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狮子掀翻了订书机

 啸海楼 2013-10-25

狮子掀翻了订书机

—— 索尔·贝娄琐记之六

云也退 昨天 22:01

重读《雨王亨德森》时,刚好《马达加斯加》续集上映,我去看了,顺便把2005年的第一集也补了课,它真的不能归入普通的励志片或闹剧片,因为片子里有只名叫阿莱士的狮子。

阿莱士是动物园的明星,而动物园里的自然是伪自然:笼子里的一潭死水,假山,几棵被指定用作食物和装饰的树,游客依设计好的通道行走,就像投入一个规模庞大的艺术展,起初兴致盎然,还会去读铭牌上的介绍文字,半个多小时后就落入了走马观花的节奏。阿莱士很满意自己的角色,每天有人给他端上用银盘子装的生肉,可以饱食终日,对墙外的世界一无所知。

“让野兽失去野性”,是对动物园最常见的批判。还不止如此,因为说这话时,我们只会想到猛兽或大型哺乳动物,我们似乎默认,那些“野性”不突出的生物链上的弱者,似乎可以满足于动物园给它们提供的庇护所。可是,在将动物边缘化这一点上,人是一视同仁的。当我们经过笼子前的栏杆,埋怨着这匹羚羊一动不动,那只孔雀拒不开屏,还有,根本看不见豪猪之类的夜行动物时,我们就认为,它们理应更加活跃一点,理应表现出与置身没有围墙的自然界时同样的活力来,甚至于希望它们在我们的目光下充满表演欲。

这种关系当然是不平等的,事实上,它造成了动物的精神之死。阿莱士和长颈鹿梅尔曼都有一种反自然的外貌和人格,我想这不是单纯的拟人,制作者深有用意。纽约来客们抵达马达加斯加时,梅尔曼叫道:“啊!大自然!我身边全是大自然!快把它拿走!”

给五名动物主角配音的演员,有三名都是犹太人,纯属巧合的是,据美国语言学家安德鲁·福尔曼所说,上世纪欧洲犹太人所使用的意地绪语,有个特殊之处:它极其缺少在一类物种中辨识出具体物种的表述力。这或许同《旧约》对人主万物的强调有直接的关系。《旧约》构设的那个人类世界里,树就是树,狗就是狗,马就是马,大象就是大象,山羊和绵羊就是山羊和绵羊;自然界意味着不开化,上帝之民要尽快摆脱它的控制,由游牧而定居,建立文明社会。由此,被圈入人类领地养起来的动物,就像阿莱士们一样,即使重获自由,也无法再适应原始环境了。

几年前,朋友送了我一个绘本,叫《一只狮子在巴黎》,据说是一个已列入经典的作品,粗略看其稚拙的画风,那些抽象成羽毛状的树木,一大块天蓝的塞纳河,用黑笔勾边的影子,我不太明白,它跟普通的小人书、图画书有何区别。它只有32页,说的是一只狮子来到巴黎,虽然个头庞大,巴黎人对它却视而不见;狮子走过了埃菲尔铁塔,经过卢浮宫,看到了塞纳河水里自己的倒影……它到底寂寞了,待在站台上大吼了一声。

我最终觅得了答案。绘本的作者阿勒马尼亚,并没有描绘一个类似“一群大人惊慌逃开,动物园、马戏团派人持枪张网捕捉,幼稚园孩子开门相迎”的童话;她画出了狮子的边缘化,其实也是动物在人类世界里的边缘化——请注意它漠然的表情,凶猛、热情、忿怒乃至忧伤,都是童稚可以辨认的;而面无表情、举止毫无存在感的狮子和路人,他们在大城市里的寂寞或麻木,则是只有有阅历、懂世故的成人才能体会的。

冷漠是存在感最大的敌人:没有言语、肢体,也没有眼神交流,而眼神,用文化批评家约翰·伯格的话说,是我们同动物最重要的、或许也是唯一的沟通之径。“人与动物之间的凝视,可以在人类社会发展中成为重要的一幕。而且,在不到一个世纪之前,所有人还以这样的价值观来生活,现在却已经绝迹了。只身前往动物园的游客,在注视过一只又一只的动物之后,会感觉到他自身的孤单;至于成群的游客呢,他们则属于已经被孤立起来的另一类物种。”

那么,说回亨德森吧。

他在非洲历险数月,到底还是卷入了达甫国王和反对派布纳姆的争斗之中。毫无征兆地,他亲眼目睹了达甫捕狮失败,自己被狮子袭伤,流血,身死。

这其实是个阴谋,布纳姆收起了国王的尸体,将亨德森关进了石屋。带着锥心的疚痛,亨德森同向导罗米拉尤一同越狱,狂走十天十夜,才到达了可以通往文明世界的帕汶台。他在那里休息了几个星期才恢复健康。陪伴他的除了罗米拉尤,还有一只顺手带走的小狮子:按照部落迷信,布纳姆已经把它立为王位的继承人了——他做好了准备。

(索尔·贝娄,美国作家。代表作有《挂起来的人》、《雨王汉德逊》等。197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我这辈子就没做对过几件事……”五十六岁的“雨王”伤心地想,但一开门一关门的工夫,贝娄的小说就在悲喜剧之间迅速转换。辞别忠诚的向导,亨德森搭了一架小飞机,幼狮跟着他,盛在一只藤篮里。到了喀土穆,美国领事馆的人告诉他,狮子必须检疫,或者交给商人卖去动物园,亨德森不干,他只想赶紧花钱把回国的手续办好,和狮子一起。双方正在僵持中,“狮子蹲在办公桌上掀翻了订书机,咬了他们的衣服。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把我打发走了。”

这两句闲笔,大概只费了贝娄一针尖脑细胞,却让我纵声大笑,笑得骨软筋酥。当年听马三立《买猴》,说到东北买了两只猴,带回北京没处去,只好放在家里,“到家一看,老猴跟我爱人打起来了,把我爱人褂儿都撕了……”我也曾这么笑过。狮子和订书机的距离,比夏虫与冰的距离更远,它们简直分属两个永远不会相交的空间,却在亨德森离开非洲的前夕相遇了。如此奇妙的相遇,而贝娄又如此迅速地结束了这个最具画面感的画面,迅速到了仅在眨眼之间,你就来不及脑补了。

幼狮对人的无害的骚扰,解构了由人自己设定的人与野兽的关系:当人们在讨论如何处置它时,从未拿它当一个真正的生命看待。城市冷对狮子,主人驱驰宠物,大人漠然于孩子的臆想……拥有权威的人,向来就不屑于看着被他管理的人的眼睛,仿佛认为权威会从凝视中偷偷溜走。亨德森坚决要带走了小狮子,不仅为了纪念达甫,而且,幼狮是他的“非洲之心”,一如《泰坦尼克号》里那枚“海洋之心”一样。他当然知道,城市化的美国不是狮子的好去处,所以,贝娄让小说结束在北极,飞机降落于纽芬兰的时刻:亨德森安顿好狮子,带着一个飞机上结识的孩子走下舷梯:

“……我一圈又一圈地围绕着光亮结实的机身跑跳。一张张黑黝黝的面孔从机窗内向外张望,四个巨大而又漂亮的螺旋桨停着不动。我感到现在该轮到我行动的时候了,于是我继续跑着——跑呀,跳呀,声音铿锵地跑跳在北极沉静而又灰濛濛的洁白的雪地上。”

谁若问文学有什么用,我都会说,去读《雨王亨德森》,读它的结尾即可。只有在文学里,你才会懂得一个男人怎样变成雄狮,同时,他又怎样找回孩子的本色;假如你能领会亨德森的幸福,你也就沐浴在了北极的洁净之光里。

而阿莱士,一头真正的雄狮——却退化成了人。他萎缩了,像那些从来不曾被当人看的人,他从未有机会去战斗,去狩猎,而这是雄狮获得其雄性特质所必备的能力。在美国,他始终被当作明星,也是幼儿,只是到后来参加“成人礼”时,他才有所醒悟:他比其他的仪式参加者都要高大,他,早该成年了。

(责任编辑:王晶)

阅读(7138)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