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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竹难眠旧曲哀:马湘兰

 木柳书屋 2013-09-12

 


中国历史上奇女——49位  - 逍遥客 - 逍遥客

湘竹难眠旧曲哀:马湘兰

(一)

  
 
 
何处风来气似兰,帘前小立耐春寒;
    囊空难向街头买,自写幽香纸上看。
    偶然拈笔写幽姿,付与何人解护持?
    一到移根须自惜,出山难比在山时。
  ——马湘兰
  (一)
  时间是一条看不见的河,慢慢淌过,只是那逝去的年华中,他的有的身影或许渐渐模糊了,然而留在心中的记忆却未曾模糊,反而是如心头的刺青般,是洗不去的疼痛。
  转眼已是二十年,原来这么多的日子累积起来竟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二十年。然而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呢?
  二十年,那树上的年轮一圈又一圈,那江南的燕子冬去春又来不知已是几茬,这秦淮河畔的桃红柳绿已不知是多少次,那两岸画舫中的女子已不知是换了多少拨,唯一不变的,恐怕是她的心了。
  万历32年,是王稚登的七十大寿,有的事,如若再不去做,恐怕要来不及了。
  很多年前曾有人说,再不相爱就要变老了。
  然而没想到,这么多年,真的变老了,却依旧是未曾相爱。
  二十年,她们没有重逢,只是分别,只是笔墨之情,然而她却始终记挂在心,心心念念要去看望他,或许,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
  这样的心愿,在心中越来越笃定,乃至是立下了死约:“中秋前后,纵风雨虎狼,亦不能阻我吴中之兴也” 。
  可惜,终究是行未成言。
  究竟是何缘故?是怕在他眼前的自己不够好,不够和他能平起平坐,连诗作对,会让他在社会舆论中丢却所有的面子?
  不过只是两座相近的城市,却变得若千万里一般难以抵达。或许,相见不是距离,有距离的只是两个人的心而已。
  其实,所有人都错了,最后的结局最先知道的不是我们,而是她自己。只是人总是善于自欺欺人,她自始至终都不愿去相信那么个残酷的真相,否则那实在是太过不堪。
  他不懂她的心,也许她从一开始便知道的,只是不愿承认不愿面对而已。
  马湘兰只是用自己的一生,去精心营造这么个精致的幻境。
  转眼王稚登已是七十,马湘兰也不再年轻,甚至连那“老大嫁作商人妇”的年龄都过了。
  也许是时候为这个梦境点上最辉煌的一笔了。
  这么多年,凭借她在各方面的实力和财力,她已不是当年那个为唯唯诺诺的马湘兰了。她想,也许现在自己可以坦然站在他面前,和他诉说衷肠。
  于是马湘兰买下楼船,带了十五个能歌善舞的佳丽,顺流而下,为他祝寿。
  已是十六年未见。
  十年相隔,苏轼会说“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六年重逢,杨过和小龙女会执手相看泪眼,而于他和她,这么些年的重逢,或许只是两重不同的心境吧。
  于他,不过是弹指一挥,岁月匆匆的映照;而于她,却是十来年相思,十来年的暗暗筹备。
  这次的华丽出场,怕是马湘兰筹备多年。于是当她抵达,住在王稚登的百絮园中,为他丝竹悠悠鸣,为他轻拢慢捻抹复挑,为他朝夜欢唱,累月为欢。
  这么场的隆重与盛大,不是想惊艳于在场的嘉宾,只是想取悦他一个人。他的一个微笑,他的一句称赞,都是她这么做的全部原因。
  她的苦心得到了他的认可,他在自己的集子中写道:“绝缨投辖,履舄缤纷。四座填满,歌舞达旦。残脂剩粉,香溢锦帆,泾水弥,月姻煴,自夫差以来所未有。吴儿啧啧夸盛事,倾动一时。”这些文字背后,满是他的得意,满是掩不住的喜悦,满是和她无关的风月——这些,是她当时未曾觉察的。
  在当时的那段时光,她只知道这场盛大会在他心中占据久久的记忆。她为他策划了这么一场华丽的盛况,哪怕只是如烟花一般绽放一次,那她也心甘情愿。故而,她花费了她所有的精力和技艺,只想令他欢喜。身为寿星的他是红光满面,连带着让她更加满心欢喜,点燃了心中的火苗。
  这么多年过去了,马湘兰知道,再不能学那书中的小女子一般,设豪宴,邀宾客,素手纤纤,轻抹琴弦,奏着“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然后双眼含情,凝眸含羞地问一句:“心悦君兮知不知?”
  这么多年,马湘兰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答案的。因此,她能做的,只能是给他这样一个烟花般的盛大,至于之后是如流星陨落还是繁花盛开,都已与她无关。
  这也是她这么多年,迟迟未能来与他相见的缘故吧。一次,只要一次就够,把所有的爱恋都一次性挥发得淋漓尽致。
  终有一日,夜已深,曲终人散,那些歌伎都已回房歇息,只剩她一人还在屋子里静坐,妆还没来得及卸,只是神色间略略有些疲倦。
  他却进来了,红光满面,寿星吉祥之色,望着她,更是眼中充满欢喜,让她的倦怠瞬间无影无踪,哪怕他仅仅是进来唤她一声“妹子”也算是对她最大的嘉奖了吧。
  纵然此时的他已是鸡皮鹤发,老叟一个,然而他在她眼中一如既往地高大,仿佛是回到了许多年前,他仍旧是那个给她带来安定的英雄。她沉浸在他的微笑着,丝毫未曾觉察那其中蕴含的那抹令人梦想破灭的得意:
   “卿鸡皮三少若夏姬,惜余不能为申公巫臣耳。”
  卿肤如凝脂容貌依旧,仿佛传说中的夏姬,可惜我不能做申公巫臣呐。
  她错愕,她失神,她恍然,未曾料及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夏姬,未嫁之际,跟自己的兄长乱伦害死自己的兄长,出嫁后克死自己的丈夫,然后跟丈夫的国君同僚四人上演淫荡的车轮大战。多次出嫁,乃是历史上名列榜首的放荡女子,他却将她和这样淫荡不堪的女子做比。
  这玩笑未免开得太大。是他太开心太得意,导致的忘乎所以,还是在他心中她的形象也未曾脱离于此?——她本是秦淮河畔迎来送往如杨柳般的烟花女子。
  这还不是重点,最惨的是,王稚登不但将她比作夏姬,而且说自己也不是她的情夫申公巫臣——夏姬最后的归宿。
  原来自始至终,他对她,竟连一丝的情意都是没有的。这么多年的相思,原来都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而已。
  马湘兰说不出话来,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平静地压抑着眼角的黯然,一脸淡然地盖过这层诧异。
  她的安静,如同当初他对她的拒绝一样,没有任何的流露。
  然而,他此刻兴高采烈,怎会察觉,或者说他从来就未曾觉得需要去觉察,于是还如记日记般写入自己的文章中。
  果然是千万别跟无良文人谈情说爱,否则到头来,连那纯粹真挚的心原来也只能化作他们笔下那一抹茄子香。
  随着这样一句话,马湘兰的心,顿时碎掉。
  这么多年的信念,蓦然没有,于她,一切仿佛只是恍若梦一场。
  于是,强撑着为他完成了这场寿宴,然后,身心疲倦,回到秦淮河畔,无限深情无处诉说,转头都已成空,于她,只能是大病一场。
  而剩下的时光,不过是过一日算一日了,似乎是有了感应,一日料到大限将至,她焚香沐浴,就此坐化,一世平静。
  

湘竹难眠旧曲哀:马湘兰(二)

  马湘兰,她的人生简历上写着明代女诗人,女画家,秦淮八艳之一。
  《秦淮光机》上记载,本名马守真,字湘兰,小字玄儿,又字月娇,因在家中排行第四, 又称其为“四娘”。
  或许亦是家道败落,最终是沦落风尘。然而因为马湘兰为人旷达,性格任侠仗义,甚至是常常挥金来济少年。
  性情旷达可以作好多种解释讲,比如说和人打交道,红巾翠袖,步摇缠头,都可以不放在在眼里;旁人偶有冒犯,不以为意,对其却反多加安慰;青楼相聚,把酒言欢,意气风发。
  她率性爽朗,能够做到视金钱如粪土,毫无顾忌地挥金以济少年。她纯真任性,不愿去在意那么多的琐碎,不愿让些微的小事而扰乱了自己的心境。
  本来嘛,逛青楼的人就是图个轻松,调节心情,难道在这里还要步步设防,谨慎行事?
  反观历史上的名妓们,无不是性格豪爽开朗,擅于与人谈笑风生的?小家碧玉式的名妓不是没有,然而只能是如小小的烛火,闪亮一时,而像严蕊、苏小小等,谁不是细腻中更多豪爽的?
  性格豪爽,然而马湘兰才艺上擅长的,却是画兰。兰若空谷佳人,画兰讲究的是心境的静谧安逸。而马湘兰画兰却是一绝,真真是如诗人所形容的“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马湘兰将兰花画得出神入化,栩栩如生,因为她爱兰、知兰,也种兰。她的院中遍植兰花,日夜勤加看护,另一方面,她自己也是蕙质兰心,诸加领悟,故而画出的兰花清雅空灵,颇得其神韵。
  另一方面她画竹也是妙手,《历代画史汇传》中评价她的画技是“兰仿子固,竹法仲姬,俱能袭其韵”,故而她得名“湘兰”。
  这一盛名之下,时人自然以得马湘兰之画笺和诗笺为荣,甚至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接连三次为《马湘兰画兰长卷》题诗,共72句,都记载在了曹寅的《栋亭集》中。
  乃至今日,在日本东京博物馆中,还收藏着她的一幅“墨兰图”,被视为珍品。而北京故宫的书画精品中也间杂着她的兰花册页。
  由此可见,马湘兰的绘画造诣高超,性情的豪爽和作画的宁静,真真担得起“娴静处如娇花照水”,行动处如灵兔跳脱。
  再者,除去绘画才能,她还精通音律,擅长歌舞,并能自编自导戏剧,曾撰有《湘兰子集》诗二卷和《三生传》剧本。在教坊中她所教的戏班,甚至可以演出“西厢记全本”,而那些跟随她学习技艺的人,都能得她真传。
  一方面她多才多艺,故而后来才能为王稚登筹备那样一个盛大的寿宴;另一方面她教授有方,为人磊落,跟随她进学之人皆能得其真传,可见她的因材施教和对人不设防。
  马湘兰相貌并不出众,“姿首如常人”,余怀这话说得太实诚了,烟花巷中没有出众的外貌,明显是输了一筹,除非是大家都是法国观众般的审美标准,喜欢的都是非传统型相貌美人。
  先天不足,而她可以后天补拙。《板桥杂记》中的记载是“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
  “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神情开涤”,看着让人就心情愉快,“濯濯”说的是她清朗的气质,宛如她笔下的兰花,又如春日里的杨柳黄莺,充满生机。这条标准古今通用,像外貌身边常常会发现一些长相不算特别出众,但人缘却异常好的女孩子,主要是人家气质好,和她们相处让人愉快。故而马湘兰这一特点便使她显得特别起来。
  再者,“吐辞流盼,巧伺人意”,言谈愉悦,擅长挖掘话题,跟她在一起,永远不嫌闷。更何况,她还会察言观色,懂得为他人着想,这样一个豪爽中透着细腻的女子,怎能不让她从秦淮群芳中脱颖而出,成为个中翘楚?
    

湘竹难眠旧曲哀:马湘兰(三)

  然而,马湘兰这种豪爽性格虽然为人喜欢,但这种不拘小节的做法难免会惹人不快。夫子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便是如此。她的大大落落为身边的文人雅客所欣赏,然而却为落了小人的把柄。
  
  比如说曾经有个孝廉慕了她的芳名,专程跑来拜访。她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不知是不是也是听说了关于这个孝廉名声不好还是什么问题,连面都未曾与他见上。按理说,马湘兰不是那种侍宠而骄之人,未见这位孝廉,估计是出于某种原因,故而才避而不见。
  
  然而没成想,几年过去,这人居然混到了礼部主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是报应不上门,只是把柄还未露面。没多久,也是马湘兰活该倒霉,恰好有一事就犯到了他手里。
  
  哈哈,好不容易等了这么久,终于有了可以公报私仇的机会,心里那个疙瘩还没解开,于是这位前孝廉自然是顾不上众人的求情,一定要将马湘兰拘捕。
  
  怪不得时人常说“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电影《布达佩斯之恋》中,餐厅小老板为人八面玲珑,救下了因表白失败准备自杀的德国人汉斯,故而才在后来二战法西斯侵略时暂时得以保全。
  
  斗转星移,昔日檀板轻敲的青楼红人,如今成了堂下之犯;而那欢场上的曾经失意之客,今昔却是手握惊堂木的大老爷。
  
  这人也是一番得志嘴脸,居高临下:“人人都说马湘兰与众不同,如今看来,也是徒有虚名。”
  却不料马湘兰也是临危不惧,抬起头来反唇相讥:“就是当年徒有虚名,才有今日的不名之祸。”
  这主事见她这番作答,不由得一笑,便将其释放。
  
  由此看来,这人这么急切切传唤她上堂,倒并非一定是要将她治罪,不过是想一偿当年未及一见的夙愿而已。
  然而这种做法着实是有些莽撞,以自己的威风,胁迫她的屈从。不知当初马湘兰是否是因为这么个原因拒绝和他相见。
  
  不过马湘兰也是一奇,如若大堂之上唯唯诺诺,点头认罪,只怕这主事未必那么容易就放了她。她的这番豪迈之语,反而叫他对当年她的不置一顾而有了理解,也让他在得偿夙愿之后有了不枉自己这么些年惦记着这一面的心思。
  
  然而,这仅是个有些莽撞的粉丝罢了,马湘兰为人爽朗,不拘小节,为人所欣赏。然而,她却不及顾眉左右逢源,从上面得罪那个粉丝便可以看出,马湘兰不是那么会处事。
  
  如若是早就看出那位孝廉的这一缺点,那么当初不过是见上一面的问题,她却不愿去做,一直要等到三十年河西对簿公堂才算了事。
  
  故而她着实是有些倒霉,每每是事找人。秦淮八艳中最不会理财的恐怕就是她和婚前的董小宛了。董小宛当初欲从冒辟疆,然而冒辟疆犹犹豫豫,两人都没钱,大眼瞪小眼之际还是靠了钱谦益银两一挥才解决。马湘兰虽然是每日里门庭热闹,然而她为人太过执拗,故而容易沾惹上小人。
  
  这不,虽说她门前是车水马龙,达官贵人,富商才子,来来往往,但倒霉的是,就偏偏被那衙门中人给盯上了,以为找到块肥肉,一口气敲诈了她五百两银子。
  
  敲诈,不是完成时或者过去时,只要有了开始,便如同吸食的鸦片,变成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然而,这帮子人却打错了算盘。马湘兰虽说是红极一时,然而她性格豪爽,不拘小节,平时里为自己打算就不多,故而积蓄并不丰厚;再者,她又往往是出手阔绰,并还时常有挥金赠少年之举。
  
  因而,面对着这无休无止的敲诈勒索,马湘兰觉得自己有点像案板上的鱼,一点点被人勒住了喉咙,喘不上气来,有些手足无措。
  
  幸好,这个时候,有人出手帮她解决了这个困扰。这便是吴中最负盛名的书法家——王稚登。
  马湘兰是画兰妙手,王稚登又是书法家,时常有唱和。这样算来,彼此也算是不浅不深的文墨之交。
  王稚登本来只是想上门和往常一样来跟马湘兰探讨一下书画诗词,然而却见到一脸狼狈的她,眼底慌乱,没了往昔神采。
  
  想当初那位豪情爽朗,畅然而侃的女子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披头散发,眼睛有些红肿,连粉黛也掩饰不住的憔悴女子。
  
  她本来不漂亮,然而她此刻这样的失魂落魄倒叫他有些心有不安,动了恻隐之心,想搭把手帮忙。
  这位王才子虽不是官场中人,然而他是吴中盛名的才子,和那些个喜欢附庸风雅的官员倒是颇有些往来,故而人脉关系也算是铺得有些广。
  
  也是赶巧,有一御史大人有事找他,他把马湘兰的事随口一说,彼此相交,不过就是人情来往罢了,你帮个忙,我自然也就顺手卖个人情给你便是。
  
  故而,不多时,马湘兰的烦恼全都没有了。
  
  她的惊慌失措突然都变得安稳起来,所有的害怕消失了,她又可以做回那个高朋满座的马湘兰了。
  
  而此刻王稚登的形象,却在她心中变得前所未有的高大起来,从一般的平水之交直接升华成了她心中的英雄。
  从前一直不懂为何古装电视剧中那些个女人不小心被男人看到身体或者最脆弱的一面后,恰好这男人表示对她们略有好感,这女子总是会不可避免地动了心爱上他们。
  
  后来一想,正是因为这些因素的暴露,激发了她们心中潜在或者外在所缺乏的安全感,如果能把握住这个男人,是不是可以心中安稳一些?毕竟,见过这么软弱自己的人时时刻刻就在自己跟前,那么就不用去担心还有什么不安稳的因素了。
  
  另一方面,在这种软弱下,对方对自己实施了保护,那么在经过安稳丧失后的安全感重生,无疑会使她们倍加珍惜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从而爱上这一行为的实施者。著名的斯德哥尔摩效应或许也是渊源于此。
  
  诚如马湘兰,经此一变,那兰花孕育下敏感的内心开始变化。对于王稚登,从文墨之交,到感激之情,接着便转化到了爱情的层面。
  
  这倒是和顾眉有相似之处,因这么件波折,让她们意识到平日里高朋满座,笑语盈盈是不够的,这样混下去不是办法,得找个可以依靠一辈子的人,这样才会使自己安安稳稳。
  
  最好的办法,便是从良嫁人,一世安稳。
  
  她肯嫁,可是谁肯娶呢?谁又靠得住呢?
  
  眼前这个异常高大的形象再次进入她的眼帘,故而,她提出,她要嫁给他。
  这个时候呢,她大致三十岁左右,而才子王则大她十三岁。
  
  她的爱情萌生得有点晚,但并不影响此后燃烧得如火如荼。而这样的年纪提出这样的愿望,可见是一番深思熟虑的结果,也可以说是她真正动情的表现。故而才能是一往情深,不休不淡。
  
  然而,他的回应是拒绝。他说:“我是修道之人,对美色看得很淡。再者,如若替人消灾,还惦记着从中占取便宜,那和发起这场祸事的人有何区别?唐传奇《无双传》中任侠豪爽的古衙役若在,岂不是要拿着匕首对着我的胸口?”
  
  他这番拒绝光明正大磊落万分,既保全了她的颜面,也成全了天下的道义。
  
  她即使是余情袅袅,也不好勉强。总不能拿着把刀架在脖子上喊着我一定要嫁给你吧。
  
   如若那般,便不再是后世口口相传的马湘兰了。
  

湘竹难眠旧曲哀:马湘兰(四)

  然而马湘兰倒是心性颇为开阔的女子,夫妻做不成,那么朋友总还是可以结交下去的。
  此后的日子里,她一口一个二哥叫得甚是亲切,估摸着王稚登在家中排行老二。
  《红楼梦》中黛玉常常取笑湘云口吃,打趣她每每把“二哥哥”唤作是“爱哥哥”,然而湘云对宝玉却始终只是单纯的兄妹之情。而这里的马湘兰这么多年的一声声“二哥”的呼唤,想来才是真正的“爱哥哥”吧。
  一代女画家潘玉良,在最后留给丈夫潘赞化的信的末尾署名道“赞化兄”。一声“赞化兄”,道尽了二人几十年所有的情意。她的情真意切,她对他的敬重有加,她在他面前流露出在外人眼底未曾流露的弱小和悲伤,都是那么令人感同身受。
  马湘兰也是如此。“哥”字,没有了“兄”的那份高大和客气,反而是拉近了两人的关系;自然也没有“郎”这样的亲昵和缠绵。
  或许,在她看来,他可以将她看做是可以照料的对象,既非红颜知己,也非一般的文墨之交,可以是亲近的妹子。
  而在自己心中,她却把她作为此生唯一的知己,所有的心事情事都向他诉说,这段感情,从世间现存的她给他的八封信可以窥见端倪。
  谁能说这是单纯的友谊呢?恐怕连王稚登自己也是不信的吧,更遑论马湘兰。
  但她的许嫁未遂,因着他的无意,只能是让她将自己冰封起来,或者说是将这段感情冰封起来,在外面塑上包装,伪装成友谊。
  然而这份世人皆知的情意,她却保存了终身,生生将自己雕琢成了一个苦苦等待却不盼望结果的痴情女子。
  她那么喜欢他,希望他能在另一方面接纳自己,她将自己的一寸寸相思揉入一针一线,纳入丝帛,制成小巧的香袋和汗巾,将自己的点滴情意深藏笔墨,静静画下一丛丛兰花,提笔写下温婉诗句,她把这些都寄给他,不是要另一边的他因为她这番情意而感到压力,而是想让这些蕴藏着她的情感的物什可以代替自己陪伴在他身边。
  而对于他的夫人,自始至终她都是敬重的,她既唤他“二哥”,那么那位知书达理的女子自然也成了她心中的“嫂子”。因而她为她寄去特色的火腿酱菜,以及女人们喜欢的装饰镜和紫铜锁等等,以希她不会因此而嫌弃自己。爱屋及乌,说的便是如此吧。
  因为,她们爱着的,是同一个男人啊。希望她能够,连着自己那份,好好陪伴在他的身边。
  好不容易,等到他偶尔到她所在的地方,她也总是殷勤地一再挽留,说是要寥尽地主之意,与他谈诗论词,煮酒品茗。
  就这样吧,不然还能怎么着呢?
  诚如金庸在《白马啸西风》中所写的:“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只是我不喜欢”。结局也说了“有一个问题连包罗万象的可兰经中也没有答案: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地爱上了别人,怎么办”?
  其实从这一点来说,马湘兰是值得佩服的,这样一个男人云淡风轻地拒绝了她的告白,换做旁人也许便是从此之后青鸟飞鱼交情似水;抑或是苦苦痴缠,生死追随。
  她没有,她尊重别人的选择,并以朋友的方式去对这个人好,这种隐忍而宁静的感情,哪怕是此后的生活中时而会有酸楚,她也不会抱怨一句。
  不同于《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中的女主角,默默而无怨无悔地看着心爱的那个男人,将自己的一生都倾注在他身上;也不同于《阿黛尔?雨果的故事》中的阿黛尔,千山万水苦苦追逐那个不过只是逢场作戏的男人,为了能同他结婚,她不惜假造新闻,不惜造谣诽谤他。
  未能结合,她只能是换了一个身份,呆在他身边,留下孤单却坚毅的背影。
  在此后的生活中,觥筹交错迎来送往一如往常,但另一方面对他她又暗暗将低眉婉转的姿态做到极致,这场爱恋,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对爱情的祭祀。她将自己深深埋入其中,在这漫长的付出中,燃烧掉了自己所有的热情。
  此外,说是她驻颜有术,虽是年过半百,依旧是不给人迟暮之感。难道是爱情滋润了她?
  显然不是,她只是在以这无声的对抗,来反驳时间流逝的无奈。她只是希望,这样的她,可以不至惹他嫌弃——被人说他与一鸡皮鹤发女子来往,岂不是叫人笑话?
  再者,她不希望再被他看见一次自己狼狈的身影。如若是没有经济来源,那么她所有的开销从何而来?难道要向他伸手求助?那样的她,还如何保持一颗平淡的心在他面前谈笑风生?
  因此,她只能是竭力保持自己的容颜,保持她的花魁头衔。
  故而,曾经是“姿首如常人”的她,到了此刻,虽依旧不是美女,但却因保存了独有的韵味,反倒是让其他女子羡慕。
  然而,纵使是韵味十足,但年龄终究还是女人最大的敌人,中人之姿,再怎么保养,终究还是掩不住眼角的细纹,更是比不得过这日月更替的秦淮女子。
  三十岁的年纪和十三岁的女子能是一个水平线上的抗争吗?明显不能。男人们逛妓院不过就是图的享乐与放松,难道在家对着自己妻子,在这里还要对着这样一个年纪的女子?任凭她如何豪情,如何欢笑,终究与那水灵灵的小姑娘还是有差别的。
  于是,纵然是她再怎么维持自己的青春,终究还是面临着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局面。欢场上过气的花魁,只是偶然间有那么些旧相识,带着念旧的情结来与她相见。
  而她一直记挂的王稚登,却不知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还是与她情分淡了的缘故,已是多年未曾来此地与她相见。
  

湘竹难眠旧曲哀:马湘兰(五)

  有的人,如若成为了传奇,是注定要传奇一辈子的。
  马湘兰便是如此。
  明明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她还在开始担忧每日的生活问题,却来了个乌江少年。
  他本是游学于此,年纪估计还不到马湘兰的一半,最开始,他对她只是慕名而访,只是作那求学问道的闲暇之乐。然而,却不想初次见面,仿佛就对她一见钟情。
  她有些哭笑不得,外面流言碎语足够淹死人好几次。这少年的情来得急,来得猛,她有些迷茫,招架不住,只能架起面庞赶他走。
  然而爱到浓时便如一团火,怎么可能说熄就熄?既已动情,便如同那喷泄而下的瀑布,怎会突然就刹住脚步?
  他对她像小孩子般撒娇耍赖,他挽着她的衣袖笑得灿烂,他抱着她让她不能也舍不得挣扎,有那么一个晃神,她几乎以为自己也要投入到这么一场疾风过野草般的爱恋中去了。
  然而他这样的突然造访究竟真是少年心性,前世情缘注定,还是仅仅是像从前一样以为她有些许余额,前来骗财一番?
  再不是当年那个被人敲诈惊慌失措到披发赤脚的马湘兰了,眼下的情形,让她无可奈何的只是他的行为,着实是叫人觉得荒唐。
  如何让他心甘情愿地离开倒成了当下最紧要的事情。正好,恰有一拨前来讨债之人。
  这还真是人不惹事,事惹人。
  都说情场失意事业顺利,没成想看那门口的凶神恶煞,着实是吓人一跳。——她竟然是落魄如斯,落得个讨债之人上门要债,真真不仅仅是门前冷落的问题了。
  不过这时间点也忒赶巧了点儿,让人不能不怀疑是她找人前来做戏。不过,如若是做戏那还真真是个好办法。
  倒不是看这少年意乱情迷,想乘机讹他一笔银子,量他年纪轻轻,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只是想让他看在债务的份儿上知难而退,像冒辟疆不肯为董小宛赎身很大程度也是如此。
  世间的真心假意,原来还要真金白银来试一试。
  如若真是如此,那么也总算是经过了这么些年,她为人精明了些,懂得为自己打算,不再是像当初一样让人以为自己迎来送往,宾客盈门故而存下了百宝箱之类的家私,然后为人所骗。
  可惜,千算万算,都未曾算计到这少年是真真动了真情。见此窘状,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当即掏出三百缗,帮她还清了债务。
  这下子该轮到她投入了。这天阳光正好,从屋外打入室内,照在刚跨进门槛的少年身上,再映着他温厚的笑容,满是灿烂和温暖。
  顿了顿,她有些晃神,招架不过来。曾经沧海,但如今却又逢上这么一个真情实意的人,她还能说什么呢?
  他的年轻,他的热情,仿佛都是一道温暖的阳光,照亮了她的整个生活。是不是可以暂且不去想那苦涩的感情,然后小小地放纵一下自己?
  于是,她跟他同居了。
  少年自然是满心欢喜,为她买房买首饰,海誓山盟,软语温存,这样的许诺,只怕就是永恒了。
  对一个人好的方式是什么?肯承接他这份好。她还能说什么?这样的温暖,她有些沉溺,罢了,纵使是疾风过野草,也就让它这样燃一回吧。
  乌江少年郎,情深若此,年少轻狂,为着自己的诺言,自认不是不是意乱情迷,而是一世情缘,因此提出要娶她为妻。。
  真真是叫人叹服,姐弟恋,娶青楼女子为正妻,离经叛道,这是时代的潮人。
  如若她就这样答应了,会不会此生安稳?又或者有着不问今天明天的豪气,索性跟他相濡以沫,此生恩爱,让那堆嚼舌根的人短命去吧。
  像杜拉斯跟她的小情人,如胶似漆,惊骇整个欧洲文艺界;像玛格丽特和阿尔芒,起码可以在乡间无忧无虑地度过那么段欢好岁月;像柳如是与钱谦益,“乌头雪个肉”甜言蜜语讲不完——如若不放手一搏,那么怎么能说是爱过一场呢?
  只可惜,她是马湘兰。她的感情是绵长的,像水一般,细水长流,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一滴地浸润人心;而这少年的感情是如若火焰一般,绚烂地燃烧,所有的激情在那么一刻达到顶点。
  因此,马湘兰拒绝了他。理由很充分,也很理性很客观性:一者,我现在的处境是连嫁作商人妇都嫌条件太高;二者,现在外界的人听说你和我相好,还以为是像汉朝的馆陶公主那样宠幸那个年轻的卖珠儿,你又何比自毁前程,落人口实;三来,像我这样年过半百的妇人,何德何能还能嫁入寻常人家做新媳妇呢?
  她只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打消他的愿望,一句话——她是为他好。
  然而,如果深重地爱上了,怎么能说停止就停止?如那河海奔流,怎能一下子中途截住?如那烈火燃烧,怎能霎时就成为灰烬?
  他正值年少意气风发,恰是那离经叛道,与舆论公然为敌的年纪,她的贸贸然止歇,难道就能挡住他的情深意重?
  他不愿离开,不离不弃,希望她能回心转意。
  年少轻狂,给得起的,便是不计后果的许诺,和一颗不将世俗放在眼中一心相恋的真心。他是纯真若此,然而最终结局依旧是脱不了常规,竟然是他的老师听说后赶来,一番打骂,才把他拖走完事。
  这样的一桩情事,在她心中,恐怕只是人生的一个小小插曲吧。
  而另一方面来说,这讨人喜欢的少年郎,她终究是不够爱的啊。如若真真是情到深处,那么她如何会这般理智,有着诸多顾忌?
  她在他面前,始终是理性的,明智的,没有一丝慌乱的。
  他纵然是笑容明媚,纵然是言语讨她欢心,纵然是枕席间肌肤相亲,她却未必那么动容。
  或许感动是有的,只是上升不到爱情的地步。
  谁让她沧海桑田难为水呢?
  有的人,注定是要被用来辜负的。
  她心底,永远只是住着那么一个人,即使是他与她数十年未得一面相见,即使他远在另一个城市,然而,在她的心底,梦境里,那个人都是如最美丽的幻影,时隐时现,而这尘世间所有的男子,仿佛都只是浮云一般。为了那光亮的面庞,她舍了所有情缘,始终是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只要他的一句话,或者说他连一句话都不用说,向她勾勾手指,她便会不管不顾飞身来到他身边,即使是跌跌撞撞,她也义不容辞飞奔到他身边。原来爱到深处,不过是如那扑火的飞蛾一般,不管前路如何,只是燃尽了生命也在所不惜,无怨无悔。
     

湘竹难眠旧曲哀:马湘兰(六)

  少年无助离去,剩下她,又是孤单一人,忘了是谁说过的“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她就这样将自己独立在原地,不肯前进,仿佛是生生要将自己站成一棵树。
  有的人,会有人问,为何总是形单影只,为何总是一个人诗酒人生仿佛闲云野鹤?
  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始终不能在身边的时候,所有的感情只能是凝聚在那个人身上,然后将自己站成一棵树,千山万水,天涯海角,容颜老去,只有心依旧是在静静等待。
  仿佛是悬崖边不期待任何结果的沧桑的树,她经受过风吹,也经受过雨淋,然而她只能是更加挺挺自己的身姿,让她显得更加坚强。
  她就这样站着,站着,到最后竟然也就变成了这样一个等待的姿势。她并非在等待一个结果,她好像只是在等待这等待可以帮她完成某种姿势一般。
  抑或,她未必那么长情,只是年华过去,等着等着,就成了一种习惯。爱着爱着,也就成了一种习惯。
  原来,让爱情不要断绝的最好方法是将她变成一种习惯,一种如同每日刷牙洗脸一般的习惯。
  而让她不知不觉就这样养成了这样习惯的男人究竟是怎样的呢?
  听起来,他是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好像还不错。可是呢,他又是一个古董造假高手,更是一个栽赃嫁祸坑害别人的小人。
  据沈德符《敝帚斋余谈》里记载,有个叫傅金沙的官员,本是文采风流,为政清廉,颇得好评。然而在吴中做知县时,有次王稚登请他去家中饮酒,却暗藏名妓于内室,等他喝高了,酒后乱性,唤出来荐以枕席。这一点,明朝有点类似于宋朝,是不允许官员随意宿娼。王稚登此举,无疑是存心坑害,故而由此抓住了傅金沙的小辫子,从此将他收做己用。
  性质恶劣,其实手段倒是满常见的。只不过通常这样的角色都是反派,而且是不值得一提的反派。
  这样一位才子王却被静若兰花的马湘兰那么费心费力地爱恋上了?
  真真叫人只能感叹感情的事,旁人说不得准。
  暗自思量,马湘兰这看男人的水准还真不咋地。要是爱上个大反派,起码也算是名动一时,爱上这么个猥琐小球,着实不值。
  更不值的是,马湘兰死后,讯息传到王稚登那里,他非常悲痛,这么多年的交情,怎么着,面子上总不会冷淡的。于是他提笔写下挽诗一首:
  “歌舞当年第一流,
  姓名赢得满青楼。
  多情未了身先死,
  化作芙蓉也并头。”
  这是才子手笔?得了,当首打油诗都还嫌不够。
  再来看看意思,前两句是夸她,歌舞一流,名冠青楼。潜台词呢?原来在他心中,她果然只是名妓一枚,何尝是知己,何尝是相交?
  那么多年的殷勤款款,那么多年的精致小礼,他不过当她是迎来送往养成的习惯;她对他那么多年书信中的倾诉,恐怕在他眼中也只是小女人的玩笑调情;她最为人所熟知的书画一绝,他却只字未提,毕竟,歌舞一流决定外表,书画俱佳只决定内涵。
  谁会关心你魔鬼的面庞下的内涵?就像《歌剧魅影》中女主注定是不会爱上魅影的,历史上左思的妹妹左芬注定是要在宫廷中寂寞一生的。是的,他是故意这样写的,因为他要为第三句做铺垫。“多情未了身先死”。看吧,那青楼头牌,歌舞一流的女子是“多情未了”啊,是为谁多情呢?自然是我呗。原来她临终之际都还记挂着我呢。
  男人嘛,都有些虚荣心,巴不得有人来崇拜自己暗恋自己。然而决定其境界高下的是,有的人选择坦然面对,有的人,譬如王稚登,喜欢到处嚷嚷。
  好吧,还有最后一句。然而给人的感觉却好像是随手拉来凑韵的。
  这水准,真的很一般。尤其是作为一个受了她二十余年“二哥”之称的人所写的。
  事已至此,我觉得自己就像用个显微镜去挑人家毛病一样。
  得,俗话说的,谁年轻没爱过人渣。何况,人家才子王并不是人渣,人家只是有点挫,那种让人觉得他配不上她那么多年的爱恋一样的挫。
  可是这重要吗?她觉得值就是值了,感情的事,从来都只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旁人再多的言语,于当事人又有什么干系?
  

湘竹难眠旧曲哀:马湘兰(七)

  或许我们时不时地会纳闷,那么多年,她与他鸿雁来书,他对她的心意如何敷衍,她难道不能觉察?
  难道真的就这样傻乎乎认准了一头扎进去,不愿回头?
  也许,正像很多人所说的,爱,需要距离。
  他和她,这么多年的往来,隔离了空间上的距离,其实某种时候也就消除了部分心灵上的距离,撇开他们的最初相识,十六载书信往来仿佛是漫长的笔友之交。
  他的形象在那铁画银钩下显得越发美好,让她每每见到那些字迹都会涌起小小的欣喜之情。
  隽永的字迹,秀丽的书画,加上这么些年她对爱情因向往而滋生出的层层美化,使得这段情在她看来是无与伦比地美丽。
  其实,一个人的记忆无关他人,都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如若选择忘记那些不堪,仅仅记得脑海中的美好,然后定格,并在漫长的时间中修饰、美化、雕琢,那么这幅画恐怕是不可超越让人肃然起敬的神作了。
  在马湘兰心里,才子王伸出援手的那一刻的崇高便永远定格在了她的心中,故而他的形象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更加完美起来。
  因为未曾真正在一起,所以一切都变得那么可亲可爱。或许在她心中其实是隐隐知道真相的,可是那并不是唯一的重点。
  爱便是爱了,即便是那么盲目,她即使是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可是那对于她的感情来讲有什么问题?难道真的要戴上眼睛,细细挑剔着那个人所有的毛病,直到只剩下所有的不堪?
  她裁剪下他在她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幕,然后按下定格键,然后将其永远存于心中
  其实人与人的交往很简单,只留下几个美好的镜头,然后定格,剩下的便全都是美好罢了。说是自欺欺人也好,说是对感情的无限向往也罢,是事实便是如此。
  很多时候那些在我们心中无限美好的人或者事物,不都是如此?刹那间的感动,凝止间的美好,叫人感叹,叫人喜欢。
  有人说她爱得太过纯粹,这般近乎于献祭般的感情何曾是为了那么个男人?就像对电影《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的评语一样:我爱你,但与你无关。
  何尝是与他无关呢?虽说是那对爱情的憧憬,不早不晚正巧是遇上这么个人,然而为何偏偏是这个人而不是其他人呢?
  感情什么时候能将情和人分得那么清楚?又不能拿着一把尺子,在这之间划出一个界限,然后细细分析。就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子,他不会去问这个女人是爱他的身体也是爱他的人。
  所以回到故事最开始,他的那句“惜余不能为申公巫臣耳”,真的是伤害她了。
  想当初,那同为秦淮名妓的李十娘自己刻了个印章曰“李十贞娘之印”,那位写下《板桥杂记》的才子余怀跟她开玩笑说:“美则有之,贞未必也”。
  却不料这为妩媚有加的女子顿时翻脸,哭泣道:“君知儿者,何出此言?儿虽风尘贱质,然非好淫荡检者流如夏姬、河间妇也。苟儿心之所好,虽相庄如宾,情与之洽也;非儿心之所好,虽勉同枕席,情不与之合也。儿之不贞,命也,如何?”
  不是一番装模作样的哭诉,而是被戳中心事的伤痛,一番激昂之词,只是说身为下贱,但心比天高。不能像寻常人家好女子一样相夫教子,岁月静好过一生,只能是认命罢了。然而,纵然如此,也不比那淫荡的夏姬、河间妇,如若就这样认为自己是个失贞女子,未免太过侮辱人了!
  见到十娘这么大的反应,余怀赶紧道歉,道:“吾失言,吾过矣。”
  其实,余怀同李十娘不过是文墨之交,更何况是后来写下了《板桥杂记》的才子余怀,平常里,她们诗酒唱和,调笑有加,然而就因为这个“贞”就可以立刻翻脸。可见这么一句话的多么伤人。
  不过,余怀同李十娘是文士雅友,开开玩笑,如若是过头了,还能道个歉补回来,两人之间也不至存下什么芥蒂。
  但王才子不可以,他毕竟是她那么多年爱过来的一个人。她用尽全力爱了他半生,却等来的只是他的一句:若夏姬。
  其实这话要改也很容易,若夏姬又如何,如若后面是余愿为巫臣恐怕就不会那么大麻烦了吧。夏姬怎样,如若他愿意和她一起做那策马江湖的有情人,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就像那《射雕英雄传》中梅超风和陈玄风的“贼汉子”“贼婆娘”,哪管你什么彬彬有礼,谦谦温和,只要是相知相爱又相守那才是最好的。
  只可惜,王稚登不是。
   

孤竹难眠旧曲哀:马湘兰(八)

  按说,王稚登的做法也不算错。谁没有个喜欢被人宠着,被人崇拜着,被人捧着的小算盘?
  更何况他当初只是算是日行一善,然而换得她这么大的情意,更是赚足了。再者说,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多的不堪,毕竟在她死后只是写了一首悼念诗而已,虽然草草了事,但是毕竟没打着情人的旗号写写回忆录什么的来赚点养老金那么可耻。
  然而,有一点他错了,错在过了那么多年才告诉她,其实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只是如同那历史上有名的淫娃荡妇夏姬一般,这样的真相让她这么多年的美好都变成了尴尬和苍白。
  这样的话,在别人看来,她所有的故事都成了一个笑话,这么多年她那般虔诚地已站成的一个等待的姿势显得那么可笑起来。
  她的笑容和容颜,在那个时候顿时彻底消失。
  然而她是豪爽的,这样的性格注定她对于感情是拿得起放得下,即使是灼热,但依然是保留着可以傲然离开的姿态。
  故而,虽之前的她,一往情深,之死靡它,而之后的她,是大病一场,沐浴礼佛中端然离世。
  心老了,那么人也没有存在下去的理由了。
  其实,马湘兰的故事恐怕是秦淮八艳中最简单的一个,因为她与他,都未曾牵连到那后来的明末清初的争斗中,战争的纷乱,城市的荒芜,他们都没有机会领略。
  马湘兰于嘉靖二十六年,死于万历三十二年,两边都是跟乱世扯不上关系。而她喜欢的那个人也不是什么鼎鼎有名的大才子,更不是什么士人清流代表,跟政治东林党搭不上关系,这样的背景下,这样的故事倒是简单了许多。
  秦淮八艳中,她是年代最早的一个,因为她生活的时代,跟其他七个女子相差得有些时候。
  不过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才使得她那么孤单吧。
  不同于卞玉京有柳如是可以做商量;不同于顾媚可以和董小宛琴棋相通,她所在的那个时代,仿佛就只有她一个人。
  这种滋味只能说,很寂寞。
  之前看丽莎贝尔?阿佳妮的《阿黛尔?雨果的故事》,那位为爱走天涯的女子,喊着“千山万水,我都一定要找到你”。其实她何尝是在寻找着那个逢场作戏的男子,不过是因为她太孤单,她哭诉,姐姐的意外去世成为她每晚的噩梦,而大作家雨果的女儿的头衔将一辈子背负在身上。
  没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她想逃离。就是那个男人了,天涯海角,翻天覆地的寻找,追随,只是因为这样才能证明她只是一个为了爱情而存活的女子,这样便能证明她不仅仅只是雨果家的二小姐,她便是她自己——阿黛尔。
  马湘兰很孤单,便是如此。
  二十载年华老去,只是少了那个为爱坚持的女子,一夜之间,马湘兰已彻底萎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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