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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无端地想起那时候的黑夜。 那时候的夜，是真的夜。很黑。黑得密不透风。像一条大河里的水，把人整个儿团团包围。我喜欢这样一种感觉。一棵麦子一样，静静地站立在大地之上，等待那样一种黑，漫上来，漫上来，直至漫过头顶，把每一个毛孔都浸泡在黑暗之中。 在黑夜里，每一个毛孔都是自由的。你可以站着说话，可以坐着说话，也可以躺着说话。说话的时候，看不见对面的人，但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心跳。说话的时候在，不说话的时候也在。你说着说着，对面的人可能入睡，对面的人可能梦呓，但你仍然继续往下说……说对一个女孩子的喜欢，说对未来的畅想。你可能从来都不曾想到，这个时候的黑夜，和那个时候的黑夜，会反过来。这个时候的黑夜，你能清楚看见对面的人，但已经感觉不到他的心跳。 一个怕黑的人，会害怕那个时候的夜。走夜路的时候，一定要抓一根细竹棒，一边打草，一边探路。一定还要大声地歌唱，唱什么都可以。要把自己会唱的歌，老唱机一样，一边跑调，一边反复地唱。说不定还要慢慢地奔跑，跑至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唱歌时像被掐住了喉咙。但遇见人，必定要尽量地调整呼吸，极真诚地说，自己是慢慢走回来的。 在文学的描述中，黑夜不是什么好东西。黑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黑暗，总是象征着什么，让人又怕又恨。一个人害怕黑夜，主要也不是怕黑暗本身。而是怕黑暗后面藏着的什么东西。用祖父的话说，是魔鬼。 祖父常常在那时候的黑夜里，讲起“鬼”。“鬼”是一种被人们反复谈论又无缘得见的东西。按我的想象，它与人极其相似，又大不一样。祖父说的“鬼”，更多的不是一种东西，没有什么外形。只是一颗在黑暗中冉冉上升的磷火，一种“呜呜咽咽”的声音。他讲起在黑夜里，在水塘上，在柳树下，那一颗，或者一团慢慢升上来的磷火，或只是一星亮光。背后，或者是白骨，或者是美妖，都在“背后”，被黑暗隐藏。 现在，鬼不是用来说的，而是用来放的，电视里播放各种各样的鬼，美艳的，狰狞的，可爱的，放荡的，中国的，外国的，都是披着人的外形，干着鬼才干的事情。我不怕黑，不怕鬼，倒怕人。最怕那些披着人皮的人。 那时候的路，很细。黑夜里，我用脚画着圈探路，像在水里游泳一样。遇到转弯，还要多游几下。
黑夜里，最好是不要走路。最好坐着。只是坐着。最好是两个人。不论说话，或者，不说话。呼吸，或者，不呼吸。长长远远地这么坐着。一直就这么坐着。
如果愿意，还可以躺着。那时候的黑夜，可以把所有的自由都还给你。可以很自由地把身体打开，仰面，呼吸，看星星。关于那个时候的星星，其实际也很可怀念。像那个时候的爱情。很尖，很亮。可以刺穿重重的黑暗，投射到眼睛和心灵深处。
如果是几个星星，组合在一起，可以拼凑成星座。很多星星拼凑在一起，可以组成银河。在那时候的黑夜里，黑夜是黑夜，星星是星星，月光是月光。那时候月光是很明亮地挂在窗棂上的。和黑暗一样明显。
关于“那时候”是什么时候，我现在已经不是十分说得清楚。关于“那时候”与“这时候”的界线，也已模糊不清。我们的村庄，什么时候突然有了一条路。然后，亮了路灯。然后，是接连不断的车和灯光。然后，“那个时候”突然就消失了，变成了“这个时候”。关于这个时候，我不想多说，大家都知道，也没有多少美好的事情可以说。
关于那个时候的黑夜，我现在记忆起来，竟然是一种十分美好的事情。估计很多人，都曾记起过那样一种美好。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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