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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人

 飘* 2013-10-15
       26号,度假归来。听楼下老板娘说,5月21日下午4时30分,湘阴县公安局送检的DNA样本得到最终确认,3月22日因长沙暴雨而坠落窨井的女孩杨丽君,遗体在湘阴被发现了。杨丽君母亲25日晚告诉记者,女儿坠井身亡,她们得到了政府给予的72万元的人道主义救助款。24日,杨丽君遗体被火化,杨丽君父母在湘江湘阴段对独生女进行了水葬。
  
  据称,中国的失独家庭至少已超百万。这些特殊的家庭,将永远等不到子女回家。有个女孩问我“杨丽君的父母会不会自杀啊,我觉得我要是没了,我老妈估计也活不成了。”我摇头,不会,只要他们还有老人,或者有亲人,他们不得不继续活下去。不过同样身为一个独生女,我理解这样的恐惧。

  与我家公共事的一位四川籍叔父,儿子在25岁那年因车祸而亡。后来不出半年,妻子也与他离了婚。旁人觉得奇怪,遇上这样的事按理说,夫妻应该是抱团共度下半生才是,为何在此关头却劳燕分飞。他没有说原因,但是却令我想起那部电影《兔子洞》,大约知晓了这样的人们心中的为什么终究分开的痛。夫妻二人,各自面对悲伤的方式都不一样,自己所用的疗伤方式也许恰好是对方最不可接受的方式。那电影里女人试图通过原谅那个肇事的高中生司机而得到心灵解放;男人却试图再次生育一个孩子。最后,他们同坐在暮色里的庭院,终于知道这悲伤是永远不可化解,却包容了彼此试图面对悲伤的方式,包容了生死。
  
  这四川叔父,如今独身来到湖南经商开了一家酒行。不久,我公公圈内的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当地的离异女人,33岁,和大部分当地女孩一样有着圆圆的脸庞和热切的笑容。他们很快成为了一对恋人。我上一次看到他,是与公婆一起在他租来的房子里吃饭。他炖了一锅麻辣汤料,煮一种叫做苦笋的四川特产给我们吃,那女人坐在他的旁边,只知浅笑。他们不谈过去,面无悲伤,和那种叫做苦笋东西一样,苦,但是嚼着嚼着就咽下去了。
  
  我想起八岁时,我参加爷爷的葬礼。他终年八十四岁,无病无痛,是最幸福的那种老人,头天还与我们坐船走亲戚,吃了肉,喝了酒,当晚在睡梦中静静死去。他养育了八个子女,除了大儿子与他同住,其余的各自飘散。大伯父将这死讯一个一个地通知到兄弟姐妹,告知我父亲时,也就是那样轻飘飘的一句:老爹过了。我爸哦了,一声,然后开始收拾行囊,带着我妈和我去回老屋。我进去的时候,大伯父已经给爷爷换好了寿衣,遗体放在地上的樟木板上,脚底点着一盏油灯。这是我们民族的规矩,给逝者照路,让他走好。我的姑姑们,一个一个地从四方赶来,然后扑到爷爷身上,用土家族特有的声调哭丧。因为按规矩儿子是不可以哭的,我估计他们也哭不出来。所以这个事情只能交给女儿来做,那哭声像个祈祷诗有词有调,一个哭完,轮到下一个,有眼泪有嚎啕但是就是没有悲伤,竟然有喜剧的意思。而我奶奶呆呆坐在长椅上,望着这唱戏般的热闹。死亡这事,第一次,居然是以平淡而宁静甚至是略带温情的热闹方式映照在我的心里。
  
  夜晚,他们守灵。大抵这内陆的守灵方式都是一样的:麻将,地主,跑得快。我的姑姑和叔父们煮了米酒,边喝边打,把头戴的披麻孝布像阿拉伯人一样卷起来方便出牌。他们大声笑,大声吼,夹杂着那些前来超度的神士们念经的声音,全无一丝这是在守灵的意思。而旁人竟也习惯这样的场面,有滋有味看着这逝者前的牌局,看着终点前的过程。我爷爷已经入了棺,只是还没有合盖,大抵是在那沉木里听着他的子孙在人世里继续吵闹。我没有感到害怕,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是冰凉的,但是有老人那种皮肤的独特触感,这是我记忆力关于死亡的触感。
  
  两日后,爷爷上了山。下山之后的姑姑叔父们,很快就来收拾爷爷的遗物。把往下穿的东西,比如帽子套衫,一律丢掉。而往上穿的东西,比如鞋子袜子裤子一律瓜分掉。因为高寿老人的东西,是可以“提携”后人的。然后,他们剔着牙,拎着我爷爷的遗物,作鸟兽散。不过走之前,我的母亲和姑姑们还帮奶奶洗了个头擦了身子,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她们在院子里做着梳洗这些事,伯伯帮奶奶做了一坛酸豆角封好。仿佛是来吃了一顿喜酒,仿佛是来看了一场大戏,仿佛是来做了人世当中再平凡的一件事,全然不觉是送走了一个至亲之人。
  
  多年之后,我开始渐渐明白,这就是所谓的逝者已逝生者坚强。至少,一个老人最终缓慢离世,走完了生老病死,本身就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而半路的离人,那些电视里的场景,极少地在我身边发生。那哭天抢地还算好,而为爱殉情从来只是个传说。我母亲单位上的一位领导身患尿毒症,换了肾两个月之后,还是因为感冒触发感染最终离去。我去参加那葬礼,他的妻子扶着灵柩,没有眼泪,偶尔还有笑容,像安排前来吃酒的人一样迎来送往。而二十岁的女儿,估摸着还不可接受这人世的潮起潮落,面色惨白,泪流不止。为救这个至亲之人,她们母女卖掉了所有的房子,花完了所有存款,生活将从此不同,但是那坚强的母亲早早知晓了这点,于是淡然接受,走过去握着女儿的手,说你还年轻,没事。
  
  总有人说,有些事情习惯了就好了,包括参加葬礼。我当年埋怨说这话的人冷血无情,后来却渐渐发现,到了父母这个年纪的人,果然是比我们见惯了生老病死,已经在这事落到自己头上之前,安心吃饭与睡觉了。我的一位远方堂姐,因为忍不了丈夫的出轨,十年前从八楼跳了下来。如今女儿已有十四岁,忍受着后妈因经济问题而无休无止的脾气,和青春期那些不能对父亲言说的痛。这女孩把所有母亲家的亲戚当作精神上的救星,只要看到就亲亲热热跑来说话,不为要钱不为要物,只想找人说话。我母亲每每看到她,就心疼发作,总是给她买新衣服和鞋子。回来就会叹气抱怨我那死去的堂姐,说自己一了百了,留下没了娘的亲生女儿,活人替死人受罪。

   而那失了女儿的母亲,当第一次被核对女儿当时穿着的时候,在采访里已经声音略显平静,这声音让我动容。两月过后,她应该淡去了揪心的痛,迎来了平静而绵长的悲伤。
  
  于是我从此读懂了那死亡之后,剩下的一地叹息和眼泪为何很快被风雨声替代。就像那坠井女孩的父母,务必要好好继续活。就像那四川叔父,总归要有新的女友。就像我的姨妈英年早逝,我的姨夫那样快就娶了新的姨娘。我的外公外婆埋怨了姨夫一辈子,我更不敢告诉他们我的表哥,他们自己的亲外孙早已经管姨娘的父母亲亲热热叫外公外婆。这就是死生的距离,在离去的那一瞬间,就已是天与地的距离。因得这事,我曾在青春期里受到刺激,觉得男人总归是无情,爱妻尸骨未寒就已经另结新欢。而如今的我却总是想着,若有一天我不测,我会在那一边让M先生为我守候一生么?不会,他亦是需要活下去。

   那些女人总是抱怨,分开之后,那人为何那样快就寻了新欢。那些男人总是不甘,为何那老板那样快就另觅了良才。为何陌生人那样熟悉,熟悉的人那样陌生。因人世岁月浩浩汤汤,哀伤迅速被卷走,他们只是来不及发酵与放大悲伤,就要迎接下一场。死亡都那样快被消散,活着的人为何要心心念念地永远记得你。对还活着的人而言,旁人,再亲的人,生老病死都是一场热闹,走过就忘了。那些时代的弄潮儿,旁人看起来的力挽狂澜,不过是自己当时的无奈被逼。像我的一位阿姨,母亲刚刚过世,就要匆匆忙忙带着洗澡盆和鸡汤去伺候儿媳妇的月子。她没有悲伤吗?她没有痛楚吗?只是这悲伤,很快就要被喜悦替代。人心狭窄,担负不起太多纪念。在这个时代,不要做念旧的人,会更痛。那些情人和路人,全数遗忘;那些亲人,化作青烟浮在心上。
  
  因得这些身边的死亡,远处的死亡,让我知道,离人不会带走你的悲伤,你也不需要永久替他们承担加倍的人世纷扰。活着的时候要好好活着,佛家总说人是来还债的,那么自己的债自己背。不要让别人背负你的忧伤,你也不必将尘世所有的哀伤永远放在心上。总有新的忧伤替代旧的忧伤,也会有快乐。我想这就是为什么看懂分离和哀伤之后,我反而放开了纠结与执念,轻放了人性角落里的自私与脆弱,最终成为了一个豁达乐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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