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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心慈意出绝笔

 闲之寻味 2013-10-17

蒋兆和:仁心慈意出绝笔(上)
蒋兆和1932年的《自画像》(纸上素描 35×27cm),时年蒋兆和28岁。

虽然知道这个世界确实有少部分的艺术天才,完全靠自学成就自己,不过看到蒋兆和的画,这洗炼准确的笔法,还是不免要暗暗称奇。一个时刻要讨生活且几乎是靠自学的人,画出这样的素描,真让人心生敬畏。

写蒋兆和,就是在向先生致敬。

 

蒋兆和:仁心慈意出绝笔(上)

凡子/

 

《东方艺术?大家》20139月专栏文章

 

 

人生于世,一个人要想习得一门精湛的手艺或技术,寻一个好老师悉心授艺,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民间传承技艺的方法,是师傅带徒弟;学院里传授知识与文化,是导师带学生;世学家学有渊源的旺族,由家族长辈倾力教授儿孙。

有了为师的传道、授业、解惑,有了学子的好奇与求索,经年累月,不懂的耳濡目染那懂的人,思想有向导,行为有参谋,知识愈丰富,基础稳稳打下来,双腿最终迈开自己的大步,长成独立自主的人。

导师授业有刚柔,方法有宽严。那特别耐心的师傅,除技艺上手把手传授学生,学生的人生也一并兼管照顾,竟是慈父的角色。那特别严格的学者,教学生一丝不苟,训练从无马虎,不思进取者要受责罚,也如严父。

可见古今来第一幸事,是有师长教诲激励。人世间最上等的人品,是埋头习艺读书。

至于学画、写字、染丹青,太多的杰出艺术家,早期纯熟技艺的训练无不得益于恩师或家长,得益于学院与画院。一个人若无师长带路,那在黑暗中摸索的时日将无限漫长,成就自己的概率也几无可能吧。

但世界真的有特殊的个案,真的有超凡的天才。中国近现代美术大家蒋兆和,就是在没有老师指导的情况下,仅仅靠得到的一点父辈的启蒙,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自学能力,完成了自我的修养与学习。其高超的绘画技能不仅成就了自己,还影响了整整一代的中国人物画。

这在流离失所中自学技艺活命、成为一代宗师的人物,我读书时便悉知他,今夏在中国美术馆看到他的作品《流民图》,心中震撼,眼底有泪,回家便要执笔写他

 

蒋兆和1904-1986)的老家在四川泸州,这个今日湿润富饶的西蜀之地,江河汇流,稻谷低垂,酒飘香。而在蒋兆和出生的年代,那里仅是一个边远无闻、常生灾荒的小小穷乡。

穷乡也有小地主与真乡绅。如果家境富裕,人际和睦,偏僻之地倒也不足为怕。如同蒋兆和的另一个顺庆老乡常玉,来到人间便有锦衣玉食等着他,父兄疼爱,且得名师专门指点,再送出国,艺术之路走得自在自为,成为不输学院派弟子的一等艺术人物。

但蒋兆和没有常玉这么的好运,其父虽为清末秀才,却只是私塾学堂里的一介教书先生,有妻小儿女一家六口要养活,食仅果腹,生活之清苦、窘迫,与当时的乡亲邻人是一样的面貌。

年轻的母亲是一个普通家庭妇女,日子过得操心困窘,性情亦难怡人养人。蒋兆和每有顽皮,遭受一顿责打是免不了的事。更坏的还是,日子简单清苦也就罢了,父亲却吸食鸦片,这对一家人的生活无疑是雪上加霜。在多年苦劝无效之后,心情绝望的母亲服食了鸦片,弃一家人走了。

母亲走了,孩子们失了母爱,又照管无人。而父亲的教书生涯也未维持太久,失了业,回家便卧床不起。蒋兆和是家里唯一的男娃儿,又是长子,他无疑是要挑起一家人的生活重担了。

难怪后来在提及自己的人生教养时,蒋兆和写出的是感受凄凄的“三无”:家无余荫,既无严父,又无慈母。

家庭的先天不足,往往会折损一个好男儿的万雄心。好在父亲虽有缺点与局限,却余了仅有的一处尊严给他,在他的幼年时代教过他识字、读书、画画,并下过一阵苦功夫。蒋兆和《四书》、《五经》读过,《宋词》、《史记》背过,小楷写过,字帖练过,家里祖宗留存的少量碑帖、画谱及书画都见识过。基础尽管薄弱,却也是他童年岁月最明亮可喜的记忆。就这么一点并不丰厚的给予,竟开了他的天资与聪慧,决定了他未来人生的大走向。

 

世间原本有多少聪颖之人,因为父母不识其天才面目,只拿他当普通人对待,又未遇老师稍给一些指点,便轻轻易易地夭折了。

母亲辞世、父亲病倒之后,蒋兆和那刚刚启蒙的天赋,连夭折都不许。生活的紧迫不由他荒疏手上还很薄弱的技艺,他得赶紧四处给人画画去,换些钱财回来养家度日。

一个世纪前的中国,西方的照相技术在大城市里都还算稀罕物,还远远没有普及到民间乡间来。人们想留下个自己的影儿,都是请人画像。这民间流行的画像技术,便是人人熟知的炭精画,也称擦笔画。家里每有大事,尤其是长辈辞世,都要请画像师给老人画个炭精像挂在家的堂屋里,供儿孙拜,给家人留一个永久的念想。

蒋兆和早年给人画像,使用的就是这门民间技艺,那是他小时看父亲给人书写屏联匾额、添些花草山水的图案时看来的。这样,有人画像时他就专给人画像,无人画像时就去给当地的一家相馆画一画背景挂布,或修一修布景以贴家用。再有点时间,就尽量多地找一些山水花鸟画来临摹,好提高自己的绘画水平。

这样的谋生方式得到的收入当然是十分微薄的。当听人说长江三角洲下游的大都市上海画画可多挣些钱,有人给大烟草公司画月份牌美女挣钱更多时,16岁的少年,毅然凑借了路费,只身与同乡前往上海滩闯荡去了。自此,这多难的天才少年,竟几乎一直走在流浪的路上,饱尝流落异乡的孤苦冷眼。直至长成有志青年,遇上他生命中的贵人徐悲鸿,他的命运才有了实质意义上的改观与转变。

 

1920年抵达上海到1927年认识徐悲鸿之前的这七年间,蒋兆和先后在上海数家大百货公司画过画像,从事过实用性的商业美术广告、橱窗设计与服装设计等工作。虽然只是为生计而做,但幸好是他由衷喜欢并擅长的活儿,他勤快极了,样样工作都尽量做到最好,不见少年的一点懒散与应付。

只是,比之从前在家乡的相馆或街头画像,他受到的挑战大多了,要求也高多了,但这也意味着他受到的锻炼更多,视野与见识更广。因之,这段时期可以说是蒋兆和的速成时期,是他开始潜心自学油画与素描的黄金时段。毕竟上海近水楼台,国外的美术展览多,书店里的美术画册也多,这给他的自学带来了无限的便利与好处。

真难想像,父亲当初只给了他一个很小的支点,他竟然真的把自己与全家都支了起来,且在难以置信的境况下,逐步完成着对自我的培养。要说这种有活便有一餐饭吃、无活便睡街头听肚子咕咕叫的流浪生活,一般都是只毁人而不育人的。意志稍软,才能稍弱,早给生活吞噬了。可是看蒋兆和那段时间留下来的一些作品,如精灵气十足的设计图案《老鼠上灯台》等,那种天赋,真让人眼前一亮啊。

1927年,二十三岁的蒋兆和,听闻徐悲鸿法国留学回沪,经由上海著名出版商黄警顽的引见,在富商朋友黄震之家,他得以与徐悲鸿认识。徐悲鸿看到蒋兆和带去请他指教的素描,着实吃惊不小。须知,就是徐悲鸿这样执着的艺术才俊,也要出国直接取经、留学多年方才习得一身技艺回家,可是国内竟有蒋兆和这样的青年,在既无名师指点也无机会入读美院的情况下,笔下竟有如此的准确与灵气,那真要让人顿生感慨与惜才之心了。要说后来的徐悲鸿对蒋兆和一直看重与提携,确实是这个青年的自强精神与才气深深打动了他。当然,这怜惜的更深之意也在于,徐悲鸿早年少小离家、艰辛求学的人生经历,与蒋兆和极为相似。当初自己得人助,如今是要照样助人了。

写到这里,由不得要从心里发出一声感叹,民国时代虽然时局动荡,乱象丛生,人性却清净蔚然,人与人之间的互助,似乎是人应具有的一种基本品性与情怀。今天,只有在最高品质的人群里,或可剩余一些这样的“利他”精神了。

 

认识徐悲鸿之前,蒋兆和一直在为生计忙碌,好在笔下功夫过硬,他的日子已经得到不错的改善,自己吃饱了饭,还能寄钱回家。只是,人生有什么方向,未来将要如何,太多的东西,不能想也不敢想。

但自认识徐悲鸿起,他的境遇与思想境界都开始发生转变。毕竟绘画才能得到了徐悲鸿的肯定,这简直是给蒋兆和的心打开了一扇天窗,光照耀进来,每个角落都亮堂堂的。人生的脚步,似乎已经开始迈向最宜于他的那条阳光大道。

两年之后,蒋兆和的第一个人生惊喜到来了,南京国立中央大学聘请他去当艺术教育科的教员——这可是民国年间中国的最高学府啊。对他发出邀请的还不是徐悲鸿,是另一位从英国留学回来并就任此所大学西画科主任的李毅士。这位在英国修得美术与物理双学位的大才子,仅仅是在全国美展上看到蒋兆和的两幅作品,便亲自登门拜访,力邀他去学校当助教。

蒋兆和欣然接受邀请,是喜悦自己的才能终于得到最高学院的赏识,更因徐悲鸿那时也刚好到中央大学任教。对一心想提高自己的蒋兆和来说,一份体面的工作有了,还可与仰望的先生朝夕相处,老天这回终于眷顾了他吗。

在中央大学执教的两年,蒋兆和果然幸运,他住在徐悲鸿专门存放画册的一间藏书室里,饱览了这位嗜书如命的才子从国外带回来的所有原版画册和世界名家的美术复制品。蒋兆和在西式素描与油画上的修养,对艺术的深入认识,基本上完成于这两年。从他当时给在南艺当旁听生的萧淑芳画的一张素描来看,他绘画上的两大特点此时已经形成,造型自如纯熟,虚实相生的明暗关系精妙绝伦,这与绝大多数民间炭精像画师那种造型生硬、光影呆板的技术,已是天壤有别。难怪民间另一个自学成才的人物,蒋兆和后来认识并得其赏识的齐白石老人,也要如是评价他:功夫自有神。

 

蒋兆和:仁心慈意出绝笔(上)
蒋兆和约
1925年画的《老鼠上灯台》(图案 24.6×18.6cm),该是他现存最早的作品之一。或严格说来不算是作品,只是一种设计图案,但也显现了他的才气,生动而活泼,颜色与图案都十分讨喜。须知画此画时蒋兆和只有二十一岁,今天搞设计的青年,二十出头能轻易出这样一份设计稿么。

 

蒋兆和:仁心慈意出绝笔(上)
蒋兆和虽然是以水墨成名,但之前的油画修养也是很出色的。这是他
1936年的油画《一个铜子一碗茶》(65×84cm),彼时的蒋兆和已得徐悲鸿的多年指点,染有那么一点学院派的味道,但从题材上并无什么风花雪月,就只是画他熟悉的底层人民的生活。

也正是在此年,蒋兆和弃油画而拾水墨,从此开启专门探索水墨画的道路。

 

蒋兆和:仁心慈意出绝笔(上)
蒋兆和的《老父操琴岂奈何》(立轴 设色纸本 107.4×79cm)是他弃油画而专攻水墨之后的作品。从1936年到1949年的十多年时间内,可说是蒋兆和创作的黄金时段,他画他想画的、熟悉的与擅长的,得着他的自在,享受着他的自由。

 

蒋兆和:仁心慈意出绝笔(上)
好喜欢蒋兆和的这幅《敬老》(水墨纸本
106×41.5cm 1948年),每一个细节都画到位,人物的眉眼儿尤其活泛有神,阴影虚实处理得好舒展。

蒋兆和画自学、字自写,题字虽不尽然是多么有功力的书法,可是看看画边上的这行字,照样有模有样有气象。好佩服先生。

 

蒋兆和:仁心慈意出绝笔(上)
如《拾荒图》(立轴
设色纸本 96×40cm 1934年)中捡拾垃圾这样的作品,在1949年之后的语境里再不可能出现了。逃难、乞讨、卖艺之类的题材更不可能出现在画面中。自此,歌颂社会主义新中国成为蒋兆和绘画的主题,即使他再看见什么苦难,都不能再用画笔表达他的同情了。

 

蒋兆和:仁心慈意出绝笔(上)
这幅
1942年描绘底层百姓讨生活的《耍猴图》(镜心 设色纸本 186×104cm)的景象,并不只是那个时候才有。即使是在今天也仍然有一样的人在靠这门技艺糊口。过去我们可以把这样的作品称为现实主义作品,可以借此声讨某党某体制的黑暗,那么我们今天对此,又该说点什么呢?

 

蒋兆和:仁心慈意出绝笔(上)
贴一幅四联画中的《调鸟》(镜心
纸本设色 42.5×40cm)一图来舒展一下心情吧。两个小伙伴在开心地调鸟、训鸟,看得人心里一片春色。过去,真的有点惧怕蒋兆和笔下没完没了的苦难画面,看到人喘不过气来。而今天,会很感激这位艺术家,仅从题材的选择与立意上,有所觉悟的人,可以对比出政治这个东西,是专门拿来桎梏人而非解放人的。我们还需要寻求真正的解放之路。

蒋兆和:仁心慈意出绝笔(下)
蒋兆和1953
年的《母爱图》(另一名称为“母亲的希望” 立轴 设色纸本 104×88cm 由其夫人萧琼收藏),不再是旧中国过去的苦难画面了,甜美、微笑与希望出现在艺术家的笔下。一方面,这种情感的呈现当然是真实的,另一方面,它也是国家意识形态唯一允许呈现的艺术样式,并不指苦难真的消失,贫穷真的不在。

 

蒋兆和:仁心慈意出绝笔(下)

凡子/

 

《东方艺术?大家》20139月专栏文章

 

 

可惜在中央大学的美好时光不长,因为人事变动,蒋兆和不能继续留任教职,徐悲鸿又把他介绍去了上海私立美术专科学校教授素描。谁知刚任教两年,又因人事变动而再不能育己育人。此时已是1932年,上海发生了“一?二八”事变,淞沪抗战开始,他的流浪日子亦已开始了。自此,从三十年代初到四十年代末,蒋兆和始终都没能在某个地方安稳地呆下来,总是因为各种事件与变故一会儿有工作,一会儿失业。一会儿在上海,一会儿回老家,一会儿去北平。其间更因经历了长达八年的抗日战争和国共两党五年的内战与博弈,他曾一度重新回到街头给人画像,或自办画室收受徒弟,也回过泸州老家重操旧业。

动荡的生活一直绵延着,似乎永远不休。

不过这个时期的流浪生活,与蒋兆和早年独自到上海谋生的日子已经不再同日而语。他已从一个对世事无所知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有思想有主见的青年人。更因一手绝妙丹青,他的迁徙周转多在各大美院之间,无论是南京、上海还是北平的美术界,太多人已经认识这个清瘦却两眼炯炯有神的四川青年,愿意为他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恩师徐悲鸿、过去熟识的商友黄震之等,一如既往为他提供居住之地,勉励他要有信心与勇气,与所有国难之人共同挨过眼前的艰难时刻。

徐悲鸿甚至为蒋兆和去法国留学努力过好一阵,尚请夫人蒋碧薇教授蒋兆和法文,可惜最终,出国留学的愿望因各种原因而未达成。但蒋兆和的心,有多么温暖是自不待言了。

更加幸运的是,这么不踏实的生活,蒋兆和却收获了一份极为踏实的爱情。当蒋兆和因北平发生“卢沟桥事变”而滞留京城时,北平一个书香门第的娟秀女儿萧琼,也是书法绘画双修的不凡女子,爱上了这位才华横溢的好青年,不嫌他居无定所,不管他是失业还是有业,更不问他的出处,只管爱他的人,爱他的才,克服了家庭的种种阻力,毅然嫁给了他。

他们结婚时的1944年,蒋兆和已经四十岁,而清秀灵慧的萧琼,还未三十而立。

是不是这难得的爱情润养了自小失母、父爱不再、又一直流浪不尽的蒋兆和那颗孤独的心?他一生中最精湛的艺术作品,都出自于这个时期,或这个时期的前后。

当然这也更在于,从人生的历练、见识到体悟,到他勤学苦练所修得的画艺学养,不惑之年出累累硕果,该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硕果累累在此仅指蒋兆和在艺术创作上所达到的高度,并不指他的生活因此得了富贵,多了钱财,或比普通百姓多得几分超脱的安宁。恰好相反,自1937年中国全面爆发抗战后,蒋兆和与其他百姓一样,时常处在忍饥挨饿、生命不保的危险边缘。

在这个严酷而动荡不安的时期,甚至从1932年始,蒋兆和已开始全力创作一些与时事战乱有关的作品,他睁大着双眼,勾勒下战争年代里百姓的百种面貌,记录下他们的百般艰辛与挣扎。

对蒋兆和而言,从少年时的背井离乡到成年后的东奔西走,灾荒、饥饿、压迫、战乱、屠杀,没有一样他没有亲身经历过,真是苦在身上,看在眼里,痛在心头。所以他画他从小熟悉的那些人。小商小贩,苦力,乞讨的婆婆,卖艺的流浪汉,结伴讨食的兄妹,以及国难当头时杀敌受伤的士兵,抗日将领,饱受饥饿折磨不得不把孩子卖掉的母亲,流离失所不知逃往何处的难民,敌机轰炸下的幸存者,饿死在母亲怀里的孩子,才是他泣泪观摩与倾力描绘的对象。

他想画的、能画的与愿意画的,只是这些他再熟悉不过的劳苦大众、底层贫民、芸芸众生,永远没有灯红酒绿,没有达官贵人,更没有花前月下。

这其中,有两幅于1932年创作的抗日将领蔡廷锴将军、蒋光鼐将军的肖像油画,对上海人民反抗日寇起到了巨大的鼓舞作用。那时的蒋兆和虽然失业,却是抗日宣传队里的一员干将,通过宣传队的帮助,他去沪西前线司令部画了两位将军的肖像油画,并得良友出版社的鼎力支持,印刷了大量海报发向全国,掀起同胞同仇敌忾的斗志与热情。

确实,敌寇当前,对一个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又有特长的进步青年来说,还有什么能比用自己的一技之长,去参加对家园的自卫反击战,鼓舞同胞一致向敌更令人欣慰的呢。

 

不过,真正对抗日起到宣传作用,对社会产生巨大影响,且在艺术思想上有着极高价值的作品,却是蒋兆和1942年至1943年创作的鸿篇巨制《流民图》。

这件由蒋兆和呕心沥血创作,与他一样历经磨难而最终得以幸存半卷的作品,是1998年由夫人萧琼代表全家捐献给中国美术馆的,它成为美术馆重量级的馆藏珍品。这幅文革结束后被誉为“现实主义的爱国主义作品”,在今年美术馆举办建馆五十周年藏品大展时,作为最重要的一幅作品向公众展出。

与其他看到这幅作品的人一样,第一次与这件真迹面对面时,其震撼的程度,真是复杂到难以述说,心里只说得一声:好个蒋兆和!

过去就知道蒋兆和了不起,但要看到这卷2米高、12米长的半卷《流民图》,才知道他有多了不起。中国百姓过去遭受的侵略与欺辱,蒙受的苦难与抛弃,全都历历在他描绘的几十个百姓人物身上。中国的艺术史篇章,这大概该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有人将中国底层人民的众生相,及整个动荡时代的荒芜与哀伤,以从来没有过的真实面目,大规模地呈现在笔下。如不是画者与被画者处于同一个角度,有过同样的命运,这一幅感同身受的画面,大概画不到这么入骨与心碎。

上世纪三十年代徐悲鸿就评价蒋兆和的画 “雄俊不凡”,这“雄俊”二字拿来形容他《流民图》时期的艺术风格,也是太相当。而他的人格,在他用怜惜的目光画下众生的悲苦时,也完全当得起雄俊的真义。

要说蒋兆和是一个现实主义的画家,这当然是没错的。可这切肤之痛的现实,要让他置身事外,佯装一切没有发生,或让他作粉饰状,那才违背他的现实与他的真实感受。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蒋兆和不是现实主义者,我们后人可以把他的艺术归类于某个主义,而对他本人来说,那个艺术就是他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是无法提炼出某种主义来的,这仅仅是我们赋予给他的艺术立场与政治态度。

 

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中国还持续了好几年的内乱与战争。此时蒋兆和最欣喜的是与抗战中失去联系的徐悲鸿又再度重逢。1947年,时任北平国立艺专校长的徐悲鸿亲自写了聘书给蒋兆和,请他留校执教。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北平国立艺专正式更名为中央美术学院,徐悲鸿出任首任院长,蒋兆和成了这所美院的终身教授,他的后半生,于此才总算不用颠沛流离了。

新中国给了蒋兆和许多的荣誉,也给了他太多的局限。在学校里,他是一位极好的先生,对学生之好,一如徐悲鸿当初对他的好一样。但是在创作的自由度上,他的笔从此只能随着中国政治形势的每一次新走向而画出被需要的主题作品。没有人可以逃离这个庞大政治体系的笼罩,没有人可以再去描绘民生之艰辛,劳苦大众之不易。

一如新中国之后所有艺术家的作品一样,蒋兆和精湛的笔下,饥荒消失,苦难不再。学生、社员、工人、母亲……,所有劳动者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容,充盈着幸福,洋溢着战天斗地的昂扬精神,健康而明快。即使是《给爷爷读报》这样的作品里,爷孙俩含笑所读的报纸,也标明了是《人民日报》。

也许是要缓一缓这类歌颂复歌颂的创作,蒋兆和后期画了不少他喜欢的古代圣贤,李太白、李时珍、杜甫、陶渊明、苏东坡、张仲景等人物造像,一一出现在他的笔下,其中杜甫的画像就有好几张,眼神无一例外地饱含忧患。细心品咂,这位诗人那“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怀,或许正深藏在蒋兆和的心底。他画这些人物像,是在欣赏他们的不同风骨,也许也是想告诉点心里的话给他们。此外,蒋兆和也画了不少幼儿与鸽子的图式,这与他做了爷爷有关,也与他沉吟、不可诉说的心绪有关。

蒋兆和的艺术形式是杰出的,他用自己在西式写实素描上的观念与修养,改良了中国画几近僵死的体系,构建出中国人物画的新面貌,实在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师。虽然那最有生命力度的“现实主义”的作品,于新中国之后、于生命的后期再也没有出现过,但那实在不是他的原因。而事实上,他的质朴,他的赤子之心,他的悲天悯人,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太多人读得懂他的笔触与心思,读得懂他珍珠般可贵的人格,对他的敬重,也从来没有改变过。

看过先生画画时的眼神吗?那一双眼睛,特别的亮闪闪。那一脸的善,特别的让人动容。

 

蒋兆和:仁心慈意出绝笔(下)
蒋兆和《休息的时候》(纸本水墨
1955年)描绘了一个田间女青年劳动休息时,专心读书的情景。女青年健康漂亮,神态自若,壮壮的,朴朴素素的,体现出那个时代对女性的美好要求与想像。至于读书的画面,是要讴歌那个时候如火如荼的中国妇女扫盲运动——这个赞美,我真心实意喜欢。

 

蒋兆和:仁心慈意出绝笔(下)
1959
年,大跃进已经全面展开,同年蒋兆和画出了《杜甫像》(纸本水墨 131×90cm 中国历史博物馆藏)这样的作品。诗人一脸的忧患,潜在地表达了艺术家心底的无言苦闷。

 

蒋兆和:仁心慈意出绝笔(下)
生命的后半期,蒋兆和画了不少的知识分子,这幅《朱屺瞻肖像》(立轴
设色纸本 53×37cm 1972年作)是其中的杰作之一。

画中的朱屺瞻先生,是一位经历了清末、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共活了105岁的长寿老人,水墨画家,笔墨天真澹泊,十分精湛。

是了,白石老人一生有许多人为其画过肖像,而我最喜欢的一幅,也正是蒋兆和所画。

 

蒋兆和:仁心慈意出绝笔(下)

《给爷爷读报》(设色纸本 97×89cm 1956年)是一件我反复琢磨过的作品,内中深意,滋味百般。已经开始闹饥荒了,就把人画得胖胖的。《人民日报》的主编邓拓刚被责令离职,就已开始用绘画的形式告诉人民,该认真阅读这份党报了。

(说明:前几日发博文时贴过相同的一图,但看来看去,怀疑作品有问题。经再次核实资料,几可判断前一图为赝品。换上自己从中国美术馆拍回来的这张《给爷爷读报》,效果虽不完美,但却是真迹。已转过博文的博主,请以此图为准。)

 

蒋兆和:仁心慈意出绝笔(下)
《在毛主席身边前进》(
1960年)。从形态与技法上,此时蒋兆和的笔法,奇怪地不再拥有中年时期的那种力透纸背。而在思想意识上,自我内心深处的所有东西,绝无可能再画出来了。

 

蒋兆和:仁心慈意出绝笔(下)
《流民图》(前半卷
局部 设色纸本200×1202.7cm 1943 )是蒋兆和真正的好作品之一。在此可以体会到为什么徐悲鸿会评价蒋兆和的画 “雄俊不凡”,虽然这四个字并非是形容这件作品。

 

蒋兆和:仁心慈意出绝笔(下)

这是题外话。《东方艺术
?大家》九月刊中蒋兆和一文的版面(上半页),在设计上有了变动,虽然也是好的,可是削弱了原本的设计个性,更象是一本书的内页,而不是一本杂志。

对比一下八月刊苏天赐一文的设计(下半页),当然更具有杂志的版面效果,更有视觉冲击力,更图文并茂。

不知设计师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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