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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的老师和没出息的学生

 啸海楼 2013-09-17

成功的老师和没出息的学生

袁征 今天 09:12

(一)

我跟着建华走出吊唁厅。

他是一家杂志的副主编,念本科的时候跟我同班。我坐他的车回去。

拉上车门,建华说:“校党委的悼词真够意思,咱们一下子都成名师之徒了。我记得何老师为人挺好,但他上课讲的东西全忘了。”

可是我却记得很清楚。一入学,何老师就给我们上课。他中等个头,偏胖一点,讲课的声音很大,每次都讲得满面通红。

那座楼是“大跃进”时盖的,隔音很差。有一天,隔壁教室的老师来敲门,把何老师叫去讲了几句。何老师回到讲台对我们说:“钱老师说我嗓门太大,影响他们上课,”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高考恢复了,教学正常了,我很激动。”

何老师把讲课的声音放低了点,但过不了多久又提高了,把坐在前面同学的耳朵震得嗡嗡响。

下课后,我在走廊追上他,问:“您说凡事都有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抓住了主要矛盾,次要矛盾就自然解决了。是吗?”

他说:“没错。”

“那么,如果汽车发动机坏了,轮胎也爆了,修好了发动机,车胎就自然好了?或者补了轮胎,发动机就能转了?”

何老师很和气,说我钻牛角尖。当时我年轻,不懂得给老师留面子,对他说,不管是不是钻牛角尖,只要我能找到一件相反的事情,他讲的“普遍真理”就靠不住,何况我还能找出一大堆例子。像许多老练的教师那样,何老师找些话混了过去。

不过我觉得他讲的东西太老套,后来经常逃他的课。我们班就二十来人,当时我傻乎乎的,上课爱提问题,我不去,何老师肯定知道。

(二)

何老师是学校的优秀教师,布告栏里不时有他的大头照,广播喇叭也经常表扬他。

当时“文化革命”刚结束,考上大学的年轻人都觉得进了“科学的春天”,大家应该像陈景润那样攻世界难题。听说何老师的书在省里得了一等奖,我跟两个要好的同学说:“那样的东西得奖,咱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达到国际水平!”

期末考试,一看卷子,我就觉得逃课逃对了。把文革时从“工人理论队伍”听来的那一套哗啦哗啦地写了几页纸,我混在同学里,低着头把答卷交了,快快走出教室。当时我只想拿个六十分,了结掉一件事。过了几天,建华回宿舍,说我得了九十一分,全班第三。我突然觉得很对不起何老师。

毕业后,我到北方念研究生,转了一圈,又回到广州做事。

何老师退休后还参加一些讨论会,讲讲辅导课,不断写文章写书,有一次还托人给我带了一本新出的著作。我翻了翻,对太太说:“现在全球变热,南北极冰雪融化,可能是因为中国人老将自己和别人的旧东西抄来抄去,拼命砍树印书。”

现在何老师走了,我后悔当时口不择言,讲话太刻薄。

在车上,我不知怎么回答建华。我记得何老师讲过什么,但我知道他在课堂上和书本里说的,完全没有自己的创造。他勤勤恳恳干了几十年,一辈子没有做出一丁点新东西。当学者跟当民工不同,写不出自己的东西就等于啥都没干:别人完全可以看旧书、旧杂志。

不过有两个场合讲话不能太认真,一个是欢送会,另一个是追悼会,所以我没接建华的茬,另外说了点无关紧要的事。

(三)

下午四点,小芸来告别。

她念本科的时候喜欢我的课,听过一遍,第二年又来听。有一次他们班补课,把时间占了。她在我办公室的信箱留了一张纸条道歉。其实她只是旁听,来不来都可以。不过她道歉后写的话特别好玩:“昨天是我的生日,寝室里的同学都等到夜里十二点跟我一起切蛋糕。我二十岁了,如果在旧社会,或者在印度,一定已经生了好多孩子。不过我觉得自己还很小,还很想玩。”

本科毕业时,她说我的课有趣,跟我念硕士生。

有一次,研究所搞完一个项目,一位教授做了很长的总结讲话,从头到尾都是振奋人心的豪言壮语,例如,“我们能够顺利完成这个重要任务,得到领导的肯定,是因为大家发扬了去年抗洪抢险的英勇精神!”

开完会,研究生让教师先离开。出去之后,小芸腾腾腾地追上我,笑得嘴都合不拢:“赵老师讲话太逗了!我们搞项目跟抗洪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敢笑,差点没憋死!”

小芸念完硕士,我推荐她到一个名牌大学念博士。现在博士学位也拿到了,过来跟我告别。

我不喜欢上馆子,光点菜就要十几二十分钟,需要太大的耐心。我对美食又没有半点鉴赏能力,完全是牛嚼牡丹。学生都知道我的毛病,毕业就到我家喝杯果汁,聊一会天。

(四)

我的博士生都认识小芸,也一起也来了。

大家知道她要回西北一个小城市,到朋友的公司做事。小芸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我肯定她不会是成功的商人。她家乡的生活水平跟广州也差得太远。

现在年轻博士在广州找工作的确不容易。小芸学习挺好。要是我有一官半职,或者是个什么“委员”,能够在大学申请设博士点的时候投一票,那么我的推荐会管用。可惜我除了上点课之外,什么本事也没有,帮不了小芸的忙,小芸也懒得跟我讲。

但她完全可以留下。据我所知,起码有一个大学让她去教必修课。但她觉得那课没意思,宁可回乡做些实实在在的事,哪怕是很小很小的事。大家都觉得可惜,但没有人愿意讲,客厅里有点强颜欢笑的味道。

有一个女孩终于忍不住,说小芸没长大。

小芸笑起来,指着窗外说:“要是有人让我每天把花园里的草叶子数一遍,个个月定时发工资,这样活着有啥劲?有个男生说我的书白念了,但如果一辈子干没用的事,我妈就白生我了。”

我抬起头看看她。小芸是没长大,跟硬说国王没有穿衣服的孩子一样无知。

“袁老师专招美女,”这是江彬教授造的谣。其实我既没有那样的嗜好,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我的学生美女不多,但有些的确很可爱。

(责任编辑:余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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