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生走到尾声,面对衰老和疾病,是忍受痛苦,接受各种治疗来延长生命?还是坦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许多人在面对这一两难的问题时无法痛快抉择。凯蒂·巴特勒的已故母亲瓦莱丽·德拉哈普·巴特勒却不一样,她很早就下决心选择后者。最近,凯蒂在自己的新书中讲述了母亲如何坦然面对死亡。 热爱生活,但不惧怕死亡 瓦莱丽在85岁的生日到来之前,在康涅狄格州一家医院的病房内安然离开人世。凯蒂当时身在加利福尼亚州,没能赶到医院见母亲最后一面,不过她知道,母亲的辞世方式已经“足够不错”,因为母亲很早前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并不惧怕死亡。 去世的前一天晚上,瓦莱丽仍睡在自己家中的床上。离开人间的那一刻,她依然是神智清楚,并不像许多人那样,是在没有意识的状态下、接着各种医学仪器在重症看护室内去世,甚至一些人还要在去世前接受心肺复苏术,接受电击。 凯蒂说,母亲其实热爱生活:瓦莱丽和丈夫杰弗里·巴特勒在20岁出头的时候离开出生地南非,随着移民大潮来到美国,建立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还拥有了三个孩子。杰弗里在一所高校担任教授,瓦莱丽的生活也丰富多彩:作为一名业余艺术家,她为一所大学拍摄照片用于制作书封,此外还每天练习书法以及茶道。 迈入40岁后,瓦莱丽不幸被查出乳腺癌。她没有犹豫,积极接受治疗,包括两次乳房切除手术和化疗。按照凯蒂的说法,在那之后,瓦莱丽再次积极地投入正常的生活,“并保持了一贯的美丽大方。”即使到了80岁的高龄,她依然每天步行2英里,用缝纫机缝制女装,还为花园除草,甚至亲自给露天平台刷油漆。 瓦莱丽77岁的时候,比她大两岁的丈夫杰弗里因为中风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瓦莱丽又扮演起护理者的角色,并且这个角色一演就是六年。在这六年里,瓦莱丽亲眼看着丈夫依靠着体内的心脏起搏器维持着生命,但依然是一年不如一年,承受着老年痴呆等疾病带来的痛苦直到去世。 大量医疗资金遭到消耗 丈夫依靠先进的医学延长生命,却承受了不小的痛苦,这让瓦莱丽清楚地看到了借助现代医学延长生命而需要付出的代价,她意识到,自己今后并不想要这样的遭遇。 与瓦莱丽有相同观点的人不在少数。在加利福尼亚州,2012年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该州70%的居民希望去世时能在家里。而全美范围的民调结果比这一比例还要高。不过事实上,在全美国,只有不到25%的人能够实现这一“梦想”。四成的人在医院去世,其中有一半是在重症看护室。 这种状况也给美国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压力。据悉,美国医疗保险资金去年的5500亿预算中,有差不多四分之一用于治疗生命最后一年的病患。这些病患中,差不多有三分之一在生命最后一年接受了手术,五分之一在最后一个月还接受了手术。此外,他们当中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人曾在重症监护室接受治疗——这种徒劳的挣扎,10天的费用高达差不多32.3万美元。据统计,过度医疗每年要消耗美国医疗系统1580亿到2260亿美元的预算。 那么,为什么这么多人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死亡的方式?原因有多个方面:一部分人宣称希望安宁地死去,实际上的表现却并非如此,许多人其实无法痛快地接受自己即将死去这样的一个结果。除此之外,医疗技术的发展,也令此前界限分明的拯救生命和“延长垂死状态”开始变得含糊。正是在诸多因素影响下,许多人开始忘记了如何准备迎接死亡,尤其是提前一大段时间计划好自己的选择。 不愿为了延长生命接受手术 不过,瓦莱丽却并非如此。她早在去世前半年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随时迎接死亡的到来”。凯蒂回忆说,2009年早春,她发现当时84岁的母亲因为心脏瓣膜硬化,出现了无法喘气的症状。凯蒂带着瓦莱丽来到位于波士顿的布里格姆妇科医院,这家医院的专长就是为老年人动心脏瓣膜置换手术。 医院查看瓦莱丽的情况后表示,如果她接受手术并存活下来,那就有可能活到90岁;如果不接受手术,则有50%的可能在两年内去世。瓦莱丽又详细询问了关于手术的相关情况,了解到手术可能带来中风和老年痴呆的风险,随后她选择放弃手术。 凯蒂也清楚,像她母亲那样年龄的老人,平时看上去精力充沛,一旦接受手术或因住院而感染,身体状况很可能急速恶化。凯蒂有个朋友就曾亲眼看着87岁的母亲在接受手术后的三个月内,健康状况急剧恶化直到凄惨地去世。而瓦莱丽拒绝的正是相同的手术。 瓦莱丽的决定让医生十分担心,护士也建议凯蒂劝说瓦莱丽重新考虑一下。因为,除了心脏有问题,瓦莱丽其他方面表现得十分健康,甚至可以说充满活力。凯蒂咨询了瓦莱丽的内科医生。后者说:“我十分了解你的母亲,也非常尊重她。她本人不希望冒险接受手术,让自己陷入虚弱不堪、甚至需要进疗养院的风险。如果是我的母亲,我也会同意建议她不接受手术。” 凯蒂再次询问瓦莱丽的意见:“你确定吗?动手术的话可能让你活到90岁。”瓦莱丽回答:“我并不希望活到90岁。”听到母亲的这个回答,凯蒂抽泣着说道:“我会想念你的,你不仅是我的母亲,还是我的朋友。”从那天开始,凯蒂不再劝说母亲接受手术。 先进技术改变对自然死亡的态度 其实,当前有相当一批中年人面临着类似的两难抉择——先进的医疗技术让人们误以为可以控制死亡的时间。 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各种具有明显效果的医疗设备逐渐问世,例如心脏起搏器、除颤器等,再加上疫苗、抗生素等药物,以及透析、心脏开心手术、心肺复苏术等先进且安全的医疗技术,大量用于挽救生命的发明改变了人们对自然死亡的态度。许多人死亡的地点从家中转移到了医院,同时也改变了包括死者本人和他们身边的家人、医生在其临终所卧之床边的行为。可以说,死亡从精神上的折磨变成了技术方面的抗争。 受限于医院的探视时间规定,临终者的亲友们无法一直陪伴在他(她)的身边;由于临终前嘴里往往接着维持生命的各种导管,弥留者也无法亲口对身边的人说出“遗言”。实际情况显示,家庭成员在重症监护室去世的人中,有不少在今后的几个月时间内出现焦虑、抑郁甚至创伤后应激障碍等征状。 而随着更为先进的各种医疗器械的问世,死者的遗体外观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日本一名入殓师青木新门(音译)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当我在1965年开始给死者沐浴收殓时,大多数死者都是在家中去世,他们的遗体看上去十分干瘪,就像蝉蛹变成蝉后留下的外壳一样。” “如今随着经济的发展,我们再也看不到那样的死者遗体,医院里的遗体大多十分鼓胀,大多数情况下双臂上都有针头留下的黑点,甚至一些死者身上还留着各种导管。他们的辞世已经不再自然,不再像秋天的落叶那般自然掉落。这种社会现象告诉我们,我们的医疗机构让我们没有足够的空间去思考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疼痛就是事实,必须接受 2009年的春天,瓦莱丽亲自修理了地下室的窗户,扔掉了丈夫杰弗里尚未完成的作品的手稿。她告诉其他人,自己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不愿意在去世后给孩子留下一团糟。 不过,那时,瓦莱丽的胸痛症状已经逐渐恶化,呼吸急促的情况也变得更加频繁。她在日记中写到:“收拾花园、完成哪些之前没注意到的工作时,都会感到疼痛。如果没有疼痛,日子将变得与以往没有什么两样。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必须接受。” 当年7月,另一名心脏病医生建议瓦莱丽在体内安置支架以减少胸痛,同时接受二尖瓣置换手术。他在临床笔记中记录到:“当晚向她提及中风的风险后,她立刻变得沉默,不再愿意继续我们的谈话,再次表示只愿意接受缓和治疗。” 8月,瓦莱丽突发心脏病。凯蒂当时正在赶工,无法到医院探视。第二天,她接到了来自心脏病医生的电话,指出瓦莱丽收缩的心脉令安置支架变得十分困难,他们已经准备好为瓦莱丽实施心脏搭桥手术和心脏瓣膜置换手术。后者正是瓦莱丽在5个月前拒绝的手术。 凯蒂意识到,自己的母亲可能因为这两起手术,变得虚弱不堪,甚至在重症监护室内等待死亡的带来,而这并不是母亲所希望的。 于是,凯蒂告诉医生,她的母亲在之前条件更好的情况下都拒绝接受手术,没有理由再次让她做出选择。在那之后,凯蒂还了解到,研究表明,13%的80岁以上病人接受上述两个手术后,最终死在了医院里,40%的人需要一直在疗养院等待终老。 怎样出生,就怎样离开 做出决定后,凯蒂打电话给医院里的母亲。她说道:“我认为我们正在做……”瓦莱丽当即接下去说道:“……最后的挣扎。”她沉默了片刻,说到:“说实话,要放弃希望真的很难。” 几个小时之后,瓦莱丽给凯蒂打了一个电话,她在电话中交代:“我希望你把我的缝纫机送给一个真正懂得缝纫的妇女。现在的机器已经不像以往的那样了,这个可是纯金属制造,没有任何塑料部件。” 随后,瓦莱丽说道:“我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她还嘱咐凯蒂珍惜伴侣布赖恩,宣称自己“爱布赖恩,因为他为你做的一切。”凯蒂回忆说,她当时感到自己似乎完全不了解自己的母亲。 尽管身体状况已经允许她留在医院接受治疗,但瓦莱丽还是带着氧气罐回了家。她更新了自己遗嘱,用相机拍摄了一个刚刚从茧中飞出的蝴蝶,还拿出笔墨画了一个圆,并在下面写道:“用于我的追悼会。” 当天晚上,瓦莱丽不停呕吐,不得不被送往医院。躺在病床上,瓦莱丽摘下了一直戴着的银质耳环。她这样对身边的护士解释道:“我想要丢掉所有的垃圾,怎样来到这个世界,就怎样离开。”第二天早晨,瓦莱里让陪伴在身边的儿子打电话给远在加州的其他两个孩子。等他返回病床边时,瓦莱丽已经宁静地离开了人世。 凯蒂回忆说,自己没能在母亲最后的时刻感到她的身边,为此十分伤心,但母亲选择了自己的方式迎接死亡,尽管也有疼痛,但这是瓦莱丽自己的决定。 章磊 国际周刊专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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