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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录】百年孤独:一个女人的桃色往事

 王生不易 2013-09-30

作者:amuo_2001
  
桃花劫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时间永远不会停歇,逝去的年华也不会再回来。端详镜中的自己,突然发现,那青春的容颜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那残存的记忆。我老了,真的是老了,曾经引以为傲的那双明眸已然失去了光泽,四周还爬满了细碎的皱纹。早先被众人艳羡的象牙色的肌肤,早已经松弛,黄黄的,懒懒的。我那红润的唇什么时候也瘪了下去,干干的,一点生机也没有?天哪,太可怕了,今天才注意到,我的一头乌发早已稀疏起来,灰白的发间隐约还能看见几根黑发。人的衰老是渐进式的,是不知不觉间的衰老,是在岁月的风霜年复一年的侵蚀下老去的,一个女人的老去犹为如此。
每天的清晨,我会和许多老年女人一样,挎个竹篮,去菜市场买菜,会把蜂窝煤的炉子拿到门外生起,煤烟会熏的我直咳嗽。我走在街上,没有人会注意我,我太老了,太普通了。他们一定不曾想到,我这个苍老、贫穷的老太婆年轻时曾经是那样的美丽…….

(一)
我是一九二零年生的,生在北京,家里是旗人,姓他他拉氏。我出生时,家里人都已经改用汉姓唐了,这是为了在社会上不被歧视。满清一亡,我们旗人不受人待见,大家把对清政府的仇恨都撒在了我们身上,处处歧视我们,我家和其他旗人一样,把老姓改成了通用的汉姓。莫说我们这样的人家了,连皇族贵胄爱新觉罗家的人,都改姓了金,可见当时我们满人的落魄。
虽说清朝完了,我们旗人失了势,可我家的日子起初并不艰难,还是很富裕的。我的祖上曾经做过三品的京官,我的祖父也是从三品的官员,我的伯父、父亲也都在衙门里做过官,家世比起一般人来说还算显赫。我的祖父在我的记忆里,是个很矮很胖的人,他蓄着花白的胡须,眼神总让人不寒而栗。祖父有四个妻子,大祖母在我出生时就已经去世了,二祖母是个瘦削的老人,眼睛眯着,脸上总是挂着笑意。三祖母是我父亲的亲生母亲,她是个愚钝的老人,脾气也很坏,由于得过大脖子病,她的眼睛是向前突着的,脖子也很粗,人有点变形。我的小祖母是个秀丽的女人,她的个子很高挑,她与我母亲的年纪相仿,人很活泼,特别爱说笑,有她在的地方总是很热闹。我的伯父是大祖母生的,我的两个姑母、父亲、二叔父是我的三祖母生的,我还有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姑母,她的母亲便是我的小祖母。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是个慈祥的人,她教我和妹妹念唐诗、写大字,她总是柔声细语的同我们讲话,我和妹妹也最喜欢趴在母亲身旁,静静的听她给我们讲故事。我的母亲出身大家,姓赫舍里氏,她的家族也曾经很显赫,家里在近代还出过一位皇妃。母亲的生的很标致,举止很有大家风范,她的谈吐也很文雅,可是她在家里却处处受气。母亲受气的缘由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我的舅家和我家因为官场上的事弄翻了脸,形同水火,二是因为我的母亲只生了我和妹妹两个女孩,没有一个男孩子来接替香烟。我的母亲经常背着人哭,哭的很伤心,可是没有人去安慰她,去关心她,虽然她是少夫人。母亲不经常回娘家探亲,因为每回一次,被家里人知道了,那又是好一阵子的冷言冷语。后来,父亲有了侧室,母亲更加忧郁了。
我小时候,家里是我的母当家的,二祖母一生没有生育,她人又太懦弱,所以,我的祖母便理所当然的成了这个大家庭真正的女主人。祖母没有多少理家的才能,她总是在一些琐碎的小事上斤斤计较,大发雷霆,而家里潜伏的危机,她却毫无反应。我的大伯和大伯母是非常精明的人,他们夫妇俩很讨我祖父和祖母的欢心。我的父亲有些迂腐,人也不是很干练,所以在这大家庭里处处吃亏。我的叔父是个病秧子,从我记事起,他就没下过床,他的脸总是苍白的,嘴唇也没有多少血色,三婶是祖母的娘家内侄女,是个厉害的主,烦躁时总是撒泼打滚,搅的鸡犬不宁。祖父身体好的时候,大家在表面上还都融洽,经常一起吃饭,有说有笑。大婶很会哄老人们开心,她是长辈眼里的好媳妇。祖母也让她管理一些家中的事务。我的母亲是个不受欢迎的人,虽然她举止有度,可是祖父一见她就阴沉下脸来。祖母先前对母亲还算好,可后来,她的娘家侄子也因为通州地产的事和我的舅家打官司输了,她也不待见我的母亲了。大伯母是个阳奉阴违的女人,她和三婶经常讥讽我的母亲,母亲的忧郁更甚了。我和妹妹很替母亲鸣不平,母亲总是边哭边说:“莹儿、璧儿,你们快长大,长大了,我也就能闭眼了。”
在我九岁的时候,我的祖父去世了,我没有因为他的去世而有半点的难过,因为我们祖孙没有任何快乐的回忆,他连抱都未曾抱我一下,他最宠爱的就是我大伯的儿子,我的两个堂哥。我记得,祖父去世时正好是腊八那天,天已经很冷了,出殡的时候,家里到处都挂着白色的幔帐,各种纸人纸马堆了一院子,我们家里的人都穿着白色的孝服,人们的神情各不相同。记得最深的是,女眷和孩子在祖母的带领下跪在灵堂的地上,地上虽然铺了一层麦草,可时间长了,大家还是受不了。往往是,一没客人来,我们都坐在下人送来的棉垫上休息,客人一进二门,就有主事的高声报起来,这时候,我们立马跪下来,放开喉咙嚎起来。为什么要说嚎,因为哭实在是哭不了那么长时间的,最后只能嚎了,干嚎没有半滴泪水。祖母很胖,她和二祖母两个人每天只略跪一会,就做在灵堂的椅子上了。二祖母偶尔还哭那么两下,我相信那是发自内心的泪水,祖父一定不曾想到,他活着时冷落多年的二夫人会是他死后为他哭泣最多的人。我的祖母坐在那很臃肿,由于太胖,她总是喘不上气,她经常高声叫着她的贴身女佣何嫂来给她捏捏。祖母是个糊涂的人,她总是比客人还要关心什么时候开饭,什么时候上茶点,这让亲友们笑话了好多年。大伯母跪在那,一言不发,嘴里好象总在算什么,嘟囔个不停。她的大儿子在外面招呼客人,小儿子偎在她的身旁。母亲跪的很直,一身缟素的她到显的更秀丽了,她的怀里搂着我和妹妹,我喜欢那种温暖的感觉。三婶没有孩子,她的身边自然没有搂谁了,她总是扭来扭去,低声发着牢骚。小祖母带着她的女儿坐在灵堂的角落里,翘着二郎腿,用嘴吹着刚刚涂好的红指甲,大伯母厌恶的瞪了她一眼,她也毫不客气的朝这边吐了一口。院里一有人报什么老爷到,本家接孝!”一屋子的女人突然变的很动情,哭天抢地,我的祖母哭的直要往棺材上撞,二祖母和何嫂极力的拉住她。小祖母也突然从腋下抽出白丝帕,尖声哭叫起来,边哭边甩鼻涕。我的大伯母竟然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三婶更是以她凄厉的腔调嚎啕起来,嘴里叫着“爹,爹,”比亲闺女还亲啊!。这个时候,我的母亲用手帕掩住脸,微微皱起了眉头。我很吃惊,也很佩服大伯母她们的应变能力,像演戏一样,人一走,哭声嘎然而止,一切又恢复原样。
爷爷出殡了的第二天,我家就乱了套。大伯父提出分家,各房分开过,祖母不依,哭骂起来。大伯母声音很高,又是吵又是骂,他们大房提出的分法很不公平。三婶和大伯母这对很要好的妯娌突然间翻了脸,先是互相讥讽、吵骂,后来动起了手,一点少奶奶的风度也没有了,就象街头的两个泼妇。祖母制止不了,气的喘做一团,二祖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小祖母在花架旁笑着,笑的有些幸灾乐祸。母亲正好受了风寒,病了,没有来。父亲坐在那里,冷眼看着这出丑剧。我的两个堂兄看见母亲被三婶压在了身下,冲上去加如到了撕打的行列,帮他们的母亲教训泼辣的三婶。三婶被人家母子三人踢打起来,下人们拉都拉不开,大伯父见闹大了,怒喝一声,才算止住了撕打。最终,家还是分了,大伯父家拿了大头。祖母跟着我的父亲过,儿子里三叔分的最少,而二祖母和小祖母除了分到一些字画和首饰,什么也没分到。这个维持了多年的大家庭在我的祖父去世后终于土崩瓦解了。
在我十几岁时,我的伯父一家去了长春,伯父在满州国康德皇帝那谋了个位子,大伯母很是得意,去当她的诰命夫人去了。满洲国灭亡时,我的伯父一家死在了乱军中,这当然是后话了。紧接着我的三叔去世了。那年月,北京接二连三的驻扎军阀的部队,什么吴大帅、张大帅、冯大帅…….走马灯似的换,我家也经常来当兵的,不是要让捐军饷就是招待什么费用。父亲说,时局越来越乱了,得时刻提防啊。城里三天两头的放炮打枪,百姓的心惶惶不可终日。父亲最终决定把家从城里搬到北郊我家的花园子里去,父亲说那边偏僻些,当兵的不大来,安全些。一家人很赞成父亲的决定,于是举家搬到了北郊,家里只留了几个老佣人看房子。
一转眼我十六岁了,我那时长的是很标致的,我继承了母亲的美貌,高挑的身量,象牙色的皮肤,瓜子脸上有一双秋波闪闪的黑眼睛。祖母说我也大了,得赶紧嫁人,我最厌恶她说这些话了,我每次听她这么说,就顶撞起她来。祖母本来就不喜欢我,这下更嫌我了,我也不在乎她对我如何,看见她生气,我心中就有种莫名的快感。母亲近年来,身体一直不好,总卧病在床。父亲不怎么到母亲的屋里来,他的那位姨奶奶给父亲生了个儿子,父亲更是对她另眼相待了。二祖母和小祖母也随我们搬过来一起过,三婶也终日陪伴着祖母,性情也比往日好了很多。我和妹妹还有小姑姑过了一段平静快乐的时日。
我家的日子也渐渐的有些艰难了,分家时得的那些存款也日见减少,一大家子人得吃饭穿衣,这让父亲很为难。再和长春的伯父商议后,由我父亲出面,把家里的祖宅和一些田产变卖了。那所雕梁画栋的老宅子自我十四岁那年走出去后就再没有回去过。祖母是个享受惯了的人,虽然家里已经是靠变卖祖业度日了,可她依旧是往日的谱,不肯有半点的俭省。二祖母她们虽说和我们都在花园子里住,可是大家是分开过日子的。二祖母没有子女,分到的款子很有限,后来就开始变卖首饰衣物,再后来她就自己动手绣些东西,脱人捎出去买点钱来用。二祖母的生活很苦,分家后跟前只有一个自己多年的女佣陈妈,两个年老的女人就在对往日岁月的追忆中熬着日子。小祖母的日子比二祖母的要好过些,祖父生前就偷着给了她一笔钱,再加上分到的遗产,她和小姑姑的吃穿用度是不愁的。大家庭的结局往往是这样,盛极而衰后,子孙们各自散去,哪还有半点亲情。
 
(二)
我的亲事最终还是定下来了,对方是皇族遗属,姓爱新觉罗,是乾隆爷的嫡系,和满州国那皇帝是远亲。我的父亲很满意这门亲事,他觉得和爱新觉罗家连姻是件荣耀的事情,是做为旗人的骄傲。母亲却不这么看,她原本希望我能嫁个新派的家庭,不要像她一样嫁入这古板陈腐的旗人世家,可父亲决定的事她也无能为力了。当时的我,对婚姻还没有任何的期许,我根本就没设想过自己的身边多一个我叫做丈夫的年轻男人后会是什么样子。但我心里有一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做人一定要厉害,不能像母亲一样受人欺负。我在没出嫁前就做好了与婆家人争斗的准备,正因为我的这种性格,也注定了我婚后生活的不平静。十六岁那年的春天,我出嫁了。婚礼很简单,婆家已经没有什么皇族的派头了,甚至连民国新贵都不及。我的公公爵位是贝子,他是个瘦瘦小小的老头,人有些驼背,说话总带着官腔,让人觉得他就像个沾了厚厚一层土的老古董。他一生没什么大的作为,就喜欢在他的书房里,用放大镜去细细品味他的家藏书画。他有两个福晋,大福晋是我丈夫的母亲,她生了一个格格一个阿哥。这位福晋生的不怎么好,脸很黑很圆,眼睛是个耷拉眼,鼻子却很直,但是个鹰勾形的,身量很矮很胖,脚很大,一般的花盆底鞋都不合适,得到外面鞋铺里定做。小福晋身量不高,还算秀气,骨子里有股媚劲,她没有生养过孩子,但很得我那贝子公公的欢心。我的丈夫比我大四岁,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他最大的乐子就是去听京戏,去捧戏子。这个家还有个特殊的人物,那就是我丈夫的姐姐,这位格格都快三十了,可她楞是不嫁人。她和她的胖母亲一样,性格很古怪,她们母女两个一样的贪财一样的吝啬。她们都把自己看的比任何人都金贵,把别人看的比草屑还要下贱。家里的日常事情是由大格格管理的,这位老姑娘在我婚后的第一天就和我发生了一次交锋。按照规矩,新婚的第一天早晨,夫妻俩要去给老人请安。我和丈夫早早起来,候在了那里。给公婆奉完茶,婆婆送我一副镯子,公公说了两句官话,我便和丈夫出来了。丈夫说还得去给大格格那一趟,我脸一沉,说:“她是我们的同辈,凭什么我去给她请安啊”“那你没瞧见她今天有意没来,那是让咱过去呢。”听丈夫这么一说,我更生气了:“没那个道理,你怕她,我可不怕!”我气哄哄的回了自己的院。没一会儿工夫,大格格就在婆婆跟前哭闹起来了,寻死觅活的,说什么我这新媳妇没把她放在眼里。骂的兴起,她竟然跑到廊子上,跳着叫骂起来,我毫不示弱,怒气冲冲的走到廊子上与她对骂起来,她要打我,我拔下头上的簪子就要和她拼命,大伙被我的阵式吓住了,忙把我俩拉开。从那天起,我就和这个大格格争吵不停,日子久了,大家也就都习惯我们俩的对骂了。我年轻时是美艳的,可我的丈夫却对我总是不冷不热,甚至连碰都不怎么碰我,他天天都要出去,后来我才发现,他不是对我不喜欢,他是压根对女人就不喜欢,他有断袖之僻。
我的婚后生活是苦闷的,每一天的日子都是那样的单调而乏味。我多么渴望有个滚烫的胸膛来给我温暖和安慰。每天夜里,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我就有种掐死他的冲动。我觉得,我不能就这样把自己的青春断送在他的手里,我还年轻啊,我头一次有了摆脱这个大家庭的欲望。我的公公有个侄子,在满州国里当军官,人长的很结实也很清俊,他经常奉命来北京办差,他的父母都亡故了,所以每次都住在我的婆家。他每次来都会给大家带些东西,有一次还送了我几块质地很好的衣料,他说那是婉容赏给他的,他没有妻小,所以就借花献佛了。渐渐的,我特别希望他来,要是日子久了看不见他,我的心里就很想他,我自己也发觉我喜欢上了他,从他的眼神中,我也读懂了他心中的渴望。一切都发生的很自然,我们俩暗地里好了,每次他来,我们俩都会将压抑已久的欲火和情感尽情释放。后来,我们的儿子也出生了。我那吝啬的婆婆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喜欢这个名义上的孙子,她只关心她的钱,她的箱子里柜子里攒满了绸缎布料和名贵的珠宝字画,可她连自己亲生的子女都不信任,她不曾给过子女任何东西,难怪我那大姑子背地里老说:“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难道要带到阴间去?”家里人除了贝子爷偶尔逗弄一下我的儿子以外,没有人喜欢他。这并不是他们发现了孩子的来历,还是在这样的家里,孩子已经勾不起人们任何的兴趣,大家只对祖宗留下的那点钱感兴趣。我的丈夫对这孩子的身世也没有去追究,因为我们也曾偶尔有过肌肤之亲,他万也想不到我和他堂兄会走在一起。我和孩子的父亲都说好了,等贝子一死,分到财产后,就接我们母子去长春。我从那时起,就格外的留意起家里的财产和贝子爷的身体起来。
我婚后没几年,日本人发动卢沟桥事变,攻占了北京,街上到处是日本兵和汉奸。我娘家家的花园子也被日本兵的一把火烧成了灰烬,父亲带着全家人在城里买了一个小院住下了,我那曾经显赫一时的公候之家,彻底败落了。时局紧张,人人都惶惶不可终日。我的公公也在那个时候得了大病,躺倒在了床上,眼瞅着就不行了。贝子府里开始频频的丢失财物,下人们偷,主子们也偷。我也趁晚上开始偷起书房的字画来,丈夫对我的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天天盼着贝子早点死,我好早点与我心中的他会合。他来探病时,背着人告诉我,让我一定要沉住气,在分家时把眼睛擦亮,盯住了。我的心从没那么紧张过,好象即将要奔赴疆场的战士一样。我那游手好闲,只知道玩戏子的丈夫,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父亲生病,而有丝毫的仁孝之举,还是照样出去鬼混,我也只是他房里的一件装饰品,如那花架上的盆景,只是个摆设,仅此而已。
就在我时刻注意着贝子府动静的时候,我娘家也是事情不断。我那糊涂了一辈子的胖祖母亡故了,她是由于太胖,一口痰堵到嗓子眼里没出来,给活活憋死的,对于她,我没有过多的感情,只是觉得我的生活里从此再不用出现那张可怖的脸了。比我小一岁的小姑母也很悲惨,她由我的伯父做主,嫁给了满州国一个重臣的小儿子,丈夫是个混世魔王般的人,她婚后受尽虐待,最终用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活了还不满十九岁。我的小祖母哭的死去活来,她一生的希望破灭了,我去看过她一次,原来精神饱满,谈笑风生的她一夜间白了头,人的神智也不大清楚了,没熬过冬天也随她的女儿一道去了,死的时候还不满四十岁。二祖母到很健康,虽然没有人去关心她,可她仍旧默默的忍受着世间的雨雪风霜,一个人孤独的活着。我的妹妹嫁给了一个汉族的北京商人,后来随夫家去了上海。我的父亲也脱他的亲家给他在洋行里谋了个差事,带着他的小老婆和儿子去了上海。至此,我那曾经人声鼎沸的娘家,只剩下我的母亲一个人了。
我那婆婆是个吝啬的让人感到滑稽的老太太。她的那几大箱绫罗绸缎由于一直舍不得拿出来,日子一久全都发了霉,烂掉了。等她心血来潮想翻看时,才发现早成一堆破烂了。她把钱和字画全都放在角落的柜子里藏着,等她发现时,大多以被老鼠嗑掉了。婆婆受了这个打击,哭闹了好一阵子。她的女儿幸灾乐祸的笑着,笑着。我那婆婆一点也不关心自己丈夫的病情,她一天只知道要么装扮自己,要么坐在炕上捧个什锦盒子,大口大口的嚼零食。她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可却喜欢穿些粉色、橘色的缎子衣服。人很黑,却喜欢把脸擦的白白的,剩个黑脖子露在外面,黑白分明,别说有多滑稽了。她的头梳的很高,当中盘成一个髻上面总是插上鲜艳的花朵和珠玉,活象戏台上的媒婆。她最喜欢听别人说她比女儿还年轻、真会保养之类的话。当妈的从这些话里得到了虚荣的满足,而女儿则气的鼻子都要冒烟了。每有人来,她就拉着大格格站在客人跟前,夸耀自己的新衣新首饰,一有人夸她,她那双本就不大的耷拉眼就会笑的眯成一条缝,而她的女儿则气的直翻眼睛。母女俩的气也就越积越深,隔三岔五的吵嘴,闹的不可开交。那位小姨奶奶到是很关心贝子爷的身体,她衣不解带的伺候在床前。婆婆说,那是怕死鬼一走,自己再没法卖弄自己的狐媚子。大格格由于和自己母亲的关系恶化,对我的态度竟好了很多,她偶尔也会跑到我的房里,逗逗我的儿子,向我发发自己对母亲的牢骚,她说自己巴不得那老妖精早点死。我心里很想笑,瞧瞧,亲生的母女竟然会淡漠到如此地步。

贝子爷在这年的夏天死了,丧事很草率,亲友来的也不多。在我和大格格还有小姨奶奶的闹腾下,家最终在皇族里的一位长辈的主持下分了。大格格和她母亲一份,我们占了一份,小姨奶奶只分到一些首饰,就被扫地出门了。分了家,我才知道,贝子府早都外强中干了,外面有很多欠帐,值钱的古董这两年也卖的差不多了。我们分到了一些存款和手势,还有些字画。丧礼时,他来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来,一来只关心分家的事。他告诉我,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就等这边的事一了,我们就能远走高飞了。我兴奋极了,连做梦都笑出了声,我分几次,把我的许多存款和值钱的东西让他带了出去,他说过几天就来接我,让我准备好。可是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他竟然没了音讯。我的心里有过被他骗了的念头,可我不敢想,我不相信他会……我给他去过信,可也如石沉大海,我的心彻底凉了。我不感声张,可是那么多钱物全被他卷走了,我怎么象家里人交代啊。丈夫是个西里糊涂的人,他只知道要钱,却从不问钱还有多少,我硬着头皮当了一些剩下的首饰,勉强维持。我的心里从来没有那样恨过一个人,我那么相信他,那么爱着他,以为他会把我救出这活的牢笼,可最终我被这披着人皮的畜生给狠狠的咬了一口。每当我看见我那三岁的儿子在我面前玩耍时,我就不由得浑身不舒服,他那双黑黑的眼睛像极了那个人,我也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可我心里就是厌恶、仇视那双眼睛。我的日子渐渐不好过起来,能买的全买了,已经没有什么钱了,婆婆那边也好不到哪去,刚分家时她们挥霍了好长一段时间,母女两个比赛着花钱,生怕对方占了便宜,时间一久,日子也过的捉襟见肘起来。好在,丈夫没问钱怎么没的,即使问,他也问不出什么的。最终,我们从贝子府搬了出来,变卖掉房产以后,我们分了钱,各自过活。我们一家搬到我娘家的小院,和我母亲一起过日子。母亲很高兴,她孤寂的生活终于有点亮色了。这一年我二十二岁,我虽然已经是个生过孩子的母亲了,可我对男人来说还是很有诱惑力的。我还很年轻,白白的皮肤富有青春的光泽,比以前更加珠圆玉润了一些,平添了几许少妇的韵味。我把头发剪成了半月头,身上裹着丝质的旗袍,那曲线丰满而又流畅,真的很美。直至今日,我看着自己那发黄的老照片,还是为自己年轻时的美貌而陶醉。
我那丈夫还是禀性不改,对我没有半点兴趣和片刻的温存。我的心里苦闷极了,我想有个健壮、年轻的男人来爱我来滋润我干涸的心田,但我也怕有那样的男人,许是被骗过的缘故。我不甘心自己的青春年华就在这个市井小院里白白的虚度,我渴望一种新的生活。我的父亲去了上海后,混的也不怎么如意,他也不大给母亲来信,母亲对他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我从母亲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一个女人如果没有一个可靠的男人,那她的晚景该多么凄凉啊。我发誓,决不再走母亲的老路,我要去寻找能给我幸福的男人。当然,我是有资本的,那就是青春与美貌。母亲老了,曾经秀丽的容貌已经变的苍老不堪,人也有些迟钝了,目光里没有多少光亮了,远远看过去,就只是一具没有任何憧憬和灵魂的躯壳,她当时还不满四十五岁啊。又过了些日子,母亲无声无息的去世了,走的那天,天下着大雨……

(三)

妹妹和他的丈夫从上海回来奔丧,父亲也回来了,这也许是他对母亲尽过的唯一一次丈夫的义务。妹妹的丈夫是个小眼睛的男人,身量很高,眼睛里透着精明。他的家境还不错,家里开着两个绸缎庄和一个被服厂,他是家里的长子,因此很受父母的器重。我的妹妹一身阔太太的打扮,手上光金镯子就带了四个。几年不见,妹妹变化很大,不再是当年那个整天跟在我后面的小丫头了,富裕的生活让她的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言谈间充满了对市井生活的不屑。我的心里充满了嫉妒的火焰,这火烧的我彻夜难眠。我怨恨这不平的命运,为什么偏偏让我摊上这不争气的丈夫。我看不惯妹妹那得意张狂的神情,我内心深处滋生了一个邪恶的念头,我决定要教训一下这个忘形的女人。

从我第一眼看见我那姓陈的妹夫时,我就读懂了他眼里的内容。世上没几个男人不好色,他总趁人不注意时,死死的盯着我,把我从上看到下。我从那目光中看到了贪婪与情色。我穿着白色的孝服,鬓角别着一朵白色的绢花,无疑,在这个时刻里,我也是美丽的,我的装扮是脱俗的。我没费多少功夫,就已经把这个好色的男人彻底降伏了,我的目光似嗔似笑,似火似水,勾的他浑身都酥掉了。在看我那妹妹,虽说也继承了母亲的秀丽容貌,可是她是缺少灵性的,缺少风情的,她不懂得风情是女人对付男人最大的法宝,她只知道得意的坐在那里,自负的吹嘘她的首饰多么名贵,她的衣服多么值钱。我的脸上没有像妹妹那样描的那么细致那么艳丽,只淡淡敷着一些白粉,我的腕子上没有妹妹那么多黄灿灿的金镯子,只带着一只淡青色的玉镯,手上也没有什么饰物,只拿着一方柔软的白色丝帕,可我知道,男人们是喜欢这种韵味的。果然,我那妹夫总喜欢和我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总喜欢借逗我儿子玩耍的空,轻轻蹭蹭我的身子,我的心里觉得好笑。丧事一完,妹妹就嚷着要回上海去,妹夫让她先随父亲回去,自己再呆几天,说是看看北京的行情,准备在北京开一家新的绸布店。妹妹也没有任何的怀疑,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姐姐会和自己的丈夫做出什么事来,换我也不会怀疑的。妹妹走后,我和妹夫很快就搅在了一起,我们快活了好一阵子。我花了他许多钱,置办了许多衣物,通过他,我认识了一位他的朋友,一位在日本人跟前混的很开的翻译。这个人姓朱,叫朱博雅,一个戴着金丝边眼睛,很斯文的男人。朱博雅三十多岁了,曾经去日本留过学,家里开着纱厂和被服厂,日本人攻占北京后,他就给日本一个大佐当翻译。他和我的妹夫家都是靠拉拢日本人发的财,发的是国难财。他也很对我着迷,他想方设法的讨好我,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只是喜欢钱,想过好日子。我的妹夫没过多久就回上海了,他走后,我和朱博雅开始暗中交往,渐渐的也就不背人了。我经常晚上打扮的漂漂亮亮坐上朱博雅的车,和他一起去吃西餐、听梅兰芳的戏、看蝴蝶的电影。有钱的日子真是舒服,我用自己的美丽与青春换取着物欲的满足。朱博雅是有老婆的,他的老婆是个很凶悍的女人,拿朱博雅的话来说,就是一个母大虫。他想娶我当外宅,和我一起过日子。我原本只想和他玩玩就算,没想到他动了真格的。我那丈夫对我的事早都知道了,他打过我几回,后来也就不管我了,他索性几天都不招家,和一个跑了嗓子的男戏子过从甚密。我也懒的理他,我们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我认真想了一番后,决定和丈夫,和那个家决裂,跟朱博雅走。本打算和丈夫好聚好散,可他一回来就打我,骂我败坏贝子家的门风,打完了骂够了,就又去和那个男人鬼混,不招家。我心里默默的说:是你的过错,你先无情的,别怪我无义了!

我卖掉了我母亲留给我的那个院落,收拾了东西带着我的儿子搬进了朱博雅给我买的公馆里。我丈夫找不到我,在报上登了个休妻启示,上面也就是自此恩断义决,生死无关的话。我觉得很可笑,都什么年月了,还有休妻一说,他真是个古董。这个只爱男人的男人无处可去,只得又去和他的母亲住在一起,他的母亲和姐姐也不怎么关心他,后来他又跟他母亲学会了抽鸦片,再后来他得了伤寒没救过来,死了。这些是我好多年后才听说的。

新的生活开始了,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有钱的日子真的太好了。这所房子原来是个英国牧师的房子,日本人一来,他们跑回了国,房子就卖到了朱博雅的手里。朱博雅很喜欢我,经常背着家里的老婆来和我幽会,他每月给我很多零花钱,还雇了三个下人伺候我。渐渐习惯这种生活的我,却不满足起来,我想堂堂正正的做朱博雅的太太。每次朱博雅来的时候,我都用无限的柔情来对待他,我用女人如水的一面来栓住他的心。这招还真奏效,朱博雅留在小公馆的时候越来越多了,最后索性不回家了。一天,朱博雅不在,那位母大虫太太带着人冲进了小公馆,来势汹汹的,仇恨的盯着我,恨不得把我撕碎掉。我急忙跑上了楼,它们一路打砸,也冲到了楼上,我被几个老女人撕住动弹不得,那母大虫上来就给了我几耳光,一边打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我,又有几个女人和母大虫一起对我又撕又打。我的头发被揪掉了还一撮,脸上也被打的肿了起来,嘴角还渗出了鲜血,紫色的旗袍被撕的破烂不堪,我奋力挣拖,从梳妆台里拿出一把朱博雅给我防身用的手枪,对准她们大喊到:“都别过来,谁过来我打死谁,我和你们一起死!”母大虫和她的帮手们都被手枪的威力震慑住了,我的心也剧烈的跳动着,浑身直打冷战。正僵持着,朱博雅接到下人的电话赶了回来,他一脚将母大虫踢翻在地,命令几个士兵将她送回府里去。母大虫又哭又闹,最终被塞进了汽车,那些女人们也都识相的散了。那天晚上,我寻死觅活,朱博雅吓坏了,他心疼的安慰着我,并在我跟前发誓,他一定和那个混帐老婆离婚。为了表示对我的补偿,他给了我五万块的存款,又给我添了好多首饰,我的气才渐渐的平了。我经常催他赶快离婚,他也回家闹过,可他的父母坚决不同意我进门,这事也就这么拖下了。

时局变化的很快,日本人的气数尽了,被迫投降,北平被国军又夺了回来。记得,光复的那天,大街上到处是欢庆的人群,我在公馆里都听的一清二楚。朱博雅自打日本人一倒只来过三次,后来他一个人化装成老百姓准备逃到南方去,结果被抓住了,他做为汉奸被关进了监狱,他在监狱里自杀了。他的产业被做为逆产接收了,他的家人全都投亲靠友去了,我的公馆也被接收了。我的存款也被冻结,手里没有多少现钱只有些首饰,自由也受到限制,不许出公馆一步,门口还有人把手。我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与恐惧。接收朱博雅产业的是个快看起来快五十岁的矮胖子,他是南京方面的特派员,叫曹汉文。他在看到我以后,就让人把我软禁在了公馆里,说不管什么都要接受,包括汉奸的老婆。他的用意在明显不过了,我此时也只有抓住这跟救命稻草了。我让下人做了一桌酒菜,又塞给外面的卫兵几个钱,麻烦他给曹特派员打个电话,就说我有事相求。那老头子果然很高兴,一放下电话就赶来了。那天,我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眉毛描的又弯又长,嘴上抹着殷红的胭脂,卷发的右鬓别着一朵火红的玫瑰。我高挑的身上裹着一件紫红色缎面旗袍,手上的指甲涂的又红又亮。之所以打扮的这么浓艳,是因为我知道,这样的老头子与朱博雅不同,他们这种年纪的人喜欢火一样的女人。我的判断非常准,这曹特派员看见我,那眼神就像饿狼一样,恨不得立刻把我的衣服撕个精光。我一面给他敬酒,一面哭着请求他保护我们孤儿寡母。他这老色鬼,看着我梨花带雨的样,骨头早都酥了,他把我一把抱在怀里,一边狂吻,一边答应保护我,他说从今儿起,我被他接收了。从那天起,他就住在了我这里,我也顺理成章的当上了曹特派员的小老婆。他的妻儿都在重庆,后来又去了南京,所以我在北平就等于是他的妻子,经常陪他参加官场上的应酬。

我也渐渐的习惯了官场的那一套,也渐渐的有许多人来公馆里通过我向特派员行贿。我对钱充满了渴望,我什么都收,不管是首饰还是字画再或是什么古董,一概来者不拒。特派员也是个胃口很大的人,他通过我向那些人递话,索要更多的财物。我的生活比以前更舒服了,出入总是前呼后拥,朋友也多了,许多官太太都和我结交,我们经常一起打牌听戏,日子过的有滋有味。

我的父亲从上海回到了北平,他混的很不如意,他的那位那位姨奶奶也得病死了,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在中学毕业后就不见了踪影,多方打听也没有消息,八成是死了。父亲找到我,让我收留他。我很厌恶他,但毕竟他是我的父亲,他苍老了很多,眼神里充满了乞求。我的心软了,给他在狗冒儿胡同找了所房子,安顿他住下,每个月个他些钱,他总嫌给的太少,这令我很恼火。我对她讲,这钱是姑奶奶我靠卖肉挣来的,给你花就已经够仁孝的了,不想要就他妈给我滚。近一二年我脾气变的很坏,我也学会了抽烟,虽然有了钱,可我自己都有点认不出我自己了,我知道我的作所为是很多人所不耻的。

我的儿子也渐渐长大了,我送他上了小学,每天都有汽车接送他,小家伙也习惯了这种阔气的生活。特派员很喜欢他,让他叫自己爸爸,并把我儿子的姓也改成了曹,儿子也很乖巧,一口一个爸爸,叫的老头子高兴极了。日本人战败回了东瀛老家,可国军和共军又打了起来,我预感到,这局势又要变了。


我那妹妹和妹夫一家也回到了北平,他们在上海的产业被当做逆产没收,我妹妹的公公被枪毙了。他们在上海混不下去,回到北平来投亲靠友,与我父亲住在一起。我在父亲那见到了他们,一副潦倒的样子。我的妹妹很憔悴,早没了原先的派头,要也似乎直不起来了。我那曾经相好过的妹夫,胡子拉碴,身上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长袍,这哪还是当年那个阔少啊。我拔了拔貂皮大衣上的毛,漫不经心的听着妹妹给我絮絮叨叨说些生活拮据之类的话,最后,我从皮包里掏出几个大洋扔在了桌上,眼睛也不去看她,转身出了院门,坐上小轿车走了。那一刻,我的心里有一种快感,一种出了口恶气的快感。妹妹遇人也真是不如意,她的丈夫烟瘾很大,经常把妹妹浆洗衣服挣来的钱偷去抽鸦片,妹妹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投了护城河。妹妹死后,她那三个孩子就靠我平时的接济过日子,所以孩子们对我这个姨妈到也很亲。人没了,我到想起我们小时侯的好多往事来,心里到觉得有些想念她了。


国民党的气数尽了,我那特派员被掉回了南京,起初还说要接我过去,可渐渐的就不再提了。北平的许多官员和商人都陆续去了台湾,听说蒋委员长也被赶下了台,去了浙江老家隐居起来。局势一片混乱,北平城人心惶惶,驻军也没了往日的神气。我急了,去打听特派员的消息,一个老朋友告诉我,特派员早和妻儿去了台湾。我整整两天水米未沾,这个口口声声要保护我男人,最终又撇下了我。四八年夏天,我的父亲去世了,我当时心情遭透了,草草的给他送了殡,心里对未来又一次茫然不知所措……北平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打一场恶仗,而是经过谈判,和平解放了。解放军进驻北平,大街小巷都插满了欢迎的彩旗。我那十一岁的儿子也参加了欢迎解放军入城的入伍,和许多孩子一样,手里拿着红色的小旗。我躲在公馆里不敢出去,我怕,我真的害怕极了。

(四)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政府成立,北平又叫回了北京。我和儿子在公馆里通过收音机收听了开国大典的全过程,我听到毛泽东高声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政府成立了!”我听到人们的欢呼声,那欢呼是发自内心的欢呼。我的儿子说:“妈你听,那是毛主席,我们学校的先生说毛主席是人民的救星。我们先生还说所有人民是一家人!”我问他:“人民是什么?”儿子说:“我们先生说就是所有的受苦人。”我像是问他又像是问我自己:“那我算人民吗?我算受苦人吗?”儿子奇怪的看着我,我们母子二人都不在做声……


解放后,我的公馆被区军管会占用,我带着儿子搬到了一个普通的小院里。我没有什么钱了,手里只有一匣子的首饰和三十多张字画。背着人,我偷偷的在院子的小花园里挖了一个很深的坑,我把首饰匣子用一块绿色的缎子包起来埋了进去,再在上面种了一棵小桃树苗。由于怕字画发霉,所以我没敢埋了,我把字画放进了一个大箱子,上面放着衣物。做好这一切,我长出了一口气,我必须为自己和儿子做长远的打算,有了这些东西,再苦的日子都能熬过去。


我是中学毕业后嫁人的,所以在当时也算为数不多的文化人,我被安排到了街道上新建的小学里当数学老师。自打出嫁后,我就再没进过学校,现在竟然又当上了老师,真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我的详细经历没多少人知道,我只说我是在民国时与丈夫离异,靠亲戚接济过日子。世道真的不一样了,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大家都在靠自己的双手创造着美好的生活,我也忽然觉得神清气爽,觉的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了。我不用在靠姿色换取生存,我靠自己的本领也能过活了,我的心里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


一次在街上,我竟意外的碰到了我丈夫的姐姐大格格,她比以前更黑了,四十岁左右的人,头发都有些花白了,她见到我很高兴,硬是拉我去家里坐坐。从她嘴里我才知道,我那丈夫早在四七年就死了,我那婆婆到还活着,穿的又破又旧,人已经糊涂了,头发全脱落了,眼睛也已经看不见了,耳朵也有点背。她坐在炕上一个劲儿的嗑着瓜子,这到让我想起在府里时,她是零食不离嘴的,多少年了,看来这习惯还没改。大格格现在在国营的食堂打杂,挣的也不多。我真是感叹,当年的金枝玉叶,现在也开始自食其力了。大格格收养了一个流浪儿,为自己养老做准备,她的养子比我的儿子小一些,有点营养不良。见她生活困难,临走的时候,我给她了十元钱,她感动的热泪盈眶,她们母子一直把我送了好远。我和大格格开始又来往起来,甚至在一起还过了一个热闹的春节。她不知道我儿子的身世,对她这个侄子竟然也疼爱起来,我心里想,真是世道变了,连跋扈的大格格也有人情味了。


一次,我去看望我那患病的大姑母,姑母告诉我,我的二祖母还活着,在离我家老宅子很近的一个胡同里住着。从大姑母家出来,我的脑子里浮现着二祖母的面容,那温柔的笑容忽然让我觉得亲切。我是一直很同情她的,二祖母没有儿女,一个人无依无靠,那种如同浮萍一样的滋味我是尝过的,我决定去找她。在老宅子附近的一个小胡同里,我从一个小黑屋里找到了她。屋里堆满了破纸破布,我几乎都认不出她了,二祖母穿着脏脏的打着补丁的衣裤,瘦的好象只剩下一层干枯的皮肤,一双曾经纤细白嫩的手现在早已变形。谁能想到这是当年他他拉家的侧福晋,曾经是以标致闻名的贵妇人呢?她见到我很激动,拉着我又是哭又是笑,她说她一直在这里住着,就是想多看看这老宅子,离我死去的爷爷近点。那所老宅子现在是几个单位共用的办公地,门口挂着好几个牌子,门是大开的,出出进进的好些人,这要在我家全盛时期,大门只有在来贵宾时才开,平日里只开角门,现在真的是人民的国家了。我把二祖母接到了我家,我的儿子很喜欢这个慈祥的太奶奶,祖孙俩特别亲近,二祖母说,没成想她临了还会有这福享。老人一刻也闲不住,把我的家天天打扫的很整洁,我和孩子回到家也能吃上现成的饭菜了。我们一家三口的日子就这样平静而又快乐的过着……


一转眼,我都快四十岁了,儿子也进了钢厂当了工人,当年我亲手栽的那棵小桃树苗也已经有杯口那么粗了,春天一到,就开满了红色桃花,好看极了。二祖母几年前病逝了,临终的时候,老人拉着我的手说:“莹儿,你的心这么好,你一定会有好报的!你好好过日子,我在那边等着你。”老人是带着笑容离开的,我和孩子都很舍不得她,难受了好一阵子。随着儿子的长大,我觉得自己的后半辈子终于有了依靠,旧社会我为了过好日子一次次的依靠男人,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的依靠我自己生养的这个男子汉了,我心里想还是儿子最可靠啊。


三反五反过后,大跃进开始了,反右开始了,我的陈年老帐竟然被翻了出来,揭发我的就是我的妹夫。他当过汉奸的事被挖了出来,他为了立功赎罪,把我和朱博雅和曹汉文的事全告诉了工作组的人。紧接着我被停职调查,后来我被扣上了日伪汉奸家属、美蒋特务的帽子,我被挂着牌子游街示众,激愤的人们把一双又脏又臭的破鞋用绳子拴起来挂在了我的脖子上,我当时死的心都有了,可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忍耐和坚强。学校将我开除了,我每天都得到街道上报到,我每天天没亮就得起来,去和另外几个坏分子一起打扫街道的卫生。从前友好的人们对我总是白眼相加,甚至他们让我的儿子也来批斗我,他们强迫我的儿子和我划清界限,每次批斗我时,儿子也站在下面随着人群高声喊着:“打倒破鞋唐莹儿!”我理解孩子,我不怪他,每次回家,孩子都内疚的看着我,接过我手中的牌子,眼里噙着泪水。我总是笑笑,说:“孩子,妈没事,你要好好工作啊。”我们母子就全靠儿子每月那十几元的工资过日子,日子猛然间拮据起来。

更猛烈的批斗到来了,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工厂、国家机关全都停止正常的工作学习,人们用空前的热情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开始进行所谓的红色清算。我是文革前就受批斗的破鞋,文革一开始,街道革委会就又对我进行了审查,说是要深挖反革命罪行,彻底清算。革委会的主任是个姓于的男人,他操着一口唐山话,个子不高,皮肤很黑,人长的很臃肿,嘴唇又油又厚,一张嘴一嘴的黄牙让人有点反胃。他和另外两个人对我进行了一天一夜的突审,让我交代罪行。我始终没有交代什么,他们火了,把我关进了街道的一间旧仓库里,不让我回家。
回帖人: | 只看此人 | 不看此人 | 2005/11/27 5:57:00   
8

晚上,那个于主任来了,他支走了看守,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坐在那把我从上到下扫来扫去。这眼神我有将近二十年没遇到过了,这种眼神和我年轻时遇到的那些男人的眼神是如此的相同,都充满了情色与占有的欲望。我当时已经四十多岁了,可我显的比同龄的女人要年轻很多,我的身段略有些发福,但线条仍然丰满诱人。我的眼睛虽然有点黯淡了,但是还是那样黑那样泛着水水的光。他说:“想回家吗?”我点点头。他说:“那就依了我,反正你已经是个破鞋了,以后多陪老子睡睡觉,保管你没亏吃。”我低头不语。他喘着粗气,一把把我抱住,动手就要解我的扣子,我突然意识到他要干什么,我厌恶这样的行为,厌恶这样的男人,我奋力推开了他,双手紧紧的护在胸前,惊恐的看着他。他轻蔑的笑了一下,说到:“臭婊子,你能陪汉奸、特务睡觉,今天反到给我装正经。行,你有种,得罪了我,你不会有好日子的,你不是有个儿子吗?我他妈连你带他一勺烩了!”我一听他要对我的儿子下手,我跪在他面前,哭着求他:“求求你孩子还年轻,他没犯过罪啊,要杀要剐你就冲我一个人来吧,我求你了。”“那就要看你听不听话了!”他边说边用手把我的下巴抬起来,“瞧瞧,哭的还真是可怜啊,他妈的,你这破鞋哭起来都那么好看!”为了儿子的前途,我屈从了,任由他把我抱在桌子上发泄他的兽欲,我的浑身上下都被他掐满了青印,我闭上眼睛,流着泪默默忍受着这屈辱的一切…….
当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的时候,我的家一片狼籍。柜子和箱子全都被翻了个底朝天,院子里还有一堆没有完全熄灭的灰烬散着阵阵呛人的味道。我看见那里面有我早年间的旗袍碎片,有我的一些书籍,还有我的字画残片……
事后我才知道,是我的儿子领着一帮红卫兵来抄的家,那三十多张字画也是他拿出来亲手点燃,他为的只是得到大家的一句肯定,肯定他和我这破鞋的妈彻底划清界限。我这一次没有笑着看他,我默默的弯下腰,从那灰烬里捡起几片旗袍的残片,那曾花花绿绿,曾把我装扮的明艳动人的衣物,就如我那青春的时代一样,彻底在这世界上消失。儿子抱着一床被窝向院外走去,他临出院门时冷冷的对我说:“我以后就住在厂子里,不回家了。”说完,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夜色中,虽说是夏日的夜晚,可我还是浑身打起了冷战,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中。我那么疼爱的儿子竟然也离我而去了,我生命中最相信最想依靠的男人也撇下我离开了。那个漫长的月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直至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不寒而栗。
那姓于的主任隔三岔五的来找我,每次都把我弄的遍体疼痛,看着他那贪婪的嘴脸,我真恨不的用刀捅死他。当然,他也没有食言,我的日子好过了一些,许多批斗也只是走走过场,再没有进行突击审查。但是,相对平静的日子还是被打破了。那天,于主任把我压在我家的床上,正在脱裤子,我那离家数日的儿子竟然回来了,当他看见眼前的这一幕时,他愤怒了,他抄起院子里的一根扁担,就向于主任打来,于主任躲过扁担,一头把我的儿子顶倒,提着裤子就往院外跑,我儿子要去追,我衣冠不整的冲出去,拉住他:“孩子,别去追,妈求你了,咱斗不过他啊!”院外已经有一些街坊围观了,大家都在议论纷纷。儿子觉的羞辱极了,他回身给我一个耳光,我被打倒在地,儿子声嘶力竭的吼道:“你这个破鞋!你旧社会陪汉奸陪特务睡觉,现在你又!你,你怎么那么贱!我没你这样的妈,没有!”儿子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他觉得耻辱极了,转身跑出了家门,从那以后就再没回来过。我躺在院里,仿佛时间都停止了一样,什么也听不见了,四周一片寂静,我只看见天上有一只离群的孤雁…….
儿子的举动激怒了于主任,他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说我这只破鞋竟然试图勾引他,以达到拉拢腐蚀国家干部的目的。我被一帮年轻的红卫兵拉到大街上游行,他们用皮带朝我的头上身上猛抽,我的头被打破了,暗红的血结成了一层厚厚的血痂。我的头发被剃成了阴阳头,脸上被抹上了一层锅黑,身上被孩子们浇了一身的屎汤,人们欢呼着,跳跃着,世界在那一刻也变形了扭曲了……
我失去了经济来源,只能靠捡破烂来勉强维持基本的生活。儿子没有再认我这个母亲,我也没有勇气去找他。每当我想我的儿子时,我就远远的躲在儿子工厂的门口附近,等着我儿子从厂里下班回宿舍。后来,我的儿子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小家,还生了个小孙女。我高兴极了,我想儿子也做了父亲,他一定也能体会到拉扯孩子的不易,他也许会原谅我,会领着妻儿来看我,每当院外有人走动,我就充满了期待,我多么希望我的儿子能从那门里走进来啊。我幻想着,可是一年年过去了,我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到来。
文革结束了,我也是快六十的人了,我一个人生活在这个有些快要坍塌的小院里,我就像一个幽灵,独来独往,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那个人面兽心的黄牙于主任因为强奸多名女性,被人告发,最终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听到判决的那天,我买了一瓶酒,和了个大醉,我好多年没那么痛快了,我想老天还是长眼的,恶人终于遭到了报应。
多年不见的大格格又出现在了我的生活里,她文革时被赶到了昌平的农村,前不久才刚随着养子一家回来。她也老了很多,拄着拐棍还颤颤巍巍的,听见她回来了,我去看她,我们这两个曾经在贝子府里的冤家,这一刻却紧紧的抱在了一起,痛哭失声。她的养子对她也不是很好,总抱怨她成分太高,使自己和家人抬不起头。从大格格嘴里我得知,我丈夫的那个堂兄在伪满洲国灭亡后被关在抚顺战犯监狱里,六二年才被放了出来,文革的时候上吊自杀了。听见那个曾被我咒骂了不知多少年的男人死了,我的心里竟没有丝毫的喜悦。我曾那么的相信他,那么的爱他,那么的崇拜着他,给他生了儿子,可他却深深的朝我胸口捅了一刀,我真想当面问问他,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人已经死了,再去追究他所犯下的罪恶没有任何的意义了。临从大格格家出来时,大格格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她说:“弟妹,有空就来啊,我活不了几天了。”她说的很凄凉,我回头朝她望去时,看见她倚着门框,秋风吹起她那早已灰白的头发,我的心里也莫名的酸楚起来。
大格格在翻过年的春天死了,我是在她去世半年后才知道的,我为她高兴,她终于解脱了,不用在受煎熬了。我想她是幸运的,至少她还有儿孙为她送葬,每年清明至少还有人为她烧上一串纸钱,可我这孤老婆子要是死了,谁会为我流一滴眼泪呢?
我的大孙女已经上初中了,小孙女也小学快毕业了,她们的弟弟也已经上一年级了,可我从没有听见他们叫我一声奶奶,我是多么渴望他们能叫我一声啊。长久以来,我习惯躲在儿子的家门附近目送他们一家人出出进进,我多么想去认他们啊,可我怕,我怕儿子那锥子似的目光。一次,我在儿子的厂门口碰见儿子,我乞求的向他看去,可我那狠心的儿子冷漠的从我身边骑车而过,头都没有回。我回去就大病了一场,我想我是要死了,可是我又挺了过来,我不甘心就那么死了,我还有心愿未了啊。院子里的桃树已经有碗口粗了,每年桃花开了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小时侯儿子会把桃花摘来别在我的鬓角,他说:“妈,你真好看。”我总出现幻觉,仿佛我的儿子还是十来岁的模样,背着我给他缝的花书包,从门里跑进来,一头扑进我的怀里。我是多么想念我的儿子啊,我心里不止一遍的呼唤:儿啊,回来吧,妈的日子不多了。
时间真快,我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我苍老极了,脸上布满了褐色的老年斑,一双当年引以为豪的玉手变的就像枯树皮一样。八六年我恢复了政策,我工作的学校把我算退休教师对待,我的日子有了保障,不用再拣垃圾了。我的孙子孙女都成了家,他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有很多年没见过他们了,因为城市拆迁,他们住的那片现在已经是个二十八层的大厦了,我的孩子们你们在哪啊,我想你们啊。记得我最后见他们还是那年的年三十儿。外面下着大雪,这是北京少有的下雪天气,我实在想他们了,就躲在院门口,透过门缝看他们。我看见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孙子在院子里挂灯笼,那神情跟他爸爸一模一样,我的儿媳妇穿着件紫色的棉袄在往屋里拿碗筷,正忙着准备一家的年夜饭。我离我的亲人是那么的近却又那么的遥远,那小小的一扇门阻隔了我们的亲情,我问自己这到底是为什么,我没有答案。我的破棉袄上落满了雪,我还没看见儿子,我不想回去,怎么着也得远远看看他,这时我的身后突然有脚步声,但那人在我身后停下了,我扭头一看,竟然是我的儿子,儿子穿了件黑呢子大衣,肩上落满了雪花,他比原来老成了,也有些发福,他冷冷的看着我,我充满希望的看着她,希望他能叫我一声妈。可令我失望的是,他没有可怜他这白发满头的老母亲,他甚至都不愿多看我一眼,他冷冰冰的说:“看什么看,还嫌不够丢人啊,以后你少来这,我们没什么关系!”说完,他自顾自的进门,“哐”的一声关掉了门。我在雪地里站了很久很久,泪水都结成了冰凌,家家都团聚在一起准备吃年夜饭了,只有我这个孤老婆还在雪地里渴望着亲情的温暖,儿子的话让我的心揪在一起,仿佛就哭着,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在倾听我心底的悲凉与痛苦……要碎裂一样,我默默的往回走,没有了公交车,我漫无目的的走在罕有行人的大街上,走着,
新的时代开始了,人与人的关系又融洽了起来,街道上的干部很热心,他们经常来给我打扫卫生,帮我做这做那。隔壁院八十年代搬来了一家人,男的在郊区当中学老师,女的是个纺织厂的女工,两口子工作特别忙,他们的女儿娇娇打小就在我这放着,我也很喜欢这小人儿。我给她梳小辫给她讲故事还给她做小花鞋,孩子和我很亲,那两口子对我也很好,做什么好吃的都端过来给我。邻里住了快二十年了,我们相处的跟一家人一样,他们都以为我是个没有儿女的人,很同情我,总过来陪我。这也是我晚年的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有了他们,我才不算很寂寞。
娇娇现在长成大姑娘了,考上了上海的复旦大学,不经常在家了。娇娇妈工厂不景气,闲在家里,一天就在我的院里,陪我说说话,给我做伴。我的孙女也有娇娇妈这么大了,哎,可怜我的一片思儿的心那。娇娇爸爸突然得了肾癌,得换肾,大夫说至少要三十万,娇娇家全部的积蓄也只有一万多,娇娇家的生活陷入了困境,娇娇妈急的满嘴燎泡。眼看娇娇爸爸就要死了,他还那么年轻,老天为什么总为难好人呢?我想挖出我那埋在地下的首饰匣卖掉首饰给娇娇家救急,到我 这岁数,钱财我已经不看重了,我喜欢娇娇一家人,这些年要没他们的照应,我早就闷死了,所以我愿意帮他们,也是真心诚意的想帮他们。我让娇娇和她妈妈挖开了桃树下的土,挖了有两个多钟头,那沤成黑墨色的缎面赫然出现了,我让娇娇刨了出来,缎子包着的首饰匣完好无损,我让娇娇妈打开它,娇娇妈打开的一瞬间,吃惊的张大了嘴,那里面有五根金条,许多金簪子、翡翠镯子、各种玛瑙戒指、小金佛、祖母绿宝石胸针。娇娇母女说什么也不要,我动情的说:“孩子,拿着,原本我是要留给我的儿子的,可我等不住他了,我拿你们当自己的家人看,今天娇娇爸爸急等救命钱,我还能守着这些东西不拿出来吗?我不要你们报答,只求你们在我死的时候哭两声,别让我做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每年清明记得给我烧点纸,这就足够了,孩子,快拿着。”我们祖孙哭在了一起。
那些首饰脱人卖了一百二十万块钱,娇娇爸爸的肾换的很成功,没几个月就出院了,一家人说什么也不要剩下的七十几万,一分没动的又把存折给我拿了回来。娇娇说,她大学毕业成家后,就接我和她过,我高兴的说:“那好啊,那你就赶紧给奶奶找个小孙女婿啊”一句话说的小人儿羞红了脸。我们两家人的故事也被记者登在了报纸上,从那时起,我的家门就没断过人,来认亲的,来采访的,来看稀奇的,别提多热闹了。
不知从哪听到的消息,我的儿子和孙子们竟然来看我了,这原本是我想了几十年的场面,我一直期盼着他们一家子热热闹闹的从那门里进来,只要他们叫我一声,我就会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可是,今天,我却心寒极了,我知道他们是冲钱来的。我那多年不见的儿子也是六十多的人了,他的头发也有些白了,他跪在我面前痛哭流啼,他每哭一声,我的心里就像被人用刀割一样难受,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我突然觉得他是那样的陌生,他怎么会是我的儿子呢?我的那些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拥满了我的小屋,他们都甜甜的叫我奶奶、老祖。我那儿媳更是讨好似的给我要换新衣服,他们的眼睛告诉我,他们是有目的的,我的儿子的眼神是躲闪的,是心里有鬼的。果然,他没来多长时间就谈到了钱,说什么自己的身体多么不好,孩子又什么下岗了、又没有工作了,说来说去,意思就是让我这当妈的掏钱。我真想啐他一口,他怎么有脸来说这些,他可曾想过,自己的白发亲娘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还有点做人的良心吗?我的心真的寒了,我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只看见一片白色的光,我定了定神,笑着说:“儿啊,妈有钱,钱我是带不走的,是不,迟早还不是你们的。”我这话一说,他们一家果然都放松了许多,我的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人啊,怎么会变成这样,没有钱,连亲生的儿子都不要你,有了钱,一会儿工夫,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全有了。还是钱的威力大啊!

一年后

我知道我的生命就要到尽头了,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昏迷了好几天,我梦见了我家的老宅子,那雕梁画栋的宅门里,下人们出来进去的忙活着,堂屋里已经摆上了年夜饭,祖父、祖母、伯父、伯母、父亲、母亲、妹妹、叔叔、婶婶都坐在那看着我,他们都笑着,笑的那么亲切,那么温暖。我看见母亲冲我招手:“莹儿,快来,就等你一个人了,今年咱们家可就团圆了。”我仿佛还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我梳着长长的辫子,穿着粉色棉旗袍,脚上还登着我们旗人的花盆底。我刚要进去,突然他们都不见了,我好象被人推进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院落。哦,这是贝子府,我看见大格格和我那贪吃的婆婆站在廊下看着我,她们也冲我笑着,屋里走出我那丈夫,他也笑着。身后 有人拍我,我回头一看,竟然是他,这个负心人还是那么的英俊与挺拔,他也笑着,黑黑的眼眸里闪着让人温暖的光芒,我问他:“你爱过我吗?”他把我拥入怀里,充满柔情的说:“我一直爱着你,我爱着你啊,我以后哪也不去了,我要一生一世守着你。”我觉得浑身都温暖极了,仿佛自己还是当年那个美艳的少妇。突然天上闪出朱翻译、特派员和于主任的脸,他们都伸出巨爪来捉我,嘴里狞笑着:“你是我的,哈哈……我恐惧极了,把头紧紧藏在他的怀里,当我在抬起头时,竟然发现是我的儿子,儿子穿着蓝色的工服,笑着对我说:“妈,我长大了,我要保护你一辈子,我不会让别人在欺负你,妈你相信吗?”我感动极了:“妈信,妈信,妈不信你再信谁,妈以后就靠你了儿子。”可当我在看时我发现四周什么也没有了,我在一个荒郊野外,到处是坟地,上面长满了枯黄的衰草,我大声喊:“有人吗?”我看见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桃树旁,站着我的二祖母,她还是那样温柔,那样慈祥,她梳着旗头,穿着旗服,冲我直挥手。我跑过去说:“太太(满语奶奶的意思),你怎么在这?”“太太等了你好久了,莹儿,你怎么才来啊,太太想你了。”我突然委屈起来:“太太,我受够了男人的欺负,到头来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我,这天底下就没个靠的住的男人。”“呵呵,傻莹儿,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咱们女人就像这桃花,花开时,香飘四里,众人来捧,可一旦风雨来时,大家还是四散而去,谁也护不了它,只落得桃花满地。”正说话间,我仿佛听见,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吵闹声,我细听,好象是好多人的声音,我睁开眼睛一看,却发现自己在医院里,我的身边聚满了人,见我醒来,都围了过来。有我的儿子、孙子、重孙子,还有娇娇爸爸、娇娇妈妈,娇娇也从上海回来了,还有街道的干部、邻居。我的儿子正吵着要娇娇一家滚出去,他怕我把钱留给娇娇家。我伸出手,叫娇娇过来,我拉住她的手,用劲儿说道:“娇娇,记住,不要依靠男人,这个世上只有自己才最可靠,奶奶一辈子受够了男人的骗,连亲生的儿子都骗我,你说除了自己你还能信谁?”我看见娇娇哭了,我对街道的马主任说:“主任,这么多年多亏大伙照应,我再这谢谢您诸位了。”我的儿子趴在我耳边,说:“妈,您老人家少说话,身体要紧,您的那些钱怎么个分法。你高素我,我给大家分分。”我真想扇他一个耳光,可我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我忽然觉得气都喘不上来,我费劲的挤出几个字:“听,听,律,律,律师的!”我说完前所未有的放松下来,我累了,太累了,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我知道这一觉会很甜很美,永远也不会在醒了。四周飘来桃花的香气……

他他拉氏莹儿走了,带着微笑走了,她的一生是不幸的一生,是凄凉的一生,她想过上好日子,想依靠男人过上好日子,可最终她还是被一个又一个的男人辜负了……她的照片我见过,有各个时期的,无疑,她是美丽的,少女时代的她看上去很娴静很优雅,成年后的她是魅力十足的、明艳动人的,晚年的她洗尽铅华,孤独而寂寞,但她始终对生活充满了期盼和憧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每年的清明,娇娇一家会为她扫墓,为她烧上一些纸钱,为她捧去一束鲜花,让她不要在那边太寂寞。她的儿孙没有再出现过,他们的心里是否有愧我们就不得而之了,当然,现在在去谴责他们,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毕竟莹儿老人已经永远的去了,去了那个桃花飘香的国度……


他他拉氏莹儿生前委托律师立下遗嘱,遗嘱内容如下:
我,唐莹儿,满族,老姓他他拉氏,北京人,一九二零年生人。我一生遇人不淑,遭遇坎坷。我有住房一套,存款七十万元。为免身后生出争端,今特立下遗嘱:我的住所即将拆迁,拆迁补偿的楼房一套赠于刘娇娇女士所有。存款七十万捐给希望工程十万,剩余六十万捐给民政部门,由政府统一分给北京市各敬老院。我死后,他人若为遗产滋事,以我的遗嘱为据。
立遗嘱人:唐莹儿
公证人: 马生容
姜小枫
二零零三年十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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