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muo_2001 桃花劫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时间永远不会停歇,逝去的年华也不会再回来。端详镜中的自己,突然发现,那青春的容颜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那残存的记忆。我老了,真的是老了,曾经引以为傲的那双明眸已然失去了光泽,四周还爬满了细碎的皱纹。早先被众人艳羡的象牙色的肌肤,早已经松弛,黄黄的,懒懒的。我那红润的唇什么时候也瘪了下去,干干的,一点生机也没有?天哪,太可怕了,今天才注意到,我的一头乌发早已稀疏起来,灰白的发间隐约还能看见几根黑发。人的衰老是渐进式的,是不知不觉间的衰老,是在岁月的风霜年复一年的侵蚀下老去的,一个女人的老去犹为如此。 每天的清晨,我会和许多老年女人一样,挎个竹篮,去菜市场买菜,会把蜂窝煤的炉子拿到门外生起,煤烟会熏的我直咳嗽。我走在街上,没有人会注意我,我太老了,太普通了。他们一定不曾想到,我这个苍老、贫穷的老太婆年轻时曾经是那样的美丽……. (一) 我是一九二零年生的,生在北京,家里是旗人,姓他他拉氏。我出生时,家里人都已经改用汉姓唐了,这是为了在社会上不被歧视。满清一亡,我们旗人不受人待见,大家把对清政府的仇恨都撒在了我们身上,处处歧视我们,我家和其他旗人一样,把老姓改成了通用的汉姓。莫说我们这样的人家了,连皇族贵胄爱新觉罗家的人,都改姓了金,可见当时我们满人的落魄。 虽说清朝完了,我们旗人失了势,可我家的日子起初并不艰难,还是很富裕的。我的祖上曾经做过三品的京官,我的祖父也是从三品的官员,我的伯父、父亲也都在衙门里做过官,家世比起一般人来说还算显赫。我的祖父在我的记忆里,是个很矮很胖的人,他蓄着花白的胡须,眼神总让人不寒而栗。祖父有四个妻子,大祖母在我出生时就已经去世了,二祖母是个瘦削的老人,眼睛眯着,脸上总是挂着笑意。三祖母是我父亲的亲生母亲,她是个愚钝的老人,脾气也很坏,由于得过大脖子病,她的眼睛是向前突着的,脖子也很粗,人有点变形。我的小祖母是个秀丽的女人,她的个子很高挑,她与我母亲的年纪相仿,人很活泼,特别爱说笑,有她在的地方总是很热闹。我的伯父是大祖母生的,我的两个姑母、父亲、二叔父是我的三祖母生的,我还有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姑母,她的母亲便是我的小祖母。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是个慈祥的人,她教我和妹妹念唐诗、写大字,她总是柔声细语的同我们讲话,我和妹妹也最喜欢趴在母亲身旁,静静的听她给我们讲故事。我的母亲出身大家,姓赫舍里氏,她的家族也曾经很显赫,家里在近代还出过一位皇妃。母亲的生的很标致,举止很有大家风范,她的谈吐也很文雅,可是她在家里却处处受气。母亲受气的缘由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我的舅家和我家因为官场上的事弄翻了脸,形同水火,二是因为我的母亲只生了我和妹妹两个女孩,没有一个男孩子来接替香烟。我的母亲经常背着人哭,哭的很伤心,可是没有人去安慰她,去关心她,虽然她是少夫人。母亲不经常回娘家探亲,因为每回一次,被家里人知道了,那又是好一阵子的冷言冷语。后来,父亲有了侧室,母亲更加忧郁了。 我小时候,家里是我的母当家的,二祖母一生没有生育,她人又太懦弱,所以,我的祖母便理所当然的成了这个大家庭真正的女主人。祖母没有多少理家的才能,她总是在一些琐碎的小事上斤斤计较,大发雷霆,而家里潜伏的危机,她却毫无反应。我的大伯和大伯母是非常精明的人,他们夫妇俩很讨我祖父和祖母的欢心。我的父亲有些迂腐,人也不是很干练,所以在这大家庭里处处吃亏。我的叔父是个病秧子,从我记事起,他就没下过床,他的脸总是苍白的,嘴唇也没有多少血色,三婶是祖母的娘家内侄女,是个厉害的主,烦躁时总是撒泼打滚,搅的鸡犬不宁。祖父身体好的时候,大家在表面上还都融洽,经常一起吃饭,有说有笑。大婶很会哄老人们开心,她是长辈眼里的好媳妇。祖母也让她管理一些家中的事务。我的母亲是个不受欢迎的人,虽然她举止有度,可是祖父一见她就阴沉下脸来。祖母先前对母亲还算好,可后来,她的娘家侄子也因为通州地产的事和我的舅家打官司输了,她也不待见我的母亲了。大伯母是个阳奉阴违的女人,她和三婶经常讥讽我的母亲,母亲的忧郁更甚了。我和妹妹很替母亲鸣不平,母亲总是边哭边说:“莹儿、璧儿,你们快长大,长大了,我也就能闭眼了。” 在我九岁的时候,我的祖父去世了,我没有因为他的去世而有半点的难过,因为我们祖孙没有任何快乐的回忆,他连抱都未曾抱我一下,他最宠爱的就是我大伯的儿子,我的两个堂哥。我记得,祖父去世时正好是腊八那天,天已经很冷了,出殡的时候,家里到处都挂着白色的幔帐,各种纸人纸马堆了一院子,我们家里的人都穿着白色的孝服,人们的神情各不相同。记得最深的是,女眷和孩子在祖母的带领下跪在灵堂的地上,地上虽然铺了一层麦草,可时间长了,大家还是受不了。往往是,一没客人来,我们都坐在下人送来的棉垫上休息,客人一进二门,就有主事的高声报起来,这时候,我们立马跪下来,放开喉咙嚎起来。为什么要说嚎,因为哭实在是哭不了那么长时间的,最后只能嚎了,干嚎没有半滴泪水。祖母很胖,她和二祖母两个人每天只略跪一会,就做在灵堂的椅子上了。二祖母偶尔还哭那么两下,我相信那是发自内心的泪水,祖父一定不曾想到,他活着时冷落多年的二夫人会是他死后为他哭泣最多的人。我的祖母坐在那很臃肿,由于太胖,她总是喘不上气,她经常高声叫着她的贴身女佣何嫂来给她捏捏。祖母是个糊涂的人,她总是比客人还要关心什么时候开饭,什么时候上茶点,这让亲友们笑话了好多年。大伯母跪在那,一言不发,嘴里好象总在算什么,嘟囔个不停。她的大儿子在外面招呼客人,小儿子偎在她的身旁。母亲跪的很直,一身缟素的她到显的更秀丽了,她的怀里搂着我和妹妹,我喜欢那种温暖的感觉。三婶没有孩子,她的身边自然没有搂谁了,她总是扭来扭去,低声发着牢骚。小祖母带着她的女儿坐在灵堂的角落里,翘着二郎腿,用嘴吹着刚刚涂好的红指甲,大伯母厌恶的瞪了她一眼,她也毫不客气的朝这边吐了一口。院里一有人报什么老爷到,本家接孝!”一屋子的女人突然变的很动情,哭天抢地,我的祖母哭的直要往棺材上撞,二祖母和何嫂极力的拉住她。小祖母也突然从腋下抽出白丝帕,尖声哭叫起来,边哭边甩鼻涕。我的大伯母竟然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三婶更是以她凄厉的腔调嚎啕起来,嘴里叫着“爹,爹,”比亲闺女还亲啊!。这个时候,我的母亲用手帕掩住脸,微微皱起了眉头。我很吃惊,也很佩服大伯母她们的应变能力,像演戏一样,人一走,哭声嘎然而止,一切又恢复原样。 爷爷出殡了的第二天,我家就乱了套。大伯父提出分家,各房分开过,祖母不依,哭骂起来。大伯母声音很高,又是吵又是骂,他们大房提出的分法很不公平。三婶和大伯母这对很要好的妯娌突然间翻了脸,先是互相讥讽、吵骂,后来动起了手,一点少奶奶的风度也没有了,就象街头的两个泼妇。祖母制止不了,气的喘做一团,二祖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小祖母在花架旁笑着,笑的有些幸灾乐祸。母亲正好受了风寒,病了,没有来。父亲坐在那里,冷眼看着这出丑剧。我的两个堂兄看见母亲被三婶压在了身下,冲上去加如到了撕打的行列,帮他们的母亲教训泼辣的三婶。三婶被人家母子三人踢打起来,下人们拉都拉不开,大伯父见闹大了,怒喝一声,才算止住了撕打。最终,家还是分了,大伯父家拿了大头。祖母跟着我的父亲过,儿子里三叔分的最少,而二祖母和小祖母除了分到一些字画和首饰,什么也没分到。这个维持了多年的大家庭在我的祖父去世后终于土崩瓦解了。 在我十几岁时,我的伯父一家去了长春,伯父在满州国康德皇帝那谋了个位子,大伯母很是得意,去当她的诰命夫人去了。满洲国灭亡时,我的伯父一家死在了乱军中,这当然是后话了。紧接着我的三叔去世了。那年月,北京接二连三的驻扎军阀的部队,什么吴大帅、张大帅、冯大帅…….走马灯似的换,我家也经常来当兵的,不是要让捐军饷就是招待什么费用。父亲说,时局越来越乱了,得时刻提防啊。城里三天两头的放炮打枪,百姓的心惶惶不可终日。父亲最终决定把家从城里搬到北郊我家的花园子里去,父亲说那边偏僻些,当兵的不大来,安全些。一家人很赞成父亲的决定,于是举家搬到了北郊,家里只留了几个老佣人看房子。 一转眼我十六岁了,我那时长的是很标致的,我继承了母亲的美貌,高挑的身量,象牙色的皮肤,瓜子脸上有一双秋波闪闪的黑眼睛。祖母说我也大了,得赶紧嫁人,我最厌恶她说这些话了,我每次听她这么说,就顶撞起她来。祖母本来就不喜欢我,这下更嫌我了,我也不在乎她对我如何,看见她生气,我心中就有种莫名的快感。母亲近年来,身体一直不好,总卧病在床。父亲不怎么到母亲的屋里来,他的那位姨奶奶给父亲生了个儿子,父亲更是对她另眼相待了。二祖母和小祖母也随我们搬过来一起过,三婶也终日陪伴着祖母,性情也比往日好了很多。我和妹妹还有小姑姑过了一段平静快乐的时日。 我家的日子也渐渐的有些艰难了,分家时得的那些存款也日见减少,一大家子人得吃饭穿衣,这让父亲很为难。再和长春的伯父商议后,由我父亲出面,把家里的祖宅和一些田产变卖了。那所雕梁画栋的老宅子自我十四岁那年走出去后就再没有回去过。祖母是个享受惯了的人,虽然家里已经是靠变卖祖业度日了,可她依旧是往日的谱,不肯有半点的俭省。二祖母她们虽说和我们都在花园子里住,可是大家是分开过日子的。二祖母没有子女,分到的款子很有限,后来就开始变卖首饰衣物,再后来她就自己动手绣些东西,脱人捎出去买点钱来用。二祖母的生活很苦,分家后跟前只有一个自己多年的女佣陈妈,两个年老的女人就在对往日岁月的追忆中熬着日子。小祖母的日子比二祖母的要好过些,祖父生前就偷着给了她一笔钱,再加上分到的遗产,她和小姑姑的吃穿用度是不愁的。大家庭的结局往往是这样,盛极而衰后,子孙们各自散去,哪还有半点亲情。 (二) 我的亲事最终还是定下来了,对方是皇族遗属,姓爱新觉罗,是乾隆爷的嫡系,和满州国那皇帝是远亲。我的父亲很满意这门亲事,他觉得和爱新觉罗家连姻是件荣耀的事情,是做为旗人的骄傲。母亲却不这么看,她原本希望我能嫁个新派的家庭,不要像她一样嫁入这古板陈腐的旗人世家,可父亲决定的事她也无能为力了。当时的我,对婚姻还没有任何的期许,我根本就没设想过自己的身边多一个我叫做丈夫的年轻男人后会是什么样子。但我心里有一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做人一定要厉害,不能像母亲一样受人欺负。我在没出嫁前就做好了与婆家人争斗的准备,正因为我的这种性格,也注定了我婚后生活的不平静。十六岁那年的春天,我出嫁了。婚礼很简单,婆家已经没有什么皇族的派头了,甚至连民国新贵都不及。我的公公爵位是贝子,他是个瘦瘦小小的老头,人有些驼背,说话总带着官腔,让人觉得他就像个沾了厚厚一层土的老古董。他一生没什么大的作为,就喜欢在他的书房里,用放大镜去细细品味他的家藏书画。他有两个福晋,大福晋是我丈夫的母亲,她生了一个格格一个阿哥。这位福晋生的不怎么好,脸很黑很圆,眼睛是个耷拉眼,鼻子却很直,但是个鹰勾形的,身量很矮很胖,脚很大,一般的花盆底鞋都不合适,得到外面鞋铺里定做。小福晋身量不高,还算秀气,骨子里有股媚劲,她没有生养过孩子,但很得我那贝子公公的欢心。我的丈夫比我大四岁,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他最大的乐子就是去听京戏,去捧戏子。这个家还有个特殊的人物,那就是我丈夫的姐姐,这位格格都快三十了,可她楞是不嫁人。她和她的胖母亲一样,性格很古怪,她们母女两个一样的贪财一样的吝啬。她们都把自己看的比任何人都金贵,把别人看的比草屑还要下贱。家里的日常事情是由大格格管理的,这位老姑娘在我婚后的第一天就和我发生了一次交锋。按照规矩,新婚的第一天早晨,夫妻俩要去给老人请安。我和丈夫早早起来,候在了那里。给公婆奉完茶,婆婆送我一副镯子,公公说了两句官话,我便和丈夫出来了。丈夫说还得去给大格格那一趟,我脸一沉,说:“她是我们的同辈,凭什么我去给她请安啊”“那你没瞧见她今天有意没来,那是让咱过去呢。”听丈夫这么一说,我更生气了:“没那个道理,你怕她,我可不怕!”我气哄哄的回了自己的院。没一会儿工夫,大格格就在婆婆跟前哭闹起来了,寻死觅活的,说什么我这新媳妇没把她放在眼里。骂的兴起,她竟然跑到廊子上,跳着叫骂起来,我毫不示弱,怒气冲冲的走到廊子上与她对骂起来,她要打我,我拔下头上的簪子就要和她拼命,大伙被我的阵式吓住了,忙把我俩拉开。从那天起,我就和这个大格格争吵不停,日子久了,大家也就都习惯我们俩的对骂了。我年轻时是美艳的,可我的丈夫却对我总是不冷不热,甚至连碰都不怎么碰我,他天天都要出去,后来我才发现,他不是对我不喜欢,他是压根对女人就不喜欢,他有断袖之僻。 我的婚后生活是苦闷的,每一天的日子都是那样的单调而乏味。我多么渴望有个滚烫的胸膛来给我温暖和安慰。每天夜里,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我就有种掐死他的冲动。我觉得,我不能就这样把自己的青春断送在他的手里,我还年轻啊,我头一次有了摆脱这个大家庭的欲望。我的公公有个侄子,在满州国里当军官,人长的很结实也很清俊,他经常奉命来北京办差,他的父母都亡故了,所以每次都住在我的婆家。他每次来都会给大家带些东西,有一次还送了我几块质地很好的衣料,他说那是婉容赏给他的,他没有妻小,所以就借花献佛了。渐渐的,我特别希望他来,要是日子久了看不见他,我的心里就很想他,我自己也发觉我喜欢上了他,从他的眼神中,我也读懂了他心中的渴望。一切都发生的很自然,我们俩暗地里好了,每次他来,我们俩都会将压抑已久的欲火和情感尽情释放。后来,我们的儿子也出生了。我那吝啬的婆婆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喜欢这个名义上的孙子,她只关心她的钱,她的箱子里柜子里攒满了绸缎布料和名贵的珠宝字画,可她连自己亲生的子女都不信任,她不曾给过子女任何东西,难怪我那大姑子背地里老说:“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难道要带到阴间去?”家里人除了贝子爷偶尔逗弄一下我的儿子以外,没有人喜欢他。这并不是他们发现了孩子的来历,还是在这样的家里,孩子已经勾不起人们任何的兴趣,大家只对祖宗留下的那点钱感兴趣。我的丈夫对这孩子的身世也没有去追究,因为我们也曾偶尔有过肌肤之亲,他万也想不到我和他堂兄会走在一起。我和孩子的父亲都说好了,等贝子一死,分到财产后,就接我们母子去长春。我从那时起,就格外的留意起家里的财产和贝子爷的身体起来。 我婚后没几年,日本人发动卢沟桥事变,攻占了北京,街上到处是日本兵和汉奸。我娘家家的花园子也被日本兵的一把火烧成了灰烬,父亲带着全家人在城里买了一个小院住下了,我那曾经显赫一时的公候之家,彻底败落了。时局紧张,人人都惶惶不可终日。我的公公也在那个时候得了大病,躺倒在了床上,眼瞅着就不行了。贝子府里开始频频的丢失财物,下人们偷,主子们也偷。我也趁晚上开始偷起书房的字画来,丈夫对我的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天天盼着贝子早点死,我好早点与我心中的他会合。他来探病时,背着人告诉我,让我一定要沉住气,在分家时把眼睛擦亮,盯住了。我的心从没那么紧张过,好象即将要奔赴疆场的战士一样。我那游手好闲,只知道玩戏子的丈夫,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父亲生病,而有丝毫的仁孝之举,还是照样出去鬼混,我也只是他房里的一件装饰品,如那花架上的盆景,只是个摆设,仅此而已。 就在我时刻注意着贝子府动静的时候,我娘家也是事情不断。我那糊涂了一辈子的胖祖母亡故了,她是由于太胖,一口痰堵到嗓子眼里没出来,给活活憋死的,对于她,我没有过多的感情,只是觉得我的生活里从此再不用出现那张可怖的脸了。比我小一岁的小姑母也很悲惨,她由我的伯父做主,嫁给了满州国一个重臣的小儿子,丈夫是个混世魔王般的人,她婚后受尽虐待,最终用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活了还不满十九岁。我的小祖母哭的死去活来,她一生的希望破灭了,我去看过她一次,原来精神饱满,谈笑风生的她一夜间白了头,人的神智也不大清楚了,没熬过冬天也随她的女儿一道去了,死的时候还不满四十岁。二祖母到很健康,虽然没有人去关心她,可她仍旧默默的忍受着世间的雨雪风霜,一个人孤独的活着。我的妹妹嫁给了一个汉族的北京商人,后来随夫家去了上海。我的父亲也脱他的亲家给他在洋行里谋了个差事,带着他的小老婆和儿子去了上海。至此,我那曾经人声鼎沸的娘家,只剩下我的母亲一个人了。 我那婆婆是个吝啬的让人感到滑稽的老太太。她的那几大箱绫罗绸缎由于一直舍不得拿出来,日子一久全都发了霉,烂掉了。等她心血来潮想翻看时,才发现早成一堆破烂了。她把钱和字画全都放在角落的柜子里藏着,等她发现时,大多以被老鼠嗑掉了。婆婆受了这个打击,哭闹了好一阵子。她的女儿幸灾乐祸的笑着,笑着。我那婆婆一点也不关心自己丈夫的病情,她一天只知道要么装扮自己,要么坐在炕上捧个什锦盒子,大口大口的嚼零食。她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可却喜欢穿些粉色、橘色的缎子衣服。人很黑,却喜欢把脸擦的白白的,剩个黑脖子露在外面,黑白分明,别说有多滑稽了。她的头梳的很高,当中盘成一个髻上面总是插上鲜艳的花朵和珠玉,活象戏台上的媒婆。她最喜欢听别人说她比女儿还年轻、真会保养之类的话。当妈的从这些话里得到了虚荣的满足,而女儿则气的鼻子都要冒烟了。每有人来,她就拉着大格格站在客人跟前,夸耀自己的新衣新首饰,一有人夸她,她那双本就不大的耷拉眼就会笑的眯成一条缝,而她的女儿则气的直翻眼睛。母女俩的气也就越积越深,隔三岔五的吵嘴,闹的不可开交。那位小姨奶奶到是很关心贝子爷的身体,她衣不解带的伺候在床前。婆婆说,那是怕死鬼一走,自己再没法卖弄自己的狐媚子。大格格由于和自己母亲的关系恶化,对我的态度竟好了很多,她偶尔也会跑到我的房里,逗逗我的儿子,向我发发自己对母亲的牢骚,她说自己巴不得那老妖精早点死。我心里很想笑,瞧瞧,亲生的母女竟然会淡漠到如此地步。 晚上,那个于主任来了,他支走了看守,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坐在那把我从上到下扫来扫去。这眼神我有将近二十年没遇到过了,这种眼神和我年轻时遇到的那些男人的眼神是如此的相同,都充满了情色与占有的欲望。我当时已经四十多岁了,可我显的比同龄的女人要年轻很多,我的身段略有些发福,但线条仍然丰满诱人。我的眼睛虽然有点黯淡了,但是还是那样黑那样泛着水水的光。他说:“想回家吗?”我点点头。他说:“那就依了我,反正你已经是个破鞋了,以后多陪老子睡睡觉,保管你没亏吃。”我低头不语。他喘着粗气,一把把我抱住,动手就要解我的扣子,我突然意识到他要干什么,我厌恶这样的行为,厌恶这样的男人,我奋力推开了他,双手紧紧的护在胸前,惊恐的看着他。他轻蔑的笑了一下,说到:“臭婊子,你能陪汉奸、特务睡觉,今天反到给我装正经。行,你有种,得罪了我,你不会有好日子的,你不是有个儿子吗?我他妈连你带他一勺烩了!”我一听他要对我的儿子下手,我跪在他面前,哭着求他:“求求你孩子还年轻,他没犯过罪啊,要杀要剐你就冲我一个人来吧,我求你了。”“那就要看你听不听话了!”他边说边用手把我的下巴抬起来,“瞧瞧,哭的还真是可怜啊,他妈的,你这破鞋哭起来都那么好看!”为了儿子的前途,我屈从了,任由他把我抱在桌子上发泄他的兽欲,我的浑身上下都被他掐满了青印,我闭上眼睛,流着泪默默忍受着这屈辱的一切……. 当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的时候,我的家一片狼籍。柜子和箱子全都被翻了个底朝天,院子里还有一堆没有完全熄灭的灰烬散着阵阵呛人的味道。我看见那里面有我早年间的旗袍碎片,有我的一些书籍,还有我的字画残片…… 事后我才知道,是我的儿子领着一帮红卫兵来抄的家,那三十多张字画也是他拿出来亲手点燃,他为的只是得到大家的一句肯定,肯定他和我这破鞋的妈彻底划清界限。我这一次没有笑着看他,我默默的弯下腰,从那灰烬里捡起几片旗袍的残片,那曾花花绿绿,曾把我装扮的明艳动人的衣物,就如我那青春的时代一样,彻底在这世界上消失。儿子抱着一床被窝向院外走去,他临出院门时冷冷的对我说:“我以后就住在厂子里,不回家了。”说完,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夜色中,虽说是夏日的夜晚,可我还是浑身打起了冷战,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中。我那么疼爱的儿子竟然也离我而去了,我生命中最相信最想依靠的男人也撇下我离开了。那个漫长的月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直至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不寒而栗。 那姓于的主任隔三岔五的来找我,每次都把我弄的遍体疼痛,看着他那贪婪的嘴脸,我真恨不的用刀捅死他。当然,他也没有食言,我的日子好过了一些,许多批斗也只是走走过场,再没有进行突击审查。但是,相对平静的日子还是被打破了。那天,于主任把我压在我家的床上,正在脱裤子,我那离家数日的儿子竟然回来了,当他看见眼前的这一幕时,他愤怒了,他抄起院子里的一根扁担,就向于主任打来,于主任躲过扁担,一头把我的儿子顶倒,提着裤子就往院外跑,我儿子要去追,我衣冠不整的冲出去,拉住他:“孩子,别去追,妈求你了,咱斗不过他啊!”院外已经有一些街坊围观了,大家都在议论纷纷。儿子觉的羞辱极了,他回身给我一个耳光,我被打倒在地,儿子声嘶力竭的吼道:“你这个破鞋!你旧社会陪汉奸陪特务睡觉,现在你又!你,你怎么那么贱!我没你这样的妈,没有!”儿子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他觉得耻辱极了,转身跑出了家门,从那以后就再没回来过。我躺在院里,仿佛时间都停止了一样,什么也听不见了,四周一片寂静,我只看见天上有一只离群的孤雁……. 儿子的举动激怒了于主任,他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说我这只破鞋竟然试图勾引他,以达到拉拢腐蚀国家干部的目的。我被一帮年轻的红卫兵拉到大街上游行,他们用皮带朝我的头上身上猛抽,我的头被打破了,暗红的血结成了一层厚厚的血痂。我的头发被剃成了阴阳头,脸上被抹上了一层锅黑,身上被孩子们浇了一身的屎汤,人们欢呼着,跳跃着,世界在那一刻也变形了扭曲了…… 我失去了经济来源,只能靠捡破烂来勉强维持基本的生活。儿子没有再认我这个母亲,我也没有勇气去找他。每当我想我的儿子时,我就远远的躲在儿子工厂的门口附近,等着我儿子从厂里下班回宿舍。后来,我的儿子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小家,还生了个小孙女。我高兴极了,我想儿子也做了父亲,他一定也能体会到拉扯孩子的不易,他也许会原谅我,会领着妻儿来看我,每当院外有人走动,我就充满了期待,我多么希望我的儿子能从那门里走进来啊。我幻想着,可是一年年过去了,我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到来。 文革结束了,我也是快六十的人了,我一个人生活在这个有些快要坍塌的小院里,我就像一个幽灵,独来独往,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那个人面兽心的黄牙于主任因为强奸多名女性,被人告发,最终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听到判决的那天,我买了一瓶酒,和了个大醉,我好多年没那么痛快了,我想老天还是长眼的,恶人终于遭到了报应。 多年不见的大格格又出现在了我的生活里,她文革时被赶到了昌平的农村,前不久才刚随着养子一家回来。她也老了很多,拄着拐棍还颤颤巍巍的,听见她回来了,我去看她,我们这两个曾经在贝子府里的冤家,这一刻却紧紧的抱在了一起,痛哭失声。她的养子对她也不是很好,总抱怨她成分太高,使自己和家人抬不起头。从大格格嘴里我得知,我丈夫的那个堂兄在伪满洲国灭亡后被关在抚顺战犯监狱里,六二年才被放了出来,文革的时候上吊自杀了。听见那个曾被我咒骂了不知多少年的男人死了,我的心里竟没有丝毫的喜悦。我曾那么的相信他,那么的爱他,那么的崇拜着他,给他生了儿子,可他却深深的朝我胸口捅了一刀,我真想当面问问他,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人已经死了,再去追究他所犯下的罪恶没有任何的意义了。临从大格格家出来时,大格格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她说:“弟妹,有空就来啊,我活不了几天了。”她说的很凄凉,我回头朝她望去时,看见她倚着门框,秋风吹起她那早已灰白的头发,我的心里也莫名的酸楚起来。 大格格在翻过年的春天死了,我是在她去世半年后才知道的,我为她高兴,她终于解脱了,不用在受煎熬了。我想她是幸运的,至少她还有儿孙为她送葬,每年清明至少还有人为她烧上一串纸钱,可我这孤老婆子要是死了,谁会为我流一滴眼泪呢? 我的大孙女已经上初中了,小孙女也小学快毕业了,她们的弟弟也已经上一年级了,可我从没有听见他们叫我一声奶奶,我是多么渴望他们能叫我一声啊。长久以来,我习惯躲在儿子的家门附近目送他们一家人出出进进,我多么想去认他们啊,可我怕,我怕儿子那锥子似的目光。一次,我在儿子的厂门口碰见儿子,我乞求的向他看去,可我那狠心的儿子冷漠的从我身边骑车而过,头都没有回。我回去就大病了一场,我想我是要死了,可是我又挺了过来,我不甘心就那么死了,我还有心愿未了啊。院子里的桃树已经有碗口粗了,每年桃花开了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小时侯儿子会把桃花摘来别在我的鬓角,他说:“妈,你真好看。”我总出现幻觉,仿佛我的儿子还是十来岁的模样,背着我给他缝的花书包,从门里跑进来,一头扑进我的怀里。我是多么想念我的儿子啊,我心里不止一遍的呼唤:儿啊,回来吧,妈的日子不多了。 时间真快,我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我苍老极了,脸上布满了褐色的老年斑,一双当年引以为豪的玉手变的就像枯树皮一样。八六年我恢复了政策,我工作的学校把我算退休教师对待,我的日子有了保障,不用再拣垃圾了。我的孙子孙女都成了家,他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有很多年没见过他们了,因为城市拆迁,他们住的那片现在已经是个二十八层的大厦了,我的孩子们你们在哪啊,我想你们啊。记得我最后见他们还是那年的年三十儿。外面下着大雪,这是北京少有的下雪天气,我实在想他们了,就躲在院门口,透过门缝看他们。我看见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孙子在院子里挂灯笼,那神情跟他爸爸一模一样,我的儿媳妇穿着件紫色的棉袄在往屋里拿碗筷,正忙着准备一家的年夜饭。我离我的亲人是那么的近却又那么的遥远,那小小的一扇门阻隔了我们的亲情,我问自己这到底是为什么,我没有答案。我的破棉袄上落满了雪,我还没看见儿子,我不想回去,怎么着也得远远看看他,这时我的身后突然有脚步声,但那人在我身后停下了,我扭头一看,竟然是我的儿子,儿子穿了件黑呢子大衣,肩上落满了雪花,他比原来老成了,也有些发福,他冷冷的看着我,我充满希望的看着她,希望他能叫我一声妈。可令我失望的是,他没有可怜他这白发满头的老母亲,他甚至都不愿多看我一眼,他冷冰冰的说:“看什么看,还嫌不够丢人啊,以后你少来这,我们没什么关系!”说完,他自顾自的进门,“哐”的一声关掉了门。我在雪地里站了很久很久,泪水都结成了冰凌,家家都团聚在一起准备吃年夜饭了,只有我这个孤老婆还在雪地里渴望着亲情的温暖,儿子的话让我的心揪在一起,仿佛就哭着,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在倾听我心底的悲凉与痛苦……要碎裂一样,我默默的往回走,没有了公交车,我漫无目的的走在罕有行人的大街上,走着, 新的时代开始了,人与人的关系又融洽了起来,街道上的干部很热心,他们经常来给我打扫卫生,帮我做这做那。隔壁院八十年代搬来了一家人,男的在郊区当中学老师,女的是个纺织厂的女工,两口子工作特别忙,他们的女儿娇娇打小就在我这放着,我也很喜欢这小人儿。我给她梳小辫给她讲故事还给她做小花鞋,孩子和我很亲,那两口子对我也很好,做什么好吃的都端过来给我。邻里住了快二十年了,我们相处的跟一家人一样,他们都以为我是个没有儿女的人,很同情我,总过来陪我。这也是我晚年的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有了他们,我才不算很寂寞。 娇娇现在长成大姑娘了,考上了上海的复旦大学,不经常在家了。娇娇妈工厂不景气,闲在家里,一天就在我的院里,陪我说说话,给我做伴。我的孙女也有娇娇妈这么大了,哎,可怜我的一片思儿的心那。娇娇爸爸突然得了肾癌,得换肾,大夫说至少要三十万,娇娇家全部的积蓄也只有一万多,娇娇家的生活陷入了困境,娇娇妈急的满嘴燎泡。眼看娇娇爸爸就要死了,他还那么年轻,老天为什么总为难好人呢?我想挖出我那埋在地下的首饰匣卖掉首饰给娇娇家救急,到我 这岁数,钱财我已经不看重了,我喜欢娇娇一家人,这些年要没他们的照应,我早就闷死了,所以我愿意帮他们,也是真心诚意的想帮他们。我让娇娇和她妈妈挖开了桃树下的土,挖了有两个多钟头,那沤成黑墨色的缎面赫然出现了,我让娇娇刨了出来,缎子包着的首饰匣完好无损,我让娇娇妈打开它,娇娇妈打开的一瞬间,吃惊的张大了嘴,那里面有五根金条,许多金簪子、翡翠镯子、各种玛瑙戒指、小金佛、祖母绿宝石胸针。娇娇母女说什么也不要,我动情的说:“孩子,拿着,原本我是要留给我的儿子的,可我等不住他了,我拿你们当自己的家人看,今天娇娇爸爸急等救命钱,我还能守着这些东西不拿出来吗?我不要你们报答,只求你们在我死的时候哭两声,别让我做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每年清明记得给我烧点纸,这就足够了,孩子,快拿着。”我们祖孙哭在了一起。 那些首饰脱人卖了一百二十万块钱,娇娇爸爸的肾换的很成功,没几个月就出院了,一家人说什么也不要剩下的七十几万,一分没动的又把存折给我拿了回来。娇娇说,她大学毕业成家后,就接我和她过,我高兴的说:“那好啊,那你就赶紧给奶奶找个小孙女婿啊”一句话说的小人儿羞红了脸。我们两家人的故事也被记者登在了报纸上,从那时起,我的家门就没断过人,来认亲的,来采访的,来看稀奇的,别提多热闹了。 不知从哪听到的消息,我的儿子和孙子们竟然来看我了,这原本是我想了几十年的场面,我一直期盼着他们一家子热热闹闹的从那门里进来,只要他们叫我一声,我就会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可是,今天,我却心寒极了,我知道他们是冲钱来的。我那多年不见的儿子也是六十多的人了,他的头发也有些白了,他跪在我面前痛哭流啼,他每哭一声,我的心里就像被人用刀割一样难受,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我突然觉得他是那样的陌生,他怎么会是我的儿子呢?我的那些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拥满了我的小屋,他们都甜甜的叫我奶奶、老祖。我那儿媳更是讨好似的给我要换新衣服,他们的眼睛告诉我,他们是有目的的,我的儿子的眼神是躲闪的,是心里有鬼的。果然,他没来多长时间就谈到了钱,说什么自己的身体多么不好,孩子又什么下岗了、又没有工作了,说来说去,意思就是让我这当妈的掏钱。我真想啐他一口,他怎么有脸来说这些,他可曾想过,自己的白发亲娘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还有点做人的良心吗?我的心真的寒了,我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只看见一片白色的光,我定了定神,笑着说:“儿啊,妈有钱,钱我是带不走的,是不,迟早还不是你们的。”我这话一说,他们一家果然都放松了许多,我的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人啊,怎么会变成这样,没有钱,连亲生的儿子都不要你,有了钱,一会儿工夫,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全有了。还是钱的威力大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