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洪秀全是否最信任广西人,传统史学家往往给出断然否定的结论。 应该说,这种结论并非没有根据,甚至可以说,根据是颇切实的。 现存洪秀全最早的几篇文稿之一、创作于早期传教时期的《原道醒世训》,就曾用很大篇幅驳斥“以此国而憎彼国、以彼国而憎此国,甚至同国以此省此府此县而憎彼省彼府彼县、以彼省彼府彼县而憎此省此府此县者”,并依据“皇上帝天下凡间大共之父”的宗教理论,认为“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分言之则有万国,统言之则实一家”,明确反对“存此疆彼界之私”。太平天国《旨准颁行诏书总目》中29(或30)套书中成书最晚的一套——撰成于庚申十年(1860年)天历七月卅一日的《王长次兄亲耳亲目共证福音书》中用洪秀全哥哥洪仁发、洪仁达的语气,说洪秀全曾经为洪世万题诗,开头两句是“真主为王事事公,客家本地总相同”,尽管从语气上看,这首诗题写于早期,至少远在金田起义之前,但1860年还以官书形式公布、且明言系洪秀全“自证”,足可表明洪秀全在理论上仍持有“事事公”的“公平心”。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回事。 《贼情汇纂》中言之凿凿,说1853-1855年期间,太平天国军队、各办事机关乃至管理妇女的女营,各级负责人多优先安排广西人,据这本被认为记述“贼情”力求客观翔实的湘军情报汇编记载,在这一时期天京城内各级机关的负责人,广西人占了十分之七,至于另外十分之三被其他籍贯人士占据,照主编张德坚看来,还是因为广西人实在太少,已不敷分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的缘故。早期潜伏在天京城中清方最忠实、最出色的间谍张继庚,曾在致清钦差大臣向荣的书信中反复强调,广西人是“发逆”所最信任的,他曾多次向清方将帅陈情,要求发放“免死牌”,赦免湖南、湖北等地太平军将士,认为这些人骁勇善战,许多已成为基层军官,赦免他们可以更方便地对之进行策反,由于许多清方将领对此建议不以为然,他不惜冒险一次又一次隔着两军对峙的封锁线反复祈请、不断力争,但即便这位有性格、敢言语的清方读书人,也从未对“赦免广西人”提过一言半语,很显然,对不给广西人“免死”,他是赞成,或至少不反对的。 一些史学家对这类记载,通常斥为“偏见”、“污蔑”,其中有些人还对清方记载中,前、后期某些荣衔的“广西情结”加以驳斥,如认为早期荣衔“功勋”并非专加于广西人,而是后期的荣衔“开朝王宗”也非如《平贼纪略》或《金陵纪事诗》中所言,专门授予两广籍官员的,洪秀全或太平天国的用人是“五湖四海”,并没有偏私广西人。 这种说法显然同样可找到依据,如早期的“功勋”中也有罗大纲、林凤祥等广东人,后期被封为“开朝王宗”者,非广西人则更多,如李尚扬是湖南安仁人,李遇茂是湖南道州人,相反,一些广西人却并没能获得这样的头衔,如洪秀全的表亲黄金伦、黄德馥父子,都只能拿到次一等的荣衔“开朝勋臣”,且有黄金伦官印为铁证。很显然,“功勋”和“开朝王宗”的荣衔的确并非以籍贯、而是以年限为标尺划定的,如“开朝王宗”,似乎正如《探穴纪略》中所推断的,是“咸丰三年(太平天国癸好三年)前”加入且获得封职者有资格获得,晚于此年限,即便血缘再亲密,都只能加“开朝勋臣”。 问题在于,实际情况正是年限越早,“广西老贼”越多。曾多次改版的、纪录太平天国早期军队编制的书《太平军目》,最早的版本(成书于1850-1851年,也即太平天国建国前后)已散佚,但许多细节仍能从零星记载中找到蛛丝马迹,书中最突出的特点,是用于举例的各级太平天国军事单位,旗帜上都标有“太平广西”四字,这表明在金田起义前后,主要活跃于广西境内的太平军,各级主官的籍贯大多数是广西人,甚至基层士兵也以广西人为最多。目前保存最早的《太平军目》可能是1853年初在武昌或天京印刷的,在这个版本的《太平军目》里,所列举的旗帜中出现了广东归善的师帅旗,和湖南道州的旅帅旗,但其余所举各级旗号,仍然标着“太平广西”,甚至“太平广西黄旗六个字一军皆一样写”这句已不正确的概括,书中也并未删改。《贼情汇纂》、《粤匪纪略》等前期叙述太平天国事迹较客观翔实的著作,所罗列各级“剧贼”姓名籍贯,同样是广西籍最多。 不论清方或太平军方面,都对广西人格外“另眼相看”。如本身是广西博白人的黄文英,就说洪秀全后期“广西跟出来的都封王”,并称之为“乱了”;郜永宽(湖北人)、周文嘉(江西人)等四王、四天将1853年底在苏州杀死谭绍光(广西人)投降,目击者就亲耳听见他们喊出“三江两湖(江西、江苏、浙江、湖南、湖北)兄弟杀尽广西佬”的口号,而谭绍光一方中幸存者则回忆称,谭绍光生前一直极力褒扬广西人的忠贞,并对“三江两湖兄弟”予以质疑和挪揄,并因此激化了矛盾;前面提到的张继庚,曾冒险游说天京朝阳门守军,这支守军上至主将、官拜殿前丞相和水四将军的广东人陈桂堂,下至将军(疑为总制)江南人萧某和7名师帅、15名旅帅、30名卒长、60名两司马(都是湖南道州人)无一不加以游说,力图让这支控扼天京城防要冲的守军“全军归诚”,惟独对官职既不算高、也不算低的一名监军和一名军帅(比两位将军或总制官小,比师帅、旅帅等官大)却说“不在降数”,从其文件语气看,连说服的尝试都根本未去做过,很显然,在张继庚看来,这两个“广西老贼”说了也是白说。 似乎不能说洪秀全在自己文章里念念不忘的“公心”是在违心欺骗,但客观上广西人又的确被格外重用和倚赖,这究竟是何道理? 首先,正如前文所言,太平天国早期的历史,就是不断转战的历史,最早的上帝会时期和金田团营时期,会众大多数是广西人,自金田至道州,长达一年多的转战,也大多在广西境内进行,这种情况下广西人地位崇高,并在人多势众、家大业大时体现出来,是十分自然的。 不仅如此,由于早期广西人占压倒优势,他们也势必通过各种手段,排斥为数不多、挤入核心圈的非广西人。很早就投入太平军的广东天地会罗大纲、张钊、田芳等部,不久就因广西人杨秀清、萧朝贵等人的排斥产生分化,张钊、田芳等叛投清方,罗大纲虽然留在太平军中,后来也屡受排挤,成为功高赏薄的典型,甚至连曾国藩都为之打抱不平;如果说罗大纲等人是天地会系的“异己”,不算“自己人”,那么广东信宜的凌十八一伙是嫡系上帝会众,金田起义后转战千里,未能和主力会合,最终退回广东死战到底,但这样一群“铁杆”,却仍被杨秀清在《天情道理书》中当作反面典型批判,其中个别逃入太平军中的幸存者被重用,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如后来做到循王的魏超成不仅是杨秀清的亲戚,据说还救过洪秀全的性命)。 其次,洪秀全等太平天国首要口音浓重,存在“交流需要”。 曾有人对太平天国朝中设立“引赞”、“通赞”两种听上去功能差不多的礼仪性官员编制感到困惑不解,批阅当时的各类记载,发现前者是普通的朝会礼仪官,而后者是在朝会时负责把洪秀全的客家方言翻译成“普通话”的专门官员。太平天国始终处于被包围、被追击的非常状态,军情既紧急又诡异,自洪秀全以下,各级首要实际上长期处于高度安全戒备的重压之下,多一个“通赞”,就多一层泄密的可能,也就多冒了一份风险。让更多广西人挑起大梁,恰可在很大程度上回避这种风险。正因如此,所谓“专用广西人”也并非什么广西人都用,确切地说,广西人中的“来人”,也即和洪秀全等人族系相同的广西客家,才在被重用之列,其余的“土人”(广西土著汉族)或壮、瑶族人,尽管许多记载都提到他们,但这些在中外记载中频繁亮相的“非客家广西人”,充当的最常见角色,是高级将领的卫兵,太平天国封官如此之滥,主力中却几乎看不到一例纯“土人”或壮、瑶人军政要员(有传说韦昌辉、谭绍光为壮族、瑶族的,但近年探查家谱后表明,他们都是家族中有壮、瑶成分的客家人),太平军中最后失败的一支——亲天燕李文彩部是广西永淳(今横县)壮族土著,但他系在贵州雪中送炭、归附当时情势危殆的翼王石达开远征军,被封授了一个在当时石达开部算是高官的燕爵,远在天京的洪秀全,怕至死也不知道,在遥远的贵州,有一位广西土籍的“天朝大臣”,将为他的太平天国奋斗到天京陷落后的第八个年头。 当然,清方的另眼相看也是问题的另一面。 张继庚之所以根本不提赦免广西人的问题,很大原因恐怕是“提也白费劲”:清朝将领根本不可能赦免广西人。直到天京陷落,被俘的李秀成还郑重其事请求曾国藩,不要专杀广西人,这条建议被曾国藩写进奏稿,并表示“可采”,除了说明曾国藩也认识到专杀广西人于结束“洪杨之乱”不利,也表明直到此时,“广西人不赦”的大原则并无根本变化。太平天国中后期投降者极多,但其中投降且被赦免的广西人屈指可数,被树作典型的冯子材实际上并非太平军、而是打着太平军旗号活动的天地会刘八部众,而另一个著名人物——韦昌辉亲弟韦俊,其投降获准是因为立下大功,且即便如此,他也在投降前后备受猜忌,成为清方将领后功劳卓著却提升缓慢,最后索性“被退休”了事。“广西老贼”既然处在如此糟糕的境地,便不得不横下心来陪着洪秀全的“爷哥朕幼”走到底,这自然也深化了彼此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害关系。 问题是洪秀全本人并非广西人,而是广东客家,那么为何他对广东人却远不如对广西人这般倚赖? 其实对广东人、尤其广东客家,洪秀全同样是信任有加的,其所招的女婿,有籍贯可考的都是广东人,对广东籍将领的封赏也相当优厚,甚至对纪律松弛的广西天地会“花旗”格外宽容。但一方面,毕竟“打江山”最初是广西人担纲来打的,占位子、分东西也有个先来后到,且先占了好位子的广西人也会偏私自己同类,另一方面,广东“老兄弟”又的确流品复杂,忠诚奋战者固有,动辄投降或反复无常者也不在少数,这和他们中许多是不带家眷“裸投”的流民,不少还曾是天地会众有关。正因为“血统不纯”,不仅洪秀全不敢太拿这些真正的同乡当“乡亲”,与之为敌的清方将领也对他们稍“政策灵活”,像前面提到的陈桂堂,尽管是“机警矫捷”、能力堪与罗大纲相比的名将,但因为是广东人而非广西人,张继庚就既敢去游说,又敢向清方主将向荣请赦、请赏,而死守“广西老贼不赦”底线的清方将帅,也对招降陈桂堂的努力睁一眼闭一眼,至少没直接拿“组织原则”的大帽子压人。 (责任编辑:王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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