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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東派密笈

 Synix 2013-09-16

內丹東派密笈《法藏總抄》述論

龔鵬程

 

 一、法藏因緣

 

  壬辰歲杪,我又要東奔西跑啦!先要到都江堰。文廟因工程尚未完竣,故原訂元旦開園之計畫得延到一月底,但目前籌備工作不能怠忽,所以須來加把勁。然後再往廬山考察太平觀、簡寂觀舊址;繼而續往杭州、上虞等處。

 

上周在北大上完課,一位學生鄭重送我一本複印件。這位長者,常來聽講,唯平素絕少交流,故她鄭重持贈,我也看得鄭重,歸來燈下便看完了。如今將出外雲遊,且先略說說這個抄本,以為網誌補白。

 

原來這是個絕密的抄件,乃陳攖寧所抄陸西星《法藏總抄》。而兩位抄者都強調絕不能示人,故迄今尚無刊本。陸西星所開道教內丹東派,素來研究者少,已有的介紹,大抵也均是郢書燕說,且亦無見過這個抄本者,故我底下的說明或不為無益(因時間有限,先講一部分。以後有機會再續談)。

 

二、抄本概況

 

陳氏有〈開篇語〉介紹抄本緣起曰:

 

 此書乃明朝陸西星,字長庚,道號潛虛子者所筆錄。書中雜記本人及二友當日遇仙傳授道法之事實,前後共二十餘年。為仙學中罕見之秘籍,向不刊行於世,僅少數好道同志抄有副本,珍作枕中鴻寶,不肯輕以示人。清光緒間,余即聞世間有此書抄本,奈遍訪無著。民國九年,與黃邃之君談及此事,據云伊曾見過,惜大半遺忘,僅將伊往日摘抄之卅幾頁示我。數年後,又得見鄭鼎丞君行篋中攜有此書,亟假一觀。較黃君所抄多出兩倍。遂匆匆摘錄其精要。但以環境欠安,未遑研究。今偶然獲得另一抄本,大覺快慰,於是互相對勘……俾成完璧。

 

這篇前言,敘述抄本之來歷十分清楚,但事實上卻又不如此簡單。因為這開篇語及一部分抄稿是重複的,陳攖寧顯然抄了不只一次,且頗有改動。此其一。

 

  其次,原抄本上又有:“汪本分人元、地元彙抄,多有遺漏。茲照夏本補抄於此”字樣,可見原抄本已是汪本夏本之拼合本。若加上陳氏說的黃本、鄭本,則來源共是五本。陳攖寧還說:“《地元彙抄》及《人元彙鈔》別是兩種鈔本。此冊雖有關於地元人元之說,但不完全”,似是有相關之抄本二件。而陸西星這冊《法藏總抄》實又是他自己和趙姚兩君所錄的拼合,因此整體來源,頗為複雜。

 

  至於陳攖寧的抄校,更不只如他自己所說是:“互相對勘,雖彼此詳略不同,正好補其所缺、校其所誤,俾成完璧”而已。若依他這兒所說,那即是一般的抄校整理了。他不是!他有改動、有刪節:

 

   原抄本錯誤太多,其顯然可見者,皆改正之。其可疑者,則標誌之,但不輕改。原來所記,有專對陸、姚、趙三人瑣事而發,於煉養工夫無涉者,則不錄。其中訓誡語重要者錄之,非重要者不錄,預言亦同。……人元口訣,書中雖不多見,但所記者皆扼要語,十分露骨。在《方壺外史》各種著述中,皆未見有如此直說者。原抄乃其家中珍藏之本,永不許刊板流行,自無妨礙。余今重抄,難保不出現於世,只得將其刪節之。

 

刪改之外,其實更有修飾。也就是說:他的改並不只是改正錯誤,還常有覺得原抄洩露真法太過之處,便逕自改寫了的。

 

因此這是一種特殊的抄本。所抄雖是陸西星的作品,但也同時可以觀察陳攖寧的一些想法,抄寫者與原作之間存在著“對話”的張力。

 

三、仙真誥語

 

陸西星是明代大道士,一般尊為丹法東派祖師,陳攖寧則是近世著名仙學大家。陳氏抄錄的這本抄件,在道教史上,有個類似的著名先例,即梁朝陶弘景抄輯之《真誥》。

 

本來,陸西星作這本《法藏總抄》就已類似陶弘景之纂輯《真誥》了。

 

所謂真誥,是指仙真降凡,對人誥諭之詞。陶弘景收集了許多,輯編起來即成為一本書。其中降凡的仙真,主要是上清道祖師魏華存及諸女仙。降真的方法,乃是扶鸞。陸西星這本也是如此。

 

他與趙栻(子嚴)、姚更生三人都有被神仙眷顧,不斷教導啟迪的經驗,各有記錄。後來陸西星“合二家記載之書,裒而集之,析為三卷:一曰法藏,二曰華藏,三曰論藏。法言道、華言詞、論言論也。”三種合起來成為《三藏真詮》,陸有序,寫於明嘉靖四十五年。

 

該年陸氏又作有《老子玄覽》,此後各種著作也都屬於《老子玄覽》這種疏釋古書的性質,如《參同契測疏》《南華副墨》《陰符經測疏》等,藉古語以述心得,惟此書才是載明他心得來源及修道歷程之書,所以可貴。

 

但據這篇序文說是輯為三藏,且其中“法藏則師命甚嚴,永不可示。有盟於天,其盟曰:寧售乞盜,無示法藏”,與今抄本不符。現在這個抄本,名《法藏總抄》,並無華藏論藏云云,故是一藏,非三藏也。

 

陳攖寧在陸西星所記與諸仙對答來往之記錄上,再做校訂,實是總抄的總抄,同樣十分類似《真誥》。

 

陳攖寧很佩服陸西星。認為修丹法,應本於魏伯陽之《參同契》,而“古今所有參同契注解,余讀過四十餘種,應推潛虛子陸長庚之《測疏》《口義》兩種最善。……兩派之李涵虛,雖努力追步,而未免落後一程。”這個評價,在近代講仙學的人中,是比較奇特的。

 

但他之所以如此說,乃是堅信:“何故陸能超越諸家?因其訣出自仙授。”這本抄件,記錄著陸氏逢仙授受的經歷,遂因此格外受他重視,謂:“欲知仙授之真相,不可不閱此書。潛虛子畢生之學識,大半導源於此。”既是了解陸氏仙學底蘊的鎖鑰,也是登仙的津梁。所以他才花了極大的氣力做抄校。且在抄校刪改之外,於書眉及正文側,還做了不少批註圈點考證。由這些批註和附語,我們即不難看出陳氏關注之點何在。

 

整本《法藏總抄》陳氏整理本,經陳氏刪改後留下來的內容主要是兩大部分:一論風水,一論仙道,另有以小部分醫方。其間的關係,據隆慶二年三月九日記云:“弟子輩愚昧無知,偶以因緣遭際,得遇法祖呂公,拳拳接引,大道之要,略見一斑。但以功行湵。`惟醫可濟世,而堪輿之學利益存亡,素所慕向,蒙華柳二師以相授。倘可因此積行,緣此超入法門。”所以與諸仙所談,集中在這三方面。

 

四、真假仙授

 

這裡面第一個大問題就是仙授之真假。

 

佛道教許多書均依託仙佛,或遊戲狡獪、或偽作問答、或憑藉扶箕。此本所載,某年某月某日,某神降臨於何處,與我等問答情況如何,乃是道書中常有的。雖頗違異於一般世情常理,但在仙道中人看來,絕不奇怪,與許多依託仙佛的作品形式上也類似。因此若要說它或許也來自依託,自無不可。

 

不過,陸、姚、趙與仙真的對話,頗涉及他們的生活屑事,與那種專門依託仙佛來傳道述法者仍有很大的區別。且一般依託仙佛的傳道書大抵都會藉神揚己,本抄本卻常有仙真斥誡諸人語,或對諸人失望語,所以看起來更像記錄者記下師長授受語,以自惕厲,而非欲假借仙佛來講自己的主張。

 

陳攖寧對此亦有一判斷,說:“或疑潛虛子故弄狡獪,以聳人聽聞。余謂不然。凡是一種文字,作者耗費許多心力,皆唯恐其書埋沒不傳。獨此書乃其家藏稿本,曾發誓永不流行於世。……何聳人聽聞之有?”也就是不相信陸西星騙人或假託。

 

可是這就接著產生了第二個問題:若陸姚趙諸君真是獲得了仙授,則豈非真有神仙?神仙之傳授又用何方法?

 

是不是真有仙和仙授方式如何,乃是同一個問題的兩面。仙道中人,相信神仙真有,且有志者事竟成,人是可以修煉成仙的。若問他有何證據,證據就是神仙可以降真與人對答,此事本身即證明了確有真仙。而神仙如何降真呢?當然必須確有憑據可驗才行。古來常用的辦法,即是扶箕,或者附體,再不然就須真正現形。

 

扶箕的信者很多,民國期間可說箕壇遍地,至今仍盛行於台港東南亞華人世界。許多依託仙佛之書,即由箕手扶出,被信眾奉為聖諭。可是對扶箕嗤之以鼻的人也不少,認為若非鬼物憑附,就是箕手裝神弄鬼,偽以欺世。陳攖寧即屬於後一類人,所以他說:“吾國各處乩壇,多至無數,皆好事者別有作用,非真仙也。或曰是靈鬼所憑。余曰:果是靈鬼亦佳,只怕人在弄鬼。故此對於世間流行的各種刊物,凡乩壇傳出者,余皆不屑一顧。”

 

對於陸西星所述諸仙真事,陳氏卻認為是真的,與一般扶乩不同。故又曰:“此書不能不另眼相看者,潛虛子最初遇仙,亦是箕降。其後則有形可見,再後則言談舉止與肉體之人無異,斯足貴耳。”他比較此書所述與一般降乩的不同有四:

 

    一、箕是自動,不須人扶,一切言辭,皆甚超脫。近世乩筆皆由人手執乩而寫,言辭庸俗。二、忽然現形,大眾共見,談笑舉動,與人無殊。近世乩仙,未聞有此本領。三、內外丹法,徹底貫通。凡所開示,深入顯出。近世乩仙對於丹經名詞尚且不知,何況義理?四、蒲團對坐、臥榻掀髯、掬藥過手、舞袖作歌、捧觴祝壽、紙筆題詩、指月講道、乘舟同遊,呵氣乾、村店共飲,無一而非奇特。近世乩仙能之乎?

 

這四條,實只三點,因第四條講的就是仙人能現形,言談舉止與人無異,與第二條相同。略有分別處:只在第四條所述各事況中,仙人可能略施了點小神通。如“掬藥過手”,指的是隆慶五年三月二十日晚上“華師至,賜丸藥於南城,名天聖丸。其藥自手中出,以其手掬授余手中,三次,約三合”的事。在這條記載上頭,陳氏有眉批:“此不是扶乩。到底是憑附凡人之肉體乎,是真仙自己現形乎?”看來陳氏雖確信它不是扶乩,但對於是附身還是現形,仍充滿困惑。

 

這個困惑貫串全文。有時他會自作考辨,例如隆慶二年三月十五日所記,他就有長批說:“有人說此書所記各種情狀,既非扶乩,當是憑附在凡人身上,方可能和諸弟子對面談話。余思附體對談,亦不容易。一人之肉體,只能為一仙所借用,此日四仙同至,必須要預備四個凡人的身體,方夠分配。同時未必就能覓到許多合用之人。若無論何人肉體,隨便借用,一附就上。則諸仙的神通,確實不小。但仙家所煉者是陽神,不是陰神,本來可以現形。毋須要憑藉人體。我對於附體之說,不能無疑。”這是堅信諸仙現形的。

 

他基本上採此態度,但在許多地方仍不免有疑。如底下一些批語:“群真有形體乎,無形體乎?如此條所記,儼然以身示現矣。”“小仙偕人郊遊,且乘舟,當然是有身體同去。惜書中未將容貌衣服冠履等形狀寫出,不免遺憾。”“『兄與余至東寺對城而別』,別時如何形狀,是忽然而隱跡乎,抑騰空而去乎?”“‘玉兄忽至,與余輩拜別……遂滴淚而去’,拜別之動作、滴淚悲咽之表現,是神體為之乎,抑肉體為之乎?”“‘既而又同遊月下,指月而言。’同遊、指月,必有身體動作,是凡體乎,仙體乎?”“‘明姬面謝余’明姬、四姬,皆是前所未見,此處突如其來。既謂之手書,當然不是在沙盤中乩筆,究竟是什麽花樣?”

 

這些批語,可以看出陳攖寧雖說基本上認為此書特點即在於群仙降示可以現形,非乩筆、非附體,但對於他們如何降示,實在還是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因此有時他也懷疑是附身,例如有一段記:“忽有神降,甚武怒,解所懸劍插腰際,繞樓闊步數廻,索筆書……後懸劍於樑而去。”他就批:“奇怪已極,此或是附在人身。”

 

書中當然也仍有不少是乩筆,但陳氏所推重者,在於箕不由人扶。嘉靖廿七年中秋,三君請神降,“二鼓後,隔室懸箕劃沙有聲,急趨視,盤中顯出兩圈,知法祖降。”兩圈,是回字形,呂洞賓自稱是回道人,故三君見之,即知是呂祖降壇了。陳氏眉批曰:“據此可知箕是自動,不是人扶而後動。”箕由人扶,箕手當然就能搗鬼;但箕自動劃沙,陳氏遂信其真為神仙降示矣!

 

上古扶鸞,據說乃閉戶置紙筆於其中,俄而飛鸞降書,故曰扶鸞。其後鸞鳳不至,僅賴箕筆劃沙,稱為扶箕。又其後,箕不能自動,需賴箕手配合,故陳氏及大部分受過現代思潮影響的知識人都將信將疑,甚或基本不信。許地山且專門寫了《扶箕迷信之研究》,陳氏的態度大抵亦近於此。因此對此書中所述各降神事,最推崇現形,其次附體,再才是扶箕,且強調這種扶箕與當時社會上流行的方式不同,不靠乩手。

 

五、以我作夢

 

這其實是一種現代意識使然,若依書中所述,我以為未必有此分別。戊辰七月二十九日記:“真降者有形、氣、神三者之不同。箕者神也、入竅者氣也、可見者形也。”這三種方式都是陸姚趙諸君常用的,他們對之,並無軒輊於其間。且若就一般看法說,神氣可能還更重於形體。扶箕的地位,應該不會比現形差太多。至於入竅,則是陳氏沒有注意到的。

 

什麽是入竅?入竅當然可以是附體,但若神來時并不附在其他人身上,而是直接進入我們的身體及意識中呢?

 

這情況就如人做夢一般。夢中會有知覺、有視聽言動、有與人交往晤談興作事務之情境。在此情境中,亦覿面相親,確以為真。仙道中人許多降真經驗其實即屬這一種。因不在睡夢中,而是在靜中、定中,或祈秲x式進行中所見所晤,故一般不以為是夢而已。

 

隆慶三年“正月廿四日,余入煉,夜二鼓,法祖降於本宅。……師言,吾授法已盡,無復可語,子勿復疑。吾今日之降,實為憐子,然與子輩當別,他日直俟肉身相見也。”陳氏看不懂,故批云:“此日既不是肉身,又不是憑乩,究竟是什麽一回事?”我則以為即是這種在自我意識中與神對答的經驗,故非肉身現形,又不是憑箕。

 

只不過,一般修道者這類意識中遇仙給予啟示的情況,都是個人性的神聖體驗,本書卻有許多是兩人或三人一同的,這才是它特異之處。

 

我之所以作此解釋,還因此書十分重視投胎法。據它說:

 

 投胎法,先要清淨心口,打熬睡眠。三更陽生之後,以我作夢,須要清楚,使入相格。若不然者,更堅其志,務令從心所欲,百日可得如意。果能平日於夢境出入自如,則臨時投胎自有把握。投胎者先要知入宅門徑。當臨產時,觀其下洩志气之氣,黑者為女,黃者為男。欲下未下之時,入之。

 

投胎不是脫胎。脫胎是棄去舊皮囊,投胎是找新身體。故要趁婦人分娩時入其產門。但投胎換體後神識如何能保持不變呢?這就需要練習,做工夫。方法是作夢。此法,陳氏有眉批云:“所謂以我作夢,就是自己要作何夢即成何夢”,講得不差。人若可以隨時進出夢境,神識即慣於遊行我與非我之間,所以說:“果能平日於夢境出入自如,則臨時投胎自有把握。”

 

投胎的事,姑且不論。此種自我作夢之法,必然是陸西星等人經常鍛煉著的,要清楚地作夢。降神入竅,與其晤談,豈非亦是自我作夢,使入相格乎?

 

此法,不但有助於解開我人對於所謂仙真降示之謎,在神秘經驗的研究上也饒具意義。

 

六、神聖經驗

 

首先當知神秘或神聖經驗是普遍的。讀者諸君儘可以不信有神仙,不信仙道修煉真能成仙,卻不能否認類似的神秘經驗是普遍的。佛教、基督教乃至任何宗教的修行者一樣會有這類經驗,包括儒家。

 

與陸西星時代相近的王陽明、王門後勁羅近溪等人就都有這些記錄。陽明廿一歲去參加浙江鄉試,場中夜半見二巨人,各衣緋繡,東西立,自言道:“三人作好事”,忽不見。那年陽明與孫燧、胡世寧同時中舉,結果後來孫胡二位在宸濠之亂時被殺,陽明則平定了此事。這不是極像此書中諸仙降示的預言嗎?羅近溪則在三十九歲時赴京趕考,路經臨清,忽羅重病:

 

一日倚榻而坐,恍若一翁而來言曰:“君身病稍康矣,心病則復何如?”先生默不應。翁曰:“君自有生以來,遇觸而氣每不動,當倦而目輒不瞑,擾攘而意自不分,夢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君心錮疾,乃仍昔也,可不亟圖瘳耶?”先生愕然曰:“是則予之心得,曷言病?”翁曰:“人之身心,體出天常,随物感通,原無定執。君以宿生操持,强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结習。日中固無紛擾,夢裡亦自昭然。君今謾喜無病,不悟天體漸失,豈惟心病,而身亦不能久延矣。蓋人之志意,長在目前,蕩蕩平平,與天日相交。此則陽光宣朗,是為神境,令人血氣精爽,内外調暢。如或志意沈滯胸臆,隱隱約約,如水鑑相涵,此則陰靈存想,是為鬼界,令人脉絡糾纏,内外膠泥。君今陰陽莫辨,境界妄縻,是尚得為善學者乎?”先生驚起,叩首伏地,汗下如雨

 

羅近溪這個經驗,與陸西星更是多有可參觀處,故我全錄其文。兩君首先是時代相近。其次是羅近溪與王龍溪一樣,雖是王門高弟,但皆曾用道教內丹工夫。三則此處所講的遇見異人之體驗,正與陸西星相似。

 

  據羅近溪講,他是倚榻而坐時,恍若一翁來跟他對談。這位老翁,他在別的文章裡稱為“泰山丈人”,仿佛真有其人,可是本文敘述中又說他乃是“恍若一翁”。這與許多仙道書籍中說自己遇見呂祖親來傳授,或在某處遇到一上古真仙類似,乃是一種意識中的“見”,未必真是現實生活上的遇合。

 

  四、羅之所以能有此見,又當與他平時操持的工夫有關。文章中說他能“夢寐而境不忘”“夢裡亦自昭然”,這種心地工夫,雖非陸西星所謂自我作夢,卻同樣能達到夢中清楚。此種工夫,依泰山丈人之判斷,乃陰靈存想,入於鬼界,當然只是儒家的觀點。可是由他的批判,亦正可令我們揣摩到它與陸西星所說自我作夢之法的相通之處。

 

  五、羅近溪雖受了泰山丈人的教誨,改正了工夫路數,可是直到七十歲時還請福建泰寧人蕭某行役鬼之術,請其亡兒之魂來相見。此書所述明姬、四姬,可能也類似。隆慶四年八月十九日夕“明姬面謝余”,十一月初二“是夕,東海卜紫元,錢東谷俱至,言四姬去矣”,陳批注:“明姬不知未何仙,或是靈鬼否?”“四姬不知是仙是鬼。”鬼物而能與人相見,須有招魂役鬼之法,陸氏殆亦行此法也。

 

七、啟迪導師

 

另一個羅近溪與陸西星相近之處,則在於他們的啟迪者,都是男性。羅近溪是泰山老人型的泰山丈人,陸西星是鍾離權呂洞賓諸仙,這些仙尊當然也是智慧長者。不過,其中還有兩位小仙,書中一稱為玉爐或是玉兄,一稱為素野兄,屬於朋友型的。相較於這些男性,明姬、四姬、真姑等女性皆無啟迪者的身份,甚且還可能是被啟迪者。

 

我們知道:啟迪者可以是男也可以是女。榮格就認為“老人”與“美女”乃是兩種重要原型的投射,一是智慧老人原型,代表邏各斯;一是阿尼瑪原型,它代表愛格斯。榮格自己就常常入幻見到智慧老人費爾蒙(philemon),與他交談、向他請教、一同散步,情況與陸西星見到鍾離權呂洞賓及玉兄等幾乎沒什麼兩樣。後來他又碰到一位護衛神“卡”。費爾蒙是位有綠色翅膀、長著牛角的老人,卡則是埃及國王的靈魂。若你認為陸西星等人遇見仙真降授仙訣乃不經之談,則榮格這些心理學史上著名的啟迪經驗可怎麼說?

 

以榮格來類比,或許恰如其分。因為榮格心理學,眾所周知,原是深受道教內丹學之啓發的。他的神聖經驗,當有來自其道教淵源之處,故亦適可以與陸西星之經驗相比觀(榮格這些夢或幻想,詳見其自傳《回憶..省思》,一九九七,台北張老師文化公司)。

 

但即使如此,陸西星羅近溪的啟迪者畢竟仍與榮格不同。榮格主張老人與美女是是兩種主要原型,且常伴隨出現,陸西星羅近溪卻均沒有女性啟迪者的位置。

 

本來,道教中神秘導師也常以女性擔任此一角色,如素女或玄女教導黃帝、瑤姬啟迪楚王、九天玄女啟迪宋江、警幻仙姑教導賈寶玉等都屬於這一型。可是這一型若依榮格的區分,它仍多屬於邏各斯,而不屬於愛格斯。如素女和警幻仙姑雖可代表情欲,可歸入阿尼瑪原型,但她們並非情欲,乃是對情欲事之理智教導者,教導中仍充滿了理智與知識化之傾向,是既要讓人體驗情欲又要把情欲導向“正途”的。因此這些女導師實與榮格所說不同,而陸西星羅近溪更是連這一型的導師都無。在這一方面,他們也與《真誥》不同。《真誥》之降真,主要都是女性啟迪師。

 

《法藏總抄》中降真的啟迪師很多,依序是呂洞賓、劉海蟾、吳草仙、含真文章、周天神、張天神、陳太初、方太真、周立陽、錢英谷、鍾離權、悟寂禪師、馬師、青囊仙師、華師、含師、玉爐、柳師、孟太老師、神僧、三字偈師等。其中吳素野與玉爐乃小仙,與陸姚趙三君以兄弟相稱,但作為啟迪者的角色是一樣的。仙家密旨,往往大仙上師都講得簡略,他們才能委曲詳悉,且可以相對析疑論難,若是面對老師太老師就不敢細問了。

 

八、仙佛之間

 

悟寂禪師、三字偈師等僧人降示也很有意思。金丹仙道南北各派其實都是三教合一的,只不過合的方法各有不同,一般說來均是以道家法修命功,以禪家法修性功,然細究又頗參差。此書禪仙降示卻不只談性功,竟又大談風水;而論修煉處,與道家更有異同。如己巳年九月廿六日;

 

 與三字偈師論陰神陽神。彼謂陰神是本來面目,陽神終有假借。陰神無所不適,陽神容有不到之處。向者,悟寂禪師言彼光中所照,較仙家頗勝。如斯而證,可以豁然。

 

似乎陸西星一時之間也對其說甚為認同,但其實他心中不能無惑,故十一月十四日,玉兄來降時他就以此請教:“余舉三字偈師所論陰神與緣督子所論大小各別,不能無疑。”要求玉兄解惑。

 

對此,陳攖寧明確指出仙佛有異:“無形質者,謂之陰神;有形質者,謂之陽神。老子云: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此言陰神是本來面目,與老子義同,但與仙家宗旨各別,仙人有形質為貴也。”

 

陳氏有唯物論傾向,故持論如此。包括他論降神,貶扶箕而重現形,亦與此一態度有關。可是,由他區分重陰神與重陽神的不同,確實可令我人明白陸西星為何會對三字偈師之說感到疑惑。

 

玉爐的解釋,其實也沒說清楚,他大抵謂佛家功夫仍俟漸修,去除無始以來氣質之雜染,才能如澄水般毫無濁滓;仙家則“陽神煉就,身外有身,雖住輪網,然不免常有識在,終嫌濁滓未清”云云。

 

如此回答,等於是坐實了仙不如佛之說。住輪網三字,語意尤晦。其本意殆謂仙家可脫出輪廻,讓論廻之網停止住,可是讀來彷佛是住在論廻之中,故陳氏改為破輪網。饒是如此,仙仍不如佛也!果然,下一頁(中有脫頁,因此上一頁玉兄回答未畢,下即接又逢三字偈師繼續討論的部分)載:

 

 余問最上一乘,師曰:“各家皆自言有最上一乘。即如玄門中言,我法現世成就,不須累劫修行,此最上一乘也。天元家言,我法丹成之後,即服即仙,普濟凡品,不比人元只能獨善。此最上一乘也。人元家言,我法陰陽同類,性命雙修,不比他法孤寡偏執,此最上一乘也。總而言之,惟我禪宗,一切無、一切無著,斯真最上耳。”余曰:“向亦見到如此!敢問仙佛皆以得丹為要,何也?”師曰:“此乃斷輪止劫之法,諸佛皆不能外。但一霎時得之即忘,無勞溫養。蓋彼性之靈通,借此陽光一照,即可化為陽神,從此斷輪止劫。”

 

天元、地元、人元丹法,問題很複雜,以後有機會再說。此處專就仙佛異同說。據此引文,可知陸西星也認同禪師的看法。事實上,早在嘉靖三十九年庚申,神僧降示時就曾批評他們:“子等性命之學,全然未了,如乘聖驅良,面牆無術。徒事雕蟲小技,自謂已洞察毫芒,此何異管光之燭天、寸木之涉海,多見其不知量也。”此語,陳攖寧雖也覺得是警策語,但僅節錄三分之一。大約因這類批評陸姚趙諸君篤嗜仙道修煉的話,陳覺得錄多了會敗興,錄這些,意見已可曉得了就好。但若還原陸西星他們當時情境,神僧此語,實不啻醍醐灌頂。也就是批評仙道多在命功上揣摩,不如禪家可以了性。此一態度,亦當為了解東派丹法之一重要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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