的李安。

 

 

对我而言,我最早看到的李安作品是《卧虎藏龙》,说实话,初看起来并没有太多感觉,只是日后反复再看时,才一再赞叹这个片子的伟大。通过这部片,我才认识了这位台湾裔导演的魅力;此后又找来他的“家庭三部曲”来看,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三部曲”当中,我最偏爱《推手》,郎雄老爷子的精彩表演、中西文化的碰撞、家庭伦理的考验、太极功夫的神奇,各种元素均被李安运用得炉火纯青,可以看出这是他在沉沦六年之后的一个爆发,也是老天之于“天才”的厚爱。除《推手》外,我还喜欢看《色戒》和《少年派》,可惜这又是另一个十年的事情了。遗憾的是此书并没有收录这些新近作品的拍摄过程。从《卧虎藏龙》到《少年派》,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实际是十三年),这位令华人骄傲的国际大导演又增添了哪些人生经验,又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便是我们无从知晓的了。

 

全书从《推手》开始,分别描述了李安多部作品的拍摄过程和文化构思,包括《喜宴》、《饮食男女》、《理性与感性》、《冰风暴》、《与魔鬼共骑》与《卧虎藏龙》,唯独遗漏了《绿巨人浩克》,估计这部影片也是李安本人不太满意的好莱坞式作品吧。可以看出,李安在取得奥斯卡的青睐之前,尝试了不同题材和类型的影片拍摄,从独立制作到多方投资,从文艺片到商业片,从同性恋到女性主题,他的电影成长之路,正好符合Galenso在《年长的大师和年轻的天才》所说的“大器晚成”之规律:“他们目标的模糊性意味着这些艺术家很少有成功了的感觉,他们的职业生涯因而常常被笼罩在对一个终极对象的追求中。这些艺术家重复他们自己,反复描绘着同一个主题,用试错法在摸索中逐渐改变处理主题的手法。一件作品的结束是下一件作品的开始,并没有哪一件受到特别的重视,所以试验型画家很少为一幅画专门准备草图或计划。”塞尚这位晚熟天才曾说,我在绘画中追求;绘画之于塞尚,就像电影之于李安一样。

 

全书着墨最多的部分在于“卧虎藏龙”,从筹划到改写原著,从实地考察到拜访名师,从千折百回地选角到拍戏手法的确立,李安为了一部影片足足花了三年时间。在这个过程中,导演向世人披露了电影这门综合性艺术的难度与挑战。作为导演的李安,要同时扮演多种角色,有时候忙前忙后,有时候又颐指气使,真有点像个为人民服务的帝王。仅就《卧虎藏龙》的剧本改写、人物关系的塑造、情感的雕琢、武学的意境、道家学说的玄妙等等,作者都进行了充分地描写与叙述,让读者感觉到,一部电影的拍摄,真有点像是建造一个世界的过程,而作为创作核心的导演则需要调动他一切的才华和天赋。而如果没有对“实现自己”的巨大愿望和对艺术梦想的狂热追求,我想,很难有人能够坚持下来。

 

 

最后,我想再谈谈自己的感想。对于不自信而言,我和年轻时期的李安是一样的(当然我这样说,有和名人套近乎之嫌)。几乎每一天,我都会怀疑自己的天赋和能力,我始终弄不懂自己到底是不是这块料,这样坚持到底值不值。我非常羡慕那些自信的人,长久以来我一直都在自大和自卑的两极徘徊,找不到那条“中道”;同时,我也搞不懂自己到底要什么,虽然我清楚地知道我不想要什么。因此,在读这本传记时,李安长达六年的困顿期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对于我自己此刻境遇的一种安慰。不得志、不甘心、不晓得该怎么办,这就是我最近这一两年来的状态。有时候,我会向上帝祷告,希望他快点给我点启示,快点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应该选择什么样的道路。然而,我的上帝和屈原的“天”有的一拼,都是拒绝回答,不做启示。于是,我只能继续苦恼和茫然地等待他的召见。

 

然而,有时候我也会感到上帝的光临。往往在这时候,我会对上帝充满感激,我知道他没有将我遗忘,他总能借助我的身体和大脑表现出他的伟大。当我能写出一篇好文章时,当我捕捉到一个灵感,并将它付诸现实时,那种激动和“天人一体”的幻觉是多么的真实啊。这种感觉,在叔本华的笔下有着更为传神的描写和解释:“人们所说的才思泉涌、灵光乍现、迷醉狂喜的瞬间等等,其含意不是别的,而是当智力暂时获得了自由、不用为意欲效劳的时候,智力并没有松弛下来和陷于无所事事之中,而是在短时间内自发地活跃起来。这时,智力变得至为纯净,它成为了反映这一世界的一面清晰的镜子;这是因为在全然脱离了它的根源,亦即意欲以后,它现在就把表象的世界集中反映在意识里面。此时此刻,不朽作品的灵魂仿佛成孕了。”只可惜,不朽的作品,对于我还是一个远在彼岸的奢望。但对李安来说,我想《断臂山》和《少年派》已经是两份非常出色的答卷了。

 

李安曾说过一句话,非常能打动我:“我是哪里人?在台湾,我是外省人第二代,到了美国我是台湾人,回到大陆又成了在美国拍片的导演。”其实,电影才是李安真正的故乡;正如费尼尼所言:“梦才是我唯一的现实”,或者我们还能进一步说,对于李安和所有爱做梦的孩子而言,梦想才是唯一的故乡。

 

当然,仅仅有梦想是不够的。Malcolm Gladwel就写道:“神童们是轻松的,他们一出道就挂起天才的招牌。大器晚成者们是艰难的,他们需要的除了忍耐还有几近盲目的信念。(让我们为塞尚在高中时没有遇到一位看过他的草稿后劝他转行搞会计的指导教师而庆幸吧。)每当一位大器晚成者被发掘出来,我们会忍不住去想有多少像她/他一样的人因为我们草率地判断他们的才能而被扼杀。但是也必须承认,对此我们无能为力。要怎么样才能知道哪些失败最终会通向成功呢?”

 

其实,所有“大器晚成”型的天才故事,归根结底都是关于“爱”的故事。李安的父母会持续地接济他们,太太也相信自己丈夫的艺术,就像左拉、毕沙罗、Vollard 和满腹牢骚的 Louis-Auguste 相信塞尚一样。天才之为梦想,然而这个梦想,并不是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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