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张邦昌与刘豫:两种“宋奸”的宿命

 张韵波 2013-09-12

作者:李万刚 

张邦昌

张邦昌

1127年的春节,该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悲凉、冷清的一个春节。

经营一百六十七年的繁华东京陷落,宋钦宗、宋徽宗、文武百官以及满城百姓,成为金国的俘虏。赵宋皇帝被废为平民,将当作人质远押至金国的大后方。金人立足未稳,对统治诺大的宋地没有信心,决定建从宋朝大臣推举出一人,“以华治华”,先建立傀儡政权。

二月十一日,金军劫持百官,威吓如选不出人,就要屠城。前一年担任过两个月宰相、一向主张对金和议的张邦昌,“有幸”被推选上,当了三十二天的傀儡皇帝,他因此成为《宋史》中“叛臣传”的第一位。

悔罪自首的宋奸

然而,张邦昌的叛国罪,是有着胁迫下被迫为之的现实因素,并有“悔罪”和“投案自首”表现,本该“减刑”的。但中国历史的道德审判传统,却不管犯罪情节轻重,如同要求女子对男人的贞节一样,不容丝毫瑕疵,皆为失节,视为叛臣、奸妇。这种忽视细节差别的道德法庭,在张扬大义的同时,却像规定偷盗与杀人同样被判死刑一样,不仅有失公平,道德要求的苛刻,也让爱国、忠诚成了少数人的英雄事业。

金军的斧钺之下,张邦昌成为傀儡的儿皇帝人选,然后让人在“拥戴书”书上签名,官员、僧道、耆老等被迫同意。秦桧等人稍有异意,即被逮捕到金营。

如果是后来同样被金国选中当了傀儡皇帝的刘豫,或者八百多年后的汪精卫,国家灭亡,被强大的外国新主子看中,本该是兴奋之极的事。可惜,张邦昌虽然位列中国历史叛臣传,却是不合格的汉奸。当金人要让他当皇帝时,张邦昌刚开始准备自杀,结果有人“劝”他:“相公不前死城外,今欲涂炭一城耶?”意识是,金军攻城的时候不壮烈牺牲,被推举的时候不自杀,现在不当的话,是要让满城百姓一起被屠杀吗?

张邦昌不是遇难即能自杀、殉难的贞妇烈士,张邦昌既不原意与敌人“合作”,但又没有勇气自杀,在国土沦陷的时代,张邦昌这样的人是大多数。他们是节操不够,贞节忠诚意识不泯的软弱的大多数。

所以,三月七日,在金国统帅拿着刀,为张邦昌举行皇帝册封大典,他一再痛哭,表示自己不原叛立。有金人撑腰的张邦昌虽然即位,僭号大楚,拟都金陵。但是,他却低调的很,根本不把自己当皇帝。

皇帝都是“南面而坐”,“邦昌但东面拱立”;皇帝自称“朕”、发“诏书”,张邦昌见百官称“予”,手诏曰“手书”;皇帝在正殿办公,张邦昌避而不去;不接受群臣山呼万岁;不许称自己为“陛下”,他只许别人称他“相公”;皇帝必有年号,他不立;他不用天子礼仪,大内宫门都贴上“臣张邦昌谨封”的封条;给臣子封官时,前面还一律要加上“权”……如此种种,并非装模作样,软弱无奈中透露着委曲求全。

四月初一,华北平原该已经变暖了吧。这一天,金军押着北宋两帝和他们所有的皇后、妃嫔、皇太子、亲王、公主、宗室,以及秦桧等“忠臣”,离开东京。

临行前,城内废墟一片,城郊房屋也被金人焚烧,曾经的东京繁华不再。金人临走前表示要留一些军队作为支持,张邦昌婉言谢绝,故意对金人说:“天生南北风习不同,北兵在南不习水土,且少留兵无济于用,多留兵反而不便。”这更坚决了不准备占领中原而只是找个代理人的金军加紧撤离。

等金军一走,张邦昌马上接因废居私第幸免于难的宋徽宗的嫂嫂,即宋哲宗的妻子元佑皇后,入居延福宫,并遣使寻找赵宋皇室在靖康之变中惟一的漏网之鱼康王赵构,劝他当皇帝。四月九日,请元祐皇后垂帘听政,邦昌以太宰退处内东门资善堂。

张邦昌在金军的威逼下,当了三十二日的“代理皇帝”,所谓的大楚也由此结束,东京也顺利的回到了赵宋手中,由著名的将领宗泽留守。

然后,张邦昌南下找赵构负荆请罪,到了南京跪到皇帝前求死。高宗赵构问中书侍郎黄潜善如何处置,黄向赵构建议说,张邦昌之罪是金人所胁,如今已知错归来,请陛下谅解处置。流亡之中的赵构原谅了张邦昌,“王抚慰之”,还封这位前任皇帝的宰相为太保。

但是,六月一日,坚决的爱国抗金派将领李纲被任命为右相,他到任后即上书讲出极端值论,“张邦昌已经犯了僭越大罪,岂可留在朝廷?”他当皇帝四十多天,等到金人退后才自我改过认罪。应该陈尸于市,给乱臣贼子警戒。但是,赵构还是没有想杀张邦昌,而是特赦了他,虽然按理该诛杀,但是“原其初心,出于迫胁,可特与免贷”。

不久,张邦昌被贬到潭州(今长沙市),在李纲们的千夫所指之下,还是被赐死。

张邦昌的节操当然不值得称道。其扭扭捏捏的三十二天的皇帝,到底是出于人性的软弱,还是为了保护汴京官民免于金人屠杀,已经难以分辨。但无论如何,他不是一个合格的为虎作伥、有意出卖国家利益的叛臣。与三年后金兵再次大举南侵,被册立为“齐帝”的前宋朝济南知府刘豫,迥然有别。

忠贞刚烈的李纲却不容忍张邦昌怯懦的一时屈服。对于东京陷落之际被贬在外地的李纲来说,他如在场,是会殉国的;所以,他也要如此要求别人。李纲其实忘记了,像他这样的人在任何时代都是少数,多数人也会对忠贞殉国的人感动,爱国的心依然强烈,但总免不了怯懦,于是会做出一些委曲求全、有道德瑕疵的行为。中国的道德审判,却往往不给这种软弱的道德以宽容。

南宋时就有史家王称说,“邦昌之僭,良有胁迫”,这种观点看似不够正义,却还是尊重现实和人性的。黄潜善虽然也被列为《宋史》中的奸臣,其对张邦昌宽大处理意见却有道理,有利于不够勇敢、刚烈、贞节的“大多数”的归附。李纲“正典刑”的主张虽然大义凛然,但过于苛严,并有“判罪”过重之嫌,那些迫于情势而暂时委曲求全的多数人,也因此被拒绝,丧失了改过自新的资格。

张邦昌的节操当然不值得称道,但却不是为虎作伥、有意出卖国家利益之徒,并没有也不想真心真意替金国卖命。张邦昌并没有想真正投靠金人,乃是情势之下情有可原的“下策”,在金人走了之后马上主动取消帝号,投靠高宗。但是,张邦昌的知错而改没有得到宽宥理解,在大臣们一片谴责中丢掉了性命。

对待张邦昌的严厉和高调,大快人心,“正典刑”的主张则失之苛严,没有对真正的投降和虚与委蛇的屈服有所区分,也没有缓和余地,看似义正词严的高调批判,断绝了多数无法逃难迫于情势暂时委曲求全的人的归路,将那些幡然醒悟、一时犯错的人彻底推向了敌人一面。

毫无畏惧、大义凛然的爱国是少数道德精英才能做到的英雄行为,对于历史上的大多数来说,往往受制于各种具体情境,显露出怯懦、委曲求全的人性软弱,然而,并非他们没有向善正直忠诚之心,只要有适当条件,他们的道德情操就会激发出来。如果以精英的高标准要求大多数人的情操,批判道德软弱者,不但不会提高社会普遍的道德水准,反而会在出现几个道德楷模之后,削弱普通人为善的动力。

中国历代为何汉奸多,其实多与高压的道德刑罚有关。即如李陵,正是一步步逼上汉奸的。正如严刑峻法并无助于铤而走险的犯罪减少,对忠诚和背叛的高调张扬,对于中国并没有增加更多的忠诚者,也没有减少背叛者。在民族遭受陵夷的时代,能够不助纣为虐已为难得,当一个亡国奴,不是个人的道德罪过。

彻底的汉奸结局更好

张邦昌死后,类似痛哭请罪的故事再没有发生,再出现宋朝旧臣叛国,就一心一意为金国卖命,与故国为敌了。就像《宋史》中“叛臣传”中排名第二位的刘豫,同列“叛臣传”,他与张邦昌显然性质不同。

1130年,张邦昌之后三年,金国在宋金之间再次扶植建立了第二个傀儡政权,让宋朝的济南知府、57岁的刘豫建立了伪齐政权,建都大名,后来又迁都开封。刘豫曾是1100年北宋的进士,靖康之变后被任命为济南知府,但当时山东一片混乱,刘豫本想让朝廷安排一个南方安全之地,结果带着忿忿情绪而去。金军兵临城下,刘豫在敌人的劝诱之下,杀掉守将关胜投敌。

刘豫被册封为“大齐”皇帝后,全力为金国卖命,将攻宋作为要务。类似现代日本侵华军队与汪精卫政权一样,金军与伪齐组成联军屡屡南下侵略南宋,在1134年、1136年两次大规模南侵。好在南宋军队在分区防守中战斗力逐步恢复,岳飞、韩世忠、刘光世等将领进行了有效抵抗并取得了不少胜利,特别是岳飞从伪齐金兵手中收复了襄阳六郡,因此被封为南宋第五位节度使。

对于刘豫,南宋大臣试图争取他回心转意,弃暗投明,写劝降书,“勉以忠义,开陈祸福,使归朝廷”。但是,刘豫对于南宋派来做思想工作的人说:“独不见张邦昌之事乎,业已至此,夫复何言!”

张邦昌主动归附并没有得到朝廷的宽宥,前车之鉴,不能不让刘豫心寒;后路已断,刘豫只能死心塌地的奉金朝为正朔,全心全意为金国卖命讨好新主子了。

所以,当有个叫邢希的进士人劝刘豫“私下派人与南宋密谈”,弃暗投明,刘豫毫不犹豫的斩首示众。有喝醉酒的人大骂刘豫,“大宋何负于你”,又被杀掉了。刘豫以如此毫不犹豫的行为向金国表忠心,也断了那些想让他弃暗投明人的念想。

不过,傀儡皇帝刘豫毕竟是金国的一个棋子,当金国有实力统治中原地区之时,就派兵捉住他废为蜀王。刘豫哀求金国元帅完颜昌:“父子尽心竭力,无负上国,惟元帅哀怜之。”完颜昌说:“当年赵氏少帝出京时,老百姓们燃顶炼臂,号泣之声闻于远迩。如今你被废,没有一个可怜你的人,你为什么不自责呢。”

走狗下场固然悲惨。然而,刘豫虽然免不了被废的命运,让人尴尬反思的是,彻底叛国的刘豫显然比有悔过表现的张邦昌下场好得多。一心投敌、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汉奸刘豫,被废皇位之后还是蜀王,后来被迁到金国腹地临潢监视居住。1141年,被赐钱一万贯、田五十顷、牛五十头,第二年,又被晋为封曹王。1146年以七十四岁高寿而死。

从沦陷区“归正”成了二等公民

中国一向有一种道德洁癖传统,即对有过遭受敌人侮辱、当过敌人俘虏的人怀疑、腹诽、厌恶,不管受敌人是多么凶恶强大,也不管侮辱是主动还是被迫。在道德精英看来,面对敌人侵害最好是殉节死掉,否则,就是名节有亏,保命的结果自然成了道德上的失败者,自己人如果不对之白眼相看,反而丧失了道德立场。从敌人那里历尽艰辛归来,等待的不是鲜花,而是狐疑的目光,一生的边缘化命运。

如果寻找对不幸的自己人道德洁癖伤害的历史渊源,可以说正是从历代王朝最为屈辱怯弱的南宋开始的。这就是当时的“归正人”群体。

在南宋历史上,有这么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曾是北宋的子民,当国破家亡之际,他们既没有奋起抵抗,洒血卫国,也没有如一些权贵者跟随流亡政府迁徙到了南方,沦为亡国奴;但是,当机会降临,他们或者他们的后代们依然向往曾经的王朝,千里迢迢,从北方越过宋金边境,来到了残存萎缩的祖国——南宋。

他们,可谓1127年靖康之变后的一大移民群体,被南宋称作“归正人”。从金国、伪齐逃难、移民到南宋的这个群体,却成了“二等公民”。这个名字本身就是蔑称,乃是南宋以正统自居,对北方沦陷区南下投奔之人的蔑称,即投归正统之人。本是南方人的朱熹就曾说:“归正人元是中原人”,“盖自邪而转于正也。”而且他将这个群体对朝廷的危害与宦官、藩镇相提并论,“古今祸乱,必有病根。汉宦官、后戚、唐藩镇,皆病根也。今之病根在归正人。”

最著名的归正人是著名词人辛弃疾,生于1140年的他是济南人,出生时,中原已为金兵所占。辛弃疾的祖父曾在金国任职,却一直希望有机会“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二十多岁时,辛弃疾参加抗金义军,后来杀了南宋的叛臣后归正南宋,其英勇名骚一时。然而,“归正人”的身份却阻拦其仕途发展,长期闲居,而最高官职也不过四品。

在金国他们不堪遭受异族统治,以为找到了“祖国”,却发现自己沦为边缘群体。而时机不对的话,等待他们的甚至是“遣返”,在赵构、秦桧与金国的和议中有一条说,南宋不能容留和议之后的“归正人”,而必须遣返回金国。等到赵构下台新皇帝宋孝宗登基后,才改变了遣返“归正人”的政策,转向主动招诱金国统治下的人“归正”。不过,为了道义上系“中原心”,不伤“忠义之气”,南宋一直明里暗里接纳“归正人”。

有的身在沦陷区的人鉴于被遣返的惨痛经历,“誓死不愿再回”。而“归正人”一旦归来,等待的将是没有前途之路。宋孝宗的宰相史浩曾经提出:“中原决无豪杰,若有,何不起而亡金?”这种逻辑并不陌生,就像当了敌人的俘虏,怎么会是英雄?遭受了敌人的侮辱,怎么会有贞节?只是,该反问这位宰相,如果生在沦陷区或者被俘了,会是什么结果?

然而,南宋一代却形成了对“归正人”的制度歧视,即不委以重任,往往只给一个闲职而并无实权,甚至会被认为怀疑有异心。如同猜忌武将一样,南宋处处猜忌“归正人”。

当一个人气度狭小,伤害的是些许人;如果一个王朝的心胸狭窄,桎梏的则是所有人的精神士气。南宋之所以是一个让人憋屈的王朝,就在于其所谓正统自恋下的文化内向性发展,让道德文化处处小气、拘谨、束缚。朱熹这样的所谓“大圣人”的出现,相反更让这个朝代显得“小人”。

来源:作者授权新浪历史刊发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