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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 : 私家记忆

 随园天一馆 2013-09-06

《六人》

《六人》这书,是刘苇推荐给我的,那时在电台里,听一个女声念极其动人的散文,声声慢,字字双,我就这么听下去,念到第六个人,即济夫于尔丁根的时候,氛围都迹近玄秘了。

我想,一本书怎么可以用“六人”这样简淡的二字作标题呢?茨威格一本书写十二个人,取个总标题叫“人类的群星闪耀时”,虽然我现在觉得《人类》徒有虚名,当年却想,他总比鲁多夫?洛克尔这等无名之辈高明多了。浮士德、唐?璜、哈姆雷特、堂?吉诃德,要不是暗夜行路,期待神明指示,要不是旷野呼告,声断衡阳之浦。那广播我听得难以入眠,老想着这个连译者巴金都只敢谦称“试译”的书是何方神圣。

可是《六人》就是“文化热”时的宠儿,三联书店“文化生活译丛”之一种。刘苇长我许多,是个纯文人,爱书人,他崇拜歌德,喜欢那些唯美的东西。后来我们见面,他给我带来了《六人》,很薄,封面上是个绿色的大方框,他很爱惜这本,眼睛一直盯着我翻书的手,好像我会把那里面珠玉一样的字给抹掉了似的。

四、五年后,我的第一本《六人》到手,在网上旧书店买的,那会儿的售书帖还是新鲜物事,没有书影,人多书少,一个帖发出来,半分钟内便有十几个跟帖。我没能赶早,却顺利地抢到了《六人》,认为是宝贝,高兴了好一阵,汇出款去不多时,便有包裹寄了过来,打开一看,发现不是刘苇给我看过的那本,而是个古董模样的书,竖版,很像油印本,从右往左翻,旧货的气味扑鼻。我倒不是鄙薄旧货,实在是脑子里对《六人》已有了一个印象,顿时感到眼前这本不够体面了,你看那旧书书脊都斑驳零落了,外带封面上两个伸手伸脚的粗大宋体字,还有六个小字,和三联版一样,也是“文化生活译丛”。

我终于弄到一本“体面”的《六人》时,新鲜感已经散去了大半,跟刘苇也久不联系了。我跟他那么熟悉,却从未从他那里借得过一本书。只荐书,不外借,好像是他的底线。不管怎样,拿到《六人》时,还是立刻就打开,试着像那位女主持一样,一字一顿地读出声来。洛克尔的字,还真是字字敲心。

洛克尔原是一位工团主义作家和演说家,难怪巴金会注意到这本书了。“试译”,是因为巴金那时当记者,做这事纯属业余爱好,但那个时候,“文化生活译丛”就已有了,我买的那本旧版,可能都不是《六人》的祖爷爷。后来我常去旧书市,见得最多的就是《六人》那几本印量达到天文数字的同类:《情爱论》《自我论》《夏洛蒂?勃朗特书信》《富兰克林自传》,这些书,包括富兰克林那本,实在没多大看头,还有那些过时的启蒙读物,如茨威格的《异端的权利》,也可以放弃:“文化热”时遴选西方作品标准之浅疏,由“文化生活译丛”可见一斑。

不过,我却陆续收藏齐了整整一套,而且逢人便说:去读《六人》吧。

《葛莱齐拉》

“文化生活译丛”前后有四种装帧,第一种“方框版”最得藏家喜爱。它在装帧艺术尚落后的时代拥有一些惹人喜爱的品质:干净,简练,无手绘图案却有手绘工艺的气息,作者译者皆不乏盛名,而书本身却又轻小;或许更重要的一点是,限于彼时信息的匮乏,许多读者即便到了1993、1994年丛书装帧更改之时,都不知道“方框版”出过多少,于是传来传去,把许多没出过或不属于此系列的书也给盘了进去,到处求购。

第一次修改装帧后,丛书的封面变成暗绿色,对读者的吸引力大大下降,选目也不像最初那样无所不包了。到21世纪初,第三次修改封面时,很多人已把这个系列列为见证一个时代的神话,早就不存在了。但到2003年6月,三联书店不声不响地出了本乔治?桑塔耶纳的《英伦独语》,正规的32开大小,紫红色封面,书角上赫然印有“文化生活译丛”六个长条宋字。

我记得刘苇很是激动。他约我在书店见面,领我来参观《英伦独语》,像是带我串一个久已不串的亲戚。“多好啊,”他说,“多好啊,多好的散文啊!”

《英伦独语》我费了很大的工夫看完,西班牙人的散文都有股奇怪的霉味,湿湿的,头垂得很低,面目都看不清,读完后明明云里雾里,却恍恍惚惚飘然欲仙。不过,书中《查尔斯?狄更斯》一篇,咬牙读完还是大有收获的,至少就此改变了我对狄更斯的看法。刘苇曾经想搞一次读书会,后来没搞成,他担心最后也变成他一个人的“独语”。

新包装的“文化生活译丛”不再像老版那样折磨那么多读书人的肝肠了。在“方框版”中,拉马丁的《葛莱齐拉》和弗莱明的《导演们》这两本书总在丛书勒口的排行榜上居前两位,坊间却芳踪难觅。《葛莱齐拉》是法国浪漫主义前驱拉马丁的代表作小说,久慕其名,却常年不得其物,不免焦躁。我希望它不是一个特定年代问世的美丽谎言,而是和《六人》一样的情况,只是余生也晚,才不得不神交多年。

和许多淘书同好的经验相仿,这个悬念是在一个书摊上解开的,那书就像一块塞在大排骨之间的一块豆干,只露出书脊上黝黑的四个字。我压着激动,花三元钱拿下了它,躲进一个角落便细细翻看起来。译者陆蠡,乃是死于抗战的现代著名散文家,这本书是他“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二日”译毕——正是遇害的六年前。或许多亏有了陆蠡这个译本,拉马丁的作品现在还有人惦记,就好比若无巴金,鲁道夫?洛克尔这样的“革命作家”怕早就像安娜?西格斯一样在中国被遗忘了。西格斯,这位正直的女作家曾经是千万东德人的民族良心呢。

“夜间,有两三次,我半醒来。在温热地带和海滨,这是一个最少见的冬夜,但是比别处凄其。星光无间歇地透进窗扉的隙缝,映在房中墙壁上,好似挤眉弄眼的火眼睛。风如饥饿的群犬似的在号着。骇浪奔腾的海,打在麦哲里拿沙滩上沉重的声音,令海岸全部震撼回响,好像在那儿抛上一块岩石一样。”

这便是所谓的“耽美”之文了吧,如读穆旦的诗,如读梁宗岱译梵乐希《水仙辞》,恨不能沉下头去饱吸一口纸墨香。当时我想知道,何以这本位列目录之首的书竟晚至1991年才出,而且印数只有区区3000册,而早五年的《思想家》已有四五万的印量了;我还想知道,在1991年,是三联书店的哪位责编或领导,还怀着某种近乎疯狂的热忱,为这本书拟写了这样一个出版说明:

“重印这部名著名译,不只是使当代青年享受高尚的文学情趣,并借以了解过去,也为了使我们更加珍惜未来,争取更完善的将来!”

附,相关书籍信息:

《六人》

作者:(德)鲁多夫?洛克尔

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译者:巴金

出版年:1985年6月

《葛莱齐拉》

作者:(法)拉马丁

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译者:陆蠡

出版年:1991年5月

ISBN: 9787108001078

《英伦独语》

作者:(美)桑塔耶纳

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年:2003年8月

ISBN:9787108018526

(责任编辑:余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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