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路蹒跚,逐渐明白一个道理,只要曾经有过花好月圆的光景,就要做好被时间洗劫一空的准备。
然而,凡事皆有例外。苏州,造化如此恩宠,2500年的时光,未夺去她丝毫美色,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她增添着浓得化不开的风韵。
她在山水之间,睡眼轻阖,一梦千年。她记得人世间那么多明媚的相逢,也记得那么多懵懂的错过。那么多的才子佳人,在她青石板的街道上走过,停留只是一瞬,再回首已是一生。
说到名人,唐伯虎是这里最大的名人,桃花坞里有桃花庵,桃花坞也为一生未仕的唐解元埋了骨。
南通才子冒辟疆在虎丘弄丢了陈圆圆,却捡回了董小宛。若非如此,又怎会有后来吴三桂的冲冠一怒为红颜?
悬桥巷中,14岁的赛金花做了51岁洪状元的三姨太,并随其出使欧洲。庚子事变,太后皇上逃走,李鸿章抱病,通德语的赛金花,“谈笑劝敌帅,颐指策番奴,”说服八国联军总司令瓦德西,促成辛丑和议,被京城人称作“议和大臣赛二爷”。
沈从文为张家三小姐张兆和写了几百封情书,他如此含情脉脉地说:“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他如此历遍沧海地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看看,苏州出来的文人,摆起花版,掉起花枪来,就是迭能哉法(苏州话:这么灵光)。
不过,你若只以为苏州秀媚文弱,却也是大谬不然。
春秋那会儿,苏州这边可不是文明人的地界,也不兴嗲唧唧的玩法,吴越之地的战斗力,用现在的话说,跟半兽人一样一样的,人人都是顶尖的战士。这里有好铜矿,所以也有技艺高超的铸剑师,干将莫邪的大名传了可有几千年。仗打得久了,就琢磨出了兵法。孙武,虽然来自山东,这孙子可是在苏州写出了《孙子兵法》,连美国佬都要将之作为军官的启蒙读物。
明朝,苏州人因为忠心于旧主张士诚,得罪了流氓成功人士朱元璋,同时,富得流油的江浙也让朱元璋看着起邪火,“洪武赶散”,迁苏、松、杭、嘉、湖诸府之民4000余户至临濠垦田,又移江南14万户于凤阳府,至今,阊门的八角亭仍是苏州移民的寻根地。
中国最有名的太监魏忠贤曾经派员在苏州捉拿东林党人,文质彬彬的苏州人,从自家的小日子里挺身而出,硬是用热血贱命,跟九千岁杀了个血肉模糊。
要说清苏州,要说尽那些飘荡在苏州历史风尘里形形色色的人,真是让人笔拙口呆,词穷心折。
苏州,最让人过耳不忘的,就是那清脆温婉的吴侬软语,以及从这语言中升华出的苏州评弹。稼轩词云: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吴语的儒雅温文,便是到了白发苍苍的年岁,依然甜糯婉转。
张爱玲曾经这样比喻苏州评弹:“有如咬住了一个人的肉似的,咿咿呀呀地老是不松口。”
几年前,曾经在观前街的茶楼上喫茶听评弹,那一声咿呀,至今还在记忆中,未曾松口呢。
这次在苏州的公交车上,听着苏州话报的站名,真个让人筋酥骨软,差点忘了下车。
此次去苏州,只有大半日的盘桓,去的是苏州近年的小资热地——平江路,这个地方,让你掏心掏肺地想捣腾些什么事,又让你什么也不想做,就这么歪斜着看日影轻移。
在苏州博物馆走过,在忠王府走过,在平江路走过,在花园回廊的砖砌地面上数洒满一地的光阴,在青石板巷陌中窥人间烟火风情,在临水茶馆品一壶花草闲茶,在落日楼头看一水横斜,在渡头石板上摩挲棋盘的斑驳,一局千年。
我们终只是这姑苏古城的匆匆过客,却是他处的倦倦归人,所以,我们和这里的一草一石,一水一木,总也些说不清的隔膜,却也有瞬间一遇的珍惜。
“他们说过去已过去不会再来,他们说岁月一天天不断地更改。”几年前,也来苏州寻找青石板路,那年,岁月青青,容颜依稀。在苏州,我们能感觉的,只是我们自己的改变,苏州,可是懒懒地,从没想过为谁变一变音容。
时光的美丽犹在,我们却已不再年轻,红尘中的故事褪了颜色,2500岁的苏州,依然温润如玉。
昆曲在前,评弹在后,苏州时时有世间最软最糯的婉转呢喃。
暧昧向左,情调向右,苏州处处有一缕恰到好处的性感温存。
闲言叙罢,弄几张片子看看来:
贝聿铭毕竟是苏州子弟,摆弄江南元素不在话下,粉墙黛瓦、卵石鱼塘、片石假山、八角凉亭、竹林蓬窗,与钢筋玻璃、直线折角,结合得天衣无缝。
门环轻扣,今生便与前世相接。
你我,只是花窗长廊里浮动的背影。
在光影里碎步,抖落的,是时间织梭上的灰尘。
年年岁岁,石桥边绿色如新,去年的人,今年可会在来。
橹声呕哑,从那一弯碧水里摇出的,即是江南。
每个街巷的名字后面,都藏着一个过往的故事。
我们做不了大人物,却可以做一个有品质的小人物。
这条巷子叫啥名儿,我使劲想啊使劲想,有了,混堂巷!
王小慧艺术馆还未开张,不锈钢装饰元素已初露峥嵘。
老板娘的蟹壳黄生意好得飞起来,说话便跩得很:“十只以上才有纸袋子。”
散淡时光,赌书泼茶,水边茶肆,停泊心灵。
苏州的风情,也可以这般从茶里慢慢品出来。
青石板的记忆,要靠双脚去解读。
推着自行车,在悠长悠长,却不寂寥的长巷,老外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在他身后,踱出店堂的,却是个得意洋洋的菇凉。若是在今天,戴望舒断断写不出那首《雨巷》。
苏州的妩媚,是永远的黑白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