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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相机玩够了吗?

 红瓦屋图书馆 2013-09-19

您的相机玩够了吗?


  □唐韧 小为
  早知九寨沟海子颜色出奇,但那天走下九寨沟五花海的石阶时,还是惊异于海子的奇美。同一簇树枝,太阳照上的部分是金绿色,阴暗里的部分是深黑的,而树枝映入下方海子里的影却成了微绿的亮蓝。海子里的水呢,由上而下是白亮的、晶蓝的、草绿的、孔雀绿的,每种一条色带,互不相融,到最下面竟变出一条艳紫来了,好像这九寨沟自己另立有一套光学原理似的。
  很想保留一张这个图景,构图下方却栽着一排人头。
  欲迂回钻空子去拍,一位女士不高兴了:
  “不拍照的到后面去,这前面是拍照的地方!”(这话用江浙方言说,算是相当客气。)
  女士说的“不拍照的”指的是不与风景合影的,光照风景不算“拍照”。
  看看心痒痒地预备摆“甫士”的一队小长龙,知道如果对付着照,必须得忍气吞声,认可那条艳紫色带中嵌一个人头。就像买个白兰瓜,须搭一只酸梨。
  江浙同胞算客气了,在海子另一段岸边,东北大叔的清场词是:“躲了,躲了!没看照相呢!”(这话须用东北方言说,才特别不讲情面。)
  大叔随后命令操相机的小子:“后面这片水全给我框里头啊!”
  那小子才不怕他,讥笑道:“凑合吧你!懂不懂光学,让我到天上取景啊!”
  可以预想,将来他指着照片向朋友介绍:“这是九寨沟的五花海。”而朋友所看到的,不过是十分熟悉的一个大脑袋,大脑袋挡住的,没准正是五花海的精妙。
  就是这样,对相当多的驴友来说,与风景合影大概是比旅游本身更伟大的事业。
  这毛病我总疑心是导游给导出来的。在澳大利亚跟团游,每到一地,导游便说,“再过五分钟就到某处了,大家抓紧照相!”驴友们应声请出相机,在胸前挂起。一跳下车就开始四下“踅摸”可以喂给相机的风景。然后互相把对方放进去,经典姿势为“泰坦尼克”式、“黄河绝恋”式、“蒙娜丽莎”式、“老孙来也”式、“祖国花朵”式、“二”式(双手做“V”)……
  同团一女同胞说,在俄罗斯照了几百张,在台湾照了几百张,在哪儿又照了几百张,贴了好几大本,现在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若是她日后想起彼得堡或日月潭,倒只有淡淡的轮廓,那旅游者不能不说是让导游忽悠了——到哪里旅游,只等于跟哪里的风景合个影。
  多有此种女驴友,请朋友看旅游照片时,她们一定俯身在旁,问道:“我这张照得还不错吧?”“这个甫士(pose)有点意思吧?”可见她们看照片时,关注的风景也还是自己。满足这种需求,最省事而高效的操作方式完全可以变成:把自己最可爱的甫士和笑容剪切下来,与最满意的风景照片PS一下。
  有时,会想跟忙着给相机打食的旅伴开个玩笑:“您的相机玩够了吗?”
  坐下静想想,真的,咱到底为啥要旅游呢?旅游的确是要拍一些照片的,但旅游太不是拍照片能替代的了。在自然的或人文的风景里经过,为没见过的生物、自然现象或人的创造物而兴奋,而开心,而叹息,甚至难受。之后还得回到本来的环境里,但是自己觉得有些不一样了,少了或多了一些什么。这些少或多出来的东西,对自己的灵魂有一点潜在的影响:有时会产生一些原先不会有的念头、做法,发一些原来不会发的议论。
  比如,本来对草原的印象来自“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古诗,或“白云的下面盖着雪白的羊群”的歌词,或契诃夫《草原》,等等。而到川西若尔盖草原走了一遭,却看到还有羊群流云一般翻山而去的景象,看到因归属不同人家而染成鲜艳的绿、紫、蓝色,因而并非雪白的羊群。特别是观察了地鼠(可能也就是叫土拨鼠的家伙吧)这东西。在摄像机里刚看到它的时候,觉得是一种好玩的小动物,胖乎乎的,毛茸茸的土黄,样子傻兮兮的,动作却特机灵,不失可爱。等往草地里走得深入一些,才发现破坏最严重的地方平均每平方米就会有一个洞口(地鼠们在地下有一个地道网络,它们以草根草茎草籽为食,怪不得草儿半死不活的!);而往四周看去,竟然同时可见五六只这东西,或缩头缩脑窥视我们,或就从我们眼前直跑过去,或公然站在洞口与人对视,想要“宣示主权”似的。你没到现场就不知道,草原有的地方已经这样千疮百孔了。载我们绕行若尔盖草原的出租司机纳桑大叔说,牧民拿它没办法,它们只怕鹰。但是,草原上空空荡荡的,鹰们去了哪里?另外,在某段草原公路的两边,一边是过度放牧、脱毛地毯似的草原,一边是用铁丝网拦起的退牧还草的草地,里面草丝柔长,草尖上的晕红,是刚打的草籽,凭借它不妨在想象中期盼完全恢复健康的草地……
  我概念中的“草原”,就这样被特殊化、具体化、非概念化了。
  旅游自不止是游景色,还有旅游地的人和人的行为。有些见识来自日常生活和书本,有些来自电影电视网络和传闻,但也有不少唯游方得的。打马奔驰的牧人身后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的歌,草原上空诡异的云相,纳桑大叔诚恳的笑容,挡风玻璃上的活佛相片,他即将考大学的儿子(他就是怀着对两个儿子的期望每天在公路上奔忙)……再比如悉尼海德公园里那对下棋的少年和老人,和默默观棋的各种年龄、身份的真君子们。跟在中国街头上见到的棋局不同:两个对手站在浓密的橡树阴影下,相隔十多米,想好路数就走进棋盘,抱起或提起比大暖水瓶还大的塑料棋子安放到选定位置。若干澳大利亚白鹮,或起或落,亦似在卖呆。这图景命个名,当是:战争与和平。
  如果精神都放在相机上,可品味的生活被搁置到一边,旅游本身好像就被取消了。不是人,而是相机在旅游。
  就算贴了一大本证明自己曾经在某地盘桓的照片,那也还是证明着相机的经历。
  相机倒是玩儿了个痛快。人呢,只收获了一些彩色的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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